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幸以後到了浩然天下,就再無這般存在了。除了南婆娑洲有個陳淳安比較棘手,其餘扶搖洲和桐葉洲的修士,尤其是所謂術法有成的那撮山巅得道之人,以及絕大多數的仙家山頭,具體是怎麽個德行,所有王座大妖都心知肚明,譜牒之上有誰,怎麽個傳承有序,千百年來那些個祖師爺和地仙修士,到底做了哪些比較有名的舉止勾當,各自性情如何,門中弟子所求爲何,一清二楚。
那個劍氣長城最風雅的劍仙,曾以酒泉杯飲酒,喜好在廊中斜倚熏籠,看美人舞劍,自制香囊十數種,皆風靡劍氣長城大小閨閣。
孫巨源,披頭散發,赤足。
以劍仙爲圓心的戰場四周,皆是妖族大軍的殘肢斷骸。
手持一把折斷長劍,一襲法袍布滿血垢。
視線模糊的劍仙,環顧四周,夢耶醉耶?人生大醉一場。
一位天生苦相的中土劍仙,在戰場上,終得兩全法。
也有那年輕妖族修士,割下一顆劍氣長城老劍修的頭顱,熱淚盈眶,高高舉起,嘶吼道:“弟子已報師仇!”
然後扔了手中頭顱,前沖赴死。既然身在戰場,不得不死,那就隻能竭力爲師門、部族多赢得一份戰功。
蠻荒天下,那些大妖和地仙,都是爲了去往浩然天下争搶地盤,上五境大妖,各有大道要走,地仙可能是爲了跻身上五境,或者是攫取更多的風水寶地、天材地寶,但是數量最多蝼蟻一般的妖族,就隻是被驅策至此,整座蠻荒天下被托月山一分爲二十,二十條趕赴劍氣長城戰場、并且不斷聚攏的路線之上,皆是未到戰場便死的累累白骨。
大妖重光擰掉了一顆劍仙頭顱,好像姓趙,不在意,反正自有軍帳記錄這筆戰功。
這頭身披鮮紅法袍的飛升境大妖,之所以願意主動重返戰場,與那下場可憐的黃鸾需要将功補過,還不太一樣,重光是看準了戰場上形勢的徹底扭轉,在最後一位三教聖人的那個讀書人,不惜震散本命字,隕落之後,山河氣運一事,已經變成了蠻荒天下完全壓勝劍氣長城,劍氣長城的出城劍修不得不陸續回撤城頭,就像軍帳預測那樣,随着戰事不斷推移,劍修死得越來越多,越來越快。
阿良被三頭王座大妖聯手圍困在一座天地當中,消失在城頭視野中,不知所蹤久矣。
劉叉将齊廷濟打退。
戰場腹地,隻剩下陳熙和納蘭燒葦兩位劍仙。
之後是陸芝,嶽青和米祜,郭稼,晏溟,以及隐官一脈的劍仙愁苗,死死守住一線,爲身後劍修赢得退往城頭的生還機會。
在劍仙之外,還有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妪身影,已經單憑雙拳,打穿無數妖族修士的頭顱、身軀。
此刻與老妪對峙之敵,是一頭身披金甲的魁梧兵家妖族修士,寶甲熠熠生輝,一身金光飄蕩拖曳,它雙手持刀,腰間還佩刀,始終未曾出鞘。
妖族顯然盯上了那位女子武夫許久,在戰場遠處,使用了縮地山河的神通,突兀一刀劈砍過後,老妪整個後背都被劃出一條血槽。
身材矮小的老妪橫移數步,硬生生拳架再起。
若是昔年巅峰,還在十境,一個小小元嬰境的兵家修士,我白煉霜可以一拳粉碎之。
一道辛苦尋覓老妪身影的白虹劍光,激蕩而至,一劍連身軀帶甲胄将那兵家修士劈開,年輕女子後掠到老妪身邊,說道:“一起回去。”
遠處有數位大妖開始顯出身形。
“小姐,就這樣吧。以後就當讓我偷個懶了。”
老妪輕聲說道:“請小姐速回,小姐若是不答應,我如何能夠安心出拳。在姚家,在甯府,從無懈怠,今天小姐就讓我私心一回。”
老妪挪步擋在甯姚身前,面朝南方戰場,背對家鄉,笑道:“小姐,以後照顧好自己,也照顧好姑爺,姑爺這樣的好男人,遇到了就莫要錯過,白白便宜了其她女子。别說老爺夫人,便是我和納蘭老狗,也不答應。”
老妪怒道:“甯丫頭!莫要等我,去等陳平安!一百年,一千年,都值得!”
九境武夫白煉霜,以拳開路,就此前行,人與拳皆遠去。
老妪此行,也有愧疚,也有不舍,也有釋懷。
位于戰場最前方的陳熙,一劍劈開某位王座大妖的小天地,掉轉劍尖,直接找到那頭身在戰場的大妖重光。
那場十三之争,之前的攻城戰,蠻荒天下妖族的坐鎮之主,便是這頭飛升境大妖。
大妖重光頓時瞠目結舌,不知道這陳熙發什麽瘋,竟是舍了性命、道行不要,遞出那一劍。
若是陳熙隻是追殺,重光還真不怕,自有無數手段可以避其鋒芒,至多損耗些辛苦積攢的百年道行、外加一兩件防禦重寶罷了。
那位先前與陳熙厮殺的王座大妖,丢出手中雷矛,直刺老劍仙陳熙後背。
别處納蘭燒葦亦是不惜代價,替老友陳熙擋下這一矛,任由自己身陷兩頭王座大妖的圍殺之局,目送陳熙一劍遠去。
在劍氣長城城牆上刻下一個“陳”字的老人,大道性命,畢生劍意皆在此劍中。
大妖重光任你是飛升境,如何能夠不死。
納蘭燒葦放聲大笑,“不如再來一頭王座畜生?!”
浩然天下那撥陰陽家修士和墨家機關師都已經離開。
陳三秋,疊嶂,兩人結伴而行。
兩人都是第一次來到倒懸山,會乘坐中土神洲一條名爲“珊瑚玦”的跨洲渡船。
跨過大門後,陳三秋回望一眼。
以前不得離開家鄉之時,對一門之隔的倒懸山,心心念念,如今真跨過了那道門,又如何?很不如何。
疊嶂說道:“到了中土神洲,可以等待百年一次的開門。”
兩人找到那座鹳雀客棧。
位于狹窄小巷的客棧,年輕掌櫃坐在門口曬太陽,見着了白衣公子和獨臂女子,起身笑臉相迎,“兩位貴客,裏邊進裏邊進。”
跨過門檻,陳三秋說道:“陳平安曾經說過,如果見着了掌櫃還在倒懸山,就讓我問一問掌櫃,是不是修行中人。”
陳三秋笑道:“陳平安還說,并無别意,純粹好奇。”
年輕掌櫃趴在櫃台那邊,笑呵呵道:“我一個做小本買賣的,隻能勉強守住一畝三分地的祖業,算哪門子的修道人。”
陳三秋點點頭,不再多問。
年輕掌櫃擡頭瞥了眼大堂裏邊的一桌子憊懶貨,氣不打一處來,開門做生意,卻一個個架子比他這個掌櫃還大了。
鹳雀客棧生意寡淡,所以客棧雜役們都沒什麽事情可做。
一個負責關門開門、以及值夜的老翁,一個廚藝不精的中年廚子,一個打掃庭院、屋舍的健壯婦人,一個接人待物從無好臉色的少女。
四人都姓年,年紅,年鬥方,年春條,年窗花。
聚在一張桌上,漢子與婦人坐在一條長凳上,老翁和少女相對而坐,少女趴在桌上,打着哈欠。
有個酒糟鼻子的老翁一腳踩在長凳上,在喝酒,每次哧溜一小口,就要眯起眼,打個哆嗦。
一壺酒,能喝半天。
漢子看似在神遊萬裏,桌子底下的手卻往婦人腿上摸去,被婦人拍掉爪子,片刻之後,就再來,毅力可嘉。
婦人正側着身,忙着跟少女嚼舌頭,跟少女說那倒懸山各處的傳言,都帶點葷味,不然沒啥說頭。什麽水精宮的雲簽仙師,之所以要離開倒懸山,是她在水精宮的一個晚輩俊哥兒,不忌輩分,愛慕得癡心了,雲簽仙師實在是打罵不得、更答應不得,便隻好羞惱遠遊了。還有麋鹿崖那邊,哪位遊客女修又給人狠狠擰了臀-瓣兒,真是奇了怪哉,怎的她每次去那邊來回逛蕩好幾遍,都從沒遭此毒手。婦人還問少女,聽說沒,前不久搬走的靈芝齋,他們家那客棧,别看神仙往來多,其實亂得很呐,啧啧,好些個狐媚子,那叫一個臭不要臉,回頭客怎麽來的,還不是仙師筵席之上、個個露出白花花胸脯,再在床笫裏邊,哥哥妹妹喊出來的。
年輕掌櫃端了兩碟佐酒小菜,繞過櫃台,坐在那條唯一空閑的長凳上。
将那兩碟醬黃豆和老醋花生放在桌上,然後對那個碎嘴婦人笑罵道:“你就給我消停點吧,早先也不知道誰假扮狐仙夜敲門,還給人嫌醜來着。”
少女臉頰貼在桌面上,輕聲問道:“掌櫃的,是那陳三秋和疊嶂?”
年輕掌櫃點點頭,撚起一顆花生放入嘴中,“都是很厲害的年輕人,就是心中殺意重了點。”
老翁又抿了口酒,杯中酒水都沒淺絲毫,就喝得整個人縮起來,“陳三秋,瞧着劍運和文運都挺多,人才!”
“至于那個小姑娘,缺條胳膊不打緊,一看她就是個有旺夫相的。”
“呦,掌櫃,咱這酒水搭醬黃豆,真是絕了。”
漢子嘀咕道:“能把一股子馬尿味的酒水,喝出頂好仙家酒釀的滋味,也就你了。”
年輕掌櫃無奈道:“好歹是自家鋪子釀造的酒水,勞煩說點好話,積點口德。”
少女從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撥浪鼓,鼓面彩繪,龍皮縫制,桃木柄,墜有一粒紅線系挂的琉璃珠。
老翁皺眉道:“窗花,收起來。”
年輕掌櫃笑道:“無所謂了。”
看着眼前四人,年輕掌櫃說道:“這麽多年,辛苦你們了。”
婦人哀怨歎息,從袖中取出一根翠竹樣式的發簪,擱在桌上,輕輕撥弄。
漢子趁着婦人出神的機會,一巴掌拍在婦人臀上,清脆悅耳,關鍵是那份顫顫巍巍,賞心悅目,“不辛苦不辛苦。在這邊沒半點規矩,很舒坦,我都不想回去了。”
婦人一巴掌狠狠摔在漢子臉上,打得漢子轉了一圈才摔在地上,漢子捂着臉坐回長凳,被婦人擡起一腳,使勁踹到長凳最遠處。
名叫年窗花的少女小聲問道:“掌櫃的,那桂夫人怎麽反悔了?跟着去了我們那邊,她不就真正清淨了嗎?到時候我們幫她引薦給白玉京……”
年輕掌櫃擺擺手,示意少女不要繼續說下去。
年輕掌櫃望向門外,唏噓道:“逆旅孤燈獨不眠,客心何事轉凄然。秉燭點檢鬓絲邊,白雪漸多又一年。”
漢子一拍桌子,大聲叫好,老翁趕忙抿了一口酒,“絕了絕了,醉了醉了。”
臉貼桌面的少女,大怒,雙手抓住桌沿,隻露出一顆腦袋在桌面上,使勁腳踢漢子。
年輕掌櫃笑容燦爛,擡手抱拳緻謝。
婦人望向對面的的掌櫃,會心一笑。
眼前這般的掌櫃,是要比起家鄉的副宮主,可愛可親許多。
年輕掌櫃撚起一顆老醋花生,又輕輕丢回碟子,緩緩道:“燈前小草寫桃符。”
桌旁其餘四人都不再嬉戲打鬧,端正坐好。
年輕掌櫃說道:“實在不行,我就隻能走一趟劍氣長城了。哪怕有趁人之危的嫌疑。至于你們,不用跟着我了,我想要返回家鄉,又不難的。”
四人皆無異議。
青冥天下,與玄都觀齊名的歲除宮。
宮主,說話最管用,但是已經閉關太多年。
所以最能打的,就是年輕掌櫃這位守歲人了。
年紅,道号洞中龍,本名張元伯。
年鬥方,道号山上君,虞俦。
化名年春條的婦人,與那虞俦其實是道侶。名叫年窗花的少女,道号燈燭,是歲除宮宮主的嫡女,歲除宮每年除夕夜遍燃燈燭照虛耗的習俗,以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擊鼓驅逐疫疬之鬼,皆由少女去做,靠的當然不是身份,而是她實打實的道行修爲。
隻說輩分和境界,不說人數,那麽等于半座歲除宮,都在這座小小鹳雀客棧了。
隻不過除了年輕掌櫃,其餘四人遠遊至此,并非完整魂魄,并且真身、陽神,猶在歲除宮。他們這場陰神遠遊,真可謂極遠了。
渡船靠岸倒懸山,陳三秋和疊嶂離開鹳雀客棧,登船之後。
珊瑚玦這渡船名字,尤其是那個玦字,讓陳三秋伸手死死抓住欄杆。
自己讀雜書太多,境界太低,劍術太差。
驿騎既到,寶玦初至,捧匣跪發,五内震駭,繩穿匣開,燦然滿目。
陳三秋慘然而笑,下意識要去腰間拿酒壺,才記得自己已經戒酒了,離開家鄉,也不曾帶酒。
疊嶂不知道如何安慰陳三秋。
以前,一個人無親無故,也就無牽無挂的獨臂少女,其實偶爾也會羨慕那座太象街陳氏府邸的熱熱鬧鬧,可是如今,都不知道誰該羨慕了。
身邊的陳三秋,再想起甯姐姐,晏胖子,董黑炭,還有那個小姑娘郭竹酒,一個個在自己酒鋪牆壁上挂上一枚枚無事牌的客人……
連被砍掉一條手臂也未落淚的女子,一下子就擡起僅剩的手臂,使勁遮擋眼眸。
元嬰劍修程荃領銜,背着一隻棉布裹纏起來的劍匣,老人帶着十數個年輕人,來到倒懸山。
其中就有皆是金丹境瓶頸的晏琢、董畫符。
遇到了那位手持龍須煉化拂塵的老真人,程荃交給老真人一封道家聖人的親筆密信,還有一封禁制極多的“家書”,希望大天君将來帶回青冥天下。
老真人瞥見一個少年劍修,少年拿出一把麈尾的木柄,老真人喟歎一聲,“自己留着吧,該是你的一樁仙緣。”
一行人在老真人的帶領下,登上那座位于倒懸山中央的孤山,被老真人親自安置在一座半山腰府邸中,程荃找到晏琢,将一件被道家聖人設置了障眼法的咫尺物,給了晏琢,說這是年輕隐官先讓阿良交給道家聖人,再讓道家聖人轉交給你的,以後到了青冥天下,可以攜帶此物,遊曆那座大玄都觀。
程荃說道:“陳平安之所以如此麻煩行事,肯定有他的理由。”
晏琢點頭,收起那件咫尺物。
晏琢神色木讷,董畫符也隻是安安靜靜坐在一旁。
程荃看着兩個年輕人,隻能說一句日子再難熬,可總是要過的。
小院外,山中古松如雪。
魏晉,米裕,兩位玉璞境瓶頸劍仙,加上一個很容易自慚形穢的金丹修士,韋文龍。
一同乘坐老龍城跨洲渡船桂花島,離開倒懸山。
整座春幡齋在一夜之間,消逝不見。
如今的倒懸山四大私宅,猿蹂府被拆成了空架子,梅花園子和春幡齋都已不在,就隻剩下了孤零零的水精宮,而且原本坐鎮這座仙家府邸的雲簽祖師,也已經帶着一大撥年輕子弟遠遊訪仙去了。
韋文龍的師兄弟們,都會跟随劍仙邵雲岩去往南婆娑洲。
先前跟随米裕,韋文龍第一次去往劍氣長城,這一次還是跟随米裕,離開倒懸山。
晏溟去了戰場,納蘭彩煥乘坐山水窟那條南箕渡船,去往扶搖洲,未必會在那邊紮根,有可能去往更北邊的金甲洲,甚至是流霞洲。
那枚“濠梁”養劍葫,仍是被年輕隐官偷偷交給了邵雲岩,轉交米裕。
米裕打算以年輕隐官的名義,送給那個叫裴錢的黑炭丫頭。其實兄長的這枚養劍葫,本就屬于陳平安。
三人住在那座歸屬年輕隐官的圭脈小院。
渡船路過雨龍宗的時候,遠遠望去幾眼,米裕扯了扯嘴角。
桂花島上,無論是寥寥無幾的返鄉乘客,還是衆多渡船成員,除了那位氣态雍容的桂夫人,全部人心惶惶。
魏晉與兩人商量,此次返回他的家鄉寶瓶洲,從老龍城登岸,先去一趟風雪廟神仙台,他需要去師父墳頭祭酒,然後就直奔落魄山,在那之後,韋文龍留在落魄山,米裕去往北俱蘆洲太徽劍宗。韋文龍沒有異議,米裕卻說太徽劍宗願意收取自己當個記名供奉,是最好,當是給自己面子了,不願意,就算了,他反正已經決定,要在落魄山混吃混喝。
桂花島之巅,适宜觀景,晚霞燦若錦,
本命飛劍“霞滿天”的玉璞境劍仙,這會兒獨自一人,坐在欄杆上,腰間系挂那枚“濠梁”養劍葫,手持一壺桂花小釀,酒香撲鼻。
不知爲何,郭竹酒沒能跟他一起去往寶瓶洲。
同樣是隐官一脈的劍修,郭竹酒還是隐官大人的正式弟子,況且米裕也無比希望有個同鄉人,一起去往他鄉,能夠以方言閑聊。
聽年輕隐官提及過,這艘桂花島渡船管事,金丹老劍修馬緻,是位值得結交的前輩。
至于桂夫人的唯一弟子,桂花小娘,金粟。
米裕聽說過。
隻是如今米裕就隻想喝酒,什麽都懶得想。
由于這些年跨洲渡船的買賣越來越純粹,遊曆倒懸山的客人,年年清減,使得桂花島畫師的生意,也江河日下,久而久之,桂花樹下的畫攤,隻剩下一個了。許多範家畫師都已經離開了桂花島,在老龍城那邊另謀出路。
留下的,是個中年畫師,修行資質不行,下五境練氣士,若是在寶瓶洲的藩屬小國,當個宮廷畫師是不難的。隻是寄人籬下,掙錢又不多,一幅畫便是賣個幾百幾千兩銀子,在世俗王朝的畫壇,也算天價,可是比起神仙錢,算不得什麽油水。
見那男子坐在欄杆那邊發呆,這位畫師便拿起桌上一壺老龍城的市井好酒,喝不起桂花小釀,走向那個不知身份的家夥。
以酒會友,說不定還能多出一筆額外生意,畫攤不開張,好些日子了,難熬。
米裕轉頭,望向那個站在身旁半天也不知如何開口的範家畫師,問道:“聽說這邊作畫,一幅畫三十枚雪花錢,若是要三幅,可以便宜些,隻收二十五枚?”
畫師點頭道:“以前生意好的時候,二十五枚雪花錢,我們可以抽成五顆。如今生意難做,範家厚道,便都給畫師了。”
這位客人的寶瓶洲雅言,說得并不流利。
不過聽說這位容貌極佳的年輕男子,是那風雪廟劍仙魏晉的朋友。
那怎麽也該是地仙起步了?
米裕笑道:“你該不會是叫蘇玉亭吧。”
畫師訝異道:“客人如何知曉我的名字?”
蘇玉亭有自知之明,自己那點繪畫功底,在山上仙師眼中,哪怕不至于不堪入目,也絕非什麽丹青妙手。
米裕微笑道:“一律九折的說法,還作不作數,作數的話,我就請蘇師爲我畫三幅。”
蘇師。
姓氏加個“師”,如那姓加個“子”字後綴,山上山下,都是很大的褒義說法了。
蘇玉亭先是愕然,然後恍然,伸出一根手指,輕輕搖晃,絞盡腦汁,好像确實記得誰,又偏偏沒能想清楚。
米裕提醒道:“是位背劍匣穿草鞋的少年郎。”
蘇玉亭以拳擊掌,大笑道:“記得了,記得了,那位公子起先還有些拘束,等喝過了酒,便很有神氣了。”
蘇玉亭随即有些汗顔,“不曾想那位公子,還記得蘇某。”
米裕點頭道:“他與我說起過你,很是誇贊了一通。說蘇先生作畫,氣韻生動,随類賦彩,精微謹細,恰到好處。所以讓我以後隻要有機會登上桂花島,一定要找你作畫,絕對不虧。”
蘇玉亭愈發赧顔,低聲道:“愧不敢當,愧不敢當。”
米裕跳下欄杆,去往祖宗桂樹下。
黃昏漸去,暮色漸來,米裕擡頭望去。
在樹下等月上。
可以等來陰晴圓缺,可人呢?
陸芝,身邊跟着一位頭戴幂籬遮掩面容的酡顔夫人。
從那道新門走出劍氣長城,劍仙邵雲岩身邊,則跟随着數位春幡齋嫡傳弟子。
一起就此離開倒懸山。
舊門那邊,小道童瞥了眼孤山那邊,收起書本和蒲團,說道:“走了。”
捧劍漢子蹲在原地,點頭笑道:“去吧去吧。”
小道童問道:“真不跟我一起去青冥天下?”
張祿搖頭道:“我要瞪大眼睛,好好看着那座浩然天下,以後還能不能将劍氣長城當個笑話看。”
小道童一閃而逝,來到那座水精宮山根處,施展神通,一個彎腰再挺直腰杆,将那整座水精宮從倒懸山掀翻,墜入大海。
這一天,大天君在山巅,丢出那道師尊法旨,化做一道虹光直去天幕處,然後開啓陣法,這枚天下最大的山字印,破開天幕,再有數位白玉京道家仙人在兩座天下的接壤處,從幕漩渦處,接引倒懸山,拽向青冥天下。
倒懸山原址,空中隻留下一道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的那道舊門,以及那位叛出劍氣長城的大劍仙,張祿。
陳清都現出法相,一劍開天。
舉城飛升。
妖族大軍,已經浩浩蕩蕩湧上已經無人駐守的劍氣長城城頭。
所有蠻荒天下的妖族劍修,無論是劍仙,還是劍修,皆出劍,去攔截那座城池。
蠻荒天下的大部分王座大妖,外加數目衆多的上五境,更多選擇對那位老大劍仙的那尊法相出手。
托月山大祖,那位灰衣老者嗤笑一聲,“可憐,這就是你的最後一劍了。此次大戰,論殺我妖族,你陳清都連個下五境劍修都不如啊。”
灰衣老者一步跨出,法相巍峨,身形比那劍氣長城更高,雙手握拳,借助整座蠻荒天下的大道威勢,朝着劍氣長城的中間處,重重砸下。
直接将那陳清都無法出劍攔截、便再無法全力庇護的劍氣長城,打出一個巨大缺口。
灰衣老者的法相站在缺口之間,雙拳砸在兩邊牆頭之上,每一拳落下,哪怕被王座大妖以本命神通轟砸在身、依舊無堅不摧的陳清都法相,便愈發模糊一分。
老大劍仙的法相,隻是站在城池原地,一劍破開天幕之後,頂天立地,以雙手扯開漩渦,不讓其并攏。
劍氣長城自建成起,第一次出現如此巨大的破損,并且城牆直接被打斷爲兩段。
牢獄處,走出一個低頭彎腰、搖晃行走的……人?
依稀可見是那人之身形輪廓,唯有一雙金色眼眸,流光溢彩,其餘隻剩下視線模糊的濃重黑影,好像整個人的體魄,是由千萬條細密黑線攢簇而成。
那道身形,拔地而起,重重落在了城頭之上,震起無數妖族。
一些個境界足夠的妖族,也紛紛憑借本能,選擇盡量避開那個古怪存在。
落在城頭的黑影,仰頭望去,高高舉起手臂,與她道别。
好似心上人,是那天上月,從此天地有别。
這個黑影轉過身,背對那座緩緩飛升的整座城池,背對老大劍仙陳清都。
陳清都法相朗聲道:“小子,記住約定。我可以違約,你不行!”
死死守住一半的劍氣長城,如果蠻荒天下在那浩然天下肆虐十年百年,就守住十年百年,若是一萬年,那你陳平安就在這裏枯坐一萬年!
陳清都的殘餘魂魄,來到那道身影旁邊,說道:“辛苦了。”
黑影輕輕搖頭,又點了點頭。
老大劍仙笑着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。
黑影後退一步,作揖拜别老大劍仙。
言語之間,老大劍仙就已經魂飛魄散,真正融入雙方腳下那半段劍氣長城,世間再無陳清都。
那個身形缥缈的黑影依舊一言不發,一步跨到南邊城頭之上,雙指并攏,猛然一抹。
城頭之上,出現了一位位從敬劍閣畫卷中走出的劍仙真靈。
畫卷劍仙皆無靈智,隻知道除了那個黑影之外,登上城頭者,皆斬。
隻要隻剩一半的劍氣長城還在,這些劍仙就沒有隕落一說。
做完這件事情,黑影瞬間來到城頭缺口處,有那妖族試圖半路攔截,不管是修士真身還是攻伐法寶,皆瞬間化作齑粉。
黑影如屹立于懸崖,與站在另一側城頭上的灰衣老者,遙遙對峙。
黑影那雙金色眼眸,死死盯住對方。
灰衣老者搖頭道:“何苦來哉。”
雙方腳下,兩段城牆之間的缺口處,如同一條寬闊道路,不計其數的妖族大軍蜂擁而過。
黑影憑空消失。
在遠處現身之後,将一頭禦風越過城頭玉璞境妖族從雲海拽下,一手抓住它的頭顱,對方額頭瞬間血肉模糊,就那麽被黑影提在空中。
給我記住了,世間猶有陳平安在守城頭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