在玉圭宗護山大陣和蠻荒天下軍帳之間的廣袤戰場上空,一襲鮮紅法袍的飛升境大妖重光,懸空而立,法袍名爲“沉彩”,進入浩然天下之後,負責統籌三大軍帳的戰事,在桐葉洲煉化了不計其數的戰場魂魄,愈發鮮豔,細看之下,每當法袍表面泛起輕微漣漪,便是小天地當中大河萬裏、血海滾動的慘烈場景,數百萬魂魄幽靈如同置身于煉獄油鍋當中,被一種類似大火走水的煉化法門烹煮,這件法袍便是重光試圖再造一條“幽明光陰”的合道之物,是重光将來跻身十四境的大道根本契機所在。
如今桐葉洲别處再無戰事,就專門盯上了玉圭宗,因爲甲子帳那邊給出承諾,隻要重光能夠斬殺姜尚真,戰功相當于一位飛升境,類似蕭愻劍斬玉圭宗的上任宗主,飛升境荀淵。
又因爲劍氣長城那位年輕隐官,披了件相同顔色的法袍,所以如今重光有了個“老隐官”的綽号,對此還挺得意。
坐等玉圭宗覆滅的大妖重光,猛然擡頭,毫不猶豫,駕馭本命神通,從大袖當中飄蕩出一條鮮血長河,沒了法袍禁制,那些長河當中數十萬殘破魂魄的哀嚎,響徹天地,長河浩浩蕩蕩撞向一張大如蒲團的金色符箓,後者突兀現身,又帶着一股讓大妖重光倍感心顫的浩然道氣,重光不敢有任何怠慢,隻是不等鮮血長河撞在那張渺小符箓之上,幾乎一瞬間,就出現了成百上千的符箓,是一張張山水符,桐葉洲各國五嶽、江河,各大仙家洞府的祖山,在一張張符箓上顯化而生,山矗立水萦繞,山脈舒展水蜿蜒,一洲山水相依。
莫不是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?
重光稍有猶豫,便駕馭鮮血長河當中的那撥強大英靈鬼物,稍稍後撤到江河尾端水域,反正如今這處戰場,還有那王座袁首負責督軍,私底下重光與袁首有過一樁約定,重光隻要姜尚真那條命,此外玉圭宗一切山頭、修士,都歸袁首。
一位豐神玉朗極有古風的年輕道人,憑借這門自創的山河跨洲符,現身桐葉洲南端戰場,隻見那身穿黃紫道袍的年輕道士,一手托一方五雷法印,一手掐指劍訣,一道雪白虹光驟然亮起天地間,讓旁人根本分不清是符箓之術,還是劍仙飛劍,瞬間就将那條鮮血長河直接攔腰斬斷。
重光心中驚駭萬分,叫苦不疊,再不敢在此人眼前賣弄幽明神通,竭力收攏潰散的鮮血長河歸入袖中,不曾想那個那個來自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,一手再掐道訣,大妖重光身邊方圓百裏之地,出現了一座天地并攏爲方正牢籠的山水禁制,好似将重光拘押在了一枚道凝玄虛的印章當中,再一手高舉,法印蓦然大如山嶽,砸在一頭飛升境大妖頭顱上。
重光隻得現出真身,卻依舊未能撞開法印,不但如此,重光被那方法印一壓制下,筆直墜地。
大妖真身給鎮壓得直接趴在地上,不願就此,雙手撐地,想要以背脊拱翻那枚法印。
重光不但擅長消耗戰,本命遁法更是蠻荒天下的一絕,所以哪怕一位大劍仙對敵,重光依舊絲毫不懼,比如中土神洲十人,哪怕周神芝與那懷潛聯手,重光雖說對敵其中之一,都談不上勝算多大,可好歹想撤就撤,無非是狼狽些,折損些大道根本之外的身外物,但是重光就怕符箓于玄這等更不怕消耗戰的老神仙,更怕傳聞一手天師法印、一手持仙劍萬法的龍虎山趙天籁!
年輕道士飄落在法印之上,當雙腳觸及印面之時,法印一個勢不可擋的轟然下墜,将那試圖掙紮起身的大妖重新壓下,戰場上頓時塵土飛揚,遮天蔽日。
除了法印壓頂大妖,更有九千餘條閃電雷鞭,聲勢壯觀,如有四條瀑布共同傾瀉人間大地,将那個撞不開法印就要遁地而走的大妖,拘押其中。法印不但鎮妖,還要将其當場煉殺。
一棍迅猛砸來,傾力一擊,有那開天辟地聲勢。
年輕天師真身紋絲不動,隻是在法印之上,現出一尊道袍大袖飄蕩、渾身黃紫道氣的法相,擡起一隻手掌擋住長棍,同時一手掐訣,五雷攢簇,造化無窮,最終法相雙指并攏遞出,以一道五雷正法還禮王座大妖袁首,近在咫尺的雷法,在袁首眼前轟然炸開。
打得那禦劍持棍的袁首眼冒金星,隻得拖棍而走,腳踩飛劍一并踉跄後退,一口氣撤出數十裏才穩住身形。
好道人,好雷法,不愧是龍虎山大天師。
袁首雖然不太介意法印下邊那頭飛升境的生死,但是如果重光這個家夥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,終究不好與甲子帳交待,尤其是周密那厮,如今更是讓袁首忌憚萬分,與仰止合計過,雙方最好都别靠近周密,所以袁首才來這桐葉洲最南邊的玉圭宗戰場,仰止則去了南婆娑洲戰場。
趙天籁那一尊法相,黃紫兩色道法真氣凝聚在三丹田,如有三座星辰盤旋不定,鬥轉星移,繁密卻有序。
一隻手掌攔長棍,一記道訣退王座,趙天籁真身則環顧四周,微微一笑,擡起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,晶瑩剔透,虛實不定,最終凝神望向一處,趙天籁一雙眼眸,隐約有那日月光彩流轉,然後輕喝一聲“定”。
吾法笃定,精神專一,氣合體真,專克遁術。
萬鬼精怪,魑魅魍魉,雖能變形隐匿,而不能在我鏡中影變絲毫。
龍虎山大天師以一手出神入化的鏡訣,将那好似“蛻皮”離開真身、而非什麽陰神遠遊的大妖重光,定身在一條好似被冰凍起來的光陰長河當中。
大妖重光怒吼道:“袁首救我!”
“廢物隻會聒噪!”
袁首怒罵一句,不過仍是選擇救下重光,身高蓦然千丈,一棍砸向那尊天師法相,後者雙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,五指攢簇正法,雷法分出五色光彩,正是龍虎山天師府秘術之一,道訣五雷指。
世人隻傳凡有妖魔作祟處,必有桃木劍天師。
卻不知道凡入山渡江、卻病治邪、請神敕鬼、龍虎山天師皆有掐訣書符,雷法浩大,邪祟避退。赫赫天威,震殺萬鬼。
一般的天師府黃紫貴人,生成這門指訣,就該言出法随,施展雷法,但是那尊大天師法相卻再改道訣,五雷纏繞手腕之外,又雙手背對,右上左下,雙手中指和無名指相互勾連,左手向外旋轉,最終兩手掌心皆向上,掌上造化萬千,如有雷鳴震動,與此同時食指勾食指、小指勾小指,一氣呵成,雷光交織,一瞬間就結出一記反手翻天印。
加上先前蓄勢待發的五雷指,趙天籁法相已是兩印在手,道法蘊藉雙手,如同一道雷法天劫高懸戰場上空。
可這位遠道而來的年輕道士依舊意猶未盡,電光火石之間,又結紫薇印,再施展一門玄妙神通,以一法生萬法,紫薇手印不動如山,但是有法相雙手虛相,稍稍變換手指道訣,一鼓作氣再起伏魔印和天罡印。
又以三清指,生化而出三山訣,再變五嶽印,最終落定爲一門龍虎山天師府秘傳的“雷局”。
一法生萬法,萬法歸雷法。
且有一座八卦圖陣緩緩旋轉雙手之外,加上三座鬥轉星移的大千氣象,又有五雷攢簇一掌造化中。
一個到了戰場後也不說一字,就要打殺一頭飛升境的年輕道士,不但腳下法印已經鎮壓大妖重光,看樣子還要與那王座袁首分個勝負生死。
這位龍虎山大天師,好像要一人勘破所有天道真意。
一道道指訣、手印、雷局,當真隻是龍虎山大天師法相的彈指之間,便是一位玉璞境修士,都無法看清趙天籁的天師法相到底掐了幾記道訣,更别談看清楚趙天籁如何握撚法訣。而且趙天籁好像根本不需要持咒穩固道法真意,所以這都不算是什麽玄之又玄的言出法随了,而是在山巅修士當中流轉中的“心起道生,萬法歸一”。
最終天師法相掐訣收官,竟是将所有道訣法印合成了一記劍訣。
如手托一輪白日,光芒萬丈,宛如九萬劍氣同時激射而出。
玉圭宗修士和蠻荒天下的攻伐大軍,不管遠近,無一例外,都不得不立即閉上眼睛,絕不敢多看一眼。
片刻之後,天地寂靜。
好像是那雷聲大雨點小的光景?
隻是再一看,那王座袁首竟然手中無長棍,而是破天荒單手持劍,懸空站立在百裏之外,手中拖拽着那頭法袍破碎大半的大妖重光,重光整個背後都血肉模糊,以一頭飛升境的堅韌體魄,仍是不見絲毫痊愈迹象。
大妖重光奄奄一息道:“謝過袁老祖救命之恩。”
袁首低頭一看,突然松開手,再一腳跺穿重光的胸口,輕輕擰轉腳踝,更多攪爛對方胸膛,提起手中長劍,抵住這個王八蛋的額頭,大怒道:“好家夥,先前一直裝死?!當我的本命物不值錢嗎?!”
重光由着袁首的洩憤之舉,袁首腳下這點傷勢,哪裏比得上趙天籁那份法印道意,在本命法袍血海中的翻江倒海,今天這場沒頭沒腦的厮殺,差點讓重光在桐葉洲的大道收益,全部還回去。隻不過袁首願意出劍斬劍訣,救下自己,重光還是感激萬分,都不敢伸手去稍稍撥開劍尖,重光無奈道:“袁老祖,那龍虎山大天師,劍印兩物,最是天然壓勝我的術法神通。老祖今日折損,我必會雙倍償還。”
袁首一探臂,手中又多出一根銘文“定海”的長棍,隻不過折損得愈發厲害了,先後經曆過與白也和趙天籁的兩場大戰,這根長棍,事實上已經名存實亡。除非将來能夠煉化一整條大渎,才能恢複,隻是近一些的那條寶瓶洲齊渡,更遠些的北俱蘆洲濟渎,袁首如今都不太願意靠近了。
大妖重光站起身,心中悲憤萬分,除了法袍折損大道之外,被那天師印鎮壓在地,又有無數雷鞭煉化體魄,使得他神魂傷勢遠遠比表面看上去更重。隻是蠻荒天下強者爲尊,許多大道之争都在搏殺上,一旦他被附近三大軍帳知曉真正傷勢,肯定會有不少野心勃勃的晚輩,要蠢蠢欲動,試圖取而代之。
趙天籁已經收起法印,一場獨力面對一王座一飛升的厮殺,這位當代大天師從頭到尾都顯得雲淡風輕。
當然與那袁首不願真正搏命有些關系。
他來到玉圭宗祖山,與那恭候已久的宗主姜尚真打了個稽首。
龍虎山天師府,道号無累的童子,負責看家,獨自盤腿坐在伏魔殿外,盯着那張曆代大天師重重加持的符箓封皮。
至于仙劍“萬法”的那把劍鞘,就被小道童擱放在了水井那邊。
姜尚真還了個不合規矩的道門稽首,算是大禮了。隻不過姜尚真這種人,行事向來百無禁忌,隻要這位幫宗門解了燃眉之急的大天師願意,說不定揉肩敲背都沒問題。
姜尚真笑道:“大天師術法無敵,收放自如,姜某人都沒機會祭出飛劍。原來一境之差,何止天壤之别。”
趙天籁笑着搖頭,然後感慨道:“好一場苦戰死戰,玉圭宗不容易。”
姜尚真說道:“比起咱們那個身爲一洲執牛耳者的桐葉宗,玉圭宗修士的骨頭确實要硬幾分。”
桐葉洲北邊的桐葉宗,如今已經歸順甲子帳,一群老不死的王八蛋,挺屍一般,當起了賣洲賊。
所以地盤相當于兩個半寶瓶洲的一洲山河大地,就隻剩下玉圭宗還在負隅頑抗,桐葉宗倒戈甲子帳後,玉圭宗一下子就愈發岌岌可危,如果不是原本四處遊蕩的宗主姜尚真,重返宗門,估計這會兒一洲大地,就真沒什麽戰事了。
姜尚真當初給一洲險峻形勢逼得隻得現身,重返自家山頭,确實有些心煩,如果不是玉圭宗快要守不住,實在由不得姜尚真繼續逍遙在外,不然他甯願當那四處亂竄的過街老鼠,自由自在,四處掙戰功。
果然祖師堂那張宗主座椅,比較燙屁股。早知如此,還當個屁的宗主,當個雲遊一洲四方的周肥兄,暗戳戳丢一劍就立馬跑路,豈不痛快。
玉圭宗原本上五境修士濟濟一堂的祖師堂,椅子已經空去大半,别說各位祖師、譜牒嫡傳,就連供奉客卿都死了不少。
這也就罷了,關鍵是玉圭宗那麽多張年輕面孔,說沒就沒了,還一個個毫不惜命,戰死得轟轟烈烈,自以爲死得其所了,傻不傻?連姜尚真這種自認足夠鐵石心腸、無情無義的人,都要忍不住辛酸到近乎心碎。
姜尚真問道:“天師,白也真死了?”
趙天籁點點頭,“若說十四境白也,可算真死了。世間再無仙劍太白。”
姜尚真歎了口氣,“這場仗打得真是誰都死得。”
趙天籁說道:“以前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,尤其是中土神洲,都覺得蠻荒天下的所謂十四王座,至多是中土十人靠後的修爲實力,如今白也一死,就又覺得整個浩然十人或是十五人,都不是十四王座的對手了。”
姜尚真無奈道:“打架一事,蠻荒天下的畜生們行不行,中土神洲就沒點數嗎?”
很快姜尚真就自問自答道:“當然沒數,劍氣長城心中有數,浩然天下心中沒數。”
九弈峰的那九座劍陣,早已蕩然無存。大妖重光之外,那袁首也親臨玉圭宗,除了名義上幫着重光指揮調度妖族攻伐山頭之外,也會時不時現出搬山真身,一棍棍砸向山水陣法,卻也不傾力出手,不去刻意針對修士或是玉圭宗祖山,隻說既然你們山頭有錢,家底厚,那就看看到底有幾顆神仙錢。
那袁首還曾撂下一句,“爺爺連那白也都殺得,一個仙人境姜尚真算個卵。”
金甲洲一洲覆滅之前,蠻荒天下一座軍帳,再次施展鏡花水月手段,一幅畫卷反反複複,就一個畫面,劉叉一劍斬殺十四境白也。浩然天下再無最得意,再無詩無敵。
這副枯燥乏味又驚心動魄的畫卷,玉圭宗修士也瞧見了,姜尚真如果不是聽了龍虎山大天師的親口确定,一直不敢相信,也不願相信白也已死。
所以先前姜尚真實在是心煩意亂至極,以至于有次主動離開山水大陣,找到那頭飛升境畜生,實實在在單挑了一場。
雙方一場各自壓箱底手段盡出的厮殺搏命,打得天翻地覆,不說妖族,就連玉圭宗許多相對年輕的譜牒仙師,對于姜尚真的真實戰力,都不太清楚深淺,多是從師門長輩、祖師那邊道聽途說,早年隻知道那位風流倜傥又臭名昭著的姜氏家主,跑路功夫,天下第一,所以一直以來,姜尚真隻要出手,打那境界高的,保證能活,打修爲低的或是境界相當的,對方必死無疑。
等到親眼見識過了那場厮殺,才知道原來姜宗主如此能打,一片柳葉斬仙人,是如此淩厲無匹。
趙天籁歉意道:“仙劍萬法,必須留在龍虎山中,因爲極有可能會有意外發生。”
姜尚真破天荒沒有混不吝神色,更沒無賴言語,反而臉色凝重,眼神誠摯點頭道:“天師能夠跨洲來此降妖,已經仁至義盡,我們玉圭宗不會昧良心奢望更多。”
這就是跟真正聰明人打交道的輕松所在。
姜尚真蹲在崖畔,輕聲道:“天師稍作休息,最好就去護着那棵梧桐樹,那是鎮妖樓陣法中樞所在,玉圭宗還能支撐一段時日,長則半年,短則三月。隻是勞煩天師離開之時,幫忙帶走一座雲窟福地。一些個年紀小的,都會被我按着腦袋丢進福地去。至于一些個相對年紀大輩分高的,想留下就留下吧。”
趙天籁說道:“事已至此,姜宗主不如帶人一并遷徙離開?人存地失,終究有希望人地皆存。可如果人亡地存,就肯定會人地兩失。”
姜尚真搖搖頭,“如太平山、扶乩宗那般,我們玉圭宗确實學不來,不過學誰都别學桐葉宗,姜尚真再不要臉,這點臉還是要有的。如果不當這個宗主,自然哪裏都去得,可既然當了宗主,哪怕被打腫臉,也要乖乖受着。況且我要是一走,那麽玉圭宗一代代修士積攢了數千年的心氣,就算全毀在我手上了,以後的玉圭宗,哪怕表面香火鼎盛,譜牒仙師再多,就都是個竹篾紙糊的空架子。”
趙天籁笑着點頭,對姜尚真刮目相看。
山上傳聞,真真假假,山水邸報之上,一些個大義凜然言之鑿鑿的言語,反而就那麽回事,一部分真相,隻會遠離真相,倒是某些三言兩語一筆帶過的,反而藏着餘味無窮的浩然正氣。
姜尚真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棵草嚼在嘴裏,突然笑了起來,擡頭說道:“我早年從大泉王朝接了一位九娘姐姐回家,聽說她與龍虎山那位天狐前輩有些淵源。九娘心高氣傲,對我這花架子宗主,從來不假顔色,唯獨對大天師一向仰慕,不如借這個機會,我喊她來天師身邊沾沾仙氣?說不得以後對我就會有幾分好臉色了。債多不壓身,大天師就别與我計較這些了?”
趙天籁微笑道:“當然可以。”
大泉王朝邊境客棧的掌櫃九娘,真實身份是浣紗夫人,九尾天狐。
但是龍虎山天師府那位名動天下的護山供奉煉真,卻是十尾天狐。
得了姜尚真的一道“敕令”傳信,九娘立即從昔年姜尚真的修道之地禦風而來,落腳處,距離兩人頗遠,然後快步走去,對那位龍虎山大天師,施了個萬福,趙天籁則還了一個道門稽首禮。
姜尚真對此視而不見,隻是蹲在崖畔眺望遠方,沒來由想起祖師堂那場原本是恭賀老宗主破境的議事,沒來由想起當時荀老兒怔怔望向大門外的白雲聚散,姜尚真知道荀老兒不太喜歡什麽詩詞歌賦,唯獨對那篇有歸去來兮一語的抒情小賦,最爲心頭好,理由更是古怪,竟是隻因爲開篇序文三字,就能讓荀老兒喜歡了一輩子。
“餘家貧”。
老宗主荀淵其實生來就是山中人,衣食無憂,修行無憂,大道路上可謂順風順水,所以連姜尚真都想不明白,這麽個荀老兒,怎就偏偏對這三個字情有獨鍾。
姜尚真一直蹲在原地,由着九娘與趙天籁詢問些修行關隘事,姜尚真嚼爛了草根,空無一物了,依舊下意識牙齒嚼。
餘家貧。
與君借取青竹杖,從此深入白雲堆,芒鞋踏破無人管。
田園将蕪胡不歸?
姜尚真後仰倒去,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邊。
自己擔任供奉的落魄山,那座蓮藕福地,提升品秩爲上等福地,姜尚真注定無法觀禮了,所以當時手握福地,收納桐葉洲難民,早早留下了幾份禮物在福地,除了必須的天材地寶神仙錢之外,姜尚真還随手插柳成蔭,在福地那邊圈畫出一塊私人地盤,終于有點祖師堂供奉該有的架子了。
隻是不知爲何,柳樹水畔,男人親手種下了那最尋常的一株山野香草,名爲蘅蕪。
柳成蔭,花也開。
隻希望有朝一日,心上人遠遠去,念念人猶還在,柳蔭納涼看花開。
————
有一襲鮮紅法袍,安安靜靜懸在高出城頭數丈的空中,雙袖垂下,若是偶有風過,就随風飄蕩,就如江河之上的一葉浮萍,又像高出城頭些許的一朵孤零零紅雲。
習慣了天地隔絕,等到周密不知爲何撤去甲子帳禁制,陳平安反而有些不适應。
好在這種感覺并不讓人陌生,當年竹樓練拳久了,被喂拳多了,等到下山遠遊,陳平安也會渾身不自在。
在這之後,真有那不怕死的妖族修士,咋咋呼呼,嗷嗷叫着潇灑禦風過境,完全當那腳下的年輕隐官不存在。
它們倒是不敢登上城頭賞景,因爲那些殺之不死卻個個相當于地仙劍修的劍仙英靈,如今還在城頭各地駐守。
一開始陳平安還擔心是那周密的算計,拗着性子,讓一位又一位的妖族修士,從高處掠過城頭。
将一位與自己境界相當的大妖殷勤挽留下來,客套寒暄一番,由着對方登門送禮,一大通術法紛紛亂亂砸下,打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,陳平安一邊乖乖挨着打,一邊用比對方還要字正腔圓的蠻荒天下大雅言,問了些小問題,隻可惜對方答話言語,都太不見外,真把自己當貴客了,沒半句有用的消息,最後陳平安隻好自己打散身形,那頭金丹境大妖肆意大笑,然後蹲在對方身後城頭上的隐官大人,揉着下巴,遙遙看着那頭英雄了得的大妖,都不知道是該陪着對方一起樂呵,還是該送它一程。
怎麽就不是條漢子了。
除了最早那頭時運不濟的過境妖族,給陳平安拽落,以僞玉璞境界,當場打殺。
此外,出拳之人,是上任隐官蕭愻。出劍之人,是王座龍君,比拼術法神通的,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。
是誰都能夠打殺一次隐官大人的嗎?
所以作爲待客之禮,陳平安将那頭金丹大妖的腦袋擰了下來,不去管無頭屍體,隻是将那顆頭顱高高丢起,身形旋轉一圈,一腳踹出去幾百丈。
禁制一去,這般怪事趣事就多。
會有妖族修士不敢躍過城頭,就隻是禦風升空,稍近距離,欣賞那些城頭刻字。
對面城頭,還有過一位攀牆登頂的少年妖族武夫,揚言要與陳平安切磋一場,不過得等他再習武三十年。
還有來自蠻荒天下最南方疆域的三位妖族劍仙,聯袂禦劍來此遊曆,卻也不去浩然天下,就隻是在此賞景一番,就轉身返回家鄉。
又有一撥年輕女子容貌的妖族修士,大概是出身大宗門的緣故,十分膽大,以數隻白鶴、青鸾牽動一架巨大車辇,站在上邊,莺莺燕燕,叽叽喳喳說個不停,其中一位施展掌觀山河神通,專門尋覓年輕隐官的身形,終于發現那個身穿鮮紅法袍的年輕人後,個個雀躍不已,好像瞧見了心儀的如意郎君一般。
好嘛,大的小的,公的母的,一個個當這是一處遠在天隅的遊覽勝地了?
陳平安擡起一掌,五雷攢簇,砸出一道去勢驚人的雷法。
給那施展掌觀山河神通的宮裝女子,腦子進水一般,不去打散雷法,反而以袖裏乾坤的上五境神通,硬生生将一道雷法裝入袖中,炸碎了大半截法袍袖子,然後她非但沒有半點心疼,反而擡起手,抖了抖袖子,滿臉得意,與身邊閨閣好友們好似在顯擺什麽。
陳平安站在城頭那邊,笑眯眯與那架寶光流轉的車辇招招手,想要雷法是吧,湊近些,管夠。看在你們是女子模樣的份上,老子是出了名的憐花惜玉,還可以多給你們些。到時候禮尚往來,你們隻需将那架鳳辇留下。
看樣式,是一架帝辇無疑了,除了幾頭仙禽不說,車輪竟是分别以些許月魄、日精煉化而成,至于車辇外飾,更是極盡豪奢,前垂一挂車簾,竟是那郁羅蕭台、玉京丹阙的圖案。這要還隻是一件法寶渡船,而非半仙兵品秩的話,陳平安就白當那麽多年的包袱齋了。
可惜隻見那車辇依舊懸停不動,那些女修卻一個個眼神熠熠,秋波流轉,竟是瞬間安靜下來,死死盯住掌上山河畫卷中的年輕隐官,竊竊私語,好像是在對那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評頭論足。
風水輪流轉,以前隻有陳平安惡心龍君、離真的份,如今倒好,遭報應了。
一陣罡風吹拂過城頭,那襲紮眼的鮮紅法袍便再次随風飄蕩起來。
來劍氣長城遠遊賞景的妖族修士,絡繹不絕,亂七八糟一大堆,真正來城頭這邊找死的大妖,卻越來越少。
隻不過所有收獲,陳平安一件不取,很不包袱齋。
陳平安好似酣睡,雙手疊放腹部,呼吸綿長,背靠一把狹刀斬勘,隻是狹刀被寬大法袍遮掩蹤迹。
陳平安的一個個念頭神遊萬裏,有些交錯而過,有些同時生發,有些撞在一起,混亂不堪,陳平安也不去刻意拘束。
是法平等,無有高下。心無挂礙,無挂礙故,無有恐怖,遠離颠倒夢想。
坐鎮城頭的那位儒家聖人,曾經與人說他在想那人欲天理之争,隻是一直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。隻是覺得既有的蓋棺定論,不太妥當。
扶乩宗喊天街的山上物件是真好,就是價格真高。
嶽青米祜他們戰死之時,城池飛升已經遠去,那些遠遊劍修,都未能瞧見兩位大劍仙此生的最後出劍。
兩位大劍仙,劍氣長城的巅峰十人的候補,就那樣說走就走,都沒什麽打不打招呼的,不撂下半句豪言壯舉。
他媽的如果連老子都死在這裏了,最後誰來告訴世人,你們這些劍仙到底是怎麽個劍仙,是怎麽個豪傑斫賊書不載?!
他媽的你們都給老子活過來,老子要問劍,一人問劍你們一群劍仙,什麽嶽青米祜,孫巨源高魁陶文全他媽都加上,有一個算一個,老子要是皺一下眉頭,就跟老大劍仙一個姓!
劍仙之外,不是劍仙的劍修,年老的,年輕的,身死道消更多。留在戰場上,死在戰場上。
我還沒有去過太平山。也還不曾見過雪落後的蜃景城,會是怎樣的一處人間琉璃境地。
坐鎮天幕的三教聖人之一,是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神霄城的城主,不知道遠遊青冥天下的劍修,董黑炭和晏胖子他們,會不會去遊覽一番。
不知道那個頭頂蓮花冠的白玉京三掌教,五夢到底如何,大道顯化七物又會如何。
先前看到了賒月身上的那件甘露甲,如身披七色彩衣。很難不想到當年,那個喜歡在城頭上蕩秋千的女子劍仙,周澄。她的本命飛劍“七彩”,劍光同樣分出七色,就像一人擁有七把本命飛劍。這樣的遺憾,實在太多太多。
劉材。陸台。
身爲練氣士,竟然會恐高。還有那玄之又玄的體質,陸台身爲陸氏嫡系,修爲境界卻不算高,雖說陸台一身法寶依仗多,也能打消許多疑慮,但是陸台身邊沒有任何護道人,就敢跨洲遠遊寶瓶洲,倒懸山和桐葉洲。雙方最早相逢于老龍城範家渡船桂花島,後來陳平安私底下在那春幡齋,讓韋文龍私底下翻閱過最近三十年的登船記錄,陸台并非中途登船,的的确确是在老龍城乘坐的桂花島,陸台卻從不言說自己遊曆寶瓶洲一事。不過當時陳平安信不過的是中土陰陽家陸氏,而非陸台,事實上陳平安早已将陸台視爲一個真正的朋友,跟君子鍾魁是一樣的。
但是在那飛鷹堡,陳平安曾經有過古怪感受,遇到過一個人。陸台說過自己有兩個師父。後來陸台竟然能夠附身在一位女子身上,暗示自己已經身在一處洞天福地中。東海觀道觀老觀主,作爲屈指可數的十四境之一,規矩極重。所以陸台單憑自己,肯定沒有這個本事去打破藕花福地規矩,以老觀主的身份來曆,又絕不至于賣中土陸氏這麽大的面子。
所以陳平安無比希望當時造訪劍氣長城的棉衣圓臉姑娘,就是那個萬一,是劉材。
所以賒月才會疑惑,詢問陳平安爲何确定自己不是劉材之後,會惱火。
陳平安不是憤怒陸台是那個“一”,而是憤怒讓陸台逐漸成爲那個一的幕後主使。
陳平安甚至想過無數種可能,比如以後如果還有機會重逢的話,陸台會不會手拎一串糖葫蘆,笑意盈盈,朝自己中走來。
怎麽辦?隻能等着,不然還能如何。
四歲之後的多年困頓,和一場突如其來的人生絕境,讓一個原本習慣了一無所有、哪怕有什麽都覺得留不住的執拗少年,好像自然而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。大道不該如此小。行走天下,從來就沒有遇到一個坎就繞過去的時候……
一直在閉目養神的陳平安突然睜開眼,袖袍翻轉,一瞬間就站在了城頭崖畔。
有一撥蠻荒天下不在百劍仙之列的劍修,陸陸續續到了對面城頭,大多年輕面孔,開始潛心煉劍。
隻不過沒了龍君坐鎮城頭,又無甲子帳山水禁制,所以百餘位劍修都離着崖畔極遠,免得給對面某個家夥随便一劍剁掉頭顱。
當一位年輕妖族劍修得到一縷純粹劍意後,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隐官,隻是雙手拄刀,站在崖畔,遙遙望向對岸,紋絲不動。
那個面容年輕、歲數也年輕的劍道天才,禦劍去往浩然天下之前,稍稍更換禦劍軌迹,不過仍是極爲謹慎,最後朝那年輕隐官咧嘴一笑。
陳平安轉頭望向南邊。
從極遠處,有一道虹光激射而至,驟然停止,飄落城頭,是一位相貌清癯的消瘦老者,穿道門法衣,外披氅服,腰間系挂一支竹笛,青竹色澤,蒼翠欲滴,一看就是件有些年月的值錢貨。
老者環顧四周,不見那年輕人的身形,蛛絲馬迹倒是有些,流轉不定,竟是以浩然天下的大雅言笑問道:“隐官何在?”
陳平安緩緩現身在對面城頭,雙方隔着一條城牆道路,笑問道:“老前輩瞧着好風度,穿法衣披氅服,意清淨貌棱棱,仙風道貌很岸然。是頂替龍君來了?”
老者不計較對方的含沙射影,笑着搖頭道:“老朽化名‘陸法言’多年,因爲早年很想去你家鄉,見一見這位陸法言。至于老朽真名,巧了,就在你身上刻着呢。”
陳平安恍然大悟道:“如此說來,老前輩真的有點老了,不然當不了切韻的傳道恩師。”
“隐官大人果然學問駁雜,又有急智。”
老者微笑道:“隻不過隐官大人的那些打油詩,于韻律不合,平仄更是一言難盡,實在讓老朽道聽途說都要揪心幾分啊。”
陳平安好奇問道:“到過十四境?”
老者點點頭。
陳平安跟着點頭道:“可以很可以,我要是活到老前輩這般歲數,至多二十八境。”
這位王座大妖切韻和斐然的師父,笑呵呵道:“年紀輕輕,活得好似一位藥王爺座下童子,确實可以多說幾句荒唐話。”
陳平安一身正氣道:“老前輩再這麽陰陽怪氣,可就别怪晚輩破例罵人啊。”
雙方看似叙舊。
可若是随便換一個地方,隻要不是這座合道城頭,估計陳平安這會兒,要麽已經被對方一巴掌打碎魂魄,要麽生不如死。
如今的陳平安,面對一位到過十四境的飛升境大修士,确實沒法打。
老人問道:“想不想知道劍修龍君,當時面對陳清都那一劍,臨終言語是什麽?”
陳平安感歎道:“還能如何,多半是那罵人言語?龍君老賊,确實擅長此道,這些年來我沒少領教龍君,苦頭吃飽。”
老人搖頭道:“錯了,是‘龍君領劍’四字。”
陳平安歎了口氣,果然如此。
那就舊賬一筆勾銷,龍君那些出劍,就當是問劍自己了。以後如果還有機會返鄉,可以拿來勸酒劉景龍。
老人問道:“說說看,圖個什麽?”
陳平安雙手籠袖,笑眯眯道:“就圖個我站在這裏很多年,王座大妖一個個來一個個走,我還是站在這裏。”
“我那弟子雲卿,是死在你手上?死了就死了吧,反正也未能說服老聾兒叛出劍氣長城。”
老人突然說道:“雲卿可有遺物留下,比如那支名爲‘谪仙人’的半仙兵竹笛。”
陳平安默不作聲。
雲卿那支竹笛,在谪仙人之外,猶有一行小字,字與文,皆極美:曾批給露支風券。
如今龍君一死,方寸物咫尺物看似皆可随便用,但越是如此,陳平安反而半點念頭都無。
至于昔年關押牢籠内的五位上五境妖族修士,分别是雲卿,清秋,夢婆,竹節,侯長君。唯獨雲卿,與陳平安關系相當不差,陳平安甚至經常跑去找雲卿閑聊。
陳平安再次瞥了眼這位清瘦風雅大妖的腰間竹笛,小篆七字稍大,蕲州水芹不需酒。
與雲卿那支竹笛是近乎相同的形制樣式。此外也有一句行草銘文:碧水青天兩奇絕,老笛新悲竹将裂。
陳平安突然沒頭沒腦問道:“你如今算是周密的……陰神遠遊?曾經的十四境,至于淪落到這個地步嗎?是不是太慘了點,你們家那位托月山大祖真不管管?”
若是換成詢問一句“你與周密到底是什麽淵源”,大概就别想要有任何答案了。
老者感慨道:“周先生所言不虛,果然要多讀書。”
陳平安忍不住笑道:“這麽喜歡自己誇自己,周先生你跟我學的?拜師了嗎?”
反正認定眼前此人,就是周密化身之一。
陳平安又說道:“如今我道心一點就破,因爲大勢我認命,大事再壞也壓不死我,所以你先前故意打開禁制,由着妖族修士亂竄,是爲了趁我某次喝酒取物,好打碎我的咫尺物?或者說是奔着我的那支簪子而來?”
老者笑着點頭。可惜眼前這家夥還是比較謹慎。方寸物,咫尺物,甚至是袖裏乾坤術法,都不去動一次。比起龍君在時,還要小心了。
周密的陽神身外身,是王座白瑩,自行修習大道,一步步跻身王座。但是陰神卻與這副十四境皮囊融合,隻不過這等好似改天換日的通天手段,托月山大祖沒有任何幫忙,隻是冷眼旁觀,所以是周密以蠻荒天下的慣有手段,硬生生奪來的。
望向這個好像就快四十不惑的年輕隐官,周密雙指袖中掐訣,先隔絕天地,再駕馭城頭之上的光陰長河,緩緩道:“陳平安,我改變主意了,披甲者還是離真,但是持劍者,可以将斐然換成你。”
年輕隐官一個跳起,就是一口唾沫,大罵道:“你他媽這麽牛,怎麽不去跟至聖先師道祖佛陀幹一架?!”
周密笑了笑,光陰逆流,收回那番言語,結果陳平安竟然笑道:“失敬失敬,我方才肯定罵人了。”
饒是周密都有些煩他,再次施展神通,逆轉半座城頭的光陰長河,直接變成自己剛剛露面現身、雙方初次相逢的場景。
這一次陳平安隻是皺眉不已,似乎有些摸不着頭腦,不過蛛絲馬迹其實是有的,那就是對面城頭的些許天時變化,以及一位妖族劍修的氣機流轉,分心多用一事,加上陳平安走過多次光陰長河,所以确定身邊此人動過手腳。
周密身形消散之前,隻是搖頭笑道:“可憐一把劍鞘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