甯姚獨自回了甯府,說是閉關煉劍。
其餘人等,在疊嶂酒鋪那邊喝了一頓酒,範大澈早已認命,借錢請客。
這頓酒喝得很快,陳三秋等人都已各自回家,郭竹酒一路飛檐走壁,去見那隻小竹箱,好久不見,十分想念。
最終隻留下了酒鋪的大掌櫃和二掌櫃,以及衆多跑來解饞的酒鬼。疊嶂忙生意,陳平安蹲在路邊喝酒。
郁狷夫和那朱枚竟然也跑來這邊喝酒了。
郁狷夫拎了酒壺,走向陳平安,在那二掌櫃身邊打屁的劍修立即笑嘻嘻讓出位置,一個比一個善解人意。
郁狷夫坐在一旁台階上,朱枚就站在不遠處,在溪姐姐這般江湖豪氣做派,少女終究是學不來。
郁狷夫問道:“陳平安,你那拳法,在寶瓶洲流傳不廣?”
陳平安搖頭道:“學的人很少,屈指可數。以學拳人數來定,就是小拳種。從拳意高低去看,就是大拳種。”
郁狷夫點了點頭,“陳平安,争取早些跻身遠遊境,你與曹慈,不談什麽天才不天才,武道路上,哪怕你們走在了前邊,也不是壞事,最少對我來說是這樣。别學那些山上修道人,隻走獨木橋。”
陳平安舉起酒碗,笑道:“共勉。”
郁狷夫喝過了酒,便帶着朱枚離去。
陳平安與那孩子桃闆招呼一聲,就返回甯府,隻是到了大門那邊,突然與門口等候的白嬷嬷說要回一趟城頭。
駕馭符舟,離開城池,下邊是一座座劍仙私宅。
到了城頭,先去找了大師兄左右。
說了自己的想法後,左右笑道:“能這麽想是最好,省去我一些麻煩,你目前這點修爲,能做多大的事情?最終大局走向,該怎麽走就是怎麽走,你那些縫縫補補,用心好,不過僅限于此,沒大用。不過在這之前,我倒是有個問題要問你,且不去說境界、身份,隻說一個可能,你要是死在這邊,就能守住劍氣長城,你死不死?”
陳平安默不作聲。
左右說道:“反正隻是個不可能的可能,所以心中答案是什麽,你自己知道就行了。不多與自己較勁,如何與天地較勁,别覺得自己思慮多多,是壞事,我們儒家講一個物有本末,事有始終,知所先後,則近道矣。佛家有那次第,漸悟,頓悟止觀。道家也有積攢黍米一說。慢慢來吧。”
陳平安俯瞰南方戰場,輕聲說道:“師兄教誨,銘記于心。”
左右想起一事,“治學一事,不可懈怠。我再給你兩個小問題,想一想佛道兩家爲何在對待塑造神像一事上,差異如此之大?再就是那佛家四大菩薩,智慧,慈悲,踐行,願力。你覺得若是按照先生的順序學說,怎麽個先後,才是更好,最好的。是智慧最先,心生慈悲,發大宏願,再去踐行?還是先有慈悲心,發宏願,于踐行中生智慧?自己去想,多想。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好的。”
然後苦笑道:“師兄,這可不是什麽小問題。”
左右說道:“在我這邊,就是小問題。在先生那邊,都不是什麽問題。”
陳平安告辭離去,心意微動,就沒有去往茅屋那邊找老大劍仙。
反而又多出一件事情需要他陳平安去做。
左右皺眉道:“你就不能爽快點?非要這麽折騰我的小師弟?”
如果不是那位老大劍仙,劍術确實高,左右都要說上一句你算哪根蔥了。
陳清都來到左右身邊,雙手負後,笑眯眯道:“劍術最高就是好啊,每天都神清氣爽。”
陳清都視線所及,是一座極遠處的小天地。
小天地當中,是一座正兒八經的學塾,一位儒衫男子正在爲少年少女們傳道授業。
先說了詩詞學問上的開山一事,以白日依山盡、池塘生春草兩句作爲例子,講了兩句看似粗淺直白,實則占盡風光,完全不給後人留餘地了。
這位儒士化名周密,身後是金碧山水手法的山水對屏,身前書案上,擺滿了書籍和文人清供,有那文房四寶,還有鎮紙、墨床在内的小九件。
越是那種華而不實的靈器,可能隻是浩然天下尋常仙家山頭、世俗豪閥門第的雜項文玩,就越會被蠻荒天下的許多妖族修士,奉若珍寶。
這個周密,正是古井深淵當中王座第二高的大妖,僅次于那位灰衣老人,甚至要比那個懸刀背劍的大髯漢子劉叉,座位更高。
他被譽爲蠻荒天下的“學海”,學問一事上的托月山。
博覽群書,學無所不通,無所不精,門門學問斐然,儒釋道三教,諸子百家,詩詞,術算,書法,繪畫,金石,音韻訓诂,都極爲擅長。
周密自号老書蟲,又被譽爲通天老狐。
弟子當中,绶臣,采滢,同玄,桐蔭,魚藻,還有那個甲申帳的流白,如今都在百劍仙種子之列。
除此之外,更早的一大撥弟子,如今都已經是兵家、商家、術家的有道之人。
周密門下弟子,所有人的姓氏,都需要等到攻破劍氣長城之後才能有。
事實上負責撰寫這份譜牒的執筆人,正是周密。
相傳曆史上枯骨大妖白瑩曾經好奇詢問一事,“周先生是想要當咱們天下的文教之主不成?”
周密笑着回答,“不夠。”
周密今天又說了些做人需天真、做事當世故的瑣碎學問,一說就又是大半個時辰。
而且往往是先問學生們的答案,作爲夫子先生的周密,再給出自己的答案,若是有人破題絕妙,周密便直接贈送出一件書案清供,今天就送了弟子一方親手篆刻有“溪山無盡”的藏書印。
周密最早開始傳道的時候,曾經開門見山與所有第一代弟子坦言,浩然天下的讀書人,如今已經不覺得道理可貴了,當然自有其理由,其中的對與錯,好與壞,十分複雜,但是蠻荒天下的讀書人,還遠遠沒有到達那種境界,根本沒資格人人有理,因爲底子太差,所以治學之初,要心懷敬意。周密的所有弟子,課業就隻有一件事,每天抄錄諸子百家的典籍。
今日最後一題,是周密說那人與光陰。
這有涉及到一個根本宗旨,周密堅信妖族開了竅,幻化人形,但是隻有讀了書,才算人。
周密面帶笑意,将那心中所想,娓娓道來。
十歲之前,光陰是一條小溪的緩緩流淌,慢得好像一輩子都長不大,看不到遠處的風光。
二十歲之後,根本不在意光陰的流逝,快慢随意,多看一眼都算閑得慌。
三十歲之後,時間開始撒腿狂奔,拽得行人措手不及。
四十歲之後,像那即将入海的滾滾江河。
六十歲以後,又是驟然一變,靜谧的湖泊,靜止不動。
臨終之際,宛如一條瀑布驟然跌落深潭。
有弟子聽得心領神會,有弟子聽得不太上心。
周密也并不因此而分高下,隻是微笑道:“越純粹的學問,表面上看,越沒有實質意義,但就我個人來看,世間真正的權柄,不是身居高位,不是拳頭很硬,而是一個人,能夠真正影響到多少人的内心。你們聽得進去,很好,聽不進去,也無所謂,有那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長,歲月悠悠,隻要不自己鎖死自己的心扉,你們總有機會一步一步往上走。大道風光絕好,到了浩然天下,任君采撷。”
周密說到這裏,轉頭望向那山水對屏,事實上,是望向了劍氣長城的城頭某處,微笑道:“休道天高無耳目,休言地厚無熱腸。”
陳清都笑道:“立教稱祖,你還差得遠。”
夜幕中,有個木讷漢子從那道倒懸山新開辟出來的大門,從劍氣長城來到敬劍閣。
身邊相伴之人,是施展了障眼法的晏啄父親,與浩然天下跨洲渡船做了無數年生意的晏家家主,晏溟。
敬劍閣已經閉門謝客,所以就隻有兩人行走其中,木讷漢子開始一幅一幅劍仙畫卷摘下收取。
晏家家主說道:“陳平安,幫忙雕刻一方印章,素章我回頭讓晏啄送到甯府,工費一顆谷雨錢,印文不用你想,就五個字,登城如上墳。”
陳平安剛剛收起一幅畫卷,想了想,問道:“能不能再加五個字?”
晏溟笑道:“怎麽講?”
陳平安說道:“出劍即祭酒。”
晏溟沉默片刻,點了點頭,“不讓你白白多刻五個字,兩顆谷雨錢。”
陳平安搖頭道:“晏叔叔,不用給錢。”
晏溟問道:“嫌少?所以幹脆不要?”
陳平安啞口無言。
晏溟示意陳平安繼續忙碌,走在一旁,神色淡漠道:“讀書人,能夠在劍氣長城出拳出劍,能講就多講一點良心話,如果我不是個生意人,都要覺得每個字都需要給你錢。”
陳平安将一幅幅畫卷都小心收起。
老大劍仙爲何要他做此事,爲何要來這敬劍閣取回所有劍仙畫卷,陳平安猜不到,想不出。
照做就是了。
兩人一起走出敬劍閣大門,陳平安走走下台階的時候,突然說道:“晏叔叔,我能不能稍微坐一會兒?”
晏溟點頭道:“我去大門那邊等你,别滞留太久。”
晏溟離去後。
夜深人靜,浩然天下的天上,就隻有一輪月。
陳平安獨自一人,坐在台階上,怔怔出神。
喜歡一個人,就是照顧她一輩子,把自己這輩子也交給她。
我先走,最後看到的是她。她先走,最後看到的是我。
能不能找到一個朋友,喝最好的酒,不嫌貴。喝最差的酒,也盡興。
心中能不能活着一些已逝之人,隻要想起他們的言行舉止,就會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。
長大不是慢悠悠的歲月變遷,不是從一個地方走到另外一個地方,往往隻是一瞬間的事情。
心意所至,飛劍所往,身心性命皆自由。
但是到底應該如何成爲劍修?
不知道爲什麽,劍氣長城的遠古殘留劍意,似乎一絲一縷,都不曾青睐他陳平安。
陳平安呼出一口氣,站起身,打定主意,哪怕沒有極爲合适的本命物,那就将就一次,湊齊五行之屬,怎麽都該趕緊重返練氣士第三境,柳筋境。
不過此舉無異于修行路上的拔苗助長,在那之後,估計就是好一個留人境了。
與晏溟一起悄然重返劍氣長城。
陳平安按照老大劍仙的先前交待,将藏有所有畫卷的那件咫尺物,交給晏溟,陳平安自己先回甯府。
城頭那邊,陳清都收起了那件陳平安的咫尺物,非但沒有打開咫尺物,取出所有劍仙畫卷,反而施展了一門禁忌術法,丢還給晏溟,說道:“還給那小子,就說咫尺物出了點小問題,暫時打不開,以後再說。”
晏溟硬着頭皮離開劍氣長城。
陳清都與左右一站一坐,一起眺望遠方。
陳清都突然問道:“你那小師弟,是不是個傻子,最後一件五行之屬,不早就有了,爲何不煉化。”
左右說道:“那是火龍真人的手筆,又涉及到純粹武夫的根本真氣,以陳平安如今的境界,将其剝離,根本做不到。一着不慎滿盤皆輸,陳清都,你少在這邊說風涼話。難不成爲了你們劍氣長城,練氣士連跌三境,純粹武夫,再跌一境,你才滿意?”
陳清都笑道:“你這個大師兄是吃幹飯的嗎?這都不幫忙?”
這句話,很戳心窩子,因爲左右還真做不到。
劍術太高,劍氣太多,反而很容易與那火龍真人的埋藏之物,大道相沖,使得陳平安的整個人身小天地,淪爲一處慘烈戰場。
說實話,在劍氣長城,隻要陳清都不去做此事,就沒人做得到。
但是要求陳清都去做什麽事,誰敢?
左右倒是還真敢,但是知道隻要陳清都自己不願意,沒用。
陳清都沉默片刻,“陳平安,吃得住苦頭?”
左右點頭道:“可以。”
陳清都笑問道:“想要我出手剝離那粒火種,将其煉化第五件本命物,就得付出些代價,陳平安需要走走一條類似形銷骨立、成就真靈神祇之道路,放心,隻是類似而已,不是當真如此。不然别說你,老秀才都能跟我拼命。”
左右破天荒猶豫起來。
左右爲難。
陳清都啧啧道:“真是白瞎了當個大師兄,還不如小師弟爽利,陳平安已經點頭答應了。”
左右立即起身,“我去護陣。城頭之上,我先不管,錯過的出劍,我以後補上。”
陳清都一把按住左右的肩頭,“護個鳥陣,老實待着。成功煉化本命物,毫無懸念,至于之後那條路,護陣有何意義?你殺人本事不算小,可惜教劍救人,是真的不在行啊。”
左右是真的大動肝火了。
他忍這老大劍仙不是一天兩次三次五次了,對先生不敬,再可勁兒往死裏欺負小師弟,真當我左右是個沒火氣的泥菩薩?!
陳清都加大手掌的力度,微笑道:“左右,看來你還是信不過自己的小師弟嘛。”
左右皺眉問道:“幾成?”
陳清都伸出一根手指,“一是那個一,這還不夠嗎?”
左右将信将疑。
陳清都笑道:“左右的劍術那麽高,我敢騙你?”
左右直接拔劍出鞘。
整座劍氣長城都瞬間察覺到了那份異象。
陳清都卻稍稍更換位置,以手握住劍鋒,任由那把長劍從手心劃抹而過。
城頭之上,立即濺射出萬千火光。
大戰又起,牆頭之上,劉羨陽此次沒來,跟在了陳淳安身邊。
依舊是陳平安與齊狩當那鄰居。
齊狩覺得有些古怪,今天這陳平安的感覺,有些不太一樣。
依舊是穿了件衣坊法袍,腰間卻别有一把玉竹折扇,轉頭對齊狩笑道:“才幾天沒見,齊兄風采更勝往昔啊。”
齊狩頓時心中了然,隻是又一想,便不确定了,天曉得會不會是另外一種障眼法,所以齊狩沒好氣道:“離我遠點。”
那陳平安打開折扇,輕輕扇動清風,随随便便祭出四把飛劍之後,搖頭歎息道:“齊兄啊齊兄,是誰給你的信心,膽敢以小小元嬰境界,瞧不起一位三境大修士?”
齊狩置若罔聞,但是今日出劍殺敵,尤其狠辣。
原本齊狩還想問一問先前爲何左右要突兀出劍,這會兒是半句話都不想說。
茅屋附近的牆頭上,左右以心聲詢問老大劍仙:“本命物煉化成功,又熬過了那份苦頭,是不是就可以順勢養育出一把本命飛劍?品秩如何?”
陳清都一臉茫然道:“我有這麽講過嗎?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便宜事,本命飛劍還能随便贈送?”
左右轉過頭,望向茅屋門口那邊的老人。
陳清都收斂笑意,“我曾經借了一隻槐木劍匣,得一還一,隻是讓陳平安先成爲一隻劍匣,或者說是一把劍鞘,至于到底能不能養出一把得天獨厚、應運而生的本命飛劍,又是養出什麽品秩的本命飛劍,看他自己的造化。”
左右深呼吸一口氣,掠出城頭,再一次仗劍離城,孑然一身,鑿陣去找飛升境大妖。
甯府密室内。
三境修士、七境純粹武夫的陳平安,隻有陰神出竅遠遊劍氣長城,當下這真身與陽神身外身,依舊留在了甯府這邊。
因爲老大劍仙說那尊陰神,積攢的念頭,太多太雜,如何洗劍,都洗不出一個純粹,即便洗出個精純光明境界,可那就也不是陳平安了。
陳平安屏氣凝神,當下心中所想,反反複複,是一句書上言語,精骛八極,心遊萬仞,寂然凝慮,思接千載。
當心神沉寂,近乎酣眠,最後便隻有一雙内心深處的念頭,緩緩如蛟龍遊曳在心湖底,隻是兩者并未打架,反而怡然相處。
劍修身心性命皆自由。
殺力最大,高出天外!
陳平安猛然睜開眼睛,沉聲道:“有請老大劍仙出劍。”
密室之内,劍光轟然炸開。
陳平安瞬間皮開肉綻,就連他的金身境體魄都好像是紙糊一般,眨眼功夫,便已經渾身血肉模糊,然後四肢百骸,五髒六腑,就連一雙眼珠都被劍光徹底消融,刹那之間,就隻剩下一副白骨。
最終連一具白骨都不複存在。
無盡夜幕之中,渾渾噩噩的年輕人,在不見半點光明的道路上,失魂落魄踉跄而走,隻是下意識往前走。
走着走着,便走到了一個身形佝偻的草鞋孩子身邊,後者腳步緩慢,背着一個大籮筐。
孩子停下腳步,擡頭望向那個年輕人,似乎很傷心,好像不知道爲什麽長大後的自己,還是這麽辛苦。
于是孩子傷透了心,不想繼續往前走了,蹲在地上,靠着那隻永遠都裝不滿草藥的大籮筐,嗚咽起來。
年輕人搖搖晃晃,蹲下身,怔怔望着那個沒有長大的自己。
兩兩對視。
年輕人與孩子說了三個字。
對不起。
然後那個孩子擦了擦眼淚,主動伸出手。
年輕人牽起孩子的手,站起身,一起前行。
年輕人依舊懵懵懂懂,隻是發乎本心,與孩子說起了一個個未來會遇到的美好事情,好像是全然忘記了成長中那些可以說、不可以說的苦難,好像根本就記不住那些不太好的人事,複雜的世道。
孩子逐漸笑了起來,仰起頭,望向那個長大後的自己,有些憧憬。
最後孩子停下腳步,雙手攥緊籮筐系身的繩子,笑容燦爛,然後爲長大後的自己,指了指道路前方。
年輕人舉目望去,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道路遠方,出現了一粒搖曳不定的依稀燈火。
蓦然之間。
天地澄澈,大放光明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