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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74.第774章 居中武夫

第774章 居中武夫

劉羨陽就真的隻是回鄉看一趟,看完之後,就乘坐落魄山那條名爲“翻墨”的龍舟渡船,無法直達老龍城,需要在寶瓶洲中部一處梳水國附近的仙家渡口中轉,沿着那條走龍道南下。

珠钗島所有祖師堂嫡傳修士,早已從書簡湖搬遷到了螯魚背,算是與落魄山最早締結盟約的一座仙家勢力。

昔年垂簾聽政的長公主殿下,如今的島主劉重潤,親自暫任渡船管事,一條渡船沒有地仙修士坐鎮其中,終究難以讓人放心。

阮秀在牛角山渡口,爲劉羨陽送行。

龍舟巨大,本身就是一座金山銀山,看得劉羨陽感慨萬分,早年三人,最想掙錢的,其實不是顧璨,是陳平安才對。不過與顧璨那種想掙錢早早想好如何花錢,不太一樣,陳平安就是窮怕了,隻有每天可以掙着錢,無論多少,家底哪怕隻是比昨天多出一顆銅錢,才能讓不安穩的日子變得安穩,讓安穩的日子變得更安穩。

這次回鄉,劉羨陽多是在走門串戶,與那些留在小鎮上了歲數的街坊鄰居拉家常,老人一年比一年少去,穿開裆褲的孩子們,一年一年長大成人,各有婚嫁,見着了劉羨陽也未必認識,那些個昔年的同齡人,忙着在州城那邊做生意,所以劉羨陽真正能夠與人說上話的機會,不多了,而且以後注定會越來越少。

如今與老人閑聊,杏花巷成了山上神仙的馬苦玄,在家鄉買下許多山頭的大地主陳平安,莫名其妙成了龍子龍孫的宋集薪,還有在州城那邊與官老爺們一起做大買賣的董水井,都是小鎮百姓聊得最多的話題人物。

而且這些把苦日子熬出頭的老人,好像都特别喜歡稱贊杏花巷和泥瓶巷的風水,說半點不比那福祿街和桃葉巷差了。

劉羨陽喜歡聽老人們念叨這些家長裏短,尤其是一些個早先與泥瓶巷不熟的老人,說起那個陳平安,好像就是每天看着長大的自家晚輩似的,讓劉羨陽聽得很樂呵,确實,在待人接物這方面,尤其是與長輩打交道,陳平安從小就比較擅長,平時話不多,可在路上見着了人,都會主動招呼,從不會亂了輩分,哪怕對方不理睬,斜眼都不給,下次見了面,泥瓶巷少年還是會規規矩矩稱呼一聲。

有些發迹,驟然富貴,是靠命好,羨慕不來。可有些成事,是靠日積月累的點點滴滴,好像可以随便學,又好像學不來。

劉羨陽等待龍舟渡船的停岸,還需要卸貨裝貨,如今龍舟的買賣,與北俱蘆洲的披麻宗和春露圃都有關系,這是許多小鎮百姓都無法想象的天邊事了。

劉羨陽突然笑問道:“山上那個叫謝靈的孩子,相貌挺清奇。”

話裏有話,從來是小鎮風俗。

阮秀嗯了一聲,說道:“就是個孩子。”

劉羨陽有些幸災樂禍。

阮秀說道:“你管不住顧璨的。”

劉羨陽點頭道:“撐死了就是我打他一頓,顧璨不還手,改不了小鼻涕蟲的根本心性,這一點,我很早就知道了,所以我也沒想着怎麽管他。這小王八蛋總算剩下點良心,知道誰是真正對他好。”

阮秀與劉羨陽是舊識,劉羨陽其實比陳平安更早進入那座龍須河畔的鑄劍鋪子,而且擔任的是學徒,還不是陳平安後來那種幫忙的短工。燒造瓷器也好,鑄劍打鐵也罷,好像劉羨陽都要比陳平安更快入鄉随俗,劉羨陽如同鋪路,有了條路子可走,他都喜歡拉上身後的陳平安。

人生路上,許多人都願意自己朋友過得好,隻是卻未必願意朋友過得比自己更好,尤其是好太多。

劉羨陽不是這樣,陳平安也不是,這大概就是兩個性情大不相同的人,爲何能夠成爲真正的朋友,并且在雙方人生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後,反而更是朋友。

阮秀一手捧繡帕,撚起一塊桃花糕,問道:“沒去泥瓶巷與她打聲招呼,聊幾句?”

劉羨陽感慨道:“少年時的愛慕欣欣焉,回頭再看,就是美好的懷念。”

等到劉羨陽感慨完畢,阮秀已經吃完一塊糕點,又撚起一塊杏仁酥,說道:“你與我爹聊了什麽,我爹好像挺高興的。”

劉羨陽笑呵呵道:“阮師傅喝酒,我罵陳平安。”

阮秀哦了一聲。

劉羨陽倒也不算騙人,隻不過還有件正事,不好與阮秀說。陳淳安當年出海一趟,返回之後,就找到劉羨陽,要他回了家鄉,幫着捎話給寶瓶洲大骊宋氏。劉羨陽覺得讓阮邛這位大骊首席供奉、兼自己的未來師父去與年輕皇帝掰扯,更合時宜。那件事不算小,是關于醇儒陳氏會支持大隋山崖書院,重返七十二書院之列,但是大骊建造在披雲山的那座林鹿書院,醇儒陳氏不熟悉,不會在文廟那邊說多一字。

劉羨陽當時有些疑惑,便坦然詢問,不知亞聖一脈的醇儒陳氏,爲何要做這件事情,就不擔心亞聖一脈内部有非議嗎?

劉羨陽的這份隐憂,不是沒有道理的,中土文廟的一位副教主,無論是境界,還是輩分,都與陳淳安不相上下,簡而言之,陳淳安是名動天下的醇儒,是亞聖一脈的頂梁柱,但陳淳安在亞聖一脈的文脈道統當中,言行還是會有很多的束縛。

陳淳安當時好像心情不錯,與劉羨陽說這是自己與陳平安做的一樁讀書人買賣,若是陳平安隻靠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身份,敢這麽與他陳淳安說大話空話,那就有些不善了。最後在那腳下便是大河滔滔的石崖之上,陳淳安拍了拍劉羨陽的肩膀,老先生與年輕人說了一句新鮮言語,說我們這些讀書人,不必恥于談利益,心中務虛要高遠,手頭務實要厚重,讀書人要走出書齋,走在老百姓身邊,講些沒讀過書的人也都聽得懂的道理。

劉羨陽當時脫口而出一句話,說我們讀書人的同道中人,不該隻是讀書人。

老人大爲欣慰,撫須而笑,說我們醇儒陳氏的家風學風,還是相當不錯啊。

阮秀突然說道:“說了已經不挂念太多,那還走那條地下河道?直接去往老龍城的渡船又不是沒有。”

劉羨陽雙手搓臉頰,說道:“當年小鎮就那麽點大,福祿街桃葉巷的好看姑娘,看了也不敢多想什麽,她不一樣,是陳平安的鄰居,就住在泥瓶巷,連我家祖宅都不如,她還是宋搬柴的婢女,每天做着挑水做飯的活計,便覺得自己怎麽都配得上她,要真說有多少喜歡,好吧,也有,還是很喜歡的,但是沒到那寤寐思服、抓心撓肝那份上,一切随緣,在不在一起,又能如何呢。”

阮秀問道:“劍氣長城,是一個怎樣的地方?”

劉羨陽想了想,“是一個什麽都少、唯獨劍修很多的地方,修行,生死,在劍氣長城那邊,好像都不是什麽太大的事情。所以在那邊,酒鬼也多,劍修和劍仙都畢竟喜歡喝酒。甚至可以說,印象中,劍氣長城是我家鄉之外,高人最不像高人的一個地兒。”

阮秀點了點頭。

劉羨陽臉色别扭,猶豫了半天,終于忍不住說道:“阮秀,我與你認識很早,對吧?我們關系也很好,對不對?隻是有些話,我真不好多說什麽,陳平安,你,都是我的朋友,所以我就隻能在某件事上,盡量不說那些你可能比較想聽見的言語。”

阮秀擡起頭,望向劉羨陽,搖搖頭,“我不想聽那些你覺得我想聽的言語,比如什麽阮秀比甯姚好,你與我是比甯姚更好的朋友。”

劉羨陽如釋重負,笑了起來,“阮姑娘畢竟是阮姑娘。”

阮秀說道:“我方才這麽問,除了好奇如今劍氣長城是怎麽個樣子之外,也想知道他在那邊,過得好不好,要是因爲有甯姚在的緣故,他過得很好,我與他是朋友,當然也會很高興。”

劉羨陽剛要順着阮秀的言語多聊幾句,說陳平安那小子在劍氣長城是如何的如魚得水,劉羨陽突然打住,在心中默默告誡自己千萬别多嘴。

劉羨陽再過幾年,下一次重返家鄉,就會名正言順地成爲龍泉劍宗的祖師堂嫡傳,關于此事,在劉羨陽登山後,阮邛與嫡傳和記名弟子都講明白了,隻是劉羨陽在祖師堂譜牒上的名次,是在開山大弟子董谷之後,還是直接丢到謝靈之後,阮邛沒說,劉羨陽沒問,就成了如今龍泉劍宗許多記名弟子茶餘飯後的一樁趣談,宗門上下,如今也都熟悉宗主的脾氣,隻要練劍心誠,言語忌諱不多,關于劉羨陽的修行境界,更是猜測頗多。畢竟正兒八經的儒家弟子,劍修不多。

阮秀好奇問道:“爲什麽還是願意回到這裏,在龍泉劍宗練劍修道?我爹其實教不了你什麽。”

劉羨陽無奈道:“陳平安太會照顧别人,不太擅長照顧自己,我離得遠了,不放心。”

“‘我不放心陳平安。”

阮秀輕聲念叨了一句劉羨陽的肺腑之言,她笑了起來,收起了繡帕放入袖中,沾着些糕點碎屑的手指,輕輕撚了撚袖口衣角,“劉羨陽,不是誰都有資格說這種話的,可能以前還好,以後就很難很難了。”

劉羨陽笑呵呵道:“我不放心陳平安。”

阮秀笑眯起眼,裝傻。

老龍城藩王府邸,書房。

書案上擺了一些不同朝代的正統史書,文豪詩集,書畫冊子,沒有擱放任何一件仙家用物作爲裝飾。

書案後邊擺放着四條屏,一幅舊大骊地圖,一幅寶瓶洲版圖,其餘兩幅,分别繪有桐葉洲、北俱蘆洲仙家門派分布圖。

從北方家鄉剛剛返回南邊藩地的宋集薪,獨自坐在書房,挪動椅子方向,面朝四條屏而坐。

宋集薪雙手環住一把小巧玲珑的養心壺,輕輕旋轉,小壺地款爲“山魈”二字。

宋集薪輕輕擰轉着手中小壺,此物失而複得,算是物歸原主,隻是手段不太光彩,不過宋集薪根本無所謂苻南華會怎麽想。

當年苻南華進入骊珠洞天,以一袋子金精銅錢和一枚老龍布雨佩,從宋集薪手中買下了這把小壺,這筆買賣,其實還算公道,當然苻南華還是憑本事撿到了個不小的漏,不同于許多山上法寶,空有品秩,對于地仙修士卻是雞肋之物,這把養心湖是品秩極高的珍稀法寶,最是适宜地仙修養道心、潤澤氣府,不但如此,壺中别有小洞天,還是件方寸物,所以苻南華得手之後,請高人勘驗一番,喜出望外,十分珍愛。

昨天苻南華與年輕藩王“叙舊”,宋集薪便提及了這把小壺,今天苻南華就托人送來。

宋集薪并不是真正貪圖一把養心壺,而是此次回鄉遊曆,讓一直看似勤勉爲政、實則得過且過的年輕藩王,從一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泥瓶巷宋集薪,不知不覺提起了一份心氣,終于開始以大骊藩王“宋睦”自居,那麽這把重新落入手中的小壺,宋集薪松開一手,輕輕掂量,這就是山下權勢的分量。

自古仙家輕王侯。

但是如今的大骊王朝不一樣,早已是将一洲所有山上勢力打壓、掣肘、威懾得喘不過氣來,任你是神诰宗、真境宗這樣既是宗字頭、更有别洲大靠山的龐然大物又如何,到了大骊皇帝“宋和”的禦書房小朝會之上,依舊要以半個臣子自居,需要看人臉色行事,乖乖落座,乖乖起身。

宋集薪随意抛着那把價值連城的小壺,雙手輪換接住。

身後桌上有兩份秘檔,都是宋集薪要求銅人捧露台收集的情報,宋集薪完全信不過綠波亭諜子,因爲綠波亭最早的主人,畢竟是那位大骊娘娘,如今的太後娘娘,更是宋集薪的親生母親,雖說如今綠波亭與牛馬欄一并屬于國師大人,但是宋集薪很清楚,綠波亭許多沒被剔除出去的老人,都知道如何做,在皇帝宋和、太後,與勢單力薄的藩王宋睦之間,如何取舍,傻子都清楚。

而捧露台卻是大骊軍方獨有的諜報機構,隻會聽令于皇叔宋長鏡一人,一直以來連國師崔瀺都不會插手。

宋集薪轉過頭,瞥了眼那兩份檔案,一份是北俱蘆洲上五境修士的名單,十分詳細,一份是關于“少年崔東山”的檔案,十分簡略。

趴地峰火龍真人,太霞一脈的李妤已經兵解離世,指玄峰袁靈殿,此外還有白雲桃山兩脈,所幸其中一人隻是元嬰境,不然火龍真人這一脈,實在是太可怕了。

天君謝實。

骸骨灘披麻宗,宗主竺泉,兩位老祖師。

鬼蜮谷京觀城,高承。

桃林之中有道觀、寺廟,藏藏掖掖,具體底蘊如何,暫時未知。

浮萍劍湖,女子劍仙郦采。已經遠遊劍氣長城。

太徽劍宗,宗主韓槐子,老祖師黃童,新玉璞境劍仙劉景龍。韓槐子也身在劍氣長城多年。

北地第一劍仙白裳,徐铉的恩師。

猿啼山嵇嶽,已戰死,與十境武夫顧祐互換性命,這對于整個北俱蘆洲而言,是莫大的損失。

水龍宗,北宗孫結,南宗邵敬芝。

瓊林宗宗主。

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,楊氏家主。

清涼宗賀小涼。

暫時不知生死的仙人境野修,黃居然。

此外還有許多與那桃林道觀、寺廟差不多的存在,以及那些現世不多、悄然隐居閉關的高人,大骊王朝的諜報很難真正滲透到北俱蘆洲腹地,去探究那些塵封已久的真相。還有一些秘史,是所有在世、已死劍仙的劍氣長城之行。

至于那個崔東山,捧露台隻給了一張白紙。

不過有兩張從刑部輾轉到此地書房的紙張,一張簡略闡述了此人曾經在何處現身、滞留、言行舉止,以書院求學生涯最多,首次現身于尚未破碎墜地的骊珠洞天,之後将盧氏亡國太子的少年于祿、改名謝謝的少女,一起帶往大隋書院,在那邊,與大隋高氏供奉蔡京神,起了沖突,在京城下了一場無比絢爛的法寶大雨,後來與阮秀一起追殺朱熒王朝一位元嬰瓶頸劍修,成功将其斬殺于朱熒王朝的邊境之上。

刑部檔案第一頁紙張的結尾語,是此人破境極快,法寶極多,性情極怪。

第二頁紙張,密密麻麻,全是那些法寶的介紹。

宋集薪收回視線,轉頭繼續凝視着那四條屏,如今出入藩王府邸的山上修道之人,魚龍混雜,許多隐蔽身份,對方不主動說破,宋集薪打破腦袋都猜不到,有那桐葉宗潛伏在寶瓶洲多年的祖師堂秘密供奉,還有那北俱蘆洲瓊林宗在寶瓶洲的生意管事人。

宋集薪起先就像個傻子,隻能盡量說些得體的言語,但是事後複盤,宋集薪蓦然發現,自認得體的言語,竟是最不得體的,估計會讓不少不惜洩露身份的世外高人,覺得與自己這個年輕藩王聊天,根本就是在對牛彈琴。

因爲宋集薪一直以來,根本就沒有想明白自己想要什麽。

換回宋和那個本名?與弟弟争一争龍椅?宋集薪沒興趣,或者說宋集薪很怕重蹈覆轍,但凡是個看過幾本史書的人,都知道帝王之家的兄弟阋牆,會死很多人的。當今天子也好,太後娘娘也罷,終究都是他的至親。宋集薪發現自己的人生好像一直這麽拖泥帶水,愛誰都很難純粹,恨誰都不徹底,到最後自己就都一一還債,督造官宋煜章,鄰居陳平安,婢女稚圭……

不能再這樣下去了。

宋集薪攥緊手中那把養心壺,猛然起身。

書房門口的稚圭,其實悄然站立許久,這會兒才開口說道:“公子,有人求見,等候已久。是雲林姜氏嫡女,苻南華名義上的妻子,嗯,那女子瞧着有些富态。不過是高人施展了障眼法,真實容貌,還行吧。”

宋集薪笑着走向門口。

與她并肩行走的時候,宋集薪輕聲問道:“蛇膽石,金精銅錢,需要多少?”

稚圭眼睛一亮,笑道:“公子,當然是與早年銀兩一般,多多益善,隻是如今這些物資,朝廷管得可嚴,京城皇庫那邊不會随便拿出來的。”

宋集薪笑道:“放心吧,随便找個由頭的小事。我可以與南嶽山君做筆買賣,拿那範峻茂當幌子,争取截取半數送給你。”

稚圭好似意外,偷偷看了眼宋集薪,公子如今是有些不太一樣了。

她繼續視線遊曳,隻是沒有洩露天機。

如今寶瓶洲能夠讓她心生忌憚的人物,屈指可數,那邊剛好就有一個,而且是最不願意去招惹的。

在宋集薪遠離書房之後。

從四條屏後邊繞出一個白衣少年郎,牆角根還蹲着個從頭到尾不用呼吸的木讷孩子。

崔東山一手持折扇,輕輕敲打後背,一手翻轉手腕,變出一支毛筆,在一道屏風上圈圈畫畫,北俱蘆洲的底蘊,在上邊幫着多寫了些上五境修士的名字,然後趴在桌上,翻看關于自己的那三頁紙張,先在刑部檔案的兩頁紙上,在許多名稱不詳的法寶條目上,一一增補,最後在牛馬欄那張空白頁上,寫下一句崔瀺是個老王八蛋,不信去問他。

寫完之後,比較滿意。

招了招手,讓高老弟走到自己身邊,崔東山彎腰,在孩子臉上提筆作畫。

然後頭也不擡,微笑道:“馬苦玄,享受慣了不講規矩的好,總有一天,你會吃大苦頭的。”

馬苦玄現出身形,斜靠書房門口,“多大的苦頭?身死道消?因果糾纏?國師大人,别人不知道就算了,井底之蛙,攢簇淺水中。但是你豈會不清楚,我最不怕這個?”

崔東山依舊在高老弟臉上畫烏龜,“來的路上,我瞧見了一個大義凜然的讀書人,看待人心和大勢,還是有些本事的,面對一隊大骊鐵騎的刀槍所指,假裝慷慨赴死,願意就此殉國,還真就差點給他騙了一份清譽名望去。我便讓人收刀入鞘,隻以刀柄打爛了那個讀書人的一根手指頭,與那官老爺隻說了幾句話,人生在世,又不隻有生死兩件事,在生死之間,劫難重重。隻要熬過了十指稀爛之痛,隻管放心,我保管他此生可以在那藩屬小國,生前當那文壇領袖,死後還能谥号文貞。結果你猜怎麽着?”

馬苦玄皺了皺眉頭。

崔東山作畫完畢,點了點頭,處處神來之筆,不愧是畢生功力的顯化,這才轉頭笑道:“你說自己不怕身死道消,我是信的,隻是你連因果糾纏的厲害都不明白,井底之蛙,哪來的資格與我說自己怕不怕?隻說馬蘭花一事,是誰的安排?不是我吓唬你,光靠境界高便是本事大,多少人能殺我?即便你将來有了通天的境界,我依舊讓你揪心千百年,随手爲之罷了。所以啊,聰明點,讓我省點心。不然到時候你有了真怕了的那一天,于我而言,有何益處?事功學說,根本宗旨之一,就是盡量不讓人犯蠢,務必讓你求利益者,可得利益。”

馬苦玄點點頭,“有道理。”

崔東山坐在椅子上,旋轉手中折扇,笑嘻嘻道:“幾天不挨打,就打窮乞丐,你說好玩不好玩。”

馬苦玄笑道:“今天能打窮乞丐,明兒說不定就可以打富家翁了,人活着總得有點念想,不然幹脆一輩子當乞兒。”

崔東山恍然,使勁點頭道:“有道理。”

馬苦玄抱拳道:“希望以後還能聆聽國師教誨。”

崔東山在那馬苦玄離去後,搖晃折扇,悠然自得,扇面上寫着四個大大的行書,以德服人。

崔東山伸出一根手指,随便比劃起來,應該是在寫字,沾沾自喜道:“豎劃三寸,千仞之高。一線飛白,長虹挑空……”

崔東山轉過頭,看着那個默默站在書案旁邊的孩子,“哪家孩子,這麽俊俏。”

整個臉龐都被鬼畫符的孩子突然說道:“先生,我想學棋。”

崔東山白眼道:“教拳教步,餓死師傅,教你下棋,我有什麽好處?”

孩子說道:“可以陪先生下棋。”

崔東山搖頭,沒有給出答案,隻是說了句摸不着頭腦的怪話:“遺簪故劍,終有返期。”

刻舟求劍非癡兒,杞人憂不可笑。

崔東山開始閉目養神。

孩子就開始發呆。

半個時辰後,宋集薪獨自返回書房,稚圭說要出城逛逛。

宋集薪看到了那個鸠占鵲巢的白衣少年郎後,停下腳步,然後繼續前行,挑了張椅子坐下,笑道:“崔先生真是不見外。”

老龍城不是一個可以讓修道之人如入無人之境的地方。

崔東山睜開眼睛,問道:“你知道我是誰?”

宋集薪點頭道:“有些猜測。”

崔東山以折扇敲打肩膀,“高老弟,與他說說看我是誰,我怕他猜錯。”

孩子一闆一眼開口說道:“我家先生是東山啊。”

崔東山收了折扇,蓦然捧腹大笑,帶着整條椅子都東倒西歪起來。

崔東山蓦然收斂神色,站起身。

被氣勢震懾以及無形牽扯,宋集薪身不由己,立即站起身。

崔東山沉聲道:“事到如今,我便不與你搗漿糊了,我叫崔東山,那崔瀺,是我最不成材的一個記名徒孫。”

宋集薪彎腰作揖,輕聲道:“國師大人何苦刻薄自己。”

崔東山以手做扇,清風拂面,“何以解憂,唯有自嘲。”

桌上那三頁紙張,都化作灰燼,随風消散。

崔東山繞過桌子,走到宋集薪附近的窗台附近,輕聲說道:“齊靜春對你期望不低的,爲何這些年不上心?”

宋集薪沉默不語。

崔東山哀歎一聲,“宋集薪啊宋集薪,你知不知道,你這種命,擱在好多的演義小說裏邊,你就是開篇第一個出現的,還是結局最後出現的那個。你咋個就自己不争氣嘞?小腦闊兒不靈光嘞?你瞧瞧那杏花巷馬苦玄,身邊帶了隻貓,你更了不起,出門之前,就帶了個王朱,比如再加上那桃葉巷的謝靈,自家老祖宗都能從譜牒前幾頁走出來,你們這種人啊,都是天命所歸的小老天爺啊!”

宋集薪臉色難看,這都什麽跟什麽?

白衣少年擡起頭,擺出默默流淚狀,似乎覺得氛圍不夠,便打了個響指。

那個高老弟心領神會,開始唱那支小曲兒,那是一個關于臭豆腐好吃的歡快故事。

在崔東山看來,一個人有兩種好活法,一種是老天爺賞飯吃,小有近憂,無大遠慮,一睜眼一閉眼,舒舒服服每一天。一種是祖師爺賞飯吃,有了一技之長傍身,不用擔心風吹日曬雨淋,有錢,所以就可以吃糖葫蘆,可以吃臭豆腐,還可以一手一串,一口一個糖葫蘆,一口一塊臭豆腐。

可憐年輕藩王,站在原地,不知作何感想。

霁色峰祖師堂大門外的廣場上,召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武林大會,爲表重視,擺放了一張桌子四條長凳,桌上擺滿了瓜果糕點。

當然祖師堂的大門不是随便開的,更不能随便搬東西出門,所以桌凳都是專門從落魄山祖山那邊搬來。

在座各位,如今都是龍泉郡總舵轄下東華山分舵大佬。

分舵主裴錢,坐在主位上,背對祖師堂大門口,雙臂環胸,她身前桌上擱放着一塊木牌,是龍泉郡總舵的盟主令牌,寶瓶姐姐交由裴錢保管多年。

剛剛升任分舵副舵主沒多久的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,分舵供奉陳暖樹列席這場會盟,供奉陳靈均缺席,已經被舵主裴錢在賬本上記過一次。

管着落魄山所有房門鑰匙的粉裙女童,和懷抱金色小扁擔、綠竹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,并肩坐在長凳上。

分舵轄下書院某學舍小舵主李槐,成員有山崖書院學生劉觀和馬濂,三人擠在一條長凳上。劉觀和馬濂與李槐不但是大隋山崖書院的同窗,還是一個學舍的好友,劉觀是寒族子弟,馬濂是大隋豪閥出身,馬家與大隋戈陽高氏還是姻親,劉觀馬濂都是備受書院夫子厚望的大隋讀書種子。

還有榮升騎龍巷右護法,原饅頭山、後龍州城隍閣香火小人,因爲個頭最小,被分舵主準許破格坐在桌上,有幸能夠與分舵主面對面。

騎龍巷左護法趴在長凳下邊。

身爲武林盟主的總舵舵主,李寶瓶。分舵名譽舵主,大白鵝崔東山,兩人缺席此次會盟。

裴錢咳嗽一聲,視線掃過衆人,說道:“今天召集你們,是有三件事要商議,不是兒戲……周米粒,先把瓜子放回去。劉觀,坐有坐姿。”

小姑娘默默放下手中攥着的那把瓜子。劉觀悻悻然坐好。

舵主大人,果然鐵面無私,麽得感情。

裴錢說了三件事,第一件事,頒布分舵的幾條規矩,都是些行走江湖的根本宗旨,都是裴錢從江湖演義小說上邊摘抄下來的,主要還是圍繞着師父的教誨展開。比如擁有一技之長,是江湖人的立身之本,行俠仗義,則是江湖人的武德所在,拳腳刀劍之外,如何分辨是非、破局精準、收官無漏,是一位真正大俠需要思量再思量的,路見不平一聲吼,必須得有,但是還不太夠。

再就是關于分舵一系列職務變更、升遷的緣由。着重表彰了周米粒和香火小人的點卯準時,以及嚴厲批評了那位騎龍巷左護法的憊懶怠工。

最後一件事,她馬上要和李槐去趟北俱蘆洲,這是分舵第一次正兒八經的下山遊曆,所以需要群策群力,多聊些行走江湖的自家經驗,陳暖樹負責在旁提筆撰寫,編訂成冊後抄錄幾份,将來人手一本。

聊完了正事,裴錢大手一揮,“嗑瓜子!”

霁色峰上,其樂融融。

一路與天上大風、飛鳥爲伴,披麻宗那艘被英靈拖拽雲海中的跨洲渡船,順順利利停靠在骸骨灘渡口,披麻宗有兩位落魄山記名供奉,與宗主竺泉一起駐守鬼蜮谷青廬鎮的元嬰修士杜文思,以及木衣山祖師堂嫡傳劍修龐蘭溪。陳靈均手持行山杖、背着竹箱走下渡船,好些南下遊曆寶瓶洲、終于返回家鄉的修士,紛紛飛掠下渡船,咋咋呼呼,下餃子似的,與不少渡口修士起了争執,看得陳靈均大開眼界,北俱蘆洲的修道之人,果然名不虛傳,渾身英雄膽,十分豪爽。這要擱在自家的那座牛角山渡船,得被龍泉劍宗和大骊修士打趴下多少人?

陳靈均先去了趟日漸冷清的壁畫城,買了一套廊填本神女圖,算是給披麻宗的登門禮,這些開銷,落魄山祖師堂早早預支了一筆神仙錢給陳靈均,不過陳靈均沒動用那座小金庫的一顆雪花錢,開玩笑,陳大爺會缺這點錢?如果是在早年禦江轄境,行走江湖兜裏哐當響,神仙錢相互磕碰,跟打雷差不多,隻不過到了龍泉郡之後,陳大爺才稍微與人爲善了點,不然就他這火爆脾氣……早他娘給人一拳打死了。

有些時候,很喜歡一個人胡思亂想的陳靈均,總覺得天底下所有的練氣士,都應該在小鎮住一段時間,與自己虛心讨教些江湖經驗。

在氣象森嚴的披麻宗,宗主竺泉沒露面,兩位老祖也都不在山上,一位遠遊在外多年,至于另外那位掌律老祖晏肅,這些年一直忙着與莅臨披麻宗的中土上宗老人,一起加固護山大陣,龐蘭溪在閉關,杜文思還在青廬鎮跟那幫骷髅架子較勁,陳靈均沒見着熟人,一邊腹诽自家老爺的面子不夠大,竟然都沒有宗主親自接駕,爲自己辦一場接風洗塵宴,一邊辛苦維持自己見過大世面的架勢,還要小心翼翼四處打量,早年在小鎮鐵匠鋪子那邊,與阮邛過招,差點着了道,一個風雪廟聖人打扮得莊稼把式差不多,這不明擺着是故意坑人嗎?所以這趟出門,陳靈均覺得自己還是悠着點比較穩妥。

陳靈均送了禮,接待陳靈均和收禮之人,是個名叫韋雨松的,和和氣氣,自稱是個每天受窩囊氣、說話最不管用的賬房先生,陳靈均就覺得自己遇上了難兄難弟,隻是不斷提醒自己這次出門,就别輕易與人稱兄道弟了。陳靈均這一路,沒少翻書,隻是多是那些山水險峻之地的注意事項,披麻宗、春露圃這些個自家老爺踩過點、結下香火情的山頭,陳靈均沒怎麽仔細瞧,這會兒覺得那韋雨松挺投緣,是個斬雞頭燒黃紙的好人選,陳靈均便趕緊臨時抱佛腳,找了個機會,偷偷拿出自家老爺的一本冊子,翻到了披麻宗,果然找到了這個韋雨松,老爺專門在冊子上提過幾筆,說是個極會做買賣的前輩,算是披麻宗的财神爺,提醒陳靈均以後見到了,一定要敬重幾分,少說幾句混話。

既然得知對方是一座宗門管錢的大人物,陳靈均便立即心裏有數了,一座仙家山頭,三種人不能招惹,管着師門規矩的,肯定拳頭硬,管着錢财的,更不是省油燈,肯定心髒手黑,最後一種,則是年紀極小的祖師堂嫡傳。

與那韋雨松道别,婉拒了對方的挽留,更不敢勞駕對方送到山門,陳靈均獨自下山的時候,半路遇上了一位姿色平平的婦道人家,好像看他的眼神不太對勁,陳靈均有些犯别扭,老子又不是那魏檗,瞅啥瞅。那婦人好沒眼力勁,竟然鬼鬼祟祟跟了陳靈均一路,到了山門口那邊,陳靈均有些犯怵,就打算改變主意,重新登山,在披麻宗住上幾天,好歹将那婦人甩掉再動身不遲。

山門口,當那腰間佩刀的婦人自稱竺泉之後,陳靈均膝蓋一軟,身形一晃,好不容易穩住。

竺泉笑道:“魏檗已經飛劍傳信木衣山,以後走江一事,若是有些麻煩,你可以報上披麻宗竺泉的名号,未必能夠一定救命,但是肯定可以幫你報仇。當然,沒有麻煩是最好。不過會很難,在咱們北俱蘆洲遊曆江湖,沒纏上一堆麻煩,算什麽曆練。”

陳靈均戰戰兢兢道了一聲謝。竺泉揮揮手,陳靈均道了一聲别,竺泉突然問道:“陳平安什麽時候從劍氣長城返回?”

陳靈均搖頭道:“不太清楚,我家老爺每次出門遊曆,什麽時候回家,都沒個準數的。”

竺泉看了眼陳靈均的竹箱、行山杖,大笑道:“你們落魄山,都是這副行頭走江湖?”

陳靈均使勁點頭。

竺泉突然感慨道:“有些羨慕那個家夥的……自由。”

陳靈均聽不懂這些山巅人物藏在雲霧中的古怪言語,不過好歹聽得出來,這位名動一洲的女子宗主,對自家老爺還是印象很不錯的。不然她根本沒必要專程從鬼蜮谷回木衣山一趟。尋常山上仙家,最講究個平起平坐,待人接物,規矩繁複,其實有個韋雨松見他陳靈均,已經很讓陳靈均心滿意足了。

一宗之主上五境,還敢死磕鬼蜮谷高承這麽多年,這般女子真豪傑,竟然親自露面,所以陳靈均離開木衣山後,走路有點飄。

按照既定路線,陳靈均乘坐一條春露圃渡船去往濟渎的東邊入海口,渡船管事正是金丹修士宋蘭樵,如今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了一條交椅,陳靈均拜訪過後,宋蘭樵客氣得有些過分了,直接将陳靈均安排在了天字号客房不說,親自陪着陳靈均閑聊了半天,言語之中,對于陳平安和落魄山,除了那股發自肺腑的熱絡勁兒,恭謹謙卑得讓陳靈均更加不适應。

如今落魄山,披雲山,披麻宗,春露圃,四方結盟,其中披麻宗韋雨松和春露圃唐玺,都是負責大小具體事務的管事人,宋蘭樵與唐玺又是盟友,本身能夠成爲春露圃的祖師堂成員,都要歸功于那位年紀輕輕的陳劍仙,何況後者與宋蘭樵的傳道恩師,更是投緣,宋蘭樵幾乎就沒見過自己師父,如此對一個外人念念不忘,那已經不是什麽劍仙不劍仙的關系了。

陳靈均離家越遠,便越思鄉。

誰都想念,連那黃湖山結茅修行的老瞎子道長,也會經常想起。

魏檗在渡船離别之際,說過一番言語,說修道之人,出門在外,以術殺人,以勢壓人,不算太難,難在赢得他人的人心。

陳靈均頭一次仔細翻閱了以前遺漏掉的冊子内容,然後去往觀景台,趴在欄杆那邊發着呆,天邊高挂明月,半圓掩映雲海中,又遠又近,好像渡船隻要稍稍改變路線,就可以一頭撞上去,就像遊人穿過一道拱門那麽簡單。

老爺在不在落魄山,是兩樣的,這一點,陳靈均早有感觸。

隻是不離開落魄山,不走這一遭,就很難理解爲何會不一樣,不一樣在什麽地方。

與老爺朝夕相處的時候,老爺什麽境界什麽身份,好像很容易被忽略,等到陳靈均走在老爺走過的山水路上,才發現原來當年那個自己不情不願跟着的泥瓶巷少年,好像真的變得很厲害了。

陳靈均收斂思緒,收拾好行李包裹,去與宋蘭樵打了聲招呼,然後中途離開渡船,去了趟随駕城,直奔火神廟。

在蒼筠湖龍宮湖君的暗中謀劃下,曾經淪爲廢墟的火神廟得以重建,當地官府花重金重塑了一尊彩繪神像,香火鼎盛,陳靈均挑了個深夜時分,畢恭畢敬敲門拜訪,見着了那位瞧着境界不太高的漢子,陳靈均拿出了許多的仙家酒釀,那現出真身的漢子十分開心,隻是關于陳平安如今事,漢子半句不問。

陳靈均便覺得這位老哥很對自己的胃口,與自己一般,最有江湖氣!

于是雙方飲酒,都無需勸。

老爺不但在書上、冊子寫了,還特意口頭叮囑過陳靈均,這位地方神祇,是他陳平安的朋友,欠了一頓酒。

蒼筠湖龍宮那邊,得了火神廟廟祝的禀報,湖君殷侯立即深夜趕來,沒有攜帶任何心腹跟随,八百裏距離,對于一位整座随駕城都在轄境之内的湖君而言,不過是逛蕩自家院子多走幾步路。

見着了那個滿臉酒紅、正在手腳亂晃侃大山的青衣小童,湖君殷侯愣了愣,那位陳劍仙,怎的有這麽位朋友?

隻是一頓酒,喝得都算盡興。

不過火神廟那漢子,在殷侯來了之後,隻是以禮相待,并不熱絡,倒是與陳靈均喝酒痛快。

清晨時分,陳靈均離開火神廟,去了一趟金烏宮,拜訪那位金丹瓶頸劍修,柳質清。

一樣是被隆重待客,畢恭畢敬送到了柳質清閉關修行的那座山峰。

陳靈均見着了柳質清。

俊美少年的神仙姿容,頭别金簪,一襲雪白長袍,直教人覺得仿佛天底下的名山大川,都在等待這類修道之人的臨幸。

柳質清笑着詢問要不要飲茶,陳靈均說不用不用,柳質清也不強求,其實雙方沒什麽好聊的,柳質清更不是那種擅長應酬的山上修士,主客雙方多是些客氣話,陳靈均沒話可說的時候,柳質清就不挽留了,陳靈均便起身告辭,柳質清要送到山腳,陳靈均知道此人是在閉關,連忙拒絕,飛奔下山,離開金烏宮,至于山腳恭候的金烏宮宮主,陳靈均更是一并拒絕了對方的宴席,告罪、道謝和相約下次,一氣呵成,陳靈均越來越熟稔。

之後此去春露圃,再不乘坐仙家渡船。

到底是天性親水,陳靈均挑了一條尋常船隻,船行畫卷中,在兩岸猿聲裏,輕舟做客萬重山。

到了春露圃地界,陳靈均沒有着急去找已是老熟人的宋蘭樵唠嗑,而是按照圖冊,先逛了一遍大渎入海口的兩岸山水,再去春露圃,遊覽了一遍玉瑩崖,再去那座自家老爺創辦的蚍蜉鋪子待着,有代掌櫃操持,生意很好,陳靈均就當了兩天的店鋪夥計。

這天夜幕裏,蓦然一洲祭劍。

整座春露圃都瞬間燈火輝煌起來,陳靈均連忙打開鋪子,擡頭望去,大街上熙熙攘攘,都說是有劍仙隕落于劍氣長城了。

遠離家鄉千萬裏的陳靈均,想着那個比自己更遠離家鄉的老爺,便坐在門檻那邊,雙手托腮,神色黯然。

劍氣長城的南邊戰場上,第三次出現了金色長河。

一個年輕人背了一隻劍匣,裝滿了借來的劍坊長劍。

陳平安站在城頭之上,眺望戰場片刻,一步跨出,身形急墜大地,下墜過程當中,雙手已經卷起袖管,即将落地之時,雙膝微曲,踩在虛空,整個人卻蓦然前沖,身後大地之上,轟然凹陷出一個大坑,地底深處,悶雷震動。

不禦劍,卻禦風。

如同一支箭矢瞬間遠離城牆百餘丈,雙手按住兩顆妖族修士的頭顱,輕輕一推,将兩具頭顱稀爛的屍體摔出去。

當陳平安飄然落地,戰場周邊所有劍修都下意識遠離此處,自動爲第三次出城厮殺的年輕隐官,讓出一條道路。

如今的劍氣長城再無那半點怨怼之心,因爲年輕隐官原來是劍修,更能殺人。

一位兵家妖族修士身披重甲,手持大戟,直刺而來,年輕隐官直線向前,随便以頭顱撞碎那杆長戟,一拳震散對方身軀,一腳稍重踏地之時,拳架未起,拳意先開。

以陳平安爲圓心的周邊戰場十數丈内,拳意洪水肆意傾瀉,不但如此,第二個更大的拳罡圓圈,在遠處再起,激蕩不已,一層拳架一層神意,圓圓相生如層層月暈。

居中武夫,如日中天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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