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安拿起最新的一本空白賬本,是緊随丁本之後的“戊本”。
戊本,記載前三場戰事,蠻荒天下的攻城策略,事無巨細,悉數記錄。兵力分布,蠻荒天下的六十座小戰場,兵力調度的轉換速度,攻城風格是始終穩重,還是經常靈巧變通,都要一一記錄在冊。
故而這本冊子,定然極厚極重,并且内容會随時添補,越來越多。
己本。
撰寫隐官一脈十二位劍修的所有功過得失,一五一十,都會寫在這本冊子上。
這是一本功勞簿,也是一部問心書。
撰寫人,隻有一人,自然是新任隐官大人陳平安,但是能夠翻閱之人,也隻有陳平安。
庚本。
記錄劍氣長城所有戰死、或是本命飛劍毀掉的劍修名字。
這一本,注定也不會薄。
鄧涼問道:“先前兩場戰事中戰死、沒了飛劍的劍修,我們是不是也要立即記錄下來?”
陳平安直截了當道:“不用。以後再補上。這一本,隻能是我們得閑的時候,再來撰寫。”
活人,永遠比死人更重要。
這就是戰争。
鄧涼點了點頭,沒有異議,并且偷偷松了口氣。
若是陳平安在這個問題上回答錯了,那麽鄧涼在内所有劍修,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人心,立即就會渙散。
人人極聰明,陳平安無論是新一任隐官大人,還是頂着文聖一脈閉關弟子身份的二掌櫃,如果在這座“小天地”,無法處處壓制他們,并且讓他人心服口服,那麽别的不談,隻說那部己本,就是個天大的笑話,如今剛剛有個雛形的隐官一脈,更是個弊大于利的擺設。
因爲此處小天地,唯有修心最強者,道理才能服衆。
劍氣長城自古就有一個看似十分滑稽、實則極其殘酷的說法。
下五境劍修,也會念叨的一句話,“我比宗垣厲害。”
要知道那位老劍仙,是繼龍君、觀照之後,與陳清都并肩作戰年月最久的一位,地位最高的一個,被譽爲最有希望打破飛升境劍修“天大瓶頸”的那個存在。
那場妖族大軍覆滿城頭的慘烈戰事當中,正是他一人仗劍,連斬兩頭飛升境大妖,再與陳清都聯手,才打退了蠻荒天下。
按照戰功,宗垣當然可以刻字,并且還是兩個字,隻是死了,就無法在劍氣長城之上連刻兩字。
一個死了的老劍仙,大劍仙,既然連劍都已經無法祭出,能有多厲害?半點不厲害了。
陳平安放下手中那本空白書籍。
庚,更也,秋收而待來春。
是一個原本寓意美好卻是天大的奢望了。
陳平安繼續說那辛本,壬本,和最後的癸本。
辛本。
統計蠻荒天下的戰損。
壬本。
對劍坊、衣坊、丹坊在内所有劍氣長城的家底,進行計算,還需要重點對接負責劍氣長城商貿一事的納蘭家族和晏家。
一場戰争,除了雙方兵力的損耗,打得更是無形的底蘊,神仙錢和天材地寶。
癸本。
每一個戰場的當下,隐官一脈十二人,都可以對下一場攻守戰的評估、推衍、猜測,各抒己見,隻要有任何的想法和心得,随時寫在紙上,交由郭竹酒,再送給陳平安彙總。
陳平安放好所有書冊,說道:“說完了第三第二兩事,接下來就該說第一件事了,先前林君璧的職責劃分,在先前并無問題,隻是既然目前形勢有變,那我們就做一些變更改動,這也是未來我們隐官一脈的一個最關鍵宗旨,我們再也不能像以往的攻守戰那樣以不變應萬變,必須随時随地做出變化,而且每一個變化,都務必是我們隐官一脈群策群力的最好結果。我們十二人的每一次飛劍傳訊,都要爲劍氣長城出劍的劍修,占到便宜!”
陳平安最後精準圈畫、切割、界定了十二人的詳細職責,以及每一位劍修,在職責之外,都必須盯住整個戰局的走勢,絕對不能隻盯住自己那一畝三分地,不如此苛求十二人,就會很容易造成一個個小範圍的得利,卻導緻己方大規模的戰場折損,在隐官一脈,就會是一筆看似莫名其妙實則難逃其咎的糊塗賬,更大的代價,則是己方成百上千劍修完全沒有必要的戰死。
“豪傑斫賊,就在筆下。”
陳平安最後展顔一笑,彎腰拿起折扇,打開玉竹折扇,笑眯眯道:“那就有請諸位,與我一起算計蠻荒天下。掙錢算什麽本事?要掙就掙那一顆顆的大妖頭顱!”
林君璧直到這一刻,才算對陳平安真正心悅誠服。
不愧是那位崔先生名義上的先生。
一脈相承,事功至極!
陳平安合攏折扇,笑望向龐元濟,直呼其名道:“龐元濟,記得在乙本正冊上,寫下‘蕭愻,小名正韻,飛升境瓶頸劍修,本命飛劍不詳’這些文字,千萬别記在甲本正冊上了。關于此人的本命飛劍,你龐元濟如果有線索,當然可以在書中補上,僅供參考,我這就可以在己本上,爲你記一功。”
龐元濟臉色慘白,點頭無言。
上一任劍氣長城的隐官大人,姓蕭名愻。
這是一個許多劍氣長城年輕劍修都早已忘記的名字。
因爲習慣了敬稱她爲隐官大人。
陳平安眯眼問道:“點了頭,又不說話,恕我愚鈍,猜不出龐元濟到底知不知道此人的本命飛劍。”
龐元濟搖頭道:“不知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沒關系,大戰持久,那人暫時應該不會出手,你如果不小心忘了又不小心記起,功勞還是有的。”
兩人這番對話,讓劍仙米裕,以及原本個個置身事外的外鄉劍修,依舊是人人頭皮發麻,背脊生涼。
陳平安環顧四周,輕搖折扇,鬓角飛揚,“你們的姓名籍貫境界,我都已經知道。不過我還有個不情之請,請你們說一說自己的最大優缺點。這是小事,大家先忙各的大事。我問起後,再以心聲與我言語即可。希望諸位能夠開誠布公,此事并非兒戲。”
林君璧有些疑惑。
陳平安此舉,絕對不是一個讨喜的舉措。
隻是林君璧很快了然于心。
陳平安需要以最快速度了解隐官一脈所有成員的人心。
如果說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的對峙,是最大的一座戰場,隐官一脈與劍氣長城所有劍修,是僅次于前者的第二座,那麽隐官一脈内部十二人,就是第三座。而看似最小的這座戰場人心起伏,任何一點道心漣漪,因爲位不卑權更重的關系,又會極大波及前兩座戰場的走勢。
陳平安作爲隐官大人,當然可以憑借十二人的此後行事,一點一滴,來判斷衆人性情優劣,但是如此一來,就太慢了,隐官一脈的諸多策略一慢,戰場變陣就要跟着慢。可隻要有此舉措,無論十二人給出怎樣的答案,都是一種作證,锱铢必較的陳平安自然有自己的更多判斷。
片刻之後,人人給出了答案,陳平安不動聲色,并未直接記錄在己本上,而是寫在了一張紙上,夾在己本之中。
郁狷夫走來這邊,沉默片刻,開口問道:“我能不能幫忙?”
無人轉頭望向那位中土神洲的豪閥女子,哪怕是林君璧至多也隻敢稍稍分心,去關注這場可大可小的問答。
陳平安搖頭道:“不可以。”
郁狷夫也不拖泥帶水,去了遠處牆頭僻靜處坐着,形單影隻,獨自飲酒。
陳平安望向米裕,“米裕劍仙,勞煩你将這方圓三裏,圈畫出一座劍陣,作爲禁地,再去抽調出一撥年輕劍修,境界低沒關系,下五境都沒事,三五人即可,隻是負責通知所有過路劍修此處的新規矩。所有閑雜人等,不得靠近,劍仙概不例外。”
說到這裏,陳平安笑道:“米裕劍仙,我們這裏就數你境界最高,這個惡人,就隻能你來當了。一旦有了沖突,你隻管出劍便是,打不過,我親自去與劍仙們講道理。”
米裕心裏稍稍好受一點,領命起身去做此事。
隐官一脈的規矩,不管以前是松散随意,還是嚴謹缜密,到了陳平安手上,隻會更加不近人情。相信劍氣長城很快就都會知道這一點。
陳平安合攏折扇,輕輕放在桌上,并且摘下了那塊“隐官”玉牌,放在折扇一旁,然後他開始撰寫由他親自負責的甲本正副兩冊,一連串名字,早就胸有成竹,故而落筆極快。
以天幹命名,加上甲本乙本的各自副冊。
剛好十二本。
如今隐官一脈,也剛好是總計十二人。
陳平安希望大戰落幕之後,所有人都可以各自帶走一本。
如果都還活着的話。
突然玄參沉聲道:“大劍仙嶽青,目前出劍氣力極大,隻是影響了到劍陣整體,附近兩位劍仙,隻能被迫跟随,雖然小範圍内劍仙配合,效果明顯,但是周邊數位地仙劍修與其餘中五境劍修,出劍會慢上許多,使得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,折損較多。”
很快就有其餘兩位劍修紛紛點頭,分别說了一句“屬實。”“确實如此。”
陳平安瞥了眼畫卷,繼續埋頭書寫甲乙本,淡然道:“飛劍傳訊嶽青。”
王忻水趕緊心意微動,駕馭一把傳訊飛劍,簡明扼要解釋了其中緣由,瞥了眼人手一本的劍仙布防圖,飛劍轉瞬即逝,去往大劍仙嶽青那邊,年輕劍修額頭滲出汗水,終究是會提心吊膽。王忻水不過是龍門境,雖然是劍氣長城大年份裏邊的天才劍修之一,但是直接命令一位巅峰十人候補之列的大劍仙,好似教對方應該如何出劍,心情豈會輕松?
片刻之後,陳平安一邊擡起頭卻繼續落筆,一邊斜眼盯住那幅畫卷,蓦然厲色道:“王忻水,再次飛劍傳訊嶽青,别說道理,直接告訴嶽青再不變劍,就讓他滾出城頭,離開城頭之前,記得先去跟老大劍仙訴苦!”
王忻水戰戰兢兢第二次飛劍傳訊。
不但如此,陳平安好像想起一事,罵了一句娘,直接以自己那把飛劍,傳訊老大劍仙。
再讓郭竹酒飛劍傳訊玉璞境劍仙吳承霈,詢問他煉劍“甘霖”進展如何,然後對所有人說道:“這些事情,是你們的分内事,我不想提醒第二遍。”
片刻之後,不但大劍仙嶽青那邊收劍些許,這處禁地還來了一位誰都沒有想到的客人。
應該是陳平安那把飛劍,讓老大劍仙親自下令,請來了一位防止類似事情的發生的大人物,不然飛劍傳訊竟然需要兩次才能夠達成目的。
老聾兒。
米裕自然不敢攔阻,就要領着這位巅峰十人之列的遠古存在,去往隐官大人那邊談事情。
結果就發現陳平安已經盯住自己與老聾兒的腳下。
米裕悚然。
陳平安視線上移,對那個老聾兒說道:“換個,我信不過你。”
老聾兒停了腳步,撓撓頭,竟是半點不惱,就那麽立即轉身離去,瞬間沒了身影。
很快就換成了另外一人,正是那位女子大劍仙,陸芝。
陳平安說道:“陸芝,小心提防我們這一處劍修,被大妖偷襲。死了任何一個,我都會拿你是問!”
陸芝點頭,去往北方城頭那邊坐鎮戰場,言語直白:“不會給隐官大人任何問責的機會。”
林君璧瞥了眼甚至都不願意附和陸芝半句的陳平安。
很是心神往之。
陳平安放下筆,站起身繞過案幾,蹲在畫卷上,“我更不放心你們,先盯着你們半個時辰,所以我隻給你們半個時辰的機會,如果你們誰做不到我心中的預期,你們依舊是隐官一脈的劍修,但是必須将手頭上那些需要動腦子的職責,轉交給别人,别人做不到,那就我親自來。我就不信了,可以算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一小撮人,竟然會比不上一個下五境練氣士!别到了最後,隐官一脈除了陳平安,人人是閑人,我相信這種事情傳出去,不會好聽的。”
所有劍修都愈發心弦緊繃起來,簡直比置身于戰場更加如臨大敵。
米裕心情複雜。
這個年輕人,真是可怕。
半個時辰後,陳平安将十一人,一一點評過去,站起身,以合攏折扇敲打手心,笑道:“很好,諸位打臉的本事極好,原來我才是那個閑人。尤其是龐元濟與林君璧,郭竹酒,在這半個時辰内,近乎沒有瑕疵,害我隻能吹毛求疵了。其餘人等,也都在我預期之上,再接再厲。反正如某人所說,我這人臉皮極厚……”
不等陳平安說完,顧見龍一邊盯着戰局,一邊火急火燎道:“隐官大人,能否容我說句公道話?!”
陳平安微笑道:“滾。”
顧見龍感慨道:“隐官大人,真是大氣!”
陳平安擺了擺手,說道:“在接下來一刻鍾之内,找出二十位地仙妖族修士,我們在不妨礙大局走勢的前提下,爲劍仙前輩們送些唾手可得的戰功,敵我雙方的具體人選,你們一起謀劃謀劃,給出一份名單,确定無誤後,就飛劍傳訊我方劍仙。在這期間,還有一事,你們誰會那類似拓碑術法,負責将己本之外,我手邊彙總的這十一本冊子,随時複刻出來,争取每人書案之上,人手一冊。此事不急便是了。”
曹衮笑道:“我會。”
陳平安便去自己書案那邊的十一本書,搬到了曹衮桌上,然後蹲在那邊,順便以心語心聲,與曹衮說一些自己的心得,曹衮聚精會神,時不時點頭,或是詢問一二。
一個時辰過後。
那位與仰止一起坐在欄杆上的大妖黃鸾,笑道:“真想罵人啊。”
仰止心中更是震怒萬分,她那兩撥位于法寶洪流兩翼的藩屬攻城大軍,往往是一陣劍光繞道,就會折損數位地仙修士,三番兩次之後,損失極大,這并不是最可恨的地方,真正讓她焦躁且心痛的地方,在于劍氣長城那些劍仙的出手,隻是維持劍陣的間隙,一次次的“随手爲之”!
而那些劍仙的出劍之精準,狠辣,簡直就像是蠻荒天下這邊有人通風報信了。
暫時依舊有罪在身的這頭巅峰大妖,仰止原本已經可以去蠻荒天下截殺作亂劍仙,此時竟是再也坐不住,更沒臉就這樣離開戰場,站起身,眺望城頭那邊,怒不可遏道:“到底是怎麽回事?!”
“又開始釣魚了,仰止,隻是你咬餌,可未必能夠成事,不如你我聯手?”
黃鸾伸手指向城頭某處,是那陸芝所站之處,這位女子大劍仙身邊,不知何時多出了一位手持折扇的年輕人。
仰止望向陸芝那邊。
若是她一人意氣用事,擅自攻伐城頭,有去無回,都有可能,可若是加上黃鸾,兩人合力,應該無憂。哪怕占不到大的便宜,也絕對不不至于被劍氣長城那邊阻斷退路。
所以當她正要答應下來的時候,城頭那邊,陸芝身邊的年輕人,好像剛好望向他們這邊。
年輕人高高舉起手,笑容燦爛,伸出一根中指。不但如此,他還嘴唇微動,似乎說了三個字。
幹你娘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