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座天下,一處天幕洞開,走出兩位年輕道士,一位頭戴蓮花冠,一位身穿天仙洞衣,戴一頂遠遊冠,腳踩一雙雲履,雙方瞧着年紀差不多,前者名義上爲後者護道,可其實還是懶得去天外天那邊斬殺化外天魔。
青冥天下的道士,必須依制穿著,不可僭越絲毫,不過頭頂遠遊冠與腳下雲履兩物,卻是例外,不拘道脈、門派、出身,隻要得了道門譜牒,道士都可以戴此道冠、腳穿雲履。相傳是道祖親自頒下法旨,勉勵修道之人,遠遊山河,修道立德,統以清淨。
天幕打開之後,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,便開始爲身後那道大門加持禁制,以手指淩空畫符。
除了白玉京,玄都觀、歲除宮在内的數十個大仙家門派,都擁有一定數量的名額,得以進入這座嶄新天下曆練修行,從此在異鄉天下開枝散葉,以開創下宗作爲己任。
此次儒家獨力開辟出第五座天下,照理而言,該是文廟獨占此地,别家天下,至多是緩緩圖之,但是中土文廟那邊,允許青冥天下和蓮花天下在此各開一門,上五境之下的修道之人,百年之内,得了各自天下的許可,都可以陸續進入此地,但是人數總計不能超過三千人,人數一滿,立即關門,百年之後,再度開啓門禁,至于到時候如何個光景,就又需要文廟與白玉京、佛國三方好好商議了。
一個小道童從大門那邊走出,四處張望,他腰間系有一隻五彩撥浪鼓,身後斜背着一隻巨大的金黃葫蘆。
頭戴遠遊冠的年輕道士,與那小道童打了個稽首,後者卻擺擺手,老氣橫秋道:“不在一脈,我師父與你師父又是死對頭,如今在那蓮花洞天吵架呢,咱倆若是關系好,不妥當,以後萬一反目成仇,需要打生打死,反而不爽利。”
手指畫符的道士微笑道:“反正不在白玉京,咱仨言談無忌,有問題都可以随便問。”
小道童問道:“文廟爲何主動讓出别家修士六千人進入此地,跟自己争搶氣運?如果儒家聖人盯着緊,即便你們白玉京能夠用些偷摸手段,讓心儀人物偷渡至此,終究人數有限,更不敢明目張膽大肆擴張地盤,時日一久,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,想必已經在這裏初步站穩腳跟,率先占據天時地利人和,其餘兩座天下,還怎麽與浩然天下争搶那些适宜修行的洞天福地?”
三人便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。與他的小師弟,俗名田山青,在白玉京譜牒上則另有其名,出門在外,道号隻去其姓,爲山青。這位“山青”正是道祖的關門弟子。以及最後一個來自東海觀道觀的燒火童子。與蓮花洞天“天地銜接”的藕花福地,一分爲四,東海老道人隻取其一,一座給了落魄山,其餘兩座分别給了陸擡,專門用來惡心陸沉的,一座給了那個妖族僞裝的“太平山年輕道人”,最後才攜整座福地“飛升”到了青冥天下,親自與道祖問道。
陸沉反問道:“浩然天下有諸子百家,其它地方有嗎?”
小道童說道:“至聖先師是不是讀書讀傻了,有些老糊塗?還是想偷懶,自己打理不過來,就幹脆讓外人幫忙?”
陸沉緩緩笑道:“讀書人講究一個修齊治平,又沒想着自己當皇帝老兒享福。貧寒之家,餓了去釣魚,果腹而已。平常人家,要是一口大缸可以養魚,學問隻在喂餌食上,一一照料,觀其生老病死,樂其悠哉而生,憂其死。富貴門戶,若是再有那幾畝池塘,真正上心事,已不在喂養事上了,不過叮囑奴仆莫忘了買魚放魚,自身樂趣,隻在賞魚、釣魚之上。等你有了一座大湖,樂趣何在?無非是順其自然,偶爾打大窩、釣巨-物罷了。真正憂心所在,已在那江河改道、天時旱澇。浩然天下的文廟,比較不一樣的地方,在于不忌外人在自家劈竹爲竿、臨水垂釣。”
小道童皺眉道:“能不能說得淺顯些?”
陸沉笑道:“天能不能低些,地能不能高些?人能不能不修道便不死?”
小道童不願與這三掌教胡說八道,蹦跳了兩下,抱怨道:“聽說老秀才就在這邊當苦力,怎麽還不來跟我打招呼。”
陸沉笑道:“老秀才真要來了,我就隻能躲着他了。”
小道童說道:“老秀才隻是與天地合道,打打殺殺的手段不夠看了。”
山青說道:“小師兄自然不怕,但是以後三千道人來此修行,就要時時處處跌跌撞撞了。”
小道童深以爲然,使勁點頭:“老秀才這人最大毛病,就是記仇,君子慎獨,那是從來沒有的!老秀才一步登天嘛,沒拿過賢人君子頭銜。”
當年在桐葉洲和寶瓶洲之間的海上,燒火小道童乖乖站定挨打,伸出手心,被老秀才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理由,拿樹枝當戒尺,給狠狠收拾了一通。
陸沉穩固了大門,轉頭望去,這方天地,萬年以來,天地無人推而自行,日月無人燃而自明,星辰無人列而自序。
以後如何,可就不好說了。
陸沉突然笑道:“好一個白也詩無敵,人間最得意。”
哪怕被大道壓制,陸沉當下“跌境”後的飛升境,終究不是尋常飛升境可以媲美,加上極遠處,那個讀書人手持仙劍,出劍聲勢過于驚人,陸沉還是能看到一些端倪,遠觀即可,湊近去,容易生出是非。畢竟白也身邊有那老秀才,而陸沉與老秀才的得意弟子,可謂生死之仇。大師兄與齊靜春是大道之争,但是最不讨好的,卻是他這個師弟,沒辦法,白玉京五城十二樓,平時就數他最閑,二師兄脾氣又太差,所以關鍵時刻的累活,就得他陸沉這個小師弟來做了。所幸如今小師弟也有了師弟,陸沉希望身邊的遠遊冠年輕人,早點成長起來,以後就不用自己如何忙活了。
小道童瞥了眼陸沉,說道:“難怪這麽老實,是不是擔心在這裏,被大道壓勝,然後再被那人幾劍砍死?”
陸沉笑道:“所以山人自有妙計。”
一位老道人從大門那邊走出,小道童趕緊躲到山青那邊。這個孫老道,真心惹不起。
如今青冥天下,輪到道老二坐鎮白玉京。此次打開大門的重任,就交給了陸沉和玄都觀觀主孫懷中,陸沉與老觀主的關系不算好,但也不算壞,過得去。不然就孫老道和陸沉師兄湊一起,這座嶄新天下的安危,懸了。到時候再加上那位勸阻不成的讀書人,大動肝火,與玄都觀的情誼都要暫且擱下,再加上老秀才的煽風點火,估計白也肯定要仗劍直去青冥天下,道老二和孫道人打爛了嶄新天下多少山河,青冥天下都得還回來。
孫老道剛剛跨過大門,便一挑眉頭,咦了一聲,“這才多久?第一位玉璞境都已經誕生了?這得是多好的資質才能做成的壯舉?了不得,了不得。仿佛天地初開一般,就有此福緣傍身,被此方天地青睐,大道之行,真乃可證大道也。”
不是随便哪個元嬰境瓶頸修士,随便哪個在各自家鄉闆上釘釘的上五境胚子,到了這方天下,就依舊可以跻身上五境。每一位來此天下的練氣士,都會被這座天下壓勝,大多隻能随着時日推移,慢慢與大道流轉相契合,才有希望破境。
孫道人轉頭看了眼頭頂遠遊冠的年輕道人,笑眯眯道:“被人捷足先登,滋味如何?”
山青先與老道人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,然後說道:“小子不敢與大道天命争先。”
孫道人笑道:“機不可失失不再來,現在大可以說些輕飄飄的輕松語,以後就要知道什麽叫一步慢步步慢了。上古時代,尚且如此,真以爲如今便不講究這個先來後到了?”
小道童點頭道:“以劍修身份,成爲第一位玉璞境,使得所有劍修都被惠澤些許,劍氣長城的崛起,更加勢在必行。”
孫道人斜眼那小兔崽子,“說什麽廢話?”
小道童惱羞成怒道:“瞎子傻子也曉得天地間第一位玉璞境修士,受到天道庇護,不是廢話?廢話你說得,我便說不得?”
孫道人瞬間來到小道童身邊,伸手按住後者的腦袋,給出原因,“貧道境界高,說的廢話屁話,都是法旨真言。”
沒能躲避那隻手掌的小道童,隻覺得山嶽壓頂,腦袋暈乎,魂魄激蕩,所幸孫道人将其腦袋一甩,小道童踉跄數步。孫道人笑道:“看在你師父敢與道祖辯論的份上,貧道就不與你計較偷砍桃枝的事情了。”
陸沉望向那座城池所在地,說道:“四面八方,缜密堪輿,後邊劍修按部就班,分别在崇山峻嶺、大澤江河間擱置壓勝物,爲山水烙印,如此一來,擴張速度是不是過于快了些?不說以後如何,隻說短短百年之内,就會成爲這座天下的最大勢力,唯一的局限,隻是城池人口數量跟不上而已,但是等到浩然天下三道大門打開,湧入無數的下五境修士和凡夫俗子,隻要這撥年輕劍修運作得當,啧啧,劍修前途不可限量啊。”
不過陸沉當然知道劍修,除了對南婆娑洲印象稍好,對那桐葉洲和扶搖洲的觀感,注定很差,故而那座城池,肯定不太願意收容太多的浩然天下三洲人氏。
大概這就是風水輪流轉,一報還一報。可如果年輕劍修們太過記仇,在百年之内隻會意氣用事,大肆打壓三洲修士、百姓,天時亦會流轉不定,悄然遠去。
孫道人嗤笑道:“本就是文廟有意爲之,要給劍氣長城一份公道,你陸沉能奈何?不服氣,去找老秀才講理去?貧道可以陪你,保證白也不出劍,如何?”
陸沉笑道:“免了。”
距離這道天門極遠處。
讀書人問道:“你在念叨個什麽?”
老秀才說道:“要與人爲善,不幹他娘的。”
城池之内,開始舉辦四座學塾,這在昔日存在萬年的劍氣長城,算是一樁史無前例的新鮮事。
先生夫子由一些境界不高的老劍修擔任,那十幾個教書先生們,都是隐官一脈挑選而出,主要是爲就學蒙童們傳授儒、法、術三家的入門學問,粗淺易懂。至于蒙童最早如何識文解字,城池大街小巷有那石碑,都已被避暑行宮收攏起來。除此之外,對于傳授學問的教書先生,也有幾條鐵律,例如不許擅自談論浩然天下之善惡觀感、個人喜惡,不許爲學生講授太多劍氣長城與浩然天下的恩怨。
教書人隻教書。至于這撥先生夫子,在學塾之外的飯桌酒桌上,則大可以随便言語。
刑官一脈劍修頗有異議,覺得選擇傳道授業解惑的夫子先生們,不該由隐官一脈獨斷專行,哪怕隐官一脈爲主,刑官一脈也該爲輔,不應該被全部排除在外,爲此鬧了一場,以至于祖師堂第一次召開議事,就是讨論這件小事。
隐官一脈劍修多在外勘察地形,得了飛劍傳信之後,隻有郭竹酒、顧見龍兩人返回城池。
刑官一脈卻有十數人,皆是地仙劍修,不過齊狩和撚芯兩位刑官一二把手,都無露面,齊狩在城外,親自負責第一座山頭的開辟府邸。至于撚芯,除了偶爾爲舊躲寒行宮那些武道胚子教拳,一向漂泊不定,擺明了她無意染指那刑官權柄。如此一來,人數最多、戰力最高的刑官一脈,無形中就分成了三座山頭,齊狩爲首的刑官陣營,幾乎等于聚齊了劍氣長城半數戰力,其餘以兩位老元嬰劍修領銜,多是上了歲數的老人,與齊狩不太對付,最後便是撚芯,與那十二個看似可有可無的小孩子,堂堂刑官二把手,好像成了個滑稽可笑的孩子王。
不過如今城池,以後修行會分出三條道路,劍修,退而其次,其餘練氣士,再退而更次,成爲一位純粹武夫。
事實上,如今每一位劍修、純粹武夫的最新破境,都會是心照不宣的大事。前者還好點,除了甯姚跻身玉璞境之外,畢竟各境劍修皆有,作爲此方天下的“頭次”破開某境瓶頸一事,氣運終究有限。但是武夫一途,大有機緣!因爲昔年躲寒行宮的武夫胚子,姜勻最高不過三境,這就意味着此後各境,皆是這處天地第一遭,相當于每高一境,就能爲第五座天下的武道拔高一境。雖說這座天下,興許沒有其餘幾座天下那樣的武運饋贈,但是冥冥之中,便仿佛拳意在身,神靈庇護一般,被這座天下所青睐,至于此地武道破境,具體有何福緣,有無武運臨頭,就看那十二個孩子,誰率先破境登高了,尤其是武學大門檻第七境,誰第一個跻身金身境,到時候有無天地異象,更是值得期待。
如今的城池内外,無論是不是劍修,人人朝氣勃勃,哪怕是那些體魄腐朽、境界停滞的老修士,都如枯木逢春,一心想着多活幾年,多爲年輕人和孩子們做幾件事。
今天祖師堂議事,風塵仆仆返回城池的顧見龍,說了不少的公道話。
郭竹酒橫放行山杖在膝,有些累,坐在那邊打瞌睡,小雞啄米似的。
刑官一脈和隐官一脈,這場人數懸殊、但是局面卻比較旗鼓相當的吵架,高野侯其實就是個袖手旁觀的外人,如今他這位年紀輕輕的元嬰境,手握大權,負責财庫一事,劍坊衣坊丹坊,三坊兼并爲一,都劃分給了高野侯,麾下一幫修行資質尋常的算賬先生,哪怕劍修入選,都會被視爲低人一等的苦差事,不太樂意。不過高野侯手掌财權,對于刑官一脈開疆拓土的要求撥款,卻從無一個不字。
簡而言之,高野侯管着所有的神仙錢、家底,但是容易被劍修們瞧不起。
顧見龍隻說公道話,舌戰群雄,不落下風。
郭竹酒迷迷糊糊睜開眼睛,揉了揉臉龐,看那顧見龍還在笑嘻嘻言語,雙手扶住行山杖,輕聲問道:“還沒吵完?”
顧見龍轉頭說道:“沒呢,有的吵。玄參那小子果然沒說錯,他家鄉那邊仙家祖師堂的争論,勝負隻看誰口水多、嗓門大。”
郭竹酒雙臂環胸,皺眉說道:“學塾和夫子一事,是我們隐官一脈的意思,那麽傻子也知道最早是誰的意思了,怎麽,趁我師父師娘都不在,要造反?”
顧見龍先前講了一籮筐的公道話,唯獨這句話,不敢說。
一時間祖師堂内氣氛無比古怪。
刑官一脈的某位年輕金丹劍修,忍不住開口道:“郭竹酒你别上綱上線,就隻是件小事。”
顧見龍以心聲提醒道:“綠端,少談你師父,忘了隐官大人怎麽說得了,出了避暑行宮,談及他越多,隻會害得隐官一脈劍修越惹人煩。”
說到這裏,顧見龍心中歎息,當時還不知道所謂的“出了避暑行宮”爲何,如今才知道,原來是在兩座天下。
郭竹酒點點頭,望向對面那些刑官劍修,“那你們人多,你們說了算。”
如此一來,變成了刑官一脈的劍修面面相觑,渾身不自在。
郭竹酒說道:“但是那本書,你們不能攔着孩子們去看……”
高野侯終于開口說出第一句話:“已經被禁了。如果我沒有記錯,刑官一脈的理由之一,是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,看了髒眼睛。誰敢賣此書,逐出城池外。”
那本書,全是大大小小的山水故事,編撰成冊,通過一個個小故事,将遊記見聞串聯起來,故事之外,藏着一個個浩然天下的風俗人情。山精鬼魅,山水神靈,文武廟城隍閣文昌閣,辭舊迎新的放爆竹、貼春聯,二十四節氣,竈王爺,官場學問,江湖規矩,婚嫁禮儀,文人筆劄,詩詞唱和,水陸道場,周天大醮……總之,大千世界,無奇不有,書上都有寫。
這是年輕隐官,早年在避暑行宮“閑來無事”,讓林君璧、鄧涼在内所有隐官一脈的外鄉劍修,他們口述,隐官大人親自記錄、編撰而成。所以洋洋灑灑四十餘萬字的書籍,署名避暑行宮。
郭竹酒還是那個大緻意思,“你們刑官一脈人多,你們說了算。”
顧見龍隐隐作怒,打算不說公道話了。
郭竹酒卻已經起身,手持行山杖,對顧見龍說道:“走了。”
顧見龍起身,朝對面那排椅子伸出大拇指。
因爲隐官一脈人少,高野侯麾下賬房先生有資格列席祖師堂的,更少,所以雙方并排,與那刑官一脈劍修好似對峙,分庭抗禮。
祖師堂之外的廣場上,一道璀璨劍光轉瞬即至,一人禦劍遠遊數萬裏的甯姚收劍落地。
她手中拎着一顆血迹幹涸的古怪頭顱,似人非人,淡金色鮮血,可哪怕隻是一顆頭顱,就散發着濃郁的蠻荒遠古氣息。
甯姚随手丢在地上。
祖師堂内,人人起身。
郭竹酒使勁皺着臉,有些委屈。
甯姚愣了一下,走到小姑娘身邊,摸了摸郭竹酒的腦袋,卻是望向顧見龍,問道:“怎麽了?”
顧見龍下意識後退一步,隻是來不及多想,心中也憋屈萬分,沉聲道:“刑官一脈,在學塾和書籍兩事上持有異議。”
甯姚點點頭,站在門檻外,隻差一步就進入祖師堂,說道:“有異議者,重新落座,我來講理。無異議者,滾出祖師堂。”
祖師堂之内,最終空無一人。
刑官一脈劍修,大多低頭側身而過。
甯姚跨入祖師堂,坐在隐官位置上,開始閉目養神,“飛劍傳信齊狩。”
片刻之後,齊狩禦劍而至。
被甯姚一劍劈砍砸地。
齊狩苦笑一聲,竟是連那祖師堂都不去了,擦幹嘴角血迹,禦劍離開城池,繼續督造那座山頭。
傷勢不重,卻也不輕。
郭竹酒跟顧見龍坐在祖師堂外邊的台階上,不知爲何,郭竹酒沒覺得多開心。
顧見龍也心事重重。隐官大人說過,世事複雜,人心不定,亂世容不得世人多想,唯有活命而已,反而太平世道,越是容易出現兩種情況,飽暖思**,或是倉廪足而知禮節。說不定這齊狩,今天就是故意領此一劍的。既然劍術注定不如甯姚高,那就裝可憐赢人心呗。境界一事,可以慢慢熬,他齊狩與甯姚的劍道差距,大可以用刑官一脈的勢力擴張來彌補。
至于爲何甯姚沒有直接成爲刑官領袖,顧見龍在内的隐官一脈劍修,其實都想不明白。大概是老大劍仙和隐官大人有一份深遠打算吧,隻能如此解釋了。
不過刑官一脈也不會太好受,因爲失去那座“劍氣長城”之後,以後生于城池的孩子們,成爲劍修的人會越來越少,但是轉去修習其它術法,以及純粹武夫,自然就會越來越多。而最新刑官一脈誕生第一天,就有鐵律不可違逆,非劍修不得擔任刑官成員。反觀隐官一脈就無此約束。目前唯一的問題,就在于那個撚芯身份太過雲遮霧繞,立場模糊。萬一她選擇與齊狩聯手,隐官一脈就要比較頭疼了。城池練氣士和武夫人數,有朝一日雙方多于劍修,是大勢所趨。如果撚芯那一支刑官,始終與齊狩合力齊心,說不定将來城池内外的情形,就會逐漸發展成爲隐官一脈争奪練氣士,刑官一脈坐擁全部武夫……
顧見龍畢竟在避暑行宮多年,跟林君璧、曹衮這些關系極好的小王八蛋厮混久了,對于這些隐患,能夠提早有所預見。
甯姚站在台階上,笑道:“你們都不用擔心,我會與所有劍修拉開兩境距離。在那之後……”
言下之意,不等齊狩、高野侯跻身玉璞境,她甯姚就會成爲這方天地的第一位仙人境,劍修!
郭竹酒蹦跳起來,雀躍不已,接話道:“師父也該來看師娘喽!”
甯姚對郭竹酒說道:“我此次遊曆,有一些見聞心得,我說,綠端你寫。到時候以隐官一脈的名義刊印成冊,分發下去。”
郭竹酒以行山杖拄地,“得令遵命!”
顧見龍則當苦力,拎起那顆被甯姚随手丢在地上的古怪頭顱。
甯姚帶着郭竹酒禦劍去往甯府。
先有劍氣長城後有他,所以甯姚從此出劍再無拘束。
甯姚瞥了眼天幕,并未言語。
誰去找誰,不一定。
蘆花島上。
王座大妖切韻無奈道:“小師弟,你放着好好的劍氣長城不去修行,來了這邊,然後就要了這麽個破爛地方當府邸?會不會太寒酸了些?到了桐葉洲再尋一處宗門遺址,不是更好?”
切韻的小師弟,正是那位托月山百劍仙第一人,以劍客自居的斐然。
昔日戰場,南绶臣北隐官,還有個斐然,也算兩人同道。
斐然與切韻這會兒身在蘆花島造化窟内,隻是先前盤踞多年的大妖,可惜已經被左右路過,順便出劍斬殺了。
斐然說道:“先前戰場上挨了魏晉一劍,受傷不輕,在這邊安心養傷好了。”
看過了造化窟,一起離開,來到蘆花島高山之巅,因爲此地被斐然收入囊中,所以蘆花島所有人,得以逃過一劫,當然自己求死的,也被切韻一一處理幹淨了,斐然沒有攔阻。不過比起雨龍宗,小小蘆花島的處境已經好太多,雨龍宗那邊,被切韻和蕭愻打殺之人,都被枯骨大妖白瑩收編麾下。至于那些被切韻剝了面皮的女子修士,則被大妖仰止活生生煉化爲王座侍女。
斐然望向東邊,笑問道:“師兄,青花、酒靥之後,有沒有想好新名字?”
切韻點頭道:“陸沉是個好名字,可惜暫時不太合适。等到了臨近中土神洲再說吧。”
取名青花,是要親眼看那劍氣長城如一件青花瓷器,砰然碎裂。
攻破劍氣長城,再改名爲酒靥,當然因爲這浩然天下多醇酒美人。
陳淳安坐鎮的南婆娑洲,西南扶搖洲那邊,先前就亂得很,至于雙方當下遙遙望去的那個方向,就是東南桐葉洲了。
玉圭宗和桐葉宗南北呼應,扶乩宗和太平山則東西呼應,如今都在大興土木,匆忙構建了一座極大陣法。
斐然問道:“儒家文廟如此放權給天下,反而才有今天的尴尬處境,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?”
切韻說道:“管這些做什麽,反正浩然天下更換主人之後,除了極少數的巅峰強者,山上山下絕不會這麽惬意了。”
斐然轉移視線,望向南婆娑洲那邊,說道:“可憐陳淳安。”
南婆娑洲有無陳淳安親自坐鎮其中,是天地之别。
切韻點頭笑道:“咱們先不打南婆娑洲,隻是分頭攻打桐葉洲和扶搖洲,陳淳安很快就會陷入兩難境地,是爲一洲安危,而困守一洲,還是讀書人爲保晚節,不惜出來送死,然後葬送南婆娑洲。等着看好戲好了,陳淳安可以不計較那些中土讀書人的議論,但是所有與桐葉、扶搖兩洲戚戚相關的修道之人,厚道些的,暗自神傷,是人卻不做人的,就要對整個醇儒陳氏大罵不已了。”
斐然說道:“唯一的大劣勢,隻說天時地利,不談人,是蠻荒天下想要上岸,處處都等于是劍氣長城。”
那些占據山頭的上五境修士,尤其是三教聖人,加上兵家,書院道觀寺廟,戰場遺址,他們所在之地,都是一座座小天地。
而這之外,又有一種悄無聲息的大天地庇護。
南婆娑洲、扶搖洲和桐葉洲,所有坐鎮天幕的陪祀聖人,已經落在人間。
比那劍氣長城的三位聖人,更加直截了當,無一例外,紛紛選擇身死道消,庇護一洲山河。
不但如此,金甲洲的數位天幕聖人,也分别趕赴南婆娑洲和扶搖洲,隕落人間。唯獨寶瓶洲兩位文廟陪祀聖賢,依舊沒有動靜。
切韻嗤笑道:“小師弟,别侮辱劍氣長城好不好。”
斐然笑了笑,“也對。”
切韻說道:“白瑩,仰止,绯妃,黃鸾,這四個,在劍氣長城那邊束手束腳,可到了浩然天下之後,反而最容易撈取戰功。可惜黃鸾運道太差,不然他精通破陣一事,很容易積攢戰功。”
仰止和绯妃都是證得水道的王座大妖,大海廣袤,除了幫忙開路,也适合沖擊一洲山河氣運,黃鸾能夠幫忙“開門”,上岸之後,每次大戰厮殺結束,就該輪到白瑩施展神通了。隻是那頭白猿,隻差一步,沒能徹底打殺那個大伏書院的君子鍾魁,有點小麻煩。
此外渌水坑竟然憑空消失,也是個不小的意外。
不過問題不大,那座桐葉洲,根本守不住多久。
斐然輕聲說道:“劍氣長城陳平安,桐葉洲左右,寶瓶洲崔瀺。”
切韻笑道:“反正都得死。”
劍氣長城斷崖處,離真來到那一襲灰色長袍旁邊,距離此地最近的一撥劍修,正是流白、雨四、灘這幾個同爲甲申帳的劍仙胚子。隻有竹箧,不在城頭練劍,跟随他師父去了浩然天下,據說那個大髯漢子,要朝南婆娑洲陳淳安出劍。
離真笑問道:“龍君前輩,你爲何不過此城頭?浩然天下,值得龍君前輩出劍的對手,不少吧。比如陳淳安,或者桐葉洲的荀淵。”
龍君沙啞開口道:“會死。”
龍君說道:“所以你們這些劍仙胚子,各自趕緊破境,多攫取一份劍道氣運,對面城頭就失去一份依仗。等我覺得不耐煩的時候,所有未曾破境、沒有抓到一份劍意的劍修,都要吃我一劍,你幫忙傳話下去。”
離真悚然。吃龍君一劍,輪不到他離真。離真覺得可怕之事,是難道那個死透了的陳清都,還留有後手?
離真舉目遠眺對面,皺眉不已,憑那個人?
若真是如此,先前龍君對他遞出一劍,爲何不還手?
離真心思急轉,好奇問道:“前輩爲何要告訴我這個?”
龍君說道:“你不自認爲是觀照,我卻當你是觀照。”
離真笑道:“這種話,也就龍君前輩說了,我不敢生氣。”
先前在離真的建議之下,甲子帳已經下令,所有妖族不可靠近另外半座劍氣長城,絕對不給那人砥砺體魄的機會,不但如此,那人至多隻能眼睜睜看着腳下蠻荒天下的妖族洪流,多看一眼,糟心,如果不看的話,那就好像天地之間唯有他一個。不是喜歡出風頭嗎,自古聖賢豪傑皆寂寞,容你陳平安當個夠。
離真走到崖畔,扯開嗓子喊道:“隐官大人,聊會兒天?!”
龍君說道:“别喊了,他在先前三天之内,剛結丹碎丹又結丹,這會兒馬上準備元嬰,沒空搭理你,等他跻身元嬰境後,我勸你别再來這邊瞎逛了。”
離真愣了半天,一個月前,離真練劍之餘,來此地散心,那家夥才剛剛穩固了魂魄,終于從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稍稍正常幾分,當天就跻身了觀海境,這會兒就直奔元嬰去了?當是吃飯呢,一碗又一碗的。而且結丹碎丹又結丹又是什麽玩意兒?!
對面斷崖高處,那一襲極其紮眼的鮮紅袍子,毫無征兆現身于離真視野,對方以長刀拄地,微笑道:“兒子告誡孫子不送死嗎?問過你們祖宗答應沒有?”
離真搖頭惋惜道:“以後不能常來探望隐官大人了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沒關系,等我哪天不小心跻身了玉璞境,我就去看你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