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人在這座島嶼略作休憩,柴伯符好不容易積攢了點靈氣,就又開始跟随兩人一起趕路。
昔年元嬰境時,洞府竅穴如那豪門宅邸,靈氣如那滿堂金玉,取之不盡用之不竭,可以肆意揮霍,如今小門小戶的,真闊氣不起來了。
水路迢迢無窮盡,路過一處,柳赤誠大喜,“顧璨啊顧璨,你小子真是個大有福緣的,跟着你逛蕩,不缺奇遇。先見南海獨騎郎,如今又見此處。”
柴伯符如墜雲霧。視野所及,大海茫茫,并無玄妙。
柳赤誠揮手破開迷障之後,顧璨視野中出現了一座島嶼,寸草不生,山石嶙峋。
柳赤誠笑道:“是塊歇龍石,會随水遷徙,并不紮根。上古歲月,曾有四座,被打碎一座,煉化一座,青冥天下那座歲除宮的鹳雀樓外,一條大水中央,也有一座,以秘法将其穩固,浩然天下就隻剩下這裏了。太大太沉,仙人都挪不動,倒是可以驅使搬山之屬,一點一點挪窩,不過沒誰敢,畢竟是有主之物,此地算是渌水坑那位的禁脔,那家夥可不是易于之輩。與精通水、火兩法的火龍真人,都能打個天翻地覆,不過是略遜一籌,這才退去海底老巢。換成是我,與那火龍真人爲敵,隻有束手待斃的份。不過也有些仙家修士,會跟在歇龍石身後,運氣好,能撿到些從山崖滾落入海的珍稀龍涎,就是一大筆橫财。”
古語有雲,龍潛渌水坑,火助太陽宮。
曾是遠古水神避暑行宮之一的渌水坑猶在,可那座太陽宮卻不知所蹤,據說是徹底打碎了。
顧璨凝神望向那座歇龍石。
山上并無任何一條疲憊蛟龍之屬盤踞。
但是禁制一開,氣象橫生,山水交接處,似有濃稠狀異物從岸上流淌入海,芳香撲鼻極遠。山上偶有一點靈光綻放,稍縱即逝,似有顆顆寶珠墜落石縫間。
柳赤誠笑道:“怕什麽,湊近了去看啊,我師兄都殺進渌水坑了,又有我在旁護道,你到底怕個什麽?你應該想着怎麽将此物收入囊中啊,别忘了咱們白帝城彩雲間,有那黃河之水天上來,更有那鯉魚跳龍門的壯闊景象,你小子若是搬了此物過去,作爲歇腳地,多少水族會念你的大道恩情?”
顧璨說道:“遠觀即可,一件身外物,貪圖所謂的香火情,隻會耽誤我修行。”
柳赤誠無奈道:“你看那修行路上,多少得道之人,也仍是會揀選一兩事,或醇酒或美人,或琴棋書畫,用來消磨那些枯燥乏味的光陰歲月。”
顧璨說道:“那就等我得道了再說。”
柴伯符小心翼翼說道:“似乎無人看管這座歇龍石,那麽些天材地寶,天予不取?”
山澤野修出身,如果見了錢都不眼開,那叫眼瞎。
何況柴伯符修行水法大道,腰間那條螭龍紋白玉腰帶上邊,以及上邊懸挂着的一長串玉佩、瓶罐,也都是沒有機緣獲得一隻龍王簍的替代之物。
柳赤誠推了柴伯符一把,笑眯眯道:“龍伯老弟,你去,顧璨帶來的福緣,我卯足勁開的門,你輕松撿寶,事後如何分賬,顧璨說了算,都是老朋友了,想必顧璨不會虧待了你。”
柴伯符悻悻然,三人一起,他膽氣很足,畢竟靠山是那白帝城,可若是自己單獨一人,他可不敢登上什麽上古遺址的歇龍石。
顧璨說道:“去吧。”
柴伯符膝蓋一軟,結果被柳赤誠抓住脖子,随手一丢,砸在那歇龍石之巅。
抖落一身塵土碎屑,柴伯符頭皮麻煩,老子哪怕是元嬰之時,也隻敢嘗試着去捕捉一條小蛟小虬之類的,這會兒直接掉入一處蛟龍老巢,算怎麽回事?
話是這麽說,少年面容、身段的龍伯老弟,循着一粒寶光的轉瞬明滅痕迹,一個餓虎撲羊,躍出十數丈,從石縫間刨出一顆棗核大小的寶珠,柴伯符愣在當場,雙手使勁一搓,搓去那顆寶珠的些許污垢塵土,輕輕呵了一口氣,以水法牽引寶珠靈光,頓時綻放光芒,四周水氣彌漫,沁人心脾,柴伯符凝神端詳手中異寶,神色雀躍,喃喃道:“果真是虬珠,品秩極高,賣給帝王做冠冕,一顆谷雨錢打底!若是作爲龍女仙衣湘水裙的點睛之物,女修們多半願意掏兩顆谷雨錢。如果來個十數顆,打造那水法重寶‘掌上明珠’手串,聽說最被上五境的女仙青睐……”
遠處柳赤誠啧啧道:“好一招餓狗吃屎,就是瞧着惡心了點。”
柴伯符開始大肆搜刮山中寶珠。就連那山崖不同地段的石材質地,都一一叩擊過去,仔細确認了一番。
顧璨說道:“野修道路不好走,其中艱辛困頓,不足爲外人道。”
柳赤誠笑道:“這是同病相憐?”
顧璨搖頭道:“在說個事實。”
柳赤誠問道:“事後分賬,多分點給龍伯老弟?”
顧璨還是搖頭,“半點不給。”
柳赤誠哈哈大笑。
顧璨問道:“既然有那海上仙師能夠憑借山上秘術,尋覓歇龍石求橫财,現在禁制一開,會不會很快有人趕來?”
柳赤誠笑道:“多半是有的。”
顧璨聞言後禦風去往歇龍石。
柳赤誠與他并肩而遊,三千多年前,蛟龍之屬,還是司職風調雨順、水旱豐歉的顯赫存在,會去往大陸,播雲布雨,歸來之時疲憊不堪,往往在此半途休歇,納涼驅暑,修養精神。動辄有千百條疲龍盤踞其上。不過反正我是沒親眼見過。師兄見過。”
顧璨說道:“道家有部《太上洞淵經》,曾經詳細記載了一百一十六位龍王之名,以及各自職責所在、所具神通。”
柳赤誠點頭道:“六月六,市井百姓曬伏,龍宮也會曬龍袍。世間各處水府的龍女,往往會選擇在這一天上岸,揀選情郎,多是露水姻緣,運氣好些的男人,還可以入贅龍宮。可惜喽,如今世人再無此豔福。”
顧璨問道:“歇龍石不會開了門,就任由外人予取予奪吧?”
柳赤誠搖頭道:“當然不可能,渌水坑會專門讓一位捕魚仙駐守此地,玉璞境修爲,又近水,戰力不俗,隻不過有我在,對方不敢妄動。再者這些寶珠、龍涎,渌水坑還真看不上眼。說不定還比不上岸上一些靈器品秩的奇巧物件,來得讨喜。渌水坑每逢百年,都會舉辦避暑宴,這些水中之物,渌水坑恐怕早已堆積如山,時日一久,任其珠黃再舍棄。”
兩人飄落在歇龍石一處山崖頂部,顧璨蹲下身,伸手觸及岩石,盡可能熟悉此處地理。
柳赤誠感慨道:“把這個世道想得簡單了,人心人性,單薄如白紙,也就那麽回事。可要想得複雜了,就是自讨苦吃,學問無窮盡,以有涯求無涯。你學誰不好,非要學他陳平安。”
顧璨說道:“這個世道,一個柳赤誠十個柳赤誠一百個柳赤誠,都是一個鳥樣,但是有沒有他,大不相同,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。”
柳赤誠不願與顧璨過多評價陳平安,容易被記恨。
柳赤誠突然笑道:“有撥仙師大駕光臨,呦呵,還有兩位漂亮姐姐。”
顧璨瞥了眼柳赤誠。
柳赤誠譏笑道:“他娘的這要是還有那萬一,我以後每天給龍伯老弟做牛做馬!”
而那個龍伯老弟,還在山上四處尋寶,勤勤懇懇,卻注定一顆雪花錢掙不着。
荀淵,姜尚真,這玉圭宗新舊兩位宗主,聯袂離開山頭,來到了桐葉洲中部的大泉王朝邊境。
雙方都遮掩氣息,落下身形後,徒步走向那座狐兒鎮附近的客棧。
荀淵啧啧道:“竟然願意自去一尾。異哉。”
姜尚真懊惱道:“不曾想浣溪夫人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,都沒能瞧見,罪過罪過,該死該死。”
荀淵說道:“九尾天狐,最是擅長隐匿氣息。早前我一樣沒能察覺,不過大伏書院那邊,是早就發現蛛絲馬迹了的,所以當年君子鍾魁才會到此常駐。”
姜尚真瞥了眼尚在遠處的小客棧,笑道:“野外酒肆有三好,美婦人,酒客少,土釀燒。”
荀淵也流露些許緬懷神色,撫須而笑:“俏寡婦,蒙汗藥,長闆凳,小尖刀。”
這兩位新舊宗主,自然都是很有些故事的。
如此興師動衆,一位飛升境和一位仙人境,同時落腳大泉王朝,當然是爲了确定那位浣溪夫人的真實想法。
能夠爲我玉圭宗所用,那是最好。所以荀淵才會帶上這個姜尚真。與女子打交道,簡直就是姜尚真打從娘胎起就有的天賦神通。
荀淵突然改變主意,“我先去大泉京城。”
姜尚真無所謂,在老宗主縮地山河之後,他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把油紙傘,走出去沒幾步,就烏雲密布,下起了淅瀝小雨。
撐傘而行。
行走之間,身上法袍寶光流轉,換成了一件青衫樣式。
讀書人,豔遇多,不騙人。
店外懸挂着破舊招子。
姜尚真有些懷念那座藕花福地了。
不知好友陸舫如今是否解了心結。
一個坐在廚房簾子門口的老駝背,正在抽旱煙吧唧嘴,瞧見了進了屋收着傘的客人,老人眯了眯眼。
一個瘸拐的年輕人正在擦桌子,有些訝異外頭那條土狗的打盹兒,嘀咕了句客人到了,也沒個報信,真可以宰了炖肉。隻是瞥見客人手中的油紙傘,再看了眼外邊的朦胧雨幕,又罵了句這變臉的天氣。面朝客人,年輕人立即換了一副笑臉,“這位客官,是要打尖,還是住宿?咱們這兒的青梅酒,烤全羊,那可是一等一的好,價格公道,隻是酒分三種,喝了半年釀不虧,喝了三年釀不想走,喝了五年釀,天下再無酒。”
姜尚真直接要了一壇五年釀,一隻烤全羊,若有佐酒小菜,每樣都來上一碟。
年輕夥計眉開眼笑,
老駝背掀開簾子去了竈房。
在店夥計拎酒上桌的時候,姜尚真笑問道:“聽說你們這兒不太平,小鎮那邊有髒東西?”
店夥計愣了愣,記起好些年前的那段歲月,笑道:“客官是說狐兒鎮啊,沒啥髒東西了,如今安穩得很。再說邊上就是挂甲軍鎮,陽氣多旺的一地兒,所以當年狐兒鎮鬧鬼,也沒死個人。客官問這個作甚?”
姜尚真伸手指了指自己,說道:“瞧不出來?”
年輕人試探性道:“不缺錢?”
姜尚真笑道:“我是山上修道之人,哪裏有妖魔作祟就往哪去。”
年輕人眼睛一亮,“修道之人?會神仙法術?會不會穿牆術,不如現在穿一個試試看?”
姜尚真摸了摸額頭,說道:“仙家法術,不宜顯露,法不輕傳嘛。”
年輕人頓時沒了興緻。
屁話一通,等于沒講。
何況年輕人還真沒見過自個兒往臉上貼金的神仙。
這家夥瞎扯可以,敢不付賬,一刀砍死你。
姜尚真問道:“客棧掌櫃呢?”
年輕人越看那家夥越像個坑蒙拐騙的,已經開始盤算對方身上那件衣服能典當多少錢,嘴上說道:“老闆娘今早就去了狐兒鎮,還沒回呢。那邊有廟會,熱鬧,不過這鬼天氣,估摸着老闆娘今兒會早回。客官要是住店,準能見着。”
酒足飯飽後,姜尚真打着飽嗝,輕輕拍打肚子,轉頭望去。
門口那邊有個美婦人,從狐兒鎮借了把油紙傘,一路小跑回來,身穿團花黃底對襟衫子,腳踩一雙繡花鞋,正在門檻上刮掉鞋底泥土。
姜尚真招手道:“九娘九娘,這兒坐。”
婦人疑惑道:“我們認識?喝過酒的客人,如你這般模樣好看的,我可都記得。”
姜尚真笑眯眯道:“你不認得我,我卻認得你九娘,我跟陳平安是好兄弟。我叫周肥。”
婦人笑眯起眼,一雙水潤眼眸,狐媚狐媚的,喊了聲周大哥,她快步跨過門檻,将油紙傘丢給遠處的店夥計,自己坐在桌旁,給自己倒了一碗酒,一飲而盡,“周大哥好生見外,該喊一聲弟媳婦的。”
沒有的事,大可以随便掰扯。真有的事,往往藏在心頭,自己都不願去觸碰。
姜尚真微笑道:“終究還是不如九娘‘見外’啊。”
婦人疑惑不解。
姜尚真歎了口氣,“我别名姜尚真。九娘斷了一尾,所以哪怕身在狐兒鎮,也未能察覺到我這位仙人的蹤迹。”
姜尚真随即笑眯眯道:“浣紗夫人,不如九娘喊着親昵。”
一瞬間。
天地寂靜。
婦人身後八尾搖晃,眼神冷冽,再無半點醉醺醺的媚态,“不知道姜宗主遠道而來,是要殺妖,還是捉妖?”
姜尚真端起酒碗,輕輕磕碰一下九娘身前的酒碗,抿了口酒,“如果是我家荀老兒單獨登門,九娘你這麽問是對的。”
婦人皺眉道:“姜宗主有話請直說。”
姜尚真放下酒碗,說道:“荀老兒的意思,是要你答應當我玉圭宗的供奉才罷休,我看還是算了,不該如此唐突佳人,九娘就當去我玉圭宗作客。何時真正天下太平了,适宜主人賣酒客人喝酒了,九娘不妨再回這邊做生意。我可以保證,到時候九娘離開玉圭宗,無人阻攔。願意留下,潛心修行,重歸天狐,那是更好。”
這頭九尾天狐,或者說浣紗夫人,冷笑道:“我若是不答應?”
姜尚真說道:“死。”
她面容模糊起來,随後又清晰起來,卻再不是九娘的臉龐。
姜尚真沒有視線偏移,就那麽盯着她那張臉龐,搖頭笑道:“你這種狐魅神通,對我,對陳平安,都是不太管用的。”
她緩緩恢複爲“九娘”面目,說道:“姜尚真,我可以跟你去往玉圭宗,但是你必須答應我三件事。”
“第一,隐瞞我的身份,除你和荀淵之外,玉圭宗上上下下,不許有第三人,知曉我的根腳。”
“應該的。”
“第二,三爺和小瘸子,必須安置好的,但是不去玉圭宗。”
“可以,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在寶瓶洲,有當出趟遠門遊山玩水。至于大泉京城,還是别去了。”
“最後,我要去趟大泉京城。”
“樂意至極。我在那邊有個老熟人。”
磨刀人,劉宗。
她問道:“我如何能夠信你?”
姜尚真理直氣壯道:“我是陳平安的朋友啊。”
這一天,九娘關了客棧,與姜尚真一起去往大泉京城。
大泉王朝,京城皇宮内,有女子斜靠廊柱,潸然淚下。
實無冶-蕩蠱惑事,實非不端狐媚人。
隻是整個大泉王朝的士林文壇,都不願意放過她,屢禁不絕的坊間私刻豔本書籍,更是不堪入目。
這些飽讀聖賢書的男人,就隻知道欺負一個女子嗎?
差不多在年輕隐官剛被丢往牢獄、初次遇到縫衣人撚芯之時。
裴錢要遠遊了。
還是師父不在身邊的那種出遠門,真會離家千萬裏的。
一大清早,陳暖樹和周米粒就開始幫着裴錢收拾物件,周米粒扛着金色小扁擔,詢問要不要一起捎上,遇上急需銀子的時候,可以先抵押給當鋪,手頭有錢了再贖回來就是,不過黑衣小姑娘沒忘記提醒裴錢,以金換銀,有溢價的,可不能被當鋪掌櫃糊弄了,裴錢口頭嘉獎了一番,擰着小米粒的臉頰,看把你機靈的。不過裴錢沒答應,說自己身上錢财夠用了,拿着金扁擔走江湖不像話,容易招人眼紅嫉恨。
裴錢這次出遠門,與李槐結伴遊曆北俱蘆洲,約定在小鎮楊家鋪子那邊碰頭,然後一起去往牛角山渡口,乘坐披麻宗的那條跨洲渡船,可惜自家那條龍舟“翻墨”渡船,去不了北俱蘆洲那麽遠的地方。
老廚子從祖師堂錢庫裏邊取出一顆小暑錢,三百顆雪花錢,交給裴錢,把裴錢吓了一跳,隻收了幾顆雪花錢,畢竟是師父和落魄山的家底,借多了不好。老廚子說不是借,是給,任何一位落魄山弟子,每次出門遠遊,都會有一筆神仙錢壓錢袋子,按照少爺的說法,可以招财運。
裴錢說我是開山大弟子,能一樣嗎?
委實是她擔心自己拿多賠多,老廚子昧良心給了她個賠錢貨的綽号,知道他這些年喊了多少次嗎?!七十二次了!
何況她這些年跟着師父吃香的喝辣的,外加處處收人禮物,她又勤儉節約,是個出了名的摳搜鬼,其實積攢下來不少私房錢,比如這次爲了遠遊,就專門備好了一小包金葉子,一包碎銀子。
師父贈送的行山杖,如今住着劍仙周澄姐姐贈送的那團金絲,老廚子專程請來魏山君瞧了,說沒問題,是好事,無需如何煉化。多耍幾套瘋魔劍法就行了。
還有大白鵝打造的小竹箱,以及竹刀竹劍都帶了,隻是裴錢沒敢懸佩腰間,畢竟不在自家山頭,師父和小師兄都不在身邊,她膽子不夠,擔心被誤認爲是正兒八經的江湖人,萬一起了不必要的沖突,别人見自己年紀小,可能也就罷了,罵罵咧咧幾句就作數,可若是瞧見了她的竹刀竹劍,一定要江湖事江湖了,非要與自己過過招怎麽辦,與人切磋個錘兒嘛。
裴錢去了趟山巅的山神廟,跟山神老爺道一聲别。
陳暖樹和周米粒當着小跟班,如今裴錢個子竄得快,愈發顯得她們倆是小姑娘了。
山神老爺名叫宋煜章,槐黃縣編撰的縣志裏邊,有寫,隻是篇幅不長,隻記載宋煜章當過好些年的窯務督造官,嚴格意義上說,當年師父在龍窯當窯工學徒,宋督造還管着師父好些年。
裴錢知道宋山神一直與落魄山關系不太好,而且還跟老廚子、魏山君的關系鬧得很僵。
但是師父曾經對她說過,宋山神生前是一位忠臣粹儒,死後爲神,也是庇護一方的英靈。天底下不是所有與落魄山不對付、不投緣的人,就是壞人了。
裴錢重新回到竹樓那邊,在二樓門口站了會兒。
小米粒起先要跟着裴錢去二樓,給暖樹攔下了,拉着去了崖畔石桌那邊嗑瓜子。
裴錢走下二樓,在竹樓和石桌之間,地面上鋪有額外的兩條小路,路程不長。
師父當年遠遊北俱蘆洲,總計得了三十六塊青磚,去往劍氣長城之前,就鋪出了六條小路,每條小路嵌着間距不等的六塊地磚,用來幫助純粹武夫練習六步走樁。師父一開始的意思,是師父自己,她這位開山大弟子,老廚子,鄭大風,盧白象,岑鴛機,一人一條小路。
後來大白鵝覺得委屈,師父就将他那條小路送給了大白鵝。
裴錢這條小路,就在師父和小師兄共有的那條小路一旁,當鄰居。
老廚子送給了曹晴朗,說雖然不是純粹武夫,但是偶爾練習一下武把式,也可以靜心。
鄭大風也沒收下青磚,送給了那個練拳也認真、卻更喜歡看書的少年元來。
盧白象送給了大弟子元寶。
岑鴛機雖然在小院裏邊鋪了一條青磚小路,卻還是喜歡上山下山練習六步走樁。
北邊是那座落魄山藩屬之地的灰蒙山,沒落魄山高,卻比落魄山地盤大,水土也迥異于落魄山。
在那邊隻有三人,是位說不來小鎮方言、隻會講大骊官話的外鄉公子哥,複姓獨孤,真實名字不知,化名邵坡仙。他身邊跟着個形影不離的婢女,叫蒙珑,心氣很高。還有個名叫石湫的姐姐,性子溫柔,内心更柔,裴錢當然更喜歡後者。
最西邊的拜劍台,一個叫崔嵬的男人在那邊練劍,不愛說話,從不下山。張嘉貞和蔣去,倒是偶爾會去騎龍巷鋪子幫忙。
崔嵬是位金丹瓶頸劍修,來自劍氣長城,是大白鵝帶回來的。裴錢如今很清楚一位金丹地仙劍修,在寶瓶洲山上的分量。
秀秀姐的龍泉劍宗,宗字頭的仙家,阮師傅先後收了兩撥弟子,目前也才一位金丹舉辦了開峰儀式,而且那個董谷,還不是什麽劍修。
當然這是秀秀姐不喜歡出風頭的緣故。
但是崔嵬,每次在老廚子那邊都很客氣,客氣到了敬重、甚至是忌憚的地步。也是怪事一樁。
老廚子是往你崔嵬飯碗酒壇裏下過砒-霜、瀉藥了,還是咋的?
雖說老廚子确實是将那位繡花江水神娘娘,拾掇得有些慘了,可崔嵬身爲金丹劍修,好像根本用不着如此拘謹。
劉重潤,帶着書簡湖珠钗島遷過來的祖師堂嫡傳弟子們,與落魄山租借了螯魚背,雙方關系很融洽。
裴錢對這位劉姨,那是很仰慕的,聽老廚子說她可是名副其實的長公主殿下,垂簾聽政,這種裴錢以往隻能在書上看看的事情,都真做過。
劉重潤前些年還親自當了龍舟渡船的管事,轉手售賣春露圃那邊帶來牛角山的仙家貨物,這位劉姨,講義氣,很敬業,賊賺錢!
聽暖樹說,落魄山錢庫每個季度都能收到一大筆神仙錢,掙錢僅次于牛角山渡口與魏山君的那筆分賬收入,比起騎龍巷那兩座鋪子,實在是掙錢太多太多。裴錢有些時候去騎龍巷那邊,見着了石柔,就要忍不住長籲短歎,她替石柔臊得慌,怎麽當的壓歲鋪子掌櫃。
而且每次逢年過節,暖樹都會走門串戶,去龍泉劍宗神秀山,去灰蒙山、拜劍台,當然還有螯魚背,去登門送禮,都是些落魄山特産,禮輕情意重,螯魚背的姐姐們,也會還禮。
裴錢都會跟着暖樹一起,以前小米粒兒也跟着一起湊熱鬧,隻是如今膽子比針眼小,就愛待在落魄山上不挪窩,每次還非要找借口,不是崴腳就是牙疼,後來那顆不愛想事情的小腦闊兒,估計是真疼了,就偷偷跑去找了趟老廚子,結果得了一大張紙,上邊寫滿了一大串的借口理由,什麽翻黃曆今日水屬大妖怪不宜遠遊登山,可把小米粒開心壞了,每天眼巴巴,問着暖樹姐姐今兒咋還不下山串門嘞?
裴錢有天将那頁紙張偷偷藏起來,每天睡覺前都會瞧上一瞧的小姑娘,便傻眼了,急得她連霁色峰祖師堂那邊的廣場,整條落魄山登山主道,外加大大小小的僻靜小路,都找了個遍,大半夜的,黑衣小姑娘瞪大眼睛,使勁瞧着腳下道路,裴錢“好心幫忙”,小米粒又不敢說自己到底丢了什麽,反正裴錢就跟着周米粒一路逛蕩,别看小米粒兩條小短腿兒,跑得還賊快。最後周米粒眼淚嗒嗒,與裴錢說咱們再找一遍吧,隻是小米粒很快就改口,說舵主你要是困了就先睡,我自個兒找去,路熟得很哩。
裴錢便一手掐訣,一腳跺地,胡說八道了一通急急如律令,然後輕喝個敕字,手腕一擰,手中便多出了那張紙。
一臉錯愕、張大嘴巴的小米粒,先是使勁鼓掌,然後蹦跳起來,一把抓過紙張藏入袖中,回家路上,叽叽喳喳,圍着裴錢亂轉,詢問這是哪門子神仙術法啊,咋個這麽靈驗,喊不喊得來銅錢來家裏做客?要是可以的話,那有請舵主大展神通,将山主一并敕令回家算了。
黃湖山裏邊有條大蛇,以前陳靈均經常去那邊遊玩,酒兒姐姐的師父,老道賈晟,原本離開了草頭鋪子,去黃湖山結茅修行,聽說莫名其妙就破境了,按照陳靈均的說法,老道人高興得可勁兒在湖邊長嘯,吵得鳥雀離枝無數,魚兒潛水入底。
賈道長來落魄山的時候,老廚子給了一筆道賀的喜錢,老道推脫了數次,說使不得使不得,又不是結金丹,都是自家人,不用如此破費。
裴錢眼尖,瞅着老廚子打算順水推舟不送紅包的時候,那目盲老道好似開了天眼似的,搶先一步,收下了裝有兩顆小暑錢的紅包,撫須而笑,念叨着盛情難卻、盛情難卻。
裴錢深呼吸一口氣,對兩個好朋友說道:“你們别送了啊。”
裴錢一手持行山杖,一手攥住竹箱繩子,一路飛奔,高高躍起,跳崖而去。
山風在耳邊呼嘯,墜落過程當中,裴錢想着自己什麽時候,才能夠從落魄山一步跨到北邊的灰蒙山。
少女打了個哈欠。
雙膝微曲,重重落地,塵土飛揚。
方才拳架一縮,少女蹲在了地上,一手五指指尖,輕輕抵住地面,那些剛剛震蕩而起的塵土,便立即乖乖返回地面。
熟能生巧,不值一提。
朱斂來到石桌旁,魏檗随後現身。
小米粒在崖畔使勁揮手,也不管山腳裴錢,瞧不瞧得見自己的告别。
陳暖樹在憂心書箱裏邊一袋袋的溪澗小魚幹、瓜子、糕點,裴錢在路上夠不夠吃。
朱斂揉着下巴道:“才六境武夫,走那麽遠的路,實在很難讓人放心啊。還跟陳靈均路線不同。”
魏檗無奈道:“才?”
朱斂笑了起來。
陳暖樹和周米粒紛紛給魏山君行禮。
魏檗笑着點頭。
周米粒低頭往袖子裏掏了半天,才隻能遞給魏山君一小把瓜子,便有些難爲情。待客不周,待客不周了啊。
她可是落魄山右護法,副舵主,啞巴湖大水怪,昔年騎龍巷護法,兼自封的壓歲鋪子五掌櫃,周米粒是也!
魏檗忍住笑,擺擺手,說算了。
陳暖樹告辭離去,繼續忙碌去,落魄山上,瑣碎事情還是很多的。周米粒就扛着小小金扁擔,一路嗑着瓜子,雖然擔心舵主的行走江湖,但是她這個副舵主也麽得辦法嘞。
在兩個小丫頭走遠後,魏檗繼續先前的話題:“有李槐在,問題不大。何況走着走着,裴錢可能就跻身金身境了。咱們還是擔心那些不長眼的江湖武夫、魑魅魍魉吧?反正裴錢的學武練拳,我是看不懂了,完全不講道理。”
朱斂說道:“家中晚輩遠遊在外,長輩總要擔心吃不飽穿不暖的。不過呢,事非經過不知難,也該裴錢自己走一走江湖了。”
魏檗說道:“真要這麽不放心,不然你跟着?落魄山這邊,我幫你照看便是。”
朱斂搓手道:“免了免了,魏兄還是全心全意籌辦夜遊宴吧,好不容易找到一座儲君之山,沒理由不大辦一場。你看那中嶽山君晉青,不就辦得十分風生水起?”
魏檗一想到這個就心累,問道:“你覺得除了北嶽轄境内的山水神靈,不得不來,如今還有哪個練氣士願意來?”
如今大骊王朝的山上,開始廣爲流傳一個諧趣說法,北嶽轄境,盡是砸鍋賣鐵的聲響。
魏檗突然說道:“那個同時身負國運、劍道氣運的邵坡仙,你要是願意,我可以幫忙牽線搭橋,放心吧,晉青也是個藏得住事情的,何況對朱熒王朝又念舊。說不得晉青在關鍵時刻,會幫落魄山一把,并且是不計代價、不求回報的那種出手。”
朱斂搖頭道:“有些事情,爲達目的,手段可以不講究,可有些事情,爲人還是要厚道些。”
魏檗點頭道:“朱兄弟做人,确實通透。”
朱斂呸了一聲,罵罵咧咧,“通透個屁,我這會兒是站着說話不腰疼,那個小王八蛋,敢算計落魄山,我是看在少爺和石湫姑娘的情誼上,我才忍着那對主仆。可真要有個萬一,爲了落魄山,你看我不讓邵坡仙賣屁股去?!”
魏檗就當什麽都沒聽見。
朱斂伸出雙指,揉着嘴角兩邊。
真要有個大意外竄出來,終究遠水不解近渴。
拜劍台那位金丹瓶頸劍修崔嵬,關鍵時刻,落魄山不是不可以動用,隻是崔嵬跻身元嬰之前,宜靜不宜動。
那個朱熒王朝的亡國餘孽,化名邵坡仙的劍修,則更加不适合抛頭露面,不然就等于落魄山往大骊宋氏的臉上,摔大嘴巴子了。
盧白象,隋右邊,魏羨,三位純粹武夫,又各有道路要走。
大風兄弟不在山頭了。
岑鴛機,元寶元來姐弟,這三個武夫胚子,太過年輕,還要很長的路要走。
何況比起高出一輩分的盧、隋、魏三人,無論是資質還是性情,差距還是不小。
朱斂撓頭唏噓道:“咱們落魄山的底子,還是不夠厚啊。爲了座蓮藕福地,更是捉襟見肘。一想到暖樹丫頭,将三份過年紅包錢都偷偷還我,她們仨小丫頭,隻留下了個紅包信封。我就心疼,心疼啊。你是不知道,連裴錢那個小氣鬼,都開始帶着暖樹和小米粒,一起悄悄歸攏家當了,哪些是可以搬家去往落魄山庫房的,哪些是可以晚些再挪窩的,都分門别類好了。”
朱斂跺腳道:“我愧對少爺,沒臉去霁色峰祖師堂上香啊。”
魏檗伸手扶額道:“行了行了,我再辦一場他娘的夜遊宴還不成?我這山君就鐵了心不要臉了還不成嗎?”
朱斂抓住魏檗手臂,“魏兄高義!”
魏檗無奈道:“賊船易上不易下啊。”
魏檗突然皺眉道:“清風城諜子。小鼻涕蟲。撼山拳?”
朱斂問道:“是有人與你這位山君燒香祈福?”
魏檗點頭道:“三炷香,前邊兩炷香是尋常物,我沒理睬,最後一炷香是上等山香,又有這三個說法,我便上心了。”
朱斂笑道:“多半是一顆顧璨埋藏多年的棋子了,覺得時機已至,才來拜山頭。巧了,我剛想要去清風城許氏碰碰運氣,總這麽被人惡心,也不是個事,也該我惡心惡心别人了。”
魏檗說道:“不急,我先去會一會此人。”
朱斂笑道:“有勞有勞,回頭我幫你跟暖樹讨要瓜子去。”
魏檗化作一縷清風,轉瞬即逝。
朱斂望向天空,天欲雪的光景,喃喃道:“詩思在灞橋風雪驢背上,好久不曾吟詩了。詩思一直在,風雪常有,沒驢子啊,即便有了,也該是裴錢牽走去往江湖。”
朱斂會心一笑。
等到下次少爺返鄉,估計就更不願意給裴錢喂拳了吧。
李槐收拾家當,就很簡單了,背了個大竹箱,瓶瓶罐罐的,幹糧鹹菜。那些珍藏寶貝,都沒帶,江湖裏邊,魚龍混雜,還是收斂着爲妙。
去藥鋪與老頭告别,楊老頭送了套行頭給李槐,一件青衫長褂,一件竹紗似的玩意兒,一枚沒有銘文的玉牌,一雙靴子。
李槐一開始沒想收,鋪子生意冷清得有點過分了,老頭子苦哈哈掙點錢不容易,估摸着這麽多年,也沒積攢下什麽家底。
爹不在鋪子,鄭叔叔也遠遊他鄉了,蘇店和石靈山兩個新收的弟子,一樣離開。李槐實在不放心,哪裏好意思再收老頭子的東西。
隻是老頭說你李槐不要,沒關系,勞煩你送給前邊屋子櫃台後邊的家夥。
李槐差點急眼了,如果不是儒家弟子,必須講點讀書人風範,斯文幾分,外頭那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家夥,李槐真想套麻袋揍一次。
裴錢是第一次來楊家鋪子,第一次見着了楊老頭。
少女恭恭敬敬坐在對面的長凳上。
身姿已經開始抽條兒,略顯纖細消瘦,皮膚微黑,确實不是一個多好看的姑娘。
方才裴錢剛進後院的時候,就見着老人就坐在台階上,李槐蹲在一旁,伸手勒住老人的脖子,不知道李槐在嘀嘀咕咕些什麽。
裴錢牢記師父教誨,若非必要,不許擅自窺探他人心境。
楊老頭望向那位少女,緩緩道:“這條長凳,齊靜春坐過,你師父也坐過。”
坐姿端正的裴錢輕輕點頭。
結果李槐一巴掌拍在老人腦袋上,學那周米粒小姑娘說話,“嘛呢嘛呢,裝神弄鬼瞎擺譜,年紀大點了不起啊,吓唬我朋友啊!啊?”
裴錢瞪了一眼李槐。
李槐立即摸了摸老頭子的腦袋,幫着捋了捋發絲。
老人早已習慣,根本不當回事,當然也隻有李槐是唯一的例外,換成天君謝實、劍仙曹曦之流來試試看?
老人說道:“你們可以動身了。”
李槐和裴錢一起走向竹簾那邊,李槐轉頭說道:“老頭子,我買了一大袋子上好木炭,在偏屋放着了,大冬天的,别不舍得啊,又不花你的錢。”
老人點點頭。
裴錢微微彎腰,抱拳緻禮。
老人又點點頭。
今年今月今日。
夜幕中,劍氣長城的半截城頭之上。
那個黑影不知何時,身形逐漸清晰幾分,一雙金色眼眸,依舊最爲紮眼,身上飄蕩着一件鮮紅袍子,腰間懸佩一把狹刀。
這半截劍氣長城,已經不再有找死的妖族攀附,或是禦風掠過。
所以那些畫卷劍仙都已暫時隐匿。
黑影就一直在城頭之上來回逛蕩,倏忽而來,驟然離去,了無痕迹。
此刻黑影摘下斬勘,來到斷口處的城頭崖畔,拄刀而立,俯瞰大地,腳下依舊有那不計其數的妖族大軍,浩浩蕩蕩往北湧去。
他收起視線,擡頭望去。
如今的蠻荒天下,唯有兩輪月了。
我還好,隻是不知道那些遠遊人,是否都平平安安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