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安一路獨自往南鑿陣,所到之處,術法、靈器傾瀉而下,下起了一陣陣的滂沱大雨。
然後陳平安終于碰到了一個硬茬,是一位披挂鮮紅鎖子甲的矮小漢子,偏戴了一頂鳳翅紫金冠,插有兩根長尾雉的極長翎子,好似浩然天下那些市井戲台上的花俏裝束。
敢在劍氣長城戰場上這麽招搖過市的,除了不怕死,肯定還有不怕死的資格,這位妖族修士身形極快,近乎縮地符,轉瞬之間就從數裏地之外,來到了陳平安身側,一拳直接破開陳平安庇護周身的渾厚拳意,砸在陳平安太陽穴上,打得陳平安橫飛出去數十丈。
陳平安一掌拍地,飄然旋轉,起身站定,後者如影随形,與陳平安互換一拳。
雙方幾乎同時倒滑出去,在大地之上犁出一條沒過膝蓋的溝壑,後者抖了抖出拳的右手手腕,左手雙指扯下一根翎子,開口言語,竟是劍氣長城的方言,“你就是新任隐官?武夫遠遊境了?拳頭不輕,難怪能先輸曹慈三場,再赢郁狷夫三場。”
他擡起右手,示意圍殺而至的妖族大軍都退後,将戰場讓給自己與劍氣長城的年輕隐官。
陳平安伸出大拇指,抹去嘴角血絲,再以手心揉了揉一側太陽穴,力道真不小,對手應該是位山巅境,妖族的武夫境界,靠着先天體魄堅韌的優勢,所以都比較不紙糊。隻是九境武夫,身負武運,不該這麽送死才對,穿着也好,出拳也罷,對手都過于“無所謂”了。
陳平安很快了然,便難得在戰場上與敵人言語,“你是蠻荒天下的最強八境武夫?要找機會破境,獲得武運?”
那身材矮小的漢子松開手中那根翎子,砰然彈起,點頭笑道:“如何?你我問拳一場?我要說不會有誰摻和,你肯定不信,我估計也管不住一些個鬼鬼祟祟的劍修死士,沒關系,隻要你點頭,接下來這場武夫問拳,妨礙我出拳的,連你在内皆是我敵,一并殺了。”
陳平安伸出一手,指了指劍氣長城那邊,笑道:“城池裏邊,有位教我拳法的九境前輩,你可以去那邊問拳。”
那矮小漢子眼神陰沉,自己極有誠意,這位如今聲名顯赫的年輕隐官,卻很不上道啊。
陳平安說道:“最後陪你聊幾句,一位武夫,不管輸給誰,哪怕他是曹慈,都談不上雖敗猶榮,輸了就是輸了。以此可見,蠻荒天下的最強遠遊境武夫,不談拳頭硬不硬,隻說武夫氣魄心胸,确實很不咋的。你要是得了‘最強’二字,跻身九境,那就是天大的笑話了。”
雙方對話,其實都無甚意思。
隻是各自算計都不小,那矮小漢子故作豪邁,要單獨問拳陳平安,不過是要以年輕隐官作爲武道踏腳石,一旦就此破境,除了蠻荒天下的武運饋贈,還可以攫取劍氣長城的一份武運底蘊。
至于陳平安,當然是在暗中尋找那位蠻荒天下的百劍仙第一人,先前三教聖人兩次造就金色長河,陳平安兩場出城厮殺,與對方都打過交道,交手看似點到即止,都未出全力,但是細微處環環相扣,誰率先在某個環節出現纰漏,誰也就死了,而且死法注定不會如何慷慨壯烈,隻會讓境界不高的觀戰劍修覺得莫名其妙。
那矮小漢子好像也沒了勾心鬥角的興緻,以靴子輕輕撥弄地面砂礫,“站着聊完了,等下我給你躺下說話的機會。對了,我叫侯夔門。”
陳平安一手負後,微微轉頭,伸出手指,指了指自己太陽穴,示意有本事朝這邊再來一拳。
突然有了個想法,可以試試看。
試試看的前提,就是先讓對方試試看。
侯夔門自然不會客氣。
侯夔門一拳遞出之後,稍作猶豫,沒有趁勝追擊,隻是站在原地,看着那個被自己一拳打飛出去的年輕人。
根本沒有躲避更沒有還手的年輕人一腳重重踏地,止住身形,笑望向侯夔門,神色之中,略有譏諷。
侯夔門方才擔心有詐,便收力幾分。
一個以算計著稱于六十軍帳的年輕隐官,總不至于傻到站着被自己打死才對。
所以一拳功成之後,便有一絲後悔,如果這一拳不是試探,而是傾力遞出,這會兒那個年輕人還能站着?
隻是爲何對方到底硬挨自己一拳?
陳平安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,“再來一拳。”
侯夔門擡起雙臂,雙指分别撚住翎子,他這身裝束,鮮紅鎖子甲,與那紫金冠和兩根熠熠生輝的翎子,可不是什麽尋常的山上器物,而是一整套的上古兵家重寶,隻不過煉化之後改變了相貌而已。半仙兵品秩,攻守兼備,名爲劍籠,能夠拘押劍仙飛劍片刻,沒了本命飛劍的劍仙,一旦被他近身,那就要乖乖與他侯夔門比拼體魄了。
侯夔門松開兩根翎子,身形一閃,來到那個一心求死的同輩武夫身前,一拳遞出,随後年輕隐官整個人摔在了遠處。
陳平安站起身,吐了一口血水,瞥了眼侯夔門,用家鄉小鎮方言罵了一句娘。
原本是打算讓這位八境巅峰武夫幫助自己打破七境瓶頸,不曾想這個侯夔門兩次出拳,都磨磨蹭蹭,這讓在北俱蘆洲獅子峰習慣了李二拳頭分量的陳平安,簡直就像是白挨了兩記婦人撓臉。
如今的劍氣長城,流傳着一句公道話,看年輕隐官打人,或是看他被打,都是賞心悅目的事情。
那侯夔門神色複雜。
陳平安以蠻荒天下的大雅言問道:“你到底是要殺隐官立功,還是要與武夫問拳破境?!”
侯夔門深呼吸一口氣,雙拳輕輕敲擊一次,沉聲道:“最後一拳,你要不死,就算我輸。陳平安,我知道你一樣有所求,沒關系,就看誰拳法更高!這一拳,你隻管還手。”
陳平安皺了皺眉頭。
隐約之間,侯夔門的磅礴拳意,在他四周凝聚出一份模糊氣象,類似聖人坐鎮小天地。
早年在書簡湖,當初與青峽島章靥同行遠遊,陳平安就發現自己能夠依稀瞧出些迹象了。
陳平安抖了抖袖子,卷起雙袖輕輕舒展鋪開。
一瞬間。
年輕隐官和侯夔門所處戰場上,塵土飛揚,遮天蔽日。
漫天風沙裏夾雜着向四面八方迸射的細密拳意,亂如萬千極小飛劍濺射。
刹那之後,大地震顫,風沙四散,隻見那侯夔門一手死死捂住脖子,鮮血從指縫間滲出,一手握拳,環顧四周。
最後侯夔門看到了一位妖族修士身後,那個年輕隐官左手短刀刺入劍修死士後背心,再以右手短刀在脖子上輕輕一抹。
侯夔門已經無法順暢言語,含糊不清道:“陳平安,你作爲隐官,我親身領教了你的本事,隻是身爲純粹武夫,真是讓人失望,太讓我失望了。”
原來先前問拳,年輕隐官硬扛侯夔門一拳,卻袖中出刀,直接由下往上,刺入後者脖頸,不但如此,左手一拍刀柄,侯夔門如果不是重重踏地,拔高身形,然後撤退數步,差點就要被鋒刃攪爛唇舌,再被刀尖當場捅穿頭顱。
若是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,沒有天生堅韌體魄支撐,受此重傷,斷然是無法言語半個字了。
陳平安将自己身前劍修死士的那具屍體輕輕推開,聚音成線,與侯夔門微笑道:“你先後三次出拳,哪一次符合純粹武夫的身份。你要是第一拳就足夠純粹,我根本不介意與你互換三拳,說不定還能各自破境,那才是真正的誰生誰死,隻看拳高低。”
當陳平安現身之後,戰場又自行騰出一大片空地來。
年輕隐官,雙手反持短刀,輕輕松開,又輕輕握住。
這是與于祿學來的一個小習慣。
至于持刀姿勢,則是脫胎于梳水國劍水山莊瞧見的一種佩刀姿勢。其實在山下江湖上,刺客刀客也有此舉,但是在陳平安眼中,意思不夠,是個死架子。
侯夔門到底是隻知道年輕隐官,太不清楚陳平安的厮殺習慣。
當他開始拖泥帶水的時候,一定是在追求什麽後手。
不然所有的言語,至多隻會在分出生死之後。
侯夔門沒有就此撤退,拳意不減反增,很好。
陳平安收起那對得自北俱蘆洲割鹿山刺客之手的雙刀入袖,站立不動。
侯夔門不知施展了什麽秘法,脖頸附近鮮血停止流淌,雙臂下垂,亦是紋絲不動。
這才是名副其實的武夫問拳,該有的心境。
在那之後,隻要是兩道身影所到之處,必然殃及池魚一大片。
兩位各在武學瓶頸的純粹武夫,就像兩把劍仙飛劍,肆意切割戰場,滿地的殘肢斷骸。
侯夔門的出拳越來越“輕快”,拳意卻越來越重。
拳拳皆有那九境武夫的氣象雛形,這就是破境大契機。
不知爲何,那個年輕隐官已是公認的劍修,卻始終沒有祭出飛劍,甚至連背後劍匣裏邊的長劍都沒有動用任何一把。
戰場極遠處,一位與年輕隐官作爲同道中人的“中年男子”,看似被妖族大軍裹挾,浩浩蕩蕩往劍氣長城那邊湧去,他一直在留心陳平安和侯夔門的厮殺,大緻看出了些端倪,在猶豫要不要打亂陳平安的算盤。
隻是當他視線掃過幾個方位,距離不近,掂量一番,他便放棄了出手,就不與那座天才輩出的甲申帳搶戰功了。
侯夔門一身血肉模糊,堂堂八境巅峰武夫,身披重寶,與明明相差一境的晚輩武夫,一場問拳,竟會淪爲這般田地,匪夷所思。
滿臉血污的侯夔門蓦然站定,低頭輕笑,大快人心,擡起頭,死死盯住那個同樣突然收拳的年輕人。
侯夔門似乎是在說,等我九境,武運傍身,再來打你這個确實不太講理的金身境瓶頸,就該輪到我侯夔門不講理了,任你有那亂七八糟的算計,還能得逞?還能活着離開這處戰場?有本事你陳平安也破境一個?!
此番問拳,明明境界更高一籌,卻落了下風,症結不在侯夔門體魄不夠,不在拳輕,關鍵是那陳平安對于拳路好似未蔔先知。
此刻侯夔門見那陳平安如臨大敵的模樣,不似作僞,隻覺得痛快,此生練拳,次次破境,仿佛都未曾如此酣暢快意,那陳平安,今天助我破境,稍後留他全屍便是,前提是自己跻身九境之後遞出的數拳,年輕人體魄扛得住不被分屍!
蠻荒天下的一道道武運,破空而至,降臨戰場,瘋狂湧向侯夔門。
陳平安會心一笑,終于來了。
侯夔門的拳頭太輕,打不破自己的瓶頸,至多是幫助自己打熬幾處關鍵的筋骨肌肉,錦上添花而已。
因爲擔心會影響後續戰事,許多九境力道拳頭,直奔關鍵氣府,一旦砸在身上,陳平安不怕受傷,怕那拳意在人身小天地之内翻江倒海罷了,所以陳平安還不能全部扛住,得卸去大半,侯夔門出拳是痛快了,陳平安與之對拳,卻半點不痛快。
沒關系,打退武運,陳平安有經驗,在那老龍城,還不止一次。
何況陳平安連扛那天劫都有過兩次,在北俱蘆洲随駕城,在這劍氣長城與人離真對敵,都做過。
陳平安腳尖一點,拔地而起,筆直去往高空,并未出拳,隻是一味攀高,仿佛是要去往天幕最高處才罷休,雖未出拳,卻是以雲蒸大澤式的拳意,迎向那些來自蠻荒天下的一條條白虹武運。
那個“中年男子”停下腳步,仰頭望去,自言自語道:“武運也能搶?生意能這麽做?”
因爲那個年輕隐官不知用了什麽古怪手段,竟是直接扯着所有武運白虹,一起升空,使得年輕人宛如白虹飛升。
世間武運,本就是極爲虛無缥缈的存在,不然不會連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廟,都無法阻攔、截取此物,以至于隻能聽之任之,在九洲版圖的天才武夫之間流轉。
在蠻荒天下,同樣是連托月山都無法約束此事。
處境最爲尴尬的,自然是那武運來臨卻不曾近身的侯夔門。
侯夔門雙膝微曲,同樣去往高空,追逐那個已經小如芥子的陳平安身影,更是希冀着盡量靠近那些武運。
以劍客自居的“中年男子”依舊沒有出劍偷襲陳平安,不是講究什麽規矩道義,戰場厮殺,他與陳平安的路數如出一轍,每次出手,以至于每次與對手的換傷,都像是做一筆筆锱铢必較的買賣。
這位在百劍仙譜牒之上力壓離真、竹箧所有天才的年輕劍客,在冥冥之中,察覺到了一絲大道真意。
此刻出劍,即便能夠得手,于自己大道而言,隻會得不償失,因爲此生此世,會處處招惹來天地武運的無形壓勝。
若是純粹武夫,以此砥砺自身武道,反而是好事,可惜他終究是劍修。
不對!
那陳平安的一身拳意與動機,皆是假的。
他突然一伸右手,從一位不遠處妖族劍修手中直接馭來一把長劍,輕輕一震,崩碎出十數塊劍身碎片,同時左手手腕翻轉,強行以自身劍氣炸碎手心幾條脈絡,鮮血滲出之後,在那些劍身碎片之上一役抹過,使出了諸多壓箱底手段之一的年輕劍客,一揮袖子,将那些碎片激射向高空處,直直去往侯夔門那邊。
幾乎同時,侯夔門眼前一花,相距百餘丈的那一道身形,先用了一張縮地符,再以松針、咳雷兩把煉化飛劍作爲牽引。
雙手持刀,一刀刺中侯夔門腮幫,橫穿整個臉頰,一刀捅入侯夔門心口,一擊得手,再用縮地符,身形瞬間消失。
下一刻,侯夔門四周懸停了那些長劍碎片,如同一座袖珍劍陣,護住了這位暫時不好說是八境、還是九境的武夫妖族。
如果不是它們趕到,陳平安能夠直接割下侯夔門的半顆頭顱。
侯夔門一咬牙,挨了兩刀後,“飛升”身形微微停滞,繼續飛掠向高空,那些武運,又被那個年輕隐官給拖拽向了更高處。
那些長劍碎片在确定侯夔門性命無憂之後,便一閃而逝,返回“中年男子”那邊。
兩位純粹武夫,先後撞開了兩層廣袤雲海。
一層隻比劍氣長城城頭稍高,更高處的那片雲海,則遠遠高出城頭。
蓦然高出雲海而懸停,陳平安再一次緊皺眉頭,隻是這一次,卻不是與那侯夔門真真假假,虛虛實實演戲了。
而是真的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的陰謀氣息。
更高處那些武運,千真萬确。
侯夔門雖然不知那年輕隐官爲何停步,破開雲海之後,依舊憑借禦風境,接近那些如蛟龍遊走的條條武運。
陳平安略作思量,竟是直接舍了先前所有謀劃,墜入雲海,返回大地。
侯夔門便要大大方方笑納那些本該屬于自己的武運,雲海之上,大日照耀,侯夔門好似一尊神靈。
隻是刹那之間,侯夔門一雙眼眸變作漆黑,掙紮片刻,竟是開始追随陳平安而去,同時牽引着那些武運一并落向大地。
武運撞入侯夔門身軀當中,跻身九境的侯夔門朝那陳平安一掠而去。
陳平安三次轉變撤退軌迹,依舊躲避不及。
大地之上,砸出一個仿佛劍仙本命飛劍炸裂的驚人大坑。
九境武夫侯夔門連同一身武運全部粉碎。
甲申帳,五位蠻荒天下的劍仙胚子,不再遮掩行蹤,齊齊出現在大坑邊緣,各據一方。
竹箧,離真,雨四,流白,灘。
那個中年男子歎息一聲,隐匿身形,就此離去。
竟是有那王座大妖,運轉本命神通,附身于破境在即的侯夔門,直接舍了一位闆上釘釘的九境武夫,來換取年輕隐官陳平安的重傷?
竹箧說道:“小心是陷阱。”
一個微笑嗓音在衆人心湖之中同時響起:“怎麽可能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