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,離開桐葉洲最北端的渡口,施展神通,先後找到了賒月和斐然,一個在随便逛蕩山野,在異鄉和家鄉接連吃過兩個虧,那個棉衣圓臉姑娘愈發小心謹慎,開始勤勤懇懇收攏、煉化各地月色,一個正在那大泉蜃景城外的照屏峰山巅賞月,周密随手将兩位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,拘到身邊,陪着他一起來此欣賞一座法相顯化的建築,以及一棵真相躲藏其後的梧桐樹。
繡虎崔瀺,擅長不與他人最強處争勝,喜歡先補齊短闆,再将某些自身長處發揮到極緻,這就使得寶瓶洲之争奪,周密再如何耍心機,使手段,意義不大了,隻能以攻對攻。
斐然和賒月都各自與周先生行禮。
周密笑着點頭,然後望向那斐然,微笑道:“終于舍得搬出師兄切韻的名頭了。”
斐然道:“讓周先生看笑話了。斐然事後願意主動去與戊子軍帳賠罪,按照軍功大小,交換既得利益。斐然自己不夠,就與師兄借。”
大泉京城如今得以暫時保全,不是蜃景城的山水陣法如何難以撼動,不是大泉邊軍聚攏收縮一城之後如何難攻,而是這個斐然先前離開桃葉渡後,臨時起意,在那照屏峰異想天開,竟然飛劍傳訊舊戊子帳,要求将大泉蜃景城作爲他在桐葉洲的最新地盤,而且是斐然獨自一人占據一城,甚至都不是斐然所在的癸酉帳索要此地,這就與駐紮在南齊舊京城的戊子軍帳起了極大沖突,一個年輕十人之一的頭銜,還不至于讓整座軍帳如何忌憚,最後雙方之所以沒打起來,是斐然用一句話就說服了對方。
“切韻是我師兄。”
斐然都不用說什麽拿師兄切韻的戰功換取蜃景城。戊子軍帳數位上五境修士就閉口不言,默默離去,一個字的狠話都沒撂下。
甲申帳劍修灘,是王座大妖仰止的嫡傳弟子,雨四更是被大妖绯妃尊稱爲公子,加上斐然與切韻是師兄弟的關系,這些都是甲子帳的頭等機密。
在蠻荒天下,講理最輕松。
隻不過既然周先生拿此事調侃,斐然當然也就願意換一種法子講理。
在蠻荒天下,之所以講理簡單,當然是規矩太淺顯了,道理有大小之分,對錯是非皆可覆蓋。
周密擺擺手,說了一番讓斐然不明就裏的言語,“小事。回頭我會親自幫你算賬。别說一座蜃景城,就是整個大泉王朝,都是斐然該得之物。”
桐葉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,先前就幾乎都察覺到了一洲天時變化。
所幸談不上太多心悸,稍稍寬慰幾分。
桐葉洲中部,出現了一座早該出現不出現、晚不該出現偏出現的雄威建築,正是儒家文廟建造的九座雄鎮樓之一,鎮妖樓。
壓勝桐葉洲一洲之物。
這座鎮妖樓,圈畫出一條囊括千裏山河的圓形地界,周密剛好與賒月和斐然站在界線外,周密伸出并攏手指,輕輕抵住那天地禁止的陣法屏幕,漣漪微起,以至于千裏之地都開始景象搖晃起來,斐然和賒月作爲妖族修士,瞬間察覺到一種大道壓頂的窒息,斐然以劍氣消去那份天然壓制,賒月則凝聚月色在身,唯有周先生依舊渾然不覺,卻不是因爲這位賈生并非妖族的關系,恰恰相反,不知爲何,哪怕周密還不曾涉足鎮妖樓轄境之内,那股激蕩而起的琉璃七彩光陰漣漪,天地氣象好似凝爲實質,不斷凝聚在周密手指處,威勢大小,隻看斐然和賒月各退數步便知,這還是鎮妖樓陣法始終被周密鎮壓的緣故,不然斐然和賒月恐怕就隻能迅速撤離此地。
周密收起雙指,禁制異象漸漸消散。
他仰頭望去,與賒月說道:“荷花庵主是必須要死的,隻不過死得早了些。你知不知道自己是‘明月前身’?所以托月山那邊,對你一直比較刮目相看。留守托月山的大祖座下嫡傳弟子新妝,早年經常去明月中探望你,她卻對那境界高你太多的荷花庵主從來冷眼旁觀,因爲新妝昔年真身,曾是月宮澆水斫桂的神女。所以新妝對那荷花庵主當然看不上眼。”
賒月說道,“有猜過想過,一直不确定。”
周密突然笑道:“勸君高舉擎天手,多少旁人冷眼看。”
心有千古謀,胸堵萬冰炭,冷卻一副熱肝腸,燒掉心中聖賢書。
賒月聽了也當沒聽見。
斐然問道:“這座雄鎮樓,周先生能否摧破?”
周密說道:“可以是可以,但是得不償失,所以目前沒必要。不過比起南婆娑洲那座隻能當花架子的雄鎮樓,确實礙眼又礙事。”
斐然對這位來自浩然天下的周先生,确實由衷欽佩,早年斐然曾經在周密身邊求學數年,隻不過雙方沒有什麽師徒名義就是了,臨别之際,周密曾經與斐然笑言,說那聖賢書,要隻讀半本。少了裝不成聖賢,多了就是真聖賢。半本剛好,名利雙收。
周密望向天幕,似乎在等待什麽。
斐然驟然間劍心震顫,下意識就要遠離周密。
隻是下一刻斐然就如釋重負,隻是那賒月卻不知所蹤。
周密輕輕抖袖,一隻袖口上,雪白月色熠熠生輝,周密望向浩然天下那輪明月,微笑道:“以防萬一。”
扶搖洲三座山水禁制,真正的殺手锏,除了圍困白也,更在于周密以通天手段,強行拘押那一洲光陰長河,成爲一座幾乎靜止的湖泊。
周密突然以心聲與斐然說道:“你師兄要我捎話給你,代師收徒這種事情,他已經做得足夠好了,以後就看你的了。”
斐然臉色漠然,死死盯住這位蠻荒天下的文海。
周密身形卻瞬間消逝不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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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道劍光劈開天幕,從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。
世間仙人禦風,極難快過飛劍,這是常理,而作爲四把仙劍之一的道藏,此次遠遊,自然更快。
白玉京最高處,陸沉去而複還,一屁股坐在欄杆上,似笑非笑,望向那位不太聽勸的二師兄。
道老二微微皺眉不悅,問道:“作甚?”
陸沉擡起雙手,扶了扶頭頂那盞象征着掌教身份的微斜蓮花冠,“就不怕與太白劍落得一個下場?真無敵是真無敵,八千載不墜的美名,難道要被師兄自個兒丢了?白也再念舊念情,也得白也能活下來,才能還上這份天大人情,我看懸。師兄這筆買賣,做得讓師弟糊塗了,敢問師兄贈劍的理由?”
一旦沒有了那把很趁手的仙劍道藏,師兄真無敵的頭銜,說不定就會花落别家。
道老二反問道:“将那化外天魔潛入姜雲生道種,師弟這般違例行事,需要理由嗎?”
陸沉一臉無奈道:“當然有啊,隻是曉得師兄肯定懶得聽,師弟善解人意,才不願意講的。”
道老二說道:“那我丢劍浩然天下,确實沒有理由。算計來算計去,以有爲近無爲,累也不累。這句話我很早就想對你說了。隻不過你一向是個聽不見别人看法的,我這當師兄的,以前一樣懶得對你多說什麽。”
陸沉扭頭望向那仙氣缥缈的五城十二樓,感慨道:“師兄做事無需理由,大概這就是我與師兄道不相同,卻還是認了師兄弟名分的理由。”
白玉京昔年三掌教,其實關系極爲微妙,從三人各自掌管白玉京一百年的天下大勢,就足以看出不同的三條大道,尤其是陸沉和師兄道老二,更是讓整座青冥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要一頭霧水,捉摸不定。
當道老二坐鎮白玉京百年,天下百年就要乖乖聽從白玉京的規矩,最不服約束者,當初以大玄都觀那位收攏了無數道脈的天縱奇才,最爲著稱于世,結果就被道老二親自問劍,就此道散天地中,白玉京與大玄都觀就此徹底結下死仇。
輪到陸沉坐鎮其中,天下百年就又會自行其道,聚散、亂平皆不定,脈絡繁雜,一團亂麻。而陸沉與那大玄都觀,或是歲除宮這些白玉京三脈道統之外的道門聖地,其實香火情都不差,陸沉經常遊曆其中,肆意談天說地,飲酒賞景作樂,就是不切磋道法。傳聞歲除宮宮主的閉關多年,以及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“二十二”,竟然能夠與一位死敵宗門的飛升境開山祖師女修,最終結爲一雙神仙道侶,其實都與這位最逍遙遊的白玉京三掌教,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。
再等到白玉京大掌教返回,天下潛在形勢,就有了水落石出的迹象,諸多道統道官、王朝豪閥和仙家府邸,得以休養生息,各自壯大。
倒是他們這兩位師弟,與代師收徒的道祖首徒,關系都相對融洽,陸沉在從家鄉天下飛升來到白玉京之前,就早早将未來的大掌教師兄,與道祖一起并列爲古之博大真人,甚至在陸沉乘舟出海之前,專門跑去找到了一處遺落在光陰長河當中的古天水遺址,因爲在那裏,昔年道祖駕青牛薄闆車過關,有人強使著書,才爲後世留下五千言。此人正是後來的道祖首徒,一個讓陸沉都要贊譽一句“天象地理,仰觀俯察,莫不洞澈”的古之真人。
簡而言之,陸沉覺得大師兄的道法很高,大道幾近于道。但是在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眼中,陸沉卻未必如何認可那個自稱“文有第一,武無第二”的道老二。
陸沉閉上眼睛,以秘術通過一位嫡傳弟子的眼觀山河,感知浩然天下的命數流轉片刻,睜眼後,雙手抱住後腦勺,笑道:“可惜那位心高氣傲的大天師趙天籁,比師兄送劍要更快一步,不然又是個不小笑話。”
道老二冷笑道:“那就看看,到底是誰的仙劍,更早進入那座扶搖洲。”
高大道人随手揮袖,一股氣勢磅礴的青冥道氣,如銀河挂空,浩浩蕩蕩追随那把仙劍而去,再次破開天幕。
陸沉忍不住轉頭問道:“師兄這也要争個先後啊?”
道老二反問道:“真要我搬出師尊,你才肯老老實實去往天外天?”
陸沉正要緩緩起身,悠悠禦風,緩緩離去,突然笑呵呵道:“我這牽紅線的月老,當得真是沒誰了。”
原來是那第五座天下,又有一把仙劍“天真”,緊随久負盛名的萬法和道藏,在劍氣長城沉寂萬年,終于第一次現世了。當年陸沉在那骊珠洞天辛苦擺攤,爲了牽上這條紅線,可是讓陸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好不容易将闆車推到了泥瓶巷。隻不過後來在劍氣長城,甯姚那邊的一半紅線,被陳清都斬斷了。隻是不知那陳平安到底是怎麽想的,竟是有意無意一直留着不斬紅線。
人性之複雜難測,本就在神性和獸性之間遊曳不定,在人心間相互拔河,才能夠讓人族最終成爲打碎遠古天庭大道的那個一。
神靈将其視爲最壞,人族卻做到了最好,各走極端,此消彼長,從而更換了一個一。
道老二瞥了眼得意洋洋的師弟陸沉。
陸沉正要繼續說話。
一位少年面容身姿的小道士出現在欄杆旁,“哦?”
哪怕是道老二與陸沉都有些措手不及,毫無察覺。
陸沉立即閉嘴,收斂神色。
道老二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,沉聲道:“弟子餘鬥,拜見師尊。”
白玉京道老二,俗名餘鬥,家鄉青冥天下。修道八千載。
陸沉趕緊一個後仰,翻轉落地,直腰後打了個稽首,“弟子陸沉,拜見師尊。”
白玉京三掌教,俗名陸沉,道号逍遙。家鄉浩然天下。修道六千年,入主白玉京五千年。
隻不過道祖在那蓮花小洞天的觀道容貌,卻非少年。
道祖微笑道:“可惜未能親眼見到白也出劍。”
不是不能,而是不願壞了規矩。至聖先師和道祖佛陀,當年三教祖師共同爲天地訂立規矩,此後萬年,各自都不曾違例一次。
在這“少年”身邊,稍晚一步,出現了一位首次做客白玉京的外鄉來客。浩然天下桐葉洲,東海觀道觀老觀主。
對于那位十四境老觀主,道老二顯然并沒有放在眼中,看也不看一眼。
陸沉笑道:“老觀主何等道法通天,都能與我師父掰手腕了,當年怎就輸給了老秀才,以至于先輸了一枚簪子,又輸了藕花福地的日月精魄,實在讓晚輩倍感意外。”
老觀主嗤笑道:“輸?道有先後?法有大小?虛舟有高下?”
老道人看似随口言語,卻言出法随,以至于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皆有感應,尤其是那座城主位置暫時空懸的神霄城,最是搖晃不已。
陸沉恍然道:“受教受教。”
道老二冷哼一聲,神霄城異動随之停歇。
道祖說道:“陸沉。”
陸沉立即心領神會,笑道:“謹遵師尊法旨。”
不過這位三掌教不是去往天外天,而是去往大玄都觀。
道老二則去往天外天,近期注定要幫着師弟陸沉收拾爛攤子。
老觀主說道:“第五座天下,要變天。”
一座天地初開的嶄新天下,大道壓勝最重,誰高壓誰肩頭。但是甯姚先前實在“氣盛”,鋒芒無匹,以至于連那方天地大道都不得不暫時避其鋒芒,原本沒有意外的話,甯姚會跻身飛升境,到時候才是大道關鍵所在,畢竟天下第一位飛升境,與天地間第一位十四境,積攢下來的天道劫數大小,雲泥之别。
但是當那個小丫頭祭出一把仙劍,遠遊浩然天下,牽一發而動全身,變數極大。
那些蠢蠢欲動的遠古存在,不會對此視而不見,極有可能不再蟄伏各地,而會蜂擁而起。
道祖說道:“不然。”
老觀主點頭道:“天變未必變天。”
道祖笑道:“然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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飛升城。
撚芯看着臉色微白的甯姚,問道:“何必如此,何苦如此?”
撚芯實在不認同甯姚的選擇。太冒失,太激進。
她都有些後悔将那封密信提早給甯姚看了。
龍虎山天師府的出劍也好,白玉京道老二的出劍也罷,猶大有餘力,但是甯姚如今畢竟才是仙人境劍修瓶頸。就要祭出真正的本命飛劍,遠遊别處天下不說,還要摻和那場當之無愧的神仙打架,怎麽看都是不劃算的。一旦仙劍“天真”遭受破損,受傷而歸,就已經是莫大損失,仙劍若是就此崩碎遺落在扶搖洲戰場,說不得甯姚就要直接跌境到玉璞,飛升城等于失去了那個穩居天下第一寶座的大劍仙甯姚,而甯姚距離嶄新天下的飛升境第一人,不近反遠,最終一步慢步步慢,不光是甯姚自身大道受阻,飛升城極有可能就此失去以一城争天下的大好先機。
甯姚坐在門檻上,默不作聲。她隻是伸手擦拭掉眉心處的鮮血。
不管如何權衡利弊,甯姚都不該如此意氣行事,撚芯搖頭道:“如果陳平安在這裏,一定會攔阻你。”
“爲飛升城,該做的事,我都會做。”
甯姚說道:“但飛升城是飛升城,我是我。如果飛升城沒了一位飛升境劍修,就要失去天下大勢,我不覺得飛升城有了甯姚,就真的可以争得天下。飛升城真要就此失勢,我一樣不虧欠飛升城半點。”
隻是虧欠他那麽多的辛苦謀劃。
而甯姚也不覺得他在身邊,會攔阻自己出劍。
再說了,如果有他在飛升城當隐官,她隻會更閑。哪裏需要這麽勞心勞力,出劍就是了。
甯姚伸出手背,抵住眉心。
此次祭劍,非同小可。
在這之前,劍氣長城除了陳清都,隻有董三更、陳熙在内的寥寥幾位老劍修,知道她其實擁有“斬仙”之外的第二把“本命飛劍”。
何況即便是那把本命飛劍“斬仙”,甯姚也不太願意祭出,因爲很容易被“天真”牽引,導緻甯姚劍心失控。到時候就真要淪爲仙劍“天真”的劍侍了。一把仙劍劍靈的桀骜不馴,劍心純粹至極,修道之人,要麽以境界強行壓制,要麽以堅韌劍心砥砺,别無他法,什麽善惡人心,什麽大道親近,都是虛妄。
甯姚溫養兩把飛劍本身,就既是煉劍,又是以“斬仙”問劍“天真”。
事實上,甯姚曾經私底下詢問過老大劍仙一個問題,那個甲子之約,陳平安真的沒事嗎?
當時陳清都答非所問,看那位前輩到時候的心情吧。
撚芯突然皺了皺眉頭,說道:“你要小心這座天下的大道針對。”
甯姚轉頭望向這個縫衣人。似乎這句話,是有人在提醒撚芯,然後撚芯再來提醒自己。
撚芯搖頭道:“這件事情,我還是要信守承諾的。”
甯姚點點頭,“沒有‘天真’,我還有‘斬仙’。”
撚芯突然笑了起來,“能讓他喜歡,果然隻有甯姚。”
當年在那牢獄,關于與甯姚的所有相逢和重逢,年輕隐官從不與誰提及,就像個……守财奴吝啬鬼,好像多說一句,就要少去好些銀錢。
倒是那頭飛升境化外天魔霜降,因爲與年輕隐官相互算計的緣故,得以知道些内幕,實在憋得慌,就與撚芯多說了些。
霜降其實也不曾真切看清陳平安近乎迷宮的複雜深邃心境,隻是與撚芯說了兩個相對模糊的心相景象,一個是少年腳步沉重地走向陋巷小宅,天地昏暗漆黑,唯有祖宅屋内那邊如有一盞燈火點亮,光明,溫暖,草鞋少年在門口那邊略作停頓,看了一眼屋内光明,他既不敢置信,又忍不住開懷起來,這讓少年跨過門檻後,腳步變得輕快起來,少年卻小心翼翼走得更慢,好像不舍得走快了。
再就是少年獨自走向一座廊橋,步履蹒跚,天地間愈發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,隻是當死氣沉沉的少年緩緩擡頭,見到台階上坐着一個人,少年原本漆黑如墨、好似深墜古井深淵的一雙眼眸,如蓦然瞧見日月光明。
甯姚告辭離去。
撚芯重新将那盞燈火放回桌上。
龍虎山天師府。
在老秀才離開摘星台後,趙天籁說道:“有勞無累道友,走一趟扶搖洲。總不能教幾座天下笑話我們天師府有劍等于沒劍。”
小道童點點頭,化做一道劍光,率先去往扶搖洲。
在那老秀才在那天師府現身之時,其實正是扶搖洲戰場最爲形勢險峻之際。
故而老秀才的離開穗山,故地重遊天師府,當然不是無頭蒼蠅亂撞,隻不過在老秀才火急火燎趕往龍虎山之前,至聖先師卻給了個奇怪說法,到了天師府那邊,先随便逛逛,不着急叙舊。所以就有了老秀才的奉旨找酒,喝你趙天籁一點酒咋了,那副楹聯寫了多少個字?尤其匾額橫批“天人合一”四個字,是能随便給的?
文廟那邊當年爲此不是沒有吵鬧,覺得會分去一部分儒家道統文氣,關鍵是于禮不合,尤其是那兩位有重塑文脈道統之功的文廟正副教主,最終道理是聽了老秀才的道理,可都沒給他什麽好臉色,所以老秀才不過喝你一壇桂花釀而已,都補不回來與人吵架的那幾大缸口水。至于其餘幾十壇不小心忘了往回原處的桂花釀,當是幫你天師府餘着啊,何況退一萬步說,送誰喝不是喝,天師府貴客絡繹不絕又如何,可這裏邊能有浩然山君第一尊的穗山大神嗎?能有白澤嗎?有至聖先師或是禮聖老爺嗎?做人得講點天地良心,得了便宜還賣乖,不是什麽好習慣,改改。
在老秀才被趙天籁丢出摘星台之後,扶搖洲戰場一分爲二。
在那白也心相顯化一部分的古戰場天地當中,中土符箓于玄與枯骨王座大妖白瑩,捉對厮殺。
蠻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,與浩然十人之一的對峙,撒豆成兵的符箓傀儡,與麾下白骨大軍的厮殺無處不在,戰場遍布天地。
使得白也心相天地早已破碎不堪,隻是被于玄以數以萬計的符箓支撐而起,這等縫補天地的仙家術法,不可謂不神通廣大,其實比那單獨造就出一座小天地更加不易。
白也依舊持劍太白,一斬再斬五王座,劍詩俱風流。
當仰止終于說出白也的十四境合道所在,正是這位“浩然詩無敵”之心中詩篇。
幾乎同時,與符箓于玄正在一座小天地中的白瑩,座下劍侍龍澗,手持那把以觀照魂魄煉化而成的長劍,輕輕抖出一個劍花,一串金色文字震顫而出,化作灰燼。
天地間卻沒有多出一絲一毫靈氣。
切韻無奈扶額,笑眯眯道:“我的親娘唉,仰止妹妹你總算瞧出來了啊。可現在的問題,是這個嗎?不是猜一猜白也心中到底還剩下幾篇詩文,剩下幾句詩文?”
十四境的合道。
大緻可以分爲天時、地利、與人和三種。
合道天下一地山河,屬于地利,類似浩然天下的亞聖和文聖。
荷花庵主,符箓于玄,則屬于合道天時,與那亘古不變、仿佛不被光陰長河侵擾的日月星辰有關。
白也合道十四境,則屬于人和。
此外劍修想要跻身十四境,大抵也是如此,天時根本不用奢望,地利則毫無意義。何況劍修本身追求的就是“天地無拘我劍”,豈會主動去與天地契合證道。
白也出劍不停,不但無視光陰長河的凝滞萬物萬法,劍光反而無迹可尋,更重要是使得白也靈氣消耗得極爲緩慢,出劍次數再多,除了些許遞劍消耗的靈氣,真正消耗的,其實隻能算是心中詩篇。
有一條瀑布之水天上來,黃河落天走東海,落在人間與那仰止大道顯化的曳落河,狠狠撞在一起,大浪滔天,一幅白描山河畫卷當中,萬裏化水澤,聲勢不弱于仰止與绯妃的大道之争。
白也一劍将仰止那尊不再維持人首的巨蛟法相,一斬爲二。
那袁首以萬丈真身持棍殺至,距離白也不過百餘裏,成爲最爲近身白也的王座大妖之一。
太白一劍橫掃,以開天地一線的璀璨劍光,硬生生擋住袁首真身的一棍砸下。
袁首手中長棍再次崩碎,右手抖腕作勢一攥,手中又出現銘文“定海”的長棍,吐出一口血水,虧得白也心中詩篇無法重複祭出,不然這場架,不得打到地老天荒去?
不但如此,白也劍意餘韻,又有心相生發,讓愈發兇性大發的袁首,揮棍亂砸,恨不得将天地一并打碎。
至于那個最早近身持劍白也的五嶽,與那白瑩處境類似。
浮雲落日,青泥盤盤,悲鳥繞林,枯松倒挂,磴道盤峻,砯崖萬轉……大道青天,獨不得出。
我白也尚且出不得,何況心相天地中的那頭大妖五嶽,更不得出。
這般天地異象讓那五嶽三頭六臂,法相巍峨,近乎頂天立地,依舊拳與兵器,皆開不得天。
訪仙白也。
仰止好不容易撞碎那黃河之水,不曾想白也又是一劍斬至。
白發三千丈,我昔釣白龍,抽刀截流水,放龍溪水傍。
雪白飛劍三千,如雨齊齊落在溪澗中,劍斬大蛟真身的王座仰止。
溪澗一側遠方,更有将軍白馬,旌節渡河,鐵騎列陣,密若雪山,飲馬斷水。
箭矢攢射,鐵槍突進,劍氣又如雨落。
邊塞白也。
讓那仰止苦不堪言。
已經從那金甲牢籠當中脫困的大妖牛刀,剛要近身白也,天地一變,朔雲橫天,萬裏秋色,蒼茫原野,凜然風生。
風起處即是劍氣起處,劍氣重重如山攢嶺疊,一一連峰礙星河,橫鬥牛。
切韻紋絲不動,再次扯開皮囊,稍稍避開白也一劍,拭目以待,看了一眼天幕,本以爲是那天落白玉棺的劍氣砸地,再低頭看一眼人間,猜測會不會是那三月麥隴青青的鄉野景緻,不曾想皆不是,而是那一處鬧市酒肆旁。少年學劍術,醉花柳,同杯酒,挾此生雄風。年少俠客行,杯酒笑盡,殺人都市中。
遊俠白也。
切韻這一次沒能躲開那少年遊俠的一劍。
下一刻,切韻剛剛合攏身軀,就又身在星空夜幕中,苦笑不已,連自己都要覺得煩不勝煩了,估計其餘幾位王座就更殺心堅定、殺意昂然。
夢騎白鹿西往山中,山四千仞峰三十二,玉女千人相随雲空。高詠紫霞神仙篇,諸君爲我開天宮。真靈煉玉千秋,橋蹑彩虹,谪仙人步繞碧落,遺形無窮。太白蒼蒼,星辰森列,大醉酩酊,拄劍依靠萬古松,誰道腳下天河此水廣,眼中狹如一匹練。蓦然回首,伸手笑招青童……
在另外一處戰場。
符箓于玄,反正打架不用卷袖管親自動手,加上那白瑩是差不多的路數,所以于玄教會了白瑩不少俗語,什麽搶什麽都别搶棺材躺,蛙兒要命蛇要飽,什麽老子這叫沒毛鳥兒天照應,你那是母豬擠在牆角還哼三哼……
胡言亂語不耽誤于玄辦一件頭等大事。
先以兩張金色材質的符箓,悄無聲息掩藏在數千張品秩各異的符箓當中,懸在小天地東西兩端,分别是那日符、月符,各懸東西,最終變成一枚“明”字符。
日月交相輝映,而大放光明照徹天下,無幽不燭,所以山上有那贊譽,于玄此符一出,人間無需點燈符。
隻不過于玄祭出這兩張符箓,是爲了确定一件事,扶搖洲天地禁制當中的光陰長河流逝速度,到底是快了還是慢了,若果然有快慢之分,又到底是如何個确切差異。可哪怕日月符合成一張明字符,依舊是勘驗不出此事,要想在重重禁制、小天地一座又一座的牢籠當中,精準看出光陰刻度,何其不易,何等艱辛。
符箓于玄再丢出兩張青色材質的符箓,一心兩用,分别念咒,一袖兩乾坤,祭出兩張日景符和箭漏符。
“日晷停流,星光辍運,香雨旁注,甘露上懸。日影現光陰,流水定時刻,急急如律令!”
“光之在燭,水之在箭。當空發耀,英精互繞,天氣盡白,日規爲小,铄雲破霄!敕!”
于玄再一咬牙,竟是又丢擲出了一張青色符箓,是那于玄自創的亭立符。
山中無刻漏,仙人于清泉水中,立十二葉芙蓉,随波流轉,定十二時,晷影無差。
三符一出,刹那之間,大道盡顯。
雖然三張青符瞬間燃燒殆盡,可是于玄哪怕不過驚鴻一瞥,就已經窺得天機,與那白也提醒道:“小心光陰長河逆轉倒流……”
符箓于玄蓦然啞然。
原來在符箓于玄喊出半句心聲之時,就剛好先後有三把仙劍,破開扶搖洲天地三層禁止,三把仙劍,剛好打消符箓于玄“小心”“光陰長河”“逆轉倒流”三個說法。
不但如此,那個身在白也心相天地中的切韻,也剛好對那白也微笑道:“人間最得意,白也名副其實。”
這“切韻”當然駕馭不住三把仙劍,但是“切韻”卻能夠掌控三重禁制和光陰長河。
所以要那符箓于玄勘破了天機,也無法告知白也一部分真相。
白也說道:“賈生。”
替死之法,在那白瑩。但是替身之法,卻在切韻。所以目前這個切韻,說生說死都可。
另外一個天地,或者另外一個“名副其實”的人間。
四把仙劍齊聚白也身側,白也先後手持一把太白,道藏,天真,萬法,各自一劍傾力遞出。
四劍斬殺白瑩、“切韻”之外的四位王座,四劍斬殺,讓那五嶽、仰止、袁首和牛刀,都死得不能再死了。
切韻身形消散,未曾挨上一劍,卻是身死道消的那種大道消逝,周密微笑道:“以未來劍,殺現在人。白也隻能去也。”
周密最後說道:“以後再與我問劍一場,如果你我都還有機會的話。”
一劍斬至。
白也毫不猶豫以現在劍,斬眼前王座“切韻”。
周密竟是任由劍光斬落在身。
一洲天地翻轉,光陰長河紊亂不已。
仰止和袁首面面相觑,似乎不太理解爲何自己還能活?
牛刀和五嶽則神情凝重,望向那個不知爲何大道突然崩散開來的白瑩。
最大的疑惑,則是白也何在?
再者爲何切韻氣息與那白瑩如出一轍,好似大道徹底斷絕,卻又稍稍藕斷絲連,好像切韻莫名其妙變換成了周密?
至于符箓于玄和那四把仙劍何去何從,更是讓一群死而複生的王座大妖,更加摸不着頭腦。
那白也如何在周密眼皮底下,斬殺的切韻和白瑩?
劉叉收劍歸鞘,神色複雜。
浩然天下再無十四境白也。
至于那把仙劍太白,除了劍鞘猶存卻不知所蹤,長劍本身已經一分爲四,分散各地,去勢如虹。
其中一截太白劍尖去往倒懸山遺址處附近。
灰衣老者好像被一巴掌拍在頭顱,墜入腳下漩渦當中。
中土神洲,鄒子突然伸手一抓,從劉材那邊取過一枚養劍葫,将其中一道劍光收入葫内。
将養劍葫還給劉材,讓這位嫡傳劍修,向那位讀書人作揖緻謝。
自認隻是出于無聊才護住一座蜃景城的斐然,突然瞪大眼睛,隻見眼前懸停有一截劍身。
第三道劍光追随那把仙劍天真,破開第五座天下的天幕,一個急墜,最終輕輕落在一位青衫儒士身邊,趙繇。
最後那道劍光,看門的大劍仙張祿,對過門而入的劍光視而不見,守門隻攔人,一截碎劍有什麽好攔的,再說張祿自認也攔不住。
那道劍光去往半座劍氣長城。
陳平安猛然擡頭,雖然隔着一座甲子帳天地禁止,依舊察覺到那股劍氣的存在。
離真欲言又止,最終還是沒有說話,隻是默默看着那一襲灰袍,第一次身形掠過北邊城頭,就爲了阻擋那截仙劍的落入陳平安之手。
陳平安一個踉跄,一尊法相屹立而起,竟是陳清都手持長劍,一劍斬向那一襲灰袍,“龍君接劍。”
陳清都此生最後一劍,竟是在身死之後多年,爲了劍斬龍君。
離真蹲在城頭上,雙手捂住腦袋,不去看那已經看過一次的畫面。
中土神洲一處,李花白也,花開太白。
樹下,一個憑空出現的稚童,環顧四周,略顯茫然,最後擡起頭望向那樹李花。
一隻虎頭帽蓦然拍在孩子腦袋上,一個老秀才摸着那頂精心準備的虎頭帽,大笑不已,“天運苟如此,且進杯中物。白也老弟,我帶你喝酒去?”
劍氣長城,陳平安好不容易坐起身,就看到一團灰白破布,裹着一截劍尖,懸停在自己眼前。這是什麽情況?龍君老狗與離真小賊,都會用計謀了?瞅着本錢不小啊。
一個老人身影出現在陳平安身邊,彎腰一拍掌拍在年輕隐官的腦袋上,說了一句,“當是失約的補償了。”
陳平安轉過頭,卻隻看到老大劍仙的消散光景,不等陳平安起身,陳清都就主動坐在地上,雙手疊放在腹部,輕輕握拳,老人笑問道:“這一劍如何?”
陳平安想了想,管他娘的,誠心道:“厲害。”
陳清都笑道:“真是張嘴就來啊,像我當年。”
昔年河畔,年輕劍修說那“打就打啊”。
陳平安說道:“放心。”
陳清都點點頭,“很好。”
陳平安不再言語。
陳清都就此消散人間。
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隐官,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,片刻之後,陳平安身上法袍蓦然變作一襲白衣,站起身,來到城頭上,望向對面那半座劍氣長城。
然後一個身影落在一旁,大髯背劍,劍客劉叉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