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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67.第767章 立在明月中

第767章 立在明月中

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輕人,與一位姿容出彩的女子,一起進入了大骊王朝的龍州地界,昔年骊珠洞天破碎紮根大地後的風水寶地。

這裏山水故事極多,更是寶瓶洲一等一的修行道場。

隻是一切的山水人事,好像都沾着山風水霧,讓人看不真切。

當兩人沿着鐵符江一路去往槐黃縣城,途徑一座香火鼎盛的水神娘娘祠廟,兩位礙于身份和修行根腳,都沒敢進門燒香,當他們好不容易看見了縣城東大門,年輕人如釋重負,感慨道:“總算到了。馬姑娘,我們是先去陳先生山頭拜訪,還是去州城顧璨家裏做客?落魄山可能難找些,州城那邊相對更好認路。”

這對男女這趟北行遊曆龍州,走得并不輕松,主要是還是顧璨突然要他們自己往北走,他和那個名叫柳赤誠的古怪書生,要去趟清風城許氏,這讓性情怯懦的曾掖十分忐忑,早年被青峽島管事章靥,從茅月島那個大火坑拽出,帶到了山門口的茅屋那邊,見着了那位賬房先生,曾掖的人生便迎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,後來又認識了顧璨,從畏懼到親近,到如今的依賴,其實也就幾年的功夫,對于喜好靜坐的修道之人而言,仿佛彈指瞬間。

不知何時,被顧璨随便看一眼都要做噩夢的曾掖,如今沒了顧璨待在身邊,反而處處不自在,遊山玩水,步步不踏實。

事實上,天生就适宜鬼道修行的曾掖,這些年修行破境不慢,甚至可以說極快,隻是身邊有個顧璨,才不顯眼。

曾掖當下已是名副其實的觀海境練氣士,在尋常藩屬小國的江湖和山上,都能夠被視爲“中五境神仙老爺”了。

因爲修行了旁門左道的術法,陰氣較重,所以曾掖此次北遊,顧璨同行的時候,還能靠近那些山水祠廟、仙家山頭,等到與顧璨分道,就沒這膽子了,加上身邊馬笃宜更是鬼魅,她隻是靠着那件狐皮符箓才得以行走于人間,在那些道法高深的山上仙師眼中,曾掖也好,馬笃宜也罷,都很容易被視爲大逆不道的污穢存在。

馬笃宜腰間懸挂了一塊玉牌,正是顧璨留給他們作爲護身符的太平無事牌,她想了想,笑道:“先去落魄山,咱們與陳先生那麽熟悉,應該不至于吃閉門羹,即便陳先生不在那邊,與人讨杯茶喝,總不難吧?”

曾掖咧嘴笑道:“行,我也是這麽想的。”

總有那麽一些人,想到了便會安心些。

過了槐黃縣城,與當地百姓問路,結果言語不通,雞同鴨講,好不容易找到個會講大骊官話的店鋪掌櫃,隻是掌櫃對那落魄山具體地址也講不清楚,隻說了個大概,過了小鎮,先找到那座真珠山,就一小山包,到時候再找機會與山中神仙問個路。

進了靈氣盎然的連綿大山,讓兩人好一頓找,才隻找到了那座落魄山藩屬之地的灰蒙山,南下之後,結果到了落魄山懸崖峭壁那側的山腳,離着正南邊的山門不算太遠,不過曾掖和馬笃宜就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,先是瞧見個黑衣小姑娘,背對他們,正仰頭望向雲海懸停如系雪白腰帶的山崖高處,小姑娘一肩扛了根金色小扁擔,一肩扛着根綠竹行山杖,大聲嚷嚷道:“裴錢裴錢,這次可莫要跳歪了,填坑好麻煩嘞。”

曾掖瞥了眼小姑娘四周,地面上坑坑窪窪。

小姑娘肩頭上的綠竹行山杖,很熟悉!

那個黑衣小姑娘突然轉過頭,遙遙看着兩位停步不前的外鄉人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開溜。

曾掖猛然擡頭望去。

一粒黑點破開雲海,帶着呼嘯聲,驟然墜落,刹那之間,一個不高的消瘦身影,重重砸在地上,一陣巨響,大地震顫,塵土飛揚。

曾掖聚精會神,凝望遠處。

隻見那大坑當中,有一個皮膚微黑、身材消瘦的少女,雙膝微蹲,緩緩起身,轉頭望向那個抱頭蹲在大坑邊緣的黑衣小姑娘,埋怨道:“小米粒,咋回事,如果不是我眼尖,換了路線落地,你可就要掉坑裏了,傷着了你怎麽辦,不是要你原地不動嗎……”

言語之間,舉止驚世駭俗的少女看似随意幾步,就走到了小姑娘身邊,然後有意無意,擋在了周米粒和兩個外鄉人之間。

馬笃宜發現那個少女腳上一雙編織馬虎的草鞋,鮮血流淌。

馬笃宜忍不住瞥了眼山崖,再看了眼那少女。

這到底是在跳崖自殺呢,還是在鬧着玩啊?

曾掖和馬笃宜終究不是純粹武夫,并不清楚那少女跳崖“砸地”的諸多精妙處。

問拳!

少女是在以人身與大地問拳。

必須收斂所有宛如神靈庇護的拳意,以純粹肉身,借助下墜之勢,好似從天上向人間,“遞出最重一拳”。

用少女的話說,就是要給地面的小腦闊狠狠一錘兒!

這是少女自己想出來的練拳法子,暖樹當然不同意,覺得太危險了,裴錢如今才五境瓶頸,肉身體魄還不夠堅韌,小米粒覺得可行,二對一,所以可以做。陳暖樹就想要問一聲老廚子,結果裴錢腳踩竹樓外的那六塊鋪在地上的青磚,以六步走樁開路,縱身一躍,直接沒了身影。

周米粒撅屁股趴在懸崖那邊,陳暖樹着急得不行,老廚子已經不知不覺出現在崖畔,瞥了眼地面,啧啧啧。

陳暖樹松了口氣,看樣子沒大事。

後來裴錢很快就攀援崖壁而上,然後一瘸一拐,雙眼熠熠生輝,大笑道:“得勁得勁!”

朱斂什麽話都沒說,轉身走了。

于是大地之上,就多出了一個個大坑。

周米粒對裴錢悄悄做了個紮猛子的姿勢,給難得生氣的陳暖樹罵了一頓。

于是就有了曾掖和馬笃宜今天看到的這幅畫面。

如果這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,也算别開生面了。

裴錢多看了幾眼兩位遠道而來的陌生人,問道:“算盤聲是在左邊還是右邊?”

曾掖一頭霧水。

馬笃宜答道:“面朝山門,左邊賬房。”

裴錢這才笑着抱拳道:“落魄山開山大弟子,裴錢見過曾道友和馬姐姐!”

馬笃宜心中唏噓,好伶俐一丫頭。眼光更好!要知道顧璨私底下說過,柳赤誠在他們倆身上都施展了障眼法,可以幫助遮掩陰物氣息,隻是顧璨也說此事不用與曾掖洩露,在外遊曆,由着曾掖小心些走路就是了。馬笃宜當時就笑罵了一句,是擔心我瞎逛蕩惹禍才對吧?顧璨笑着不說話,隻是遞出了那塊價值連城的太平無事牌。

馬笃宜這才不與顧璨計較。其實說到底,還是顧璨多思慮,更老江湖。有些時候與曾掖兩人相處,沒有顧璨在旁,也會感慨,顧璨學東西實在太快太快了,不管是學什麽,修行一事不用多說,各地官話方言,與偶遇的江湖豪俠策馬遊曆,與踏春的官宦人物相談甚歡,與鄉野樵夫、市井百姓拉家常,好像顧璨時時處處都能夠入鄉随俗,将馬笃宜和曾掖随便就拉開一大截。

這會兒周米粒站在裴錢身邊,歪着腦袋,皺着眉頭,然後故作恍然,輕輕點頭,假裝自己是走慣了江湖的,什麽都聽懂了。

既然是待客,就不好走山崖這條回家路了,裴錢帶着兩位客人繞路去往山門那邊。

當然沒忘記介紹落魄山右護法的小米粒。

周米粒小聲提醒道:“是落魄山右護法,以前還是騎龍巷右護法,如今讓賢給了……”

裴錢咳嗽一聲。

周米粒立即閉嘴,踮起腳跟,伸出手掌,擋在嘴邊,“莫要記賬莫要記賬,我這不是還沒說漏嘴嘛。”

裴錢揉了揉她的小腦袋,沒說什麽。記什麽賬。小米粒和暖樹其實都隻有功勞簿,根本就沒那小賬本的。隻是這種事情,不能講,不然小米粒容易翹尾巴。

馬笃宜聽到後,臉色如常,其實愣了半天,曾掖反而還好,陳先生看待世間人事,隻要無礙道理,一向心平氣和。

到了山門那邊,鄭大風已經不在。

如今少年元來就暫住那邊,負責看大門。

岑鴛機剛好練拳從山頂到山腳,如今是四境武夫,隻是三境瓶頸破得有些跌跌撞撞,好也不算太好,老廚子說很不錯了,但是岑鴛機自己不太滿意,與同齡人元寶關系再好,但是雙方都是純粹武夫,較勁肯定會有,女子往往如此,哪怕再好的關系,也會在可愛眉眼間、嫣然笑容裏偷藏着小小的較勁,這些隻是人之常情,比那男人的争強鬥勝,其實更加婉約動人。

何況元寶元來姐弟的師父是盧白象,而岑鴛機一直将朱老先生視爲自己的傳道恩師,朱老先生與盧白象在落魄山好像算一個輩分的,他們兩位前輩不争什麽,她與元寶身爲兩人的弟子,還是要争一争的。

青衫少年元來正在趁着姐姐不在,坐在牆根下看書,等到岑鴛機六步走樁到了山腳,便無心看書了,看岑姑娘。

鄭叔叔遠遊之前,在宅子書房那邊留了不少書給元來,并且語重心長告訴少年,等到歲數大了,就可以去老廚子的私人藏書樓了,那裏的書籍,書上學問才大。少年有些神往。

見着了裴錢一行人,少年隻好從岑姑娘的那雙漂亮眼眸裏,将自己的心神拽出來,趕緊走向山門牌坊那邊,聽了裴錢的介紹後,向兩位與年輕山主是故交的外鄉客人作揖行禮,少年突然發現這是讀書人的講究,若是給姐姐知道了,又得挨罵,元來趕緊抱拳一笑。

岑鴛機打過招呼後,繼續獨自練拳登山。

朱老先生曾經叮囑過,腳下路子走對了,勤才能補拙,練拳不能練得僵死,欲想拳意上身,必須在拳法當中,找到一處源頭活水,這就是所謂的武夫練拳登高,心中先立一意。最後朱老先生讓岑鴛機好好思量一番,練拳到底所求爲何,若是想明白了,練拳就不再是什麽辛苦事。

到了山上,裴錢發現老廚子竟然不在家。

還好有陳暖樹,就不用擔心會怠慢了兩位客人。

隻要是落魄山的客人,就沒有身份的高下之分。

朱斂是去了拜劍台。

劍修崔嵬,少年張嘉貞和蔣去,如今都住在這邊。

魏檗站在山腳那邊,與被自己臨時喊來的朱斂一起緩緩登高。

魏檗笑道:“虧得如今龍泉劍宗管事的,不是阮師傅,而是秀秀姑娘,不然就算是我,也未必遮掩得住全部。”

朱斂神色并不輕松,“那女子身份确定了?”

魏檗點頭道:“正是陳平安讓我們尋找的那位渡船女子,打醮山渡船春水。”

當年跨洲那條渡船墜毀在朱熒王朝境内之後,她僥幸活了下來,化名石湫,在一座仙家小山頭,通過鏡花水月揭露了天君謝實與大骊宋氏勾結,嫁禍給朱熒王朝。

關于這件事,其實大骊皇帝禦書房都專門商議過,如果不是國師崔瀺覺得這點洩密,所謂的事情敗露,根本無所謂,或者說崔瀺正是希冀着憑借此事,勾引大魚咬餌,不然哪怕那位渡船婢女被人悄悄帶走,以如今大骊諜報的交織成網,一個下五境女子修士,就算有高人營救,一樣難逃一死。

朱斂問道:“事情很麻煩啊。”

魏檗笑道:“這是當然,不麻煩我能喊你來?這種事情,看似可大可小,終究最犯忌諱。”

朱斂說道:“也不麻煩,我确定一事即可。”

魏檗點點頭,“你心中有數就行,我反正名聲爛大街了,不怕這一樁。”

朱斂搖頭道:“沒這麽輕巧,行了,我認識路,自己走就是了,你回披雲山,就當什麽都不知道。”

魏檗皺了皺眉頭。

朱斂說道:“香火情想要長遠,就别糟踐了。魏兄,咱們朋友歸朋友,事情歸事情,既然是朋友,有些事情,就不該把你牽扯進來。”

魏檗笑道:“那我先盯着拜劍台周邊,一有風吹草動,到時候我們商議出個章程就行。”

朱斂點了點頭。

朋友爲人厚道,得以厚道還之。

這就是江湖道義。

早先将那一行人從北嶽地界邊緣“拘押”到拜劍台的魏檗,身形消散。

朱斂見到了風塵仆仆的一行人。

劍氣長城的金丹瓶頸劍修崔嵬,一頭霧水,隻是守着那撥莫名其妙出現在山頭的人。

一位複姓獨孤的公子哥,婢女蒙珑,以及一位名叫石湫的女子。

朱斂到了之後,與崔嵬點點頭,後者禦劍離去。

朱斂望向那個真名春水的女子,問道:“春水姑娘,我就兩個問題,請你坦誠相告。”

那個婢女蒙珑有些神色不悅。

臉色慘白的公子哥卻神色自若。

春水點點頭。

朱斂神色和善,笑問道:“第一,是春水姑娘自己想來找我家少爺?第二,是何時才有這麽個念頭的?是渡船墜毀之後,便想要在異鄉找到唯一信得過的人,還是如今走投無路了,才不得已爲之?”

春水眼神清澈,說道:“之前從來沒想過要找陳平安,現在之所以反悔了,是因爲連累獨孤公子被追殺,我隻希望獨孤公子能夠活下去,陳平安可以将我交給大骊王朝。”

春水略作停頓,笑容真誠,“可能很幼稚,卻是真心話。”

朱斂點了點頭,微笑道:“我信得過春水姑娘。”

然後佝偻老人笑眯眯轉頭,“朱熒王朝流亡四方的天潢貴胄,對吧?”

獨孤公子點頭道:“确實如此,不敢蒙騙前輩。我真名獨孤端順,如今化名邵坡仙,亡國之人,實在是暫時還不想死,才出此下策,以恩情要挾石湫姑娘,帶我來這落魄山尋求庇護。”

朱斂問道:“是覺得到了落魄山一定能活,還是病急亂投醫?”

獨孤公子說道:“後者。”

他們三人這一路逃難,先後經過了兩場截殺,一場是意外的狹路相逢,一場是大骊随軍修士有備而來。

朱斂笑了,“你之于春水姑娘,有何恩情?說說看,我隻是落魄山上管些瑣碎事的,讀書少,見識淺,真要好好請教獨孤公子了。”

孤獨端順啞然。

之所以涉險救走“石湫”,他當然動機不純,絕非什麽光風霁月的俠義之舉。

婢女蒙珑面容凄苦。

怎的自己公子會淪落到這般田地了?

朱斂沉默片刻,問道:“最後一場厮殺,發生在何處?”

獨孤端順說道:“南澗國周邊,距離大骊龍州極遠,之所以被截殺,是大骊随軍修士當中,有人持有朱熒王朝的傳國玉玺,能夠循着蛛絲馬迹找到我,厮殺過後,我先佯裝南下,中途我自行打斷人身小天地當中的龍脈,再悄然北上,應該沒有被大骊盯梢。”

年輕人的言語,可謂簡明扼要。

至于其中的兇險萬分,以及付出的代價,不足爲外人道也。

朱斂問道:“邵坡仙,你是願意在一畝三分地苟延殘喘,還是慷慨殉國?”

獨孤端順笑道:“老前輩此問多餘了。”

朱斂點點頭,望向那個身世慘淡的北俱蘆洲女子修士,笑道:“春水姑娘,知不知道自己這麽做,會給我家少爺惹來很大的問題?”

春水剛要說話。

朱斂就已經笑道:“你是怎麽想的,之前說過了,我記性不錯,聽過就知道了,所以我現在隻是說個事實。”

春水點點頭,咬緊嘴唇,滲出血絲。

她一隻手藏在袖中,死死攥緊一物,胳膊輕輕顫抖。

除了與孤獨公子報答救命之恩,其實她是有私心的。

她希望能夠将一件東西,送到落魄山。在那之後,就算落魄山拿她與大骊宋氏邀功,都無所謂了。

朱斂笑了起來,環顧四周。

拜劍台多有野生的柿子樹,入冬時分,一顆顆挂在高枝上,紅彤彤得可愛。

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,柿子有個别稱,十分别緻,淩霜侯。

朱斂最後對那個神色恍惚的年輕女子說道:“如果我家少爺在這裏,一定會很高興,能夠與春水姑娘久别重逢。”

朱斂說完這句話之後,就離開了拜劍台。

婢女蒙珑輕聲問道:“公子,這是?”

孤獨端順豁達笑道:“寄人籬下,讨口飯吃,也是不錯的。”

朱斂走下拜劍台後,魏檗随之出現。

朱斂氣笑道:“有你這麽上杆子觸黴頭的大山君?”

魏檗笑道:“反正閑得慌。”

朱斂雙手負後,緩緩說道:“那位‘石湫’姑娘,是肯定要救的,至于其餘兩位,其實還是弄明白一件事就行了。”

魏檗說道:“那就是誰告訴了他,來到這座名聲不顯的落魄山,就都能活。”

朱斂一臉震驚道:“魏兄高見啊!”

魏檗報以禮節性微笑。

朱斂撓了撓頭,笑呵呵道:“也好,我可以找點正事做做,不能總當個系圍裙的廚子,還每天給人嫌棄鹹了淡了。咱們落魄山,也該到了主動解決麻煩的時候了。不然沒必要的麻煩,隻會越來越多。”

朱斂嗤笑道:“撿軟柿子捏?”

魏檗會心一笑。

看來玉液江水神娘娘一事,還沒消氣。

魏檗望向落魄山那邊,說道:“巧了,又有客登門。”

兩人一起憑空消失,出現在落魄山上。

曾掖和馬笃宜便看到了那位玉樹臨風的神仙中人。

至于一旁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,實在是人比人,遠遠不如耳挂金環的俊美男子,來得讓人挪不開視線。

陳暖樹趕緊起身,爲兩人介紹朱斂和魏檗,落魄山大管事朱老先生,北嶽山君魏老爺。

曾掖和馬笃宜吓了個半死。

如今一洲五嶽大山君,其中又以魏檗境界最高,名聲最大!

裴錢提醒道:“老廚子,到了吃飯點了啊,幾手絕活都拿出來。”

小米粒抹了抹嘴,“可不可不。”

朱斂輕輕喊了聲好嘞,立即去後院竈房忙碌去了。

仿佛小小竈房就是朱斂的小天地。

魏檗心中無奈。

比那姜尚真更能夠靠臉吃飯,非要當廚子。

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,也有故友重逢。

董水井,林守一。

還有當年那個憂心“小石頭”綽号會傳開的小姑娘,跟随家族搬去大骊京城之後,如今已經嫁爲人婦。

石嘉春。

李寶瓶曾經最要好的朋友。

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和隔壁的草頭鋪子,曾經都是石嘉春的祖業。

而石春嘉與那桃葉巷出身的石靈山,也有些親戚關系,不過石春嘉輩分高些,兩人真要見了面,還得喊她一聲姨。

世事難料,當年的同窗好友,小鎮一别,分散四方,十多年之後,就已經是截然不同的身份。

石嘉春如今樂得相夫教子,夫君是位世家子弟,姓邊名文茂,家族與那位畫作能夠擱放在禦書房的丹青聖手,卻無淵源,邊文茂所在家族,在大骊京城定居數百年,祖上是盧氏王朝豪門,約莫是祖蔭綿長,又是樹挪死人挪活的緣故,在大骊紮根的家族,官場不算顯赫,但是大多身份十分清貴,家族多清客幕僚,皆是早年大骊文壇小有名氣的讀書人。

還有那山上神仙的家族記名供奉,更是不俗,一位是長春宮祖師堂長老,一位運道不濟,早年與幾位山中久居的得道好友,禦風路過骊珠洞天轄境上空,不知爲何與聖人阮邛起了沖突,下場不太好,可好歹留住了性命,比另外一位直接身死道消的道友,還是要幸運些。

這次碰頭,還是董水井有次去大骊京城做買賣,去找石嘉春,石嘉春就想要約個時間,昔年同窗好友們,一起在家鄉槐黃鎮聚一聚。

隻是這次李寶瓶南下遊曆,錯過了。

所以石嘉春這會兒在可勁兒埋怨寶瓶。

一行人都坐在店鋪後院裏邊叙舊,掌櫃石柔搬了桌凳,端來了茶水糕點,很快就離開。

董水井聽着石嘉春的絮叨,笑道:“寶瓶連你的面子都不賣,确實不應該。”

林守一點點頭,“回頭讓李槐說她去。”

石嘉春白眼道:“李槐?拉倒吧,針眼大小的膽兒,在我家寶瓶面前敢踹大氣兒?”

突然意識到身邊還坐着夫君,石嘉春趕緊坐好身姿,收斂神色。

邊文茂是位風流倜傥的讀書種子,長輩給取的名字極好,如今在翰林院編撰史書,是大骊本土官員當中的清流俊彥,不算太拔尖,不過年紀輕輕,就能夠在大骊京城的文壇站穩腳跟,還在被譽爲“儲相之地”的翰林院當差,一旦外放,将來官位不會小。

也就是來了這曹袁兩姓必争之處的槐黃縣,到了别的地方,邊文茂都是一等一的衙門座上賓。

邊文茂對這兩位年輕男子的印象,一個很一般,一個還湊合。

很一般的,是商賈出身的董水井。

還湊合的,是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林守一。

至于兩人家世背景,石嘉春大緻提過,都是些無心言語。董水井家境不算太好,但是早早立業,至于成家一事,有些懸。

林守一的父親,先後在三位龍窯督造官手下任職,據說如今也在大骊京城任職,隻是與石家沒什麽往來,邊文茂也不覺得值得如何結交一個外來戶的林家,倒是林守一,能夠在山崖書院求學,将來跻身大骊官場,應該混得不會太差。

李槐風風火火走入後院,“好啊,羊角丫兒小石頭,這麽多年不見面,一見面就說我壞話?”

石嘉春轉過頭,愣了半天,虎頭虎腦一李槐,怎麽突然就長成了個高大年輕人?

林守一與董水井,前者變化不大,從來是那個模樣德性,董水井也還好,唯獨李槐,怎麽都與小時候的印象不沾邊。

比如褲衩給李寶瓶丢到了樹上,李槐就滿地打滾嗷嗷哭,就爲了把齊先生招來。

石嘉春站起身,打趣道:“李槐?這些個年,飯沒少吃嘛。”

邊文茂緩緩起身,笑着沒說話。

李槐是妻子說得比較多的一個同窗,言語無忌諱,說了許多糗事,所以也是邊文茂最不感興趣的一個,一看就是個讀書不開竅的榆木疙瘩,靠着祖上積德才去的山崖書院,這種人給他幾個台階,也站不住腳,遲早會退回到台階底下去。那董水井好歹有一技之長,隐隐約約有些小道消息,說是此人同時攀附上了曹督造和袁郡守,若真是如此,買賣做得應該不會太小。

李槐先與那邊文茂打了聲招呼,人家明擺着不是很待見自己,禮貌且疏遠,可自己總不能讓好朋友石嘉春下不來台,笑臉得有啊。

再去一屁股坐在石嘉春對面,李槐抓起一塊糕點,含糊不清說道:“寶瓶臨行之前,說她返回書院之前,會去趟京城找你的。”

石嘉春笑道:“還算有點良心。”

林守一和董水井相對而坐,其實兩人一直關系不錯,但就是頂針,石嘉春覺得挺好玩,道理再簡單不過了,都喜歡李槐他姐呗。

石嘉春倒是沒覺得林守一出身更好,還是讀書人,李柳便一定會喜歡林守一。

石嘉春總覺得那個經常去學塾接弟弟放學的李柳,感覺怪怪的,又說不上哪裏奇怪,照理說,當年李柳歲數大些,已經是少女了,見誰都柔柔弱弱的,與那泥瓶巷宋集薪身邊的稚圭,兩人是截然不同的性子,也都是美人胚子,不過石嘉春反而覺得真要相處起來,見誰都沒個笑臉的婢女稚圭,可能沒李柳那麽難打交道。

邊文茂在州城那邊還有一場朋友應酬,不過妻子難得出京返鄉,又都是她小時候的朋友,這位探花郎也就熬着性子,不流露出半點情緒。

石嘉春善解人意,在壓歲鋪子待了約莫大半個時辰,就起身離去,去往州城,騎龍巷那邊有夫君朋友的馬車候着。

李槐他們一起送到鋪子門口,剛好于祿和謝謝也從林鹿書院那邊下山,來到騎龍巷,打算大家一起去落魄山。

先前李槐一個人先去了趟,回了披雲山書院,一直反複念叨着惜敗惜敗。

邊文茂也沒太上心,客客氣氣與衆人告辭,扶着妻子走上馬車,最後再作揖告别。

目送馬車遠去之後,所有人繼續去鋪子後院閑聊,李槐雙手抱着後腦勺,“這個邊文茂,心裏頭的架子恁大。”

林守一淡然道:“石嘉春是找夫君,邊文茂真心喜歡她就成了,石嘉春又不是爲我們找個聊得來的朋友。”

董水井點點頭。

李槐撇撇嘴,“我隻是覺得石嘉春可以找個更好的。”

林守一搖搖頭,“沒道理可講。”

李槐突然憂心忡忡,“寶瓶一個人走江湖,真沒事?她也不是修行之人啊。”

林守一想了想,還是沒有道破玄機。

于祿和謝謝也是差不多的心态。

唯一一個被蒙在鼓裏的,估計就隻有出門走不走運、就看地上有無狗屎的李槐了。

林守一在去往落魄山之前,讓李槐他們稍等,去了趟祖宅,灑掃庭院和祠堂,年輕讀書人,獨自一人,心中默念家訓。

最後上了三炷香,喃喃道:“敬謝先賢。”

李槐性子急,說是他先去真珠山那邊等着。

到了離自己祖宅不太遠的那個小山頭,裴錢和周米粒早就在那邊等着了。

裴錢說道:“敗軍之将!”

李槐趕緊說道:“雖敗猶榮,不敢言勇!”

裴錢點點頭,上道。

裴錢問道:“咱們分舵的那倆喽啰呢?”

李槐愧疚道:“那倆文章寫得岔了,給夫子罵了個狗血淋頭,這會兒正啃筆杆子呢。”

裴錢搖搖頭,然後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小米粒:“周米粒,以後就是咱們分舵的副舵主了。”

周米粒愣在當場,喜從天降啊!如今自個兒官銜好多!

李槐大喜。

原本總共就三人的分舵,如今總算有點兵強馬壯的意思了。

之後所有人浩浩蕩蕩去往落魄山。

到了山上,于祿在山門口那邊就停步了,說晚些登山,去與看門翻書的少年元來閑聊。

謝謝也獨自逛蕩去了,在山巅山神祠那邊遇見了走樁練拳的岑鴛機,以及一旁立樁的少女元寶。

謝謝有些神色恍惚。

就像瞧見了早年無憂無慮在山上修道的自己。

在那之後,裴錢在老廚子和魏檗點頭後,帶着小米粒,去了趟蓮藕福地,一起沿着以前走過的道路,跋山涉水,走到了南苑國京城。

路過狀元巷,去了那座寺廟燒香,然後坐在廊道那邊發呆。

周米粒反正就是陪着裴錢,裴錢開心的時候,小米粒就多說些,裴錢不太開心的時候,就跟着沉默。

最後裴錢挑選了一處私宅,是她偷偷花錢買下來的,其實老廚子也知道,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管她。

那處,是昔年大魔頭丁嬰帶着鴉兒和春潮宮簪花郎周仕,一起落腳的幽靜宅邸。

裴錢在那邊盤腿而坐,學師父卷起袖子,開始閉目養神,溫養拳意。

之所以來此,是爲破武道關隘。

蓮藕福地的武運,她裴錢要憑自己的本事,能收回幾分是幾分。

而且到時候魏檗會打開福地大門,裴錢也會将從浩然天下赢得的武運,還是學師父,全部打散,反哺蓮藕福地。

崔爺爺走了就是走了,是麽得法子回家了。

那就将崔爺爺遺留在這邊的武運,由她帶回落魄山。

寶瓶洲中部地帶,已經動工開鑿一條亘古未有的入海大渎,涉及到十數條江河、數十座擁有山神祠、土地廟的山頭。

這等通天大手筆,便是那些亡了國的遺老,也唏噓不已,那大骊蠻子,委實是敢想人之不敢想,做人之無法做。

大骊朝廷如此勞民傷财,年輕皇帝如此貪功求大,真不怕興也勃焉、亡也忽焉?到時候遭罪的,還不是各地百姓?

隻是聽說觀湖書院,口碑極好的那座新中嶽,以及曆史悠久的雲林姜氏,都會參與其中,就愈發讓人百感交集了。

難不成以後整座寶瓶洲,便真要姓宋?成爲一家一姓之地?

大骊朝廷從地方上抽調三人,負責大渎開鑿一事,分别是上柱國關氏嫡玄孫關翳然,京城篪兒街将種劉洵美,青鸾國文官柳清風。

除了最後一位從未聽說過,大骊京城官場,對關翳然和劉洵美兩個年輕晚輩,并不陌生,一來兩人都出身高門,二來都是年輕一輩當中的俊彥人物,尤其是關翳然,早早投身邊關,以随軍修士的身份,是死人堆裏成長起來。劉洵美也不差,南下一路,實打實拼殺出來的官身。

關家職掌大骊吏部太多年,被譽爲穩如山嶽的尚書大人,流水的侍郎、郎中。

一般而言,侍郎尤其是左侍郎,外調地方,擔任一地封疆大吏,即便品秩相當,也算貶谪。

所以吏部的左侍郎,大骊官場上流傳的笑話有許多,相傳曾經有兩位離京爲官的封疆大吏,轄境毗鄰,皆是吏部左侍郎出身,相逢一笑,

不過大骊朝堂,對柳清風,極爲陌生。事實上就連關老爺子坐鎮的吏部,對于柳清風,翻遍檔案,也熟悉不到哪裏去。

藩屬青鸾國重開漕運一事,吏部對其考評一般,隻得了個良。算是沒有功勞,小有苦勞,才得以主政一方,被朝廷平調到一個邊境郡擔任郡守。不曾想屁股還沒坐熱,就立即需要北上,與一大幫高不可攀的山水神靈、山上神仙打交道,從正四品擢升爲從三品,大骊朝廷授予了一個臨時設置的大渎督造官,關翳然和劉洵美品秩都未變更,所以反而像是淪爲了一個藩屬小國文官的副手。

不過從一位藩屬官吏,驟然提拔爲大骊官場大員,柳清風不是頭一個,大隋舊藩屬黃庭國,一郡太守魏禮,就連跳數級,被破格提升爲如今的大骊龍州刺史,山水神靈當中,紅燭鎮地界,三江彙流之地的某位土地公,升爲一州城隍閣城隍爺,都是官場怪談。

青鸾國大都督韋諒,據說也有高升的迹象,大骊吏部那邊已經透露出些風聲。

位于寶瓶洲東南的青鸾國,莫名其妙從偏隅之地,變成了一塊官運亨通的風水寶地。

官員分清流濁流,如今寶瓶洲最大的清濁之分,其實就看是否出身大骊本土了。

隻不過這些官場變動,相較于神水國餘孽神祇的棋墩山土地魏檗,先升爲披雲山一國山神,繼而順勢成爲一洲北嶽山君,都不算什麽,不值得大驚小怪。

大骊鐵騎南下征戰多年,跻身武将之列的年輕面孔,其實更多,除了将種門庭子孫,不乏有市井貧賤出身。

隻是大骊邊軍死人快,提拔快,大骊百姓經過百餘年熏陶浸染,早已習以爲常,文官、山水譜牒體系曆來運轉嚴謹,故而有人突然冒頭,相對比較紮眼罷了。

今天是三位大渎開鑿主政官員的第一次聚頭,沒什麽接風洗塵宴,就在一條大江之畔。

柳清風,扈從王毅甫。

一頭霧水的關翳然,這位上柱國姓氏子弟,自己也莫名其妙,按照太爺爺的說法,他本該負責一條南北向的山上渡船航線,連朋友都給安排上了,結果自己跑來這邊,自然讨了一頓大罵。

劉洵美,身邊護衛兩人,曹峻和魏羨。

魏羨跟着祖宅位于泥瓶巷的劍仙胚子曹峻,跟着這位半點不像勳貴子弟的劉洵美,還算混得風生水起。

魏羨以随軍修士的身份,憑借一筆筆實打實的戰功,得了個武勳官,如今已經手握實權,與曹峻,是劉洵美的左膀右臂。

傳言魏羨在大骊第二位巡狩使曹枰那邊,都是有印象的。

至于曹峻,更是在大骊軍伍當中極有名氣了。

三人各自介紹一番。

其實關翳然和劉洵美是至交好友。

所以需要認識的,其實就隻有那個橫空出世的柳清風。

然後不遠處走來一位白衣少年郎,騎在一個孩子背上,手拎樹枝,嚷着駕駕駕。

臨近衆人,那少年大笑道:“我有一頭小毛驢兒,從來不喊餓!”

清風城,一位紅衣女子牽馬出了城,夜色裏,走入了郊外三十裏外的山坳裏。

隆冬時節,一路上竟然桃花爛漫。

李寶瓶牽馬緩行,環顧四周,風景宜人。

四面青山,白雲不斷山中起。

再前邊些不遠,就是此次清風城之行的目的地,是個綠水接柴門的茅屋。

李寶瓶看了眼天上,大圓玉盤高高挂,那算是最大的月餅了吧。

一想到這個,李寶瓶突然笑了起來。

好像自己又變成了那個當年與小師叔一起,走過青山綠水的小姑娘,滿腦子都是這些念頭。

不過那會兒,自己背後還晃蕩着一隻小竹箱,穿着小草鞋。

紅棉襖小姑娘,喜歡圍着她的小師叔團團轉,山高路遠,好像再遠也不怕。

李寶瓶低頭瞥了眼腰間的雪白狹刀,和那枚養劍葫。

李寶瓶站在原地。

人面桃花,立在明月中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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