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幕中,阮秀站在玉液江畔。
臨時在此養傷和穩固境界的泓下,立即運轉神通,趕緊出水登岸,來見阮秀。
化蛟之前,面對阮秀,泓下戰戰兢兢,不曾想化蛟之後,更加魂不守舍,不由自主。
所以化蛟成功的泓下,先前那份心中難以抑制的喜悅,最少消去一半。
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,猶猶豫豫,怯怯生生,在泓下現身後片刻,也跟着來觐見阮秀。
阮秀看着她們倆,一個化蛟水裔,一個封正水神,阮秀沒有說話,隻是小口吃着一塊壓歲鋪子的桃花糕。
這段玉液江水域,早已被水神娘娘将所有水府官吏、江水精怪驅逐,就怕不小心觸怒眼前這位紮馬尾辮的青衣女子。
先前得了阮秀“旨意敕令”,在那夜幕暴雨中,黃衫女惴惴不安,選擇一處源頭水,現出真身,開始走水。
如今龍州能算仙家山頭的,其實就三座,龍泉劍宗,披雲山,落魄山。
所以這次走水,順利得讓化名泓下的黃衫女,隻覺得做夢一般。
先是從一條源頭溪澗走出大山,有神位卻無祠廟香火的龍須河河婆馬蘭花,那河婆隻敢谄媚送行,同時幫着拘押洪水,然後是經過最爲水運濃厚的鐵符江,有那大骊第一等江水正神楊花坐鎮,她沒有現身,卻也壓制水勢,再然後是路過一小段的繡花江,最後逆流那條最爲險峻、水性最烈的沖澹江,兩位江水正神都護駕猶如護道,泓下就是這般順遂無礙,走江化蛟了。
最後還能去往玉液江一處靈氣充沛的天然水窟療傷。
是那位水神娘娘親自來邀請的“泓下道友”。
玉液江水神娘娘實在豔羨這條大蟒的機緣。
反觀自己,莫說是大道福緣,好像就隻有災殃禍事。
那青衣女子不說話。
泓下和水神娘娘便更加噤若寒蟬。
阮秀吃着糕點,看了眼泓下,“不堪入目。難怪會輸給一條小泥鳅。”
泓下小心翼翼瞥了眼阮秀的手腕,一條火龍盤踞如手镯。
原本死氣沉沉的那條火龍,立即眼珠靈巧轉動,最終死死盯住泓下。
泓下立即心中一震,趕緊偏移視線,艱難穩住道心,才不至于順着本心挪步後退。
火龍已是上五境,絕對是上五境!
阮秀大概不清楚,自己吃糕點的慢悠悠,對于她眼前兩位而言,就是一種莫大煎熬,如魚在油鍋,大火烹煮。
估計就算清楚了,她也不會在意就是了。
阮秀剛剛返回浩然天下。
還是那位中年儒士幫忙開的門。
怕爹罵她胡鬧,就先來這邊躲躲。
因爲心情不佳,看這泓下,自然就沒什麽好臉色。
阮秀輕輕抖了抖手腕,在天外得了一場奇異“走水”的火龍,對主人溫馴萬分,繼續酣眠。
最一般的山澤水裔之屬,能夠成功走水一條大河,就已經算功德圓滿,運氣好,血統正,說不定就能得到蛟龍之屬的某種祥瑞特征,例如龍爪,龍鱗,或是龍須。
就像那桐葉洲黃鳝大妖,昔年試圖走水埋河,若非那位水神娘娘百般阻攔,其實早就走江化蛟了。
至于本就是蛟龍之屬的大澤水裔,則需要最少走過一條大江,才可算是被天道封正,除了擁有一副名正則言順的蛟龍之軀,關鍵是可以孕育出一顆本命蛟珠。
隻是三千年前,那場殃及天下所有水裔的浩劫,被視爲世上再無真龍,隻剩下血統不正的衆多龍裔。
加上浩然天下的大渎,就那麽幾條,一路上往往宗門林立,蛟龍哪敢造次,别說走水數萬裏,躲在僻靜水底,尋一處水運相對濃郁的老巢,随便挂個某某龍宮、某某水府匾額,就已經燒高香。
故而走渎成功、再化龍的大蛟,三千年未有。
天下蛟龍之屬、萬千水裔,哪個不想化龍?可是誰敢?
因爲沒有誰敢斷定,當年那個殺絕真龍的不知名劍仙,會不會再次出劍。
直到寶瓶洲,有一條渾身雪白甲鱗的蛟龍,走水一洲大渎,真龍歸位。
一舉攫取了一份不可估量的天下水運。
泓下這條小蟒,比那泥瓶巷稚圭,差了十萬八千裏。就連稚圭走渎時跟在身後的那條小東西,都還是不如。
阮秀朝玉液江水面,擡了擡下巴,“都回吧。”
一條水蛟,一位水神,如獲大赦。
她們立即沒入水中,在江底遙遙對視一眼,都不敢以心聲交流,雙方隻覺得同病相憐。
阮秀皺了皺眉頭,依舊看着眼前河水,問道:“好看嗎?”
有一位老舟子,撐蒿緩緩沿水而下。
哪怕相隔十數裏,那阮秀的嗓音,老舟子還是清晰入耳,并未作答,隻是啧啧稱奇。
一位年輕女冠站在船頭,望向那阮秀,微笑道:“阮姑娘,又見面了。”
阮秀以前對那個以神诰宗女冠身份,遊曆骊珠洞天的賀小涼,印象還可以,可是如今,就算不得好了。
北俱蘆洲清涼宗,宗主賀小涼。
身邊站着一位從骸骨灘壁畫城走出的騎鹿神女。
她得到授意,站在了主人賀小涼身後,因爲方才她隻是看了那青衣女子一眼,就覺得刺眼,開始心神不甯。
賀小涼與半個師兄的老舟子,前不久得到了一道玄之又玄的師尊法旨。
隻有兩件事,一件與陳靈均有關,已經事了,再就是讓賀小涼重返寶瓶洲,去找泥瓶巷稚圭和杏花巷馬苦玄,賀小涼可以順便見見某位師兄。
至于老舟子,相較于那個師弟,更想去老龍城見桂夫人。
李希聖一步跨越中土神洲,來到家鄉的福祿街大門外。
拜見了父母後,李希聖來到妹妹住處的那座小池塘。
看着裏邊一隻金色小螃蟹,微笑道:“莫道無心畏雷電,海龍王處也橫行。”
朱斂和沛湘走出棋墩山,依舊緩緩而歸,臨近落魄山的山腳門口,沛湘看到一個黑衣小姑娘,雙手環胸,懷抱綠竹杖和金扁擔,站得筆直,瞪大眼睛,好似是個負責看守山門的……小水怪?
沛湘忍俊不禁道:“你們落魄山,真是……”
都不知道如何形容落魄山的山風了。
朱斂介紹道:“她可是咱們落魄山的右護法。”
沛湘笑出聲。
朱斂說道:“又沒騙你,小米粒是落魄山譜牒上的右護法,霁色峰祖師堂的座椅,很靠前的。”
沛湘将信将疑,“真的假的?!”
朱斂呵呵一笑,“對了,你等會兒見了小米粒,隻管開門見山寒暄一句,‘你就是傳說中的那位啞巴湖大水怪’,她會很高興的。”
他抹掉臉上那張面皮,恢複落魄山老廚子的那張。
沛湘也摘掉了面皮,再撤去了障眼法。
周米粒揉了揉眼睛,然後一路飛奔到朱斂跟前,哭腔哽咽道:“老廚子老廚子!我都以爲你迷路,不曉得怎麽回家了!我又不敢去紅燭鎮接你……”
小姑娘傷心得說不出話來。
都顧不得什麽面子不面子了,還不小心承認了自己不敢去紅燭鎮和玉液江。
朱斂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,颠了颠背後的大包裹,笑道:“猜猜看有啥。”
小米粒擦了擦眼淚,怯生生看了看老廚子身邊的女子,緊緊抿起嘴,與沛湘施了個萬福。
沛湘微笑點頭。
方才隻顧着看老廚子是胖了還是瘦了,都沒瞧見這位賊好看的姐姐嘞。
沛湘記起朱斂的那個提醒,笑道:“你就是啞巴湖大水怪?”
周米粒愣在當場,她一時間都不知道是該撓臉還是撓頭了。
哦豁。
這個姐姐咋個突然又好看了些。
大概這就是裴錢心心念念的女大十八變吧?
唉,變個錘兒嘛,長大有啥好的。不過小米粒是不敢與裴錢這麽說的。
周米粒想起老廚子的問題,小聲道:“裴錢說的那種神仙書?圖畫上邊小人兒,會打架的?可惜裴錢不願意多說。給我瞅瞅呗?如今我可喜歡讀書,學問老大了,呵,等裴錢回了家,要吓她一大跳。”
朱斂老臉一紅,無奈道:“是瓜子。”
周米粒哀歎一聲,老氣橫秋道:“恁大人了,還嗑瓜子。”
不過小姑娘很快笑道:“買都買了,就這樣吧!”
朱斂笑着點頭。
久違的家風山風,終于不再是隻是遙遙懷念了。
我已歸鄉,身在此山中。
一頭小水怪,好似變作山間小黃雀,在朱斂身邊蹦蹦跳跳,叽叽喳喳,說着家裏事。
一些個不能說的事兒,小米粒就沒說。落魄山上的機靈鬼,裴錢第一,她第二,暖樹姐姐都隻能排第三!
沛湘實在覺得荒誕不經,隻好以心聲詢問,小姑娘真是落魄山的右護法?
山上門派、仙家洞府的護法職位,分量極重,被譜牒仙師譽爲半座山水大陣。
沛湘确定這小水怪,境界何止是不高,簡直就是低得離譜了。小姑娘既然都是右護法了,難不成那泓下是左護法?或是落魄山首席供奉?
可那朱斂,竟然置若罔聞,隻顧着與小姑娘言語雞毛蒜皮。
沛湘氣笑不已。
活該你被稱呼一聲老廚子。
在沛湘小有郁悶的時候,很快就變成了驚悚。
一位身穿白衣的俊美男子憑空現身,與朱斂微笑道:“你倒是有樣學樣,甩手掌櫃當得很過瘾?這都多少年了?”
沛湘隻覺得此人,俊如玉山。
在她眼中,此人姿容,隻比朱斂略遜半籌。
山君魏檗!
一洲北地山水,神位第一尊。
朱斂感慨道:“久别家鄉,甚是想念魏兄。”
魏檗扯了扯嘴角,“你可拉倒吧。”
你不仁别怪我不義,朱斂立即搓手道:“山君道行暴漲,理當天地同賀,等到亂世結束,咱們名正言順辦它一場夜遊宴!”
魏檗沒有理睬朱斂,與那狐國之主點頭緻意。
大緻猜出了朱斂的謀劃。真夠損的。朱斂這一鋤頭下去,直接挖掉了清風城許氏的一半财源。
沛湘趕緊與山君大人施了個萬福。
婀娜多姿,妩媚天然,倒不是她有意爲之。
小米粒笑着喊道魏山君魏山君魏山君,平時隻喊兩遍,今兒賊高興真開心,多喊一遍。
魏檗會意,微微彎腰,攤開手掌。
小米粒放下一大把瓜子。
魏檗道了一聲謝,自然而然嗑着瓜子,以心聲與朱斂收起了正事。
看得一旁沛湘眼皮子直跳。
朱斂聽到魏檗所說一事,嗤笑道:“那小崽子救了自己一命。”
那個來落魄山避難得以逃過一劫的朱熒王朝餘孽,原來同樣得到了一道大骊密旨,卻沒有去往飛升台,年輕劍修等于主動放棄了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天大福緣。
這當然是宋氏皇帝與落魄山的一種明示,我大骊已經知曉此人根腳,但是仍然願意既往不咎,刑部粘杆郎的追捕,會就此收手。
朱斂比較滿意那條喪家犬的選擇,很明智。沒有得寸進尺,落魄山給了他一處栖身之所,就要知足。若是還敢依仗落魄山,不知輕重,誤以爲一張用完就沒的救命符,可以當做長久的護身符,那麽朱斂就要往他屍體上貼上一張催命符。
不然回了落魄山,朱斂第二件事,肯定就是問拳。
而朱斂問拳,是要分生死的。
至于第一件事,當然是給暖樹、米粒她們送去瓜子,然後做上一大桌子好吃的山野時令菜,到時候摘了圍裙,再去問拳。
朱斂擡起頭。
然後沛湘隻見山上,緩緩走下一位青衫男子,笑意溫柔。
朱斂愣了一下。
瞥了眼魏檗。
魏檗是故意不說此人此事的,反正朱老哥都回家了,自己瞧去。
在那清風城這些年秘密謀劃,朱斂以防萬一,免得功虧一篑,就與落魄山沒有任何密信往來。
畢竟那個許氏婦人,真不是什麽省油燈。比如關于憑借狐國悄悄聚攏文運一事,哪怕到現在,朱斂其實早已發現蛛絲馬迹,可沛湘依舊沒有與他坦言。
所以朱斂還真不知道此人身份。
隻看出對方是位境界不低的劍修。
米裕以心聲與朱斂笑言,“見過大管家。我來自劍氣長城,米裕,白米的米,富裕的裕,玉璞境劍修。在落魄山,朱老哥喊我餘米就是。”
朱斂抱拳笑道:“餘老弟生得好俊朗,爲我落魄山增色許多。”
米裕趕緊抱拳還禮道:“不敢不敢。”
魏檗笑容玩味。
周米粒朝餘米眨眨眼,然後悄悄身體後仰幾分,朝老廚子背後的包裹,丢了個眼色,示意餘米,老廚子今兒回家,買了好些瓜子。
沛湘覺得自己有些不合群之餘,更被那個“餘老弟”震驚到了。
劍氣太重!
當然不是米裕故意顯擺境界。
這種事情太無聊。
事實上,米裕剛剛從老龍城返回落魄山沒多久,劍氣夾雜殘餘殺意,尚未褪盡,自然流露而已。
這還是米裕刻意壓制劍意的結果。
除了米裕和朱斂先後返回落魄山,其實還有人正在趕來。
種秋,曹晴朗。終于遠遊歸來寶瓶洲。從北而來,乘坐披麻宗那條跨洲渡船。
從中土神洲直接返回寶瓶洲,一無跨洲渡船,二來太過兇險。
種夫子就帶着曹晴朗走了趟皚皚洲,去往北俱蘆洲,再乘坐渡船,南下歸鄉。
另外一撥人,則是浮萍劍湖的隋景澄和師兄榮暢,他們從寶瓶洲南方遊曆北歸,會再次路過落魄山。
他們期間專程跑去老龍城找了師父郦采,郦采沒讓大弟子榮暢留在戰場,說她要是一個上頭,死翹翹了,以後浮萍劍湖豈不是要給人欺負個半死,所以你榮暢就别湊熱鬧了,反正浮萍劍湖有我這宗主撐場子,談不上赢多大面兒,反正丢臉是不至于的。
此時山上,竹樓外,拜劍台修行的劍修崔嵬,倒是要下山去了。
既是與劍仙前輩米裕道别,也順道看一看那個修行符箓的蔣去。
崔嵬同樣走了一趟飛升台。
已是一位元嬰劍修。
如今魏檗這位北嶽山君,算是相對比較清閑的一位,倒不是魏檗偷懶,實在是那幾場天幕開門後的大戰,從頭到尾,都不用他如何出手,光撿便宜了。估計以後與那身爲同僚的中嶽山君晉青重逢,對方不會少說怪話。
朱斂拉上魏檗和米裕,還有那賬房先生韋文龍,一起商議正事。
有太多事情要商量,而且沒有一件小事。
連那安置狐國一事,都算不得最重要的。
沛湘跟着那個名叫陳暖樹的粉裙女童,跟着那個奇奇怪怪的小米粒,沛湘去了一處雅靜院落住下。
沛湘心情複雜,夜不能寐,幹脆就離開住處,獨自散步,坐在了山頂台階上。
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當下心情,過于沒道理了。未到落魄山,隻怕落魄山家底太薄,不曾想到了落魄山,古怪一樁接一樁,讓她目不暇接,又難免心中惴惴。
然後沛湘發現朱斂應該是聊完了事情,這會兒正陪着那個岑鴛機一起走樁下山。
朱斂發現岑鴛機拳法精進不少,得知她是得到了劉十六的點撥。
朱斂讓岑鴛機繼續走樁上山,他則率先快步登高,來到沛湘身邊坐下。
朱斂輕聲道:“是不是才回過神,原來已經身在異鄉了?沒事,不用太久,你就會習慣的。”
沛湘輕聲問道:“顔放,你是不是一直在心裏,偷偷笑話我是井底之蛙?”
朱斂笑道:“怎麽變得如此多愁善感了,在我的印象裏,清風城的狐國之主,是位女中豪傑。精算計,敢決斷,還好看。”
沛湘幽幽道:“若是沒有遇見你就好了。”
有些女子的情緒,是真沒有道理可講的。
心情好時,萬事都好。心情不好,諸事不佳。
後者總是突如其來,往往讓男子措手不及,那就不要聽她具體說了什麽,莫名其妙的細碎怨言也好,不知道理何在的惱人氣話也罷,莫要着急,自亂陣腳,且當是個無法反駁的道理,去聽好了。一旦爲此不耐煩,或是一旦以理說理,還能如何,完犢子。哪怕不說話,也要聽着,也得認真看着她。
男子願不願意如此,往往才是女子真正的心結所在。
隻不過朱斂是誰,很快就讓沛湘笑開顔。
岑鴛機在半山腰處就停步收拳,要要看見山頂台階那溫馨一幕,對朱老先生愈發欽佩。才回家鄉,就要爲落魄山照顧客人。
若是換成了年輕山主坐在那女子身側,估計岑鴛機就要擔憂那位沛湘姐姐的處境了。
是那山主又如何?眼神不正,還喜歡醉醺醺走夜路,喜歡萬事不管,隻顧着獨自遠遊,讓朱老先生勞碌異常。
而她岑鴛機每天勤勉練拳,誰都挑不出半點毛病。何況說不定下次擦肩而過,雙方的拳法差距,就被她拉近許多了。
夜幕沉沉的小鎮,楊家藥鋪。
長命道友離開騎龍巷,夜行來此,輕輕敲門。
去一處古戰場砥砺武道的蘇店和石靈山,如今都已經遠遊歸來,繼續當着不起眼的鋪子夥計,不過石靈山住在桃葉巷,就隻有師姐蘇店住在這裏。
蘇店得到師父授意,給那位女子開了門。
長命去往後院。
蘇店則幹脆搬了條凳子坐在門口。
後院,長命與那位老人施了個萬福。
執晚輩禮,她甚至沒有落座。
詢問鋪子這邊是否需要金精銅錢。
畢竟如今大戰正酣,老龍城主戰場之外,其餘東西兩邊沿海戰線,雖然不如老龍城慘烈,卻也是硝煙萬裏。
楊老頭搖頭道:“好意心領。你積攢那麽點家當不容易,好好餘着吧。”
之所以願意與她多說幾句,除了她心誠之外,她與神道的那點淵源,更是緣由。
長命就要告辭離去。
不過老人突然問道:“壓歲鋪子那石柔,身上有條伏線,看出來了吧?”
長命搖頭道:“不曾看出。”
楊老頭換了一根老煙杆,裝煙草之前,輕輕磕了磕台階,“古蜀地界,大有神異人事,那石柔的身上傳承,隻是其中之一,起先并不顯眼,隻是餘着餘着,就顯得比較水落石出了。”
長命對寶瓶洲十分感興趣,落魄山上藏書頗豐,她經常翻閱書籍,倒是看到一個古蜀八百仙的書上說法?
老人繼續道破天機,“她跟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些淵源,藕斷絲連。至于何時牽動荷花帶動藕,得看對方心情,将來要不要重返真正故鄉,來見他的師兄了。”
長命隻是聽着,默默記在心頭。
楊老頭沒來由說一句:“野貓夜路遍地腥。”
馬苦玄的那個“兒時玩伴”,來曆當然要比石柔的那點道種靈光,要大得多。
楊老頭指了指對面檐下那條長凳,“坐吧,随便掰扯幾句。”
長命領命坐下。
楊老頭沉默許久,緩緩道:“隻是一個巴掌大小的地方,天底下沒有比這裏更能吓唬外鄉人了。”
甲子以來。
崔瀺,齊靜春,這對反目成仇給天下人看的師兄弟。崔瀺離經叛道是真,欺師滅祖就算了。
文聖老秀才,君倩劉十六。加上陳平安,那麽文聖一脈嫡傳,就隻差一個左右未曾現身此地了。
人間最得意,白也。
白玉京三掌教陸沉,在此擺攤算命,就有那陰陽家鄒子,在此擺攤賣糖葫蘆。
天君謝實。
阮邛阮秀,李二李柳,兩對父女。
曹曦曹峻,一對泥瓶巷祖孫。
“目盲道人賈晟”,白帝城鄭居中,又是一對師徒。
道老大分身之一的李希聖。
昔年白龍魚服的宋長鏡。
墨家許弱。
隻差幾步路就會走入小鎮的阿良。
好似鑿壁偷光的泥瓶巷婢女稚圭。
寶瓶洲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魏檗。
劍修姜尚真,米裕,郦采……
當然最後,還有那橋下懸古劍。
對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,短短甲子六十年,能算什麽。
所以隻要稍稍運道不濟,不管誰來這裏,任你境界再高,膽子一大,就都要命懸一線。
哪怕一時得意,在這裏與人結了仇,暫時性命無憂,也要放眼看遠,多悠着點,畢竟骊珠洞天的年輕人,尤其是陳平安、馬苦玄這一輩,走出去很多,出息都不會小。
楊老頭破天荒笑了起來,“這等開篇,真是雄文。”(注1)
長命始終屏氣凝神,隻聽不說。
然後她轉頭望去。
有個風塵仆仆的年輕儒士,背着竹箱,手持綠竹杖,一手猛然掀開簾子,剛好看見那楊老頭難得笑容,便大笑道:“老頭兒,看把你樂呵的,傻了吧唧,咋的?找着媳婦啦?!老當益壯,相當可以啊!”
長命愕然。
那年輕人不知長命身份,就隻好抱拳而笑,然後屁颠屁颠跑到楊老頭身後蹲着,一把勒住老人脖子,“想不想我,想不想我?!”
他倒是沒覺得楊老頭,有本事能找到這麽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姐姐。
長命長久呆滞,然後蓦然而笑。
知道了,是那個久聞大名不見其人的李槐。年幼就與主人關系極好。
楊老頭也由着李槐造次,隻是說道:“還舍得回來。”
李槐松開手,一屁股坐在旁邊,輕輕捶腿,抱怨道:“這一趟好走,累死個人。屁福緣沒有個。”
楊老頭呵呵一笑。
長命告辭離去。
楊老頭視而不見。
李槐摘下書箱放在一旁,後仰躺去,神色疲憊道:“楊老兒,你說怎麽世道一下子就變得這麽亂了。”
楊老頭說道:“還好吧。”
李槐問道:“跟你沒啥關系吧?”
楊老頭默不作聲,開始吞雲吐霧。
李槐坐起身,“你倒是給個準話啊。真當自己是世外高人啦?老胳膊老腿的,可别逞強。”
楊老頭說道:“沒啥大關系。”
李槐稍稍松了口氣,嬉皮笑臉道:“先前看你笑得賊兮兮,不像個正經人,有啥好事?真找着媳婦了?不能夠吧。”
楊老頭沒有說話。
李槐又躺回去。能躺着是真不想坐着,坐着就不想站着,反正他打小就這樣。習慣了啥都高不成低不就,誰都比不過,比不過身邊朋友,李槐其實也無所謂,但是出遠門,總能遇到些事,不是那麽讓人舒心快意的。
可娘親總說他是享福的人,原因是他姐姐,生得還算有幾分俊俏水靈,以後找個願意幫襯小舅子的姐夫,可不就是躺着享福。
隻是李槐一想到姐姐李柳就犯愁,老大不小的姑娘了,還沒個着落。瞧瞧,錯過了我那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兄弟陳平安,嫁不出去了吧?爹娘咋個意思,尤其是娘親,姐姐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?就咱們娘親那脾氣,舍得給兒子準備的屋子,騰出來給外人住?
楊老頭好似知曉李槐的心念,說道:“你姐又不喜歡陳平安,強扭的瓜不甜,這點道理都不懂,這些年讀的什麽書。”
李槐白眼道:“扯啥犢子,先找個媳婦,再來跟我談男女之情。”
李槐坐起身,打開竹箱,唠唠叨叨着自個兒開銷多大,這趟北俱蘆洲遊曆就沒花過錢,臨了倒好,破功了。
老人聽着笑着。
憊懶貨劉羨陽,難得做客落魄山。
他不常來。
他那河畔鐵匠鋪子,離着山頭可不近。
劉羨陽懶到了都沒去什麽飛升台。
反正又不是沒有在夢中去過,許多次了。
一般人,莫與我劉羨陽說什麽驚心動魄。
看着那個坐在小闆凳上,好似小雞啄米打盹兒的周米粒,劉羨陽輕輕咳嗽一聲。
周米粒打了個激靈,睡眼惺忪,揉了揉眼睛,立即起身,哈哈笑道:“劉瞌睡來了啊。”
在小米粒這邊早早得了個劉瞌睡綽号的劉羨陽,先點點頭,然後坐在一旁,笑嘻嘻道:“小米粒啊,身爲右護法,擔任小門神,多跌份兒。”
周米粒無奈道:“麽得法子嘞,大風叔叔遠遊去喽,元來也跟着他姐下山去喽。暖樹姐姐每天那麽忙,我又這麽空。”
然後小姑娘悄悄說道:“裴錢一回來,就看到我在這兒守大門,功勞簿上,重重一筆,跑不掉的!”
小姑娘突然伸出一手,再握拳,“就算長腳跑路也不怕,我一下子就能抓住。就跟……裴錢按住騎龍巷左護法的腦袋差不多!”
劉羨陽雙臂環胸。
周米粒說道:“咋了,想好人山主啦?”
想吧想吧,咱倆剛好一起。
不料劉羨陽笑着搖頭,“想他個屁,一想就煩。”
剛剛拿出一捧瓜子款待劉瞌睡的小姑娘,默默放回袖子。
咋說話的,想個屁?那就吃個屁嘞。
小米粒輕輕搖晃腦袋。
劉羨陽忍住笑,問道:“以前你那個好人山主,經常當我的跟屁蟲,一起去那溪邊,尋一處水面窄的地兒,我先跳,他後跳。嗖一下,跳向對岸,咚一下,掉進水裏。我就在對岸笑他。”
小姑娘瞪大眼睛,使勁搖頭,“劉瞌睡,你吹牛皮不打草稿,好人山主可厲害可厲害。”
除了不會吟詩。
再說了,如果好人山主是劉瞌睡的跟屁蟲,那自己和裴錢怎麽算,輩分豈不是低了去了。
劉羨陽縮着肩頭,笑道:“小米粒啊小米粒。”
小姑娘嘿嘿笑道:“劉瞌睡啊劉瞌睡。”
劉羨陽望向遠方,望向那明月,玩笑道:“要趕緊找個媳婦喽,然後生個與小米粒一樣可愛的女兒!”
周米粒想了想,用小腦袋畫了一個圓,“一般來說,可難可難。嗑了瓜子,不難不難。”
劉羨陽喃喃道:“短亭又長亭,長亭更短亭。亭亭複停停,歸路行不盡。”
周米粒眼睛一亮,“劉瞌睡,你還會吟詩哩。能不能借我用幾天啊?我以後好跟裴錢顯擺顯擺。顯擺完了,我肯定還你。”
劉羨陽微笑道:“當然可以啊。”
然後一大一小,一起看着圓圓月,各自想着遠遠人。
金甲洲中部。
裴錢在一處結局慘烈的戰場上,撿到了一個滿臉泥污的小孩子。
這是一個大王朝僅剩的最後一支精銳邊軍了,足足十六萬人,就這樣一下子打沒了。
對方當時初次相逢,孩子趴在地上,先看到了一雙破敗靴子,鮮血浸透靴子,停步在孩子不遠處。
裴錢伸出手去,要将孩子從死人堆裏拽出來,那個孩子坐在地上,一動不動,隻是死死盯住那個渾身浴血的年輕女子,臉龐開裂,顴骨裸露。
眼神死氣沉沉。
郁狷夫來到裴錢身邊,看了眼那個瘦骨嶙峋的可憐孩子,再與裴錢說道:“那一拳,謝了。”
裴錢擠出一個笑臉,輕輕搖頭。
她先前在戰場上遠遠救下郁狷夫那一拳,學自雷公廟沛前輩一脈,所以裴錢不覺得有什麽好謝的。要是給師父知道了,害自己白吃一顆闆栗嗎?
一襲白衣極爲矚目的那個年輕男子,獨自站在一處山坡頂上。
修道一途,青冥天下有個道老二,被譽爲幾座天下的真無敵。
武夫路上,此人也有了幾分真無敵的氣概。
畢竟在他之前,還有個女子武神的師父在等他。
曹慈不但出拳殺敵,還能出拳救人。
裴錢至多就是能夠分心留意在溪姐姐的安危。這還是因爲郁狷夫與她并肩作戰,相距不遠。
但是那個曹慈,雙拳卻能照顧極遠處的戰場。
不愧是師父在武道上的唯一宿敵。
師父找對手,與師父做什麽都一樣,始終厲害。
就是找開山大弟子,好像不是太能夠拿得出手。
裴錢與那孩子說道:“起來,該裝死的時候裝死,該起身的時候起身,起身再低頭,這樣才能活得久。留在這裏,死了就是死了。”
裴錢其實早就注意到這個古怪孩子,隻是先前照顧不到。
這孩子,是個妖族。
但是戰場上,出身金甲洲的“孩子”,竟然死死護住了一個人。隻可惜孩子拼死守護的那個人,早已死無全屍。而剛剛幻化人形沒多久的孩子,隻是被一道術法殃及,就付出了被打斷長生橋代價,所以先前不是主動裝死,而是暈死過去,等到清醒過來,才開始裝死。
孩子最後起身,默默跟在裴錢身後,一瘸一拐行走。
裴錢走得快,他就走得快,裴錢走得慢,他就走得慢。
郁狷夫沒有藏藏掖掖,直截了當說道:“裴錢,我多嘴說一句,你以後又要自己出拳,又要照顧好一個孩子,并不容易。”
郁狷夫倒是不會因爲那個孩子的妖族出身,就心存芥蒂。
裴錢點點頭,“很難。”
她轉頭看了眼那個瞬間停下腳步的孩子。
好像那個人死後,孩子身上的那股野獸氣息,就開始重新聚攏,變得更像一個修行時日未久、不太擅長遮掩妖族本相的山野精怪。
哀莫大于心死。
裴錢停下腳步,轉身面朝那個孩子,用金甲洲大雅言問道:“要不要跟我學拳?”
那個孩子無動于衷,隻是站在原地。
郁狷夫皺了皺眉頭,因爲她從那個孩子眼中,看到了刻骨仇恨,對自己,也對裴錢。好像對整個天下和世道,都是如此。
沒有道理,可事實偏偏如此。
那個孩子與裴錢對視,他終于願意開口說話,伸出一手,嗓音沙啞,含糊不清,好似因爲傷到了大道根本,以至于說話都難。
郁狷夫好不容易才聽清楚,孩子是說那“借我錢,我就走。買命錢,以後還。”
裴錢說道:“學拳可以掙錢。”
孩子面無表情,低下頭。
郁狷夫有些無奈,裴錢和這孩子,這都什麽跟什麽啊。
桐葉洲天阙峰青虎宮,老元嬰陸雍心懷死志,找到了随軍修士的領頭武将,說要按照國師訂立的山上規矩,與大骊王朝做一筆買賣。
那位身材敦實的武将點點頭,說可以商量。然後立即喊來了兩位大骊文秘書郎,與這位外鄉老元嬰商議細節,來的時候,還帶上了一本秘錄,記載之事,正是桐葉洲青虎宮和陸雍的詳細消息。一位文秘書郎便與武将建言,陸雍不用去戰場殺妖換取戰功,煉丹即可,戰功隻會更大。那武将皺了皺眉頭,直截了當,詢問那年輕文官,所謂的煉丹折算戰功,到底是怎麽個算法,這陸雍搭上了一條性命,在跟我們談此事,勞煩說仔細些。文秘書郎便先與一旁同僚仔細合計一番,然後開誠布公,按照大骊制定的既定章程,給出了武将和陸雍一個面對面的确切說法。
年輕文官,語速極快,措辭精準,沒有任何含糊地方。
比如煉丹一切所需天材地寶,都不用陸雍和青虎宮給出,隻是不與大骊計較工錢。
比如青虎宮的幾種煉丹之法,如果當真能夠對修道之人和純粹武夫,有立竿見影的效果,那麽隻要陸雍願意與大骊公開,也可以計算一筆相當可觀的戰功。
武将隻是插嘴說了一句,你陸雍隻管放心,若是不願給出秘傳的煉丹仙方口訣,大骊絕不會因此刁難青虎宮,更不會秋後算賬。
陸雍喜出望外,強壓着心中激動,一一答應下來。
從頭到尾,隻是不到半個時辰,連陸雍和青虎宮所有煉丹修士去往何處,如何去,各種丹藥價格,折算成一筆筆具體戰功如何計算,臨時駐地的對接之人,那兩位文秘書郎皆給了陸雍無比詳實的說法。
談完事情,兩位年紀都不大的文官就迅速離去。
那武将也隻是一抱拳,與他們沒有任何客套言語。
陸雍心有感歎。
大骊邊軍的雷霆之勢,原來不止在那戰場上。
負責盯住此地外鄉修士的大骊武将,每次披甲懸刀,巡視山水禁制,偶爾望向那些好似圈養起來的神仙中人,漢子眼神很冷,
與這位擅長煉丹的桐葉洲老元嬰談買賣,是作爲一位大骊邊軍的職責所在。
大骊邊軍,律法最重,由不得誰不當回事。那些大大小小的規矩,都是刻在武夫的骨頭裏了。
大骊鐵騎與随軍修士,沒有什麽山上山下之分,皆是武夫。
可既然當下談完買賣,就沒太多忌諱了,漢子離去前,突然露出笑臉,朝老修士抱拳沉聲道:“就憑老真人舍得死在異鄉,天阙峰青虎宮,我與袍澤同僚都會記住。幾個沙場莽夫的記不記住,當然不算什麽,就隻是與老真人說句心裏話。”
漢子大步離去,鐵甲铮铮作響,隻留給老人一個背影。
陸雍忍不住朝那武将背影一抱拳,然後悻悻然放下,快步轉身離去。做事去!
遠處那老龍城戰場上。
大寺高僧,與那不知名的道人,并肩作戰。
老道人打開一幅享譽天下的行書《初霁帖》,内容不過二十八個字,後世印章竟然多達一百七十二個。
字字是符箓,一尊尊金甲傀儡,砸向妖族大軍當中。
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玉璞境修士,卻在寶瓶洲籍籍無名。
寶瓶洲的武運,半點不輸給中土神洲之外的其它七洲,甚至比那皚皚洲還要更加武運昌隆。
可是要論一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的人數,确實太過寒酸。
而那老僧,亦是丢擲出錫杖,化做一條青色蛟龍。
更摘下身上袈裟,蓦然大如雲海,遮覆十數裏戰場,一件袈裟之上,似有水面清圓,一一風荷舉。
大骊宋氏皇帝,曾經下旨在一洲之地,廣建寺廟。
佛門當有還禮。
今天老僧與那道人在短暫休歇時,同坐雲海上,相隔數百丈,以心聲言語,老僧笑問道:“爲何來此?”
“山中久居無事,就來山下看看。”
他的修道之地,是與昔年朱熒王朝一樣國勢雄壯的白霜王朝。
隻是那一次的大骊鐵騎打穿一國,馬蹄過境,老神仙并未出手。
山上修行,道心無情。
不過他卻不是寶瓶洲本土修士。雲遊至寶瓶洲,一住多年罷了。
老道人最後灑然笑道:“山外青草年年生,看不看,是貧道的事。開不開,也還是貧道的事。”
老龍城苻家首席供奉,劍修楚陽,曾經被許弱所求,然後又一同相逢于異鄉。
好教那位常年橫劍身後的墨家遊俠,覺得昔年沒白救他楚陽。
與那孫家供奉攜手,
如今老龍城以一座苻家山水大陣作爲屏障,這條南海戰線上,已經出現了三個大窟窿,楚陽就在此負責攔阻妖族湧入。
疲憊不堪,卻也殺得酣暢。
以老龍城作爲陣法中樞的山水大陣,既負責阻擋那些送死不斷、屍體堆積成山的攻城妖族,又能夠爲南嶽山君範峻茂和一些得道之人,找出那些能夠單獨打破大陣禁制的上五境和地仙妖族。
大骊懸空劍舟,負責與蠻荒天下以攻對攻。
如今寶瓶洲老龍城以南,其實就已是蠻荒天下。
一洲之地,寶瓶開出金蓮花,是一座大陣。
更有那二十四節氣大陣,依舊流轉無缺漏。
崔瀺坐鎮“白玉京”,負責劍斬大妖。
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女子劍仙,厮殺不斷,出劍不停。
昔年佩劍“”早已碎裂不堪,無法再用,手中所持,還是她從浮萍劍湖寶庫中扒拉出來的一把劍,
至于一位劍仙作爲山巅立身之本的本命飛劍,在異鄉、在家鄉先後兩場大戰中,郦采又都受損。
這位女子劍仙,有那驚鴻一瞥,蓦然展顔一笑。
因爲有個男人神出鬼沒,遠遠遞出一劍,斬殺了一位元嬰妖族劍修就遠遁,隻扯開嗓子撂下一句,“今夜娘子,尤爲美人,最最動人!”
郦采大笑答道:“老娘好不好看,還需要你說?!”
老龍城戰場最南方,周密現身于此,身邊跟着嫡傳弟子劍仙绶臣,以及從劍氣長城趕來的流白。
還有剛收的關門弟子,不是劍修的甲申帳木屐。昔年少年,如今青年。
绶臣皺眉道:“小小寶瓶洲,到底有哪些奇人異士,甲子帳前後都有記錄,那些個意外,是從哪裏冒出來的?是我錯過甲子帳諜報了?”
木屐搖頭道:“師兄不曾錯過一封諜報。”
周密微笑道:“怪我離鄉太久。也怪崔瀺謀劃太多。”
不過在他眼中,其實所謂的意外,一個個都有迹可循。來了個意外,抹平就是了。
浩然天下曆史上,曾有“天下機謀智計并歸賈生也”的感歎。
木屐神采奕奕,說道:“繡虎崔瀺,不愧是隐官的師兄。”
周密笑道:“到底有幾斤幾兩,崔瀺不死就不知。”
周密一揮手。
片刻之後。
一望無垠的壯闊海面上。
雷聲漸大,驚天動地。
原來是靠近老龍城的海面之外,又有一層高達百丈的海面,齊齊洶湧而至。
正是王座大妖绯妃、如今蠻荒天下搖曳河共主的一記水法神通。
她要水淹老龍城!
北去路上,不斷有那精通水法的妖族修士,各自施展本命神通或是添加術法,紛紛爲那道鋪天蓋地的巨浪,推波助瀾。
滔天大浪,兇狠撞向寶瓶洲南端的那座礙事城池。
登龍台上,稚圭身形化做一道虹光,越過老龍城大陣,撞入海中,尚未現出真龍之身,她就已經将方圓十數裏之内的妖族,當場震殺無數。
周密對此視而不見,隻是與關門弟子木屐笑道:“先前你說崔瀺不愧是隐官師兄,是不是不太妥當,該是那年輕隐官不愧是崔瀺師弟才對。”
周密仰頭望去,以心聲言語道:“繡虎以爲然?”
巍峨法相身在大骊陪都高空的崔瀺,手托白玉京,十二飛劍大如劍舟,懸停在四面八方,崔瀺答非所問,微笑道:“賈生計謀,讓人失望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