戰場上響起嘹亮的号角聲,妖族開始收兵撤軍。
這一場延續了兩旬光陰的序幕戰,妖族大軍依舊未能攻到城牆。
城頭劍仙依舊風采絕倫,蠻荒天下這邊大妖出手次數較少,施展神通的飛升境和仙人境大妖,不過雙手之數,并且都沒有真正陷陣,所以顯得被劍氣長城穩穩壓過了一頭。
在這期間,公認最出彩的兩場大戰,一場是左右再次一人仗劍,孤軍深入,差點搗爛了一座位置相對靠前的庚午軍帳,惹來兩頭飛升境大妖的出手,左右依舊不退,劍氣浩浩蕩蕩,從城頭那邊俯瞰大地遠處,就像憑空出現了一座凝聚爲實質的小天地,無窮盡的雪白劍氣,以左右爲圓心,形成一個遮天蔽日的巨大半圓,所過之境,妖族肉身與魂魄皆碎,俱是化作齑粉的下場。
劍氣長城這邊,根本見不着左右的人。
隻見劍氣與劍光。
前不久悄然破開瓶頸的仙人境劍仙米祜,站在依舊是玉璞境的弟弟米裕身邊,兄弟二人,心情各異。
米祜覺得左右的劍氣若是能夠再多一些,才叫痛快,天下劍仙當如此。
米裕面有苦色,覺得左右這厮的劍氣,是不是太多了些?
如果說依舊喜歡獨來獨往的左右,與那兩頭飛升境大妖的悍然出手,這一場壯闊至極的厮殺,戰場是在人間大地。
那麽另外一場,就真正發生了天上,陳淳安出手,竟是将蠻荒天下的一輪明月,從天幕極高處,拽下人間。
幾乎整座蠻荒天下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,都擔心那一輪越來越龐大的圓月,當真會就那麽緩緩墜入人間。
托月山灰衣老者依舊沒有攔阻,反而舉頭望去,笑言了一句書生好手段。
不愧是被譽爲在亞聖一脈另起高峰的陳淳安。
中土神洲之外的八大洲,婆娑洲的陳淳安,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,皚皚洲的劉大财神,各有所長,哪怕是眼高于頂的中土神洲練氣士,也不敢輕言這三洲砥柱之人,不夠分量。
灰衣老人任由那位自号荷花庵主的飛升境巅峰大妖,傾力出手與陳淳安掰手腕。
煉化了半數月魄的飛升境道人大妖,占盡了天時地利。
但依舊未能阻擋陳淳安的那份通天手段,使得一輪大月緩緩落向地面。
所謂的緩慢,其實是一種錯覺,若是真有那上古神靈、得道之人長居明月中,估計才能體會到那種風馳電掣的急墜大地。
戰場之外,蠻荒天下修了道、境界不低的修士,越是接近上五境,越能夠感受到那股鋪天蓋地的窒息感,也越能夠清晰看到那輪明月的“月宮”光景,亦有一條條了無生氣的連綿山脈,眼力更好的上五境修士,還能夠看到一座座死氣沉沉的宮殿廢墟,巨大的枯木,能夠将那山脈壓出豁口的一具具古老屍骨,有那一件件大如湖澤的懸浮衣裳。
浩然天下曾有兵家聖人,說了一句褒大于貶的言語。
“可惜醇儒不跋扈,文章未能通天路。”
如果說這句話的人,在劍氣長城目睹過陳淳安的此次出手,應該不會有此謬論。
而劍氣長城對于浩然天下九大洲,最熟悉的,其實不是中土神洲,而是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,對醇儒陳淳安更是半點不陌生。
這也要歸功于阿良的大肆宣揚,說讀書人裏邊,陳淳安算是一個相當另類的高人,簡直就是老夫子掄錘子,文武雙全,能寫文章,也能打架,厲害的厲害的。
不過那輪明月終究是沒有被徹底拽落人間,那荷花庵主傾盡全力,與陳淳安僵持了足足半個時辰。
故而那一夜,這一輪圓月離地最近,極爲碩大明亮。
這兩場戰事,應該就是最名副其實的神仙打架了。
爲劍氣長城增加了不少士氣,劍修出劍更快,那條彙聚了數萬把本命飛劍的劍氣瀑布,愈發洶湧。
隻不過這一撥攻勢,相較于蜂擁而上、而死的妖族大軍,真正陷陣的妖族修士,還是少。
所以劍氣長城劍修積攢下來的戰功,大多寥寥。
所以皚皚洲那位名叫謝松花的女子劍仙,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,狠狠撈了一筆戰功。
妖族大軍停下攻勢後,不再像以往那般任由屍體晾在戰場上,随意曝曬,任由劍氣長城的某些劍修去戰場“撿錢”。
開始尊重戰死的妖族修士,盡量收攏屍體,骸骨連同所有遺物,悉數仔細清點、存檔,歸還後人。
劍氣長城這邊,自然不會允許妖族大搖大擺收拾戰場。
關鍵是妖族大軍的暫時撤退,大有學問。
有那大妖手托一隻雕刻有鼠來寶樣式的金壺,祭出之後,所有靈氣盎然的靈器法寶,這些無主之物,自動離開戰場,往那金壺急急掠去。
還有那大妖持有一隻墨玉雕刻的趕珠雲龍玉牌,蓦然攥緊之後,光彩奪目,一條條不過手指長度的黑色蛟龍,從玉牌當中遊曳而出,遠離玉牌之後,仿佛惡蛟失去了壓勝,蓦然變作一條條龐然大物,四爪重重砸地,輕易激起數十丈高的塵土,試圖絞殺那撥離開城頭的劍修。
曾經負責過一次攻城戰的大妖重光,祭出其中一件本命物,是一碗水,輕輕呵出一口氣,吹皺水面,驟然生出一個無比深邃的小漩渦,宛如星河璀璨。
戰場上的妖族魂魄,形成一道道陸地龍卷,往南邊席卷而去,試圖融入那隻水碗。
收攏魂魄,既可以放歸戰場之外的蠻荒天下,也可以在至寶當中積蓄起來,免得被此地劍氣、劍意無形煉化,
至精至純的天地靈氣,看似大道從來不親人,事實上對于天時地利齊全的修道之士,會出現一種玄之又玄的親近、
劍氣長城的那麽多遠古劍意,便是最好的例子。
但是那些殘肢斷骸、屍骨鮮血,滲透大地,會極大改變戰場的氣數。
劍仙必須要處理,肯定無法全部消弭,但是能夠清除多少就是多少。
不然原本屬于劍氣長城的“天時”,就會傾斜向蠻荒天下。
這是劍修除去老大劍仙和腳下那堵城牆之外,最大的依仗。
所以戰場上就出現了最奇怪的一幕,明明雙方大軍都已停戰。
但是大妖和劍仙的出手,卻越來越頻繁。
不斷有遺留在戰場上的修行寶物,破損的靈器,被雙方各自施展手段,駕馭,收入囊中。
更多是在雙方争執中,當場破碎四濺。
隻是相較于先前的兩軍對壘,如今廣袤戰場上,劍仙與大妖的出手動靜再大,氣象也還是有限。
雙方停戰之後,迎來一個短暫的休歇期,按照以往規矩,劍修能有個長則半旬、短則三兩天的喘息機會。
陳平安沒有立即離開牆頭,依舊盤腿坐在那邊,關注着敵我雙方的遙遙出手。
劉羨陽走到陳平安身邊坐下,他要馬上去與同窗好友們彙合,此次負笈遊學劍氣長城,重點還是那個“學”字,對于殺妖一事,不管其餘亞聖一脈的儒家弟子是如何看待,反正劉羨陽沒那麽上心,如果不是陳平安坐這兒,劉羨陽都未必願意出手,劉羨陽從來就要比陳平安活得更輕松,更自在。
至于何時離開劍氣長城,誰都不清楚,得看那位陳氏聖人的意思,劉羨陽撓着頭,眺望遠方戰場上驟起驟無的淩厲劍光,說道:“我那些戰功,都算在你頭上。”
陳平安嗯了一聲,笑着遞過去養劍葫。
劉羨陽搖頭道:“不喝,哪怕是想着酒後亂性,那我身邊也得有個好看姑娘不是?”
聽說這家夥在劍氣長城撰寫了皕劍仙印譜,劉羨陽打算讓陳平安幫自己也刻一對印章,一個直白些,就刻“劉大劍仙”,另外一個,實誠些,刻那“守身如玉劉羨陽”。
陳平安低聲問道:“那個妖族修士,竟然在你出劍後安然無恙?”
劉羨陽笑道:“也是位劍修,還有那護身寶物,沒那麽容易死。”
一旁齊狩那邊很熱鬧。
來了不少人,畢竟齊狩趕在大戰之時,剛好破關而出,成功跻身元嬰境,此次又獨自鎮守一地,确實應該慶賀。
齊狩不愧是他那座小山頭的領頭人物,本身又是齊家子弟,身邊很快就聚攏了十數個好友,男女皆有。
有些是陳平安的熟人,例如龍門境劍修,當時在大街上第一個守關的任毅。
還有負責守第二關的金丹境劍修,溥瑜。是一位頗爲玉樹臨風的白衣公子哥。
還有幾位與他們差不多歲數的女子劍修,與那齊狩道賀是一半,還有一半的原因,是奔着齊狩的兩位鄰居來的,她們與那浩然天下的大家閨秀是截然不同的性情,這會兒就大大方方,望向陳平安和劉羨陽,毫不掩飾她們的打量眼神,所謂的竊竊私語,也半點不竊竊。
劍氣長城之上,先前輪換上陣的大戰間隙,得閑時,相熟的劍修們,相互間偶爾會聊一些别處戰場的事情,其中就有二掌櫃與那婆娑洲的讀書人,可以聊的話題,還不少。
至于死了哪位劍修,誰的本命飛劍在戰場上毀棄了。
反而至多就是哦一聲,點個頭,表示知道了,就沒有什麽然後。
陳平安晃了晃養劍葫,打趣道:“這不是有了,還喝不喝?”
劉羨陽跳下牆頭,念叨着“走了走了”。
等到劉羨陽遠去,其中一位女子劍修笑問道:“二掌櫃,你這朋友姓甚名甚?當下有無眷侶小媳婦?”
陳平安笑道:“方才他在,自己不問?”
那女子笑呵呵道:“我這不是害羞嘛。”
陳平安有些無奈,方才她看那劉羨陽,就像劉羨陽沒穿衣服似的,沒有半點的羞澀。
她叫司徒龍湫,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,觀海境瓶頸劍修,與董不得是閨中好友,在劍氣長城的同齡人劍修當中,境界不高不低,但是性情開朗,極有江湖氣,劍氣長城的有趣事情,經過她一潤色,往往就會變得更有趣,許多小道消息的源頭,都來自她和董不得的捕風捉影,大多真事會讓人覺得假得不行,假事卻比真事更真。
當時董不得找上甯府,讓陳平安幫忙篆刻三方藏書印,其中一方,就是司徒龍湫的。
二掌櫃的爲人正派、童叟無欺,司徒龍湫的我發誓絕對是真事,顧見龍的容老子說句公道話,董畫符的花錢如流水,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、打架之後算我的。
是如今劍氣長城的最新五絕。
劍氣長城老的五絕,是那阿良的賭品過硬、唾沫洗頭,隐官大人的脾氣最好、從不打人,老聾兒的是人就說人話,陸芝的國色天香,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,
其實都與劍術、境界沒什麽關系。
當下陳平安和司徒龍湫,大概也算是一種高手相逢了。
司徒龍湫突然笑問道:“雁蕩山在浩然天下很有名氣?”
陳平安搖頭道:“隻是寶瓶洲的一座名氣不大的山,風水很好,隻是暫時未能揚名,不過我有個好朋友,行走江湖山野,喜歡寫山水遊記,與我說到過這麽個地方,風景奇絕,其中就有大龍湫,所以我的印象比較深刻。”
司徒龍湫惋惜道:“我還以爲是個聞名天下的五嶽山頭。”
她随即展顔一笑,“無所謂,也很好了。”
因爲董不得交給她的那方印章上邊,有那邊款,内容頗爲稀罕古怪,“歇于雁蕩山大龍湫,及三更夢中,星火滿天,喜不成寐,赤足跳入草莽中”。
她得了印章後,問了許多家中藏書頗豐的好朋友,關于雁蕩山大龍湫,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陳平安想起一事,笑道:“不過有個好消息,雁蕩山極有可能會成爲寶瓶洲新東嶽的儲副佐名,提拔爲儲君山之一,以後的名氣,應該會大很多。”
司徒龍湫愣了一下,“儲君之山?什麽亂七八糟的。”
然後她大笑起來,“反正還是好事。”
司徒龍湫轉身走回齊狩那邊,一起禦劍返回北邊城池。
郭竹酒飛奔而來,已經蹲在了師父身邊好一會兒,小聲說道:“師父,放心,我不會與師娘告密的,師娘是大,可我還是更向着師父些。”
陳平安輕聲笑道:“你也好,司徒姐姐也好,在師父的家鄉那邊,都是仙子。”
郭竹酒好奇問道:“仙子?會不會放屁?放了屁臭不臭,會不會故意悶在裙子裏邊?不然就不是仙子了吧?換成我是仰慕仙子的男人,可受不了這個。所以換成我是仙子的話,隻會躲在被子裏偷偷放屁,掀開被角兒,扇扇風,應該也臭不到自己。”
陳平安早已習慣了郭竹酒那種天馬行空的想法念頭,又喝了一口養劍葫裏邊的水丹藥酒,靈氣近乎枯竭的可憐水府,愈發緩解幾分,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,起身道:“走,找你師娘去。”
師徒二人,一起去往甯姚那邊。
郭竹酒蹦蹦跳跳,可惜沒有背上小竹箱,随口問道:“師父這次打殺了幾頭大妖?”
陳平安笑道:“師父能夠保命就很不錯了。”
郭竹酒轉折如意,毫無凝滞,點頭道:“師父開恩,暫且留下它們狗頭一時半刻。”
陳平安問道:“你爹那邊怎麽樣?”
郭竹酒咧嘴一笑:“半路上遇見了,準許我先找師父,晚點回家。”
這句簡簡單單的言語,一個可以多推敲幾分的“半路遇見”,就讓第一次經曆這種大規模戰争的陳平安,心中的郁郁心情,生出幾分暖意,如雲開月明。
陳平安負責的戰場位置比較居中,離着甯姚他們不算近。
郭竹酒是不怕路遠的,陪在師父身邊走南闖北,多走一步都是好的,說不定走着走着,小師妹就超過那個兒不高的大師姐了。
一路往左手邊而去,期間路過了那位玉璞境瓶頸劍仙吳承霈,依舊不曾出劍一次,始終在以整座戰場作爲磨劍石,以此煉劍。
劍氣長城,有那千奇百怪的本命飛劍,有的可以化作一尊遠古神祇金身,有的可以打造出符陣,有的可以有那五雷纏繞飛劍,出劍即是施展五雷正法,還有神仙眷侶的兩位地仙劍修,一把飛劍可以化作蛟龍,另外一把名爲“點睛”,兩劍配合,威力驟增,完全不亞于劍仙出劍。不一而足,無奇不有。
難怪劍氣長城根本就不需要其餘的練氣士。
龐元濟也沒有離開牆頭,身邊跟着一個仰慕他的少女,高野侯的親妹妹,高幼清。
見着了陳平安和郭竹酒,龐元濟笑着點了點頭。
陳平安現學現用,笑眯眯問道:“龐兄,斬殺了幾頭大妖啊?”
龐元濟笑道:“與你一般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你一個地仙大修士,與二境修士較勁什麽,跌份兒。”
郭竹酒跑到高幼清身邊,踮起腳,摸了摸高幼清的腦袋,神色和藹慈祥,點頭教訓道:“幼清啊,嫁出去的姑娘才是潑出去的水,你這會兒還沒嫁人呢,克制,要克制啊。”
高幼清伸手拍掉郭竹酒的手,瞪眼道:“綠端,别瞎說。”
少女眼角餘光卻望向白衣翩翩的龐元濟。
陳平安和郭竹酒繼續前行,陳平安瞧見了牆頭某個唾沫四濺的年輕人,示意郭竹酒不要出聲。
隻是陳平安走出沒幾步,那顧見龍就覺得有些不對勁,很快發現了那個笑容和善的二掌櫃,顧見龍二話不說,呼朋喚友,匆忙禦劍返回城池。
甯姚那邊,多出了兩張陌生面孔。
醇儒陳氏子弟,賢人陳是。與婆娑洲山麓書院,君子秦正修。
兩人都沒有像劉羨陽那樣殺妖,道理很簡單,不是劍修,妖族大軍無法靠近城池,幫不上什麽,加上劍修出劍講究銜接緊密、滴水不漏的配合,陳是與秦正修的一些個術法神通,哪怕威力巨大,但是很容易幫倒忙。
所以兩位至交好友,更多是名副其實的遊曆,走遍了城頭走馬道,原路返回後,才趁着大戰間隙,與陳三秋他們打聲招呼。
因爲早年從劍氣長城帶走那把“浩然氣”的儒家君子,與秦正修是一見如故的摯友,兩人也是同時跻身的君子。
那位君子希望秦正修幫着自己捎話問候。
秦正修在與疊嶂閑聊。
疊嶂在說些大戰内幕,說先前這一場戰事,我們劍氣長城這邊,不用刻意早早追求最大程度的殺傷,甚至接下來還會适當收攏戰線,将那妖族大軍慢慢絞殺,可是真到了緊急時刻,妖族大軍兵臨城下,極有可能蟻附攻城成功,就會有大量劍仙離開城頭,穩穩守住前線,将戰場切割出來,然後再由地仙劍修帶隊,下城厮殺,戰力不高的中五境劍修,隻需要負責守住城頭。
陳三秋和晏啄蹲在一旁,在看熱鬧,偷着笑。學那二掌櫃雙手籠袖,如同蹲在田壟上盯着莊稼地收成的村夫。
如此這般細聲細氣與人言語的疊嶂,很少見的。
甯姚在閉目養神。
先前秦正修自報名号後,還說了自己與那位儒家君子的關系,甯姚難得開口多說幾句,這才離開人群,獨自一人溫養劍意。
董畫符在與範大澈聊着回了城池,該吃什麽,該喝什麽。董畫符說範大澈你這次表現不錯,應該買一壺青神山酒水慶祝慶祝。
陳是突然說道:“先前應該有叛變的劍修,以損失一把本命飛劍的代價,暗中傳訊妖族。”
這是一個極其不讨喜的說法。
這大概也是陳是隻要一離開家族,就會莫名其妙處處樹敵的原因之一。
隻不過甯姚這些人都沒什麽異樣神色。
“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鋪子得掙錢。誰攔得住。”
董畫符轉頭說道:“爲了活下去,好歹付出了一把本命飛劍的代價,不知道以後你們南婆娑洲的讀書人,敢不敢拿出實打實的半條命去活命,我聽說不修行的尋常讀書人,學問不小,就是都不太吃得住痛,有句話怎麽說來着,家裏沒刀後院沒水井,上吊死相太難看,廊柱太硬水太涼?”
秦正修皺了皺眉頭。
陳是反而笑了起來,“是有這麽些個說法,沒法子,浩然天下讀書人實在太多,好的壞的,什麽樣的人都會有的。”
董畫符瞥了幾眼年輕書生,點了點頭,“你倒是個好說話的,回頭請我喝酒。”
陳是覺得有趣,笑問道:“不是你請我喝酒嗎?”
董畫符笑了笑,“大澈啊。”
範大澈立即無奈說道:“連二掌櫃都沒辦法讓董黑炭掏錢。”
秦正修轉頭望去,來了兩個人,一位身穿衣坊法袍、懸佩劍坊長劍的年輕人,臉色慘白,瞧着很像個戰力不濟事的病秧杆子,但是因爲劉羨陽的緣故,秦正修知道此人便是寶瓶洲大骊龍泉的陳平安,如今還是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,是左右大劍仙的小師弟,先前劉羨陽與陳平安毗鄰出劍,秦正修大開眼界,劉羨陽深藏不露,哪怕是與劉羨陽關系極好的陳是,也是第一次知道劉羨陽是劍修。
陳平安笑着作揖道:“見過君子賢人。”
秦正修與陳是也作揖還禮。
董畫符嘀咕道:“亞聖一脈門生,遇見了文聖一脈弟子,就算不打架,也該吵一架。”
甯姚站起身,說道:“回了。”
陳平安祭出符舟,登上渡船。
秦正修和陳是婉拒了陳平安的邀請,說要再逛一逛劍氣長城。
符舟往北而去。
渡船之上,除了陳平安,其實全部都是劍修。
陳平安與郭竹酒坐在一側,使勁劃船。
陳三秋和晏啄在另外一側發力。
董畫符搖頭道:“太丢人了。”
範大澈深以爲然。
城頭那邊,秦正修望向那一幕。
渡船之上,除了那個陳平安,其實全部都是劍修,卻都沒有禦劍。
陳是笑道:“劉羨陽經常跟我吹噓,家鄉那陳平安,此人有多聰明,學東西有多快,除了悶葫蘆了些,不愛說話,好像就沒有半點毛病了。最早的時候,言之鑿鑿,拍胸脯與我保證,說陳平安一定會是天底下最會燒瓷的窯工。後來劉羨陽就不提龍窯燒瓷這一茬了。”
秦正修說道:“大概劉羨陽自己都想不到,陳平安會成爲文聖先生的閉門弟子。”
陳是看了一眼遠去的符舟,“估計陳平安也一樣沒有想到,劉羨陽會成爲劍修。”
陳是感慨道:“我姐曾經說過,寶瓶洲的骊珠洞天,人傑地靈,是一塊風水寶地。”
甲申帳内。
劍修雨四步入其中,除了離真,所有人的視線都聚攏過來。
少年木屐問道:“如何?”
雨四笑道:“好家夥,我敢确定是個劍修,不是什麽修行浩然正氣的儒家門生,隻不過劍術玄乎得很。”
說到這裏,雨四擡起手臂,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氣,“瞧見沒,法袍絲毫無損。”
雨四卷起袖管,原本裹了數張金色書頁的手臂,已經血肉模糊,氣笑道:“虧得有點傍身物件,不然就算不死,也要被此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劍意,剮掉一層皮。”
木屐問道:“劉羨陽是如何出的劍?”
雨四搖頭道:“對不住,我真不知道對方是怎麽出的劍,無聲無息,就來了……就像被前輩們瞥了一眼,就會起一身雞皮疙瘩。”
木屐皺眉,“是那劉羨陽的劍氣太快,快到了能夠穿過光陰流水,都不激起細微漣漪。比如剛剛破境的齊狩,他那把名爲心弦的飛劍,本命神通就是可以将光陰長河對于飛劍的天然阻滞,降低到最少,故而極快。還是說劉羨陽的本命飛劍,比這更加古怪?”
那個年輕女子說道:“北俱蘆洲大劍仙韓槐子,太徽劍宗有一位新劍仙,劉景龍,本命飛劍就極其玄妙詭谲,雖然不知名字,但是被譽爲‘近道’。”
雨四笑着使勁搖頭,晃了晃手臂,有些心疼那幾張金色符頁的銷毀,“境界應該沒那麽高,肯定不是上五境劍仙。就是劍術太古怪。”
一把傳訊飛劍來到甲申帳。
看完密信後,木屐露出笑容。
甲申帳内,所有人都有些笑意。
木屐站起身,繞過書案,雙指并攏,畫了一個圓圈。
大帳之内,出現了一幅約莫丈餘高的懸空長卷。
木屐沉聲道:“癸未帳那邊,已經爲所有軍帳送來了情報,這是劍氣長城的駐守分布圖,每一位上五境劍仙的大緻分工,一些個相對固定的所站位置,信上都有記錄、标注出來。此外,殺力不容小觑、可以單獨鎮守一方的元嬰劍修,再加上所有殺力較大的金丹劍修,都有專門的詳細記載,尤其是甯姚這撥最年輕的天才,一些龍門境、觀海境都有單獨的标注。”
木屐開始報出一位位重要劍仙、劍修的名字,以及他們的出劍方位、具體的守城職責,少年每說一個名字,那個年輕女子就在畫卷上寫下一個極其細微的名字,好在甲申帳内都是眼力極好的修士,哪怕境界不高,稍稍凝神注視,近在咫尺的畫卷,字再小,也看得真切。
畫卷上的名字,分三種顔色,金色,朱紅,墨黑,分别對應上五境劍仙、元嬰劍修,以及金丹在内的所有中五境劍修。
木屐着重說道:“能夠在這上邊有名字的,哪怕是看似不起眼的墨黑顔色,但境界越低的,越需要我們找機會斬殺。”
那年輕女子說道:“那我就以金色筆墨,圈畫出這些特殊名字?”
木屐點頭道:“可以。比如劍仙郭稼之女郭竹酒,高野侯的妹妹,高幼清。”
畫卷上。
有那劍氣長城的巅峰十人。
再有連同大劍仙嶽青、姚氏家主姚連雲、北俱蘆洲韓槐子,晏家供奉李退密在内的一位位大劍仙。
以往一次次攻城,蠻荒天下的大妖,不是沒有如此計較過這類細枝末節,隻是計較了,永遠趕不上變化。
這一次,蠻荒天下有甲申帳在内六十軍帳,将近五千修士,既有甲申帳這般隻負責自家地盤的戰況,更多的軍帳,都需要兼顧某一件大事。
這是因爲甲申帳相對比較特殊,因爲擁有太多的劍仙胚子,所以無需分心,托月山離真,背箧,涒灘,雨四,年輕女子劍修流白,整個蠻荒天下搜羅出來的百劍仙種子,這一座甲申帳就多達五位,已經不能更多了。
其它的軍帳,會兼顧其它,例如癸未帳這種,需要額外關注劍氣長城主力劍修的動靜,以及記錄每一位城頭劍仙的出劍,爲何出劍,對誰出劍,出劍力度、殺力如何,是否破境,以及極爲關鍵且隐蔽的一點,就是辨認對方是否刻意留力,若是有,就圈畫起來,看一看以後戰場表現是否依舊如此“客氣”,如果答案是肯定的,除了确定對方的誠意之外,就可以适當減少相對應軍帳戰場的兵馬,攻勢不用太過激烈,但是也絕對不可以太過痕迹明顯,不然一旦對峙雙方達成默契,卻被劍氣長城看破,以陳清都的脾氣,那位劍仙的下場,肯定不會好。如此一來,殺雞儆猴,那邊的劍仙,還怎麽敢暗中示好。
會有辛卯帳,額外負責己方大軍所有上五境修士的具體調配,劃撥給其餘軍帳戰場。
庚寅帳管着軍需補給。乙未帳,掌管着後續兵馬的,需要引領他們去往戰場後方的既定位置,安營紮寨,随時趕赴戰場,以及安排出一條合适的推進路線。
至于爲何蠻荒天下的巅峰大妖,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位,好像一個個都缺席,除了戰場暫時無需這些大佬出手,其實他們也都很忙,傾盡半座天下的勢力來攻打劍氣長城,是蠻荒天下曆史上從未有過的壯舉。戰場後方,衆多桀骜不馴的割據勢力,不是誰都願意乖乖聽話的。有些個體極其強橫的大妖,的的确确,連那審時度勢都不懂,這就需要鎮壓。還有許多想要明面上聽從調令、卻私底下隐藏家底的,還有最爲麻煩的,後院起火,内讧不已,更有一撥劍仙,不當那堂堂正正的劍仙,根本不願意光明正大出劍,當起了陰險的刺客。專門刺殺那些帶軍北上的領袖,以此阻滞一支支往北的妖族大軍。
當一位劍仙執意要殺人就走,會是天大的麻煩。
打敗一位修士,與斬殺一位修士,是天地之别。
爲何明知陳平安是在釣魚,甲申帳依舊要殺此人?就在于陳平安是打死了離真,而不是打赢那麽簡單,這樣一個一旦真正成長起來會變成巨大麻煩的存在,值得甲申帳拿出一位上五境劍修去押注,隻是當時情報缺失,對于那位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,無法準确評估她的出劍方式和殺力大小,所以甲申帳付出了極大的代價,木屐毫不猶豫将這份過失,攬在了自己身上,哪怕極有可能爲此會失去一個托月山賜姓、譜牒記名的機會,木屐還是沒有任何後悔。
打仗,要死人,死很多人,又不是過家家,隻要打赢了,一切好說,随随便便都可以找補回來,可要是大戰輸了,蠻荒天下以後誰是主人,都難說了。
蠻荒天下的版圖,大概要比浩然天下大出兩個北俱蘆洲。
相對富饒的浩然天下來說,蠻荒天下在某種程度上,确實就像個空架子,大地貧瘠,物産稀缺。
雖說也不乏獨有優勢,隻是相比那個鄰居,還是差了太多。
但是這種巨大的懸殊,是拿一整座天下在與另外一座天下作對比。
何況妖族的繁衍生息,開枝散葉,極快。
加上妖族修士幾乎沒有道德約束。
也有一些極大的王朝,占據着幅員遼闊的地盤,也有讓其它勢力垂涎三尺的肥沃土地,以及不少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,據說不輸給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洞天福地。
雨四灌了一口劣酒,抹了抹嘴,笑道:“那個陳平安,我去戰場上,也瞥了幾眼,就像涒灘所說,很狡猾,與他捉對厮殺,是個極其難纏的主兒。”
離真說道:“對方跌了境,加上又不是先天劍修,這會兒出手,自然會很勉強。能夠守住他那塊地盤,要歸功于劉羨陽和齊狩的幫襯,但是即便如此,計算自己的飛劍殺力、計算敵方的戰力,注重細節,打消耗,是他最擅長的。”
那女子說道:“對付這個家夥,一定要形成碾壓之局。”
木屐問道:“那就嘗試一下圍殺?離真你主攻,雨四幫忙壓陣,涒灘負責撿漏,至于行不行,試試看再說。”
背箧突然說道:“把離真換成我。”
離真臉色陰沉。
背箧說道:“是我師父的意思。”
離真這才臉色好轉幾分。
蠻荒天下的山巅大妖當中,哪怕是枯骨大妖白瑩、曳落河主人那般出了名的霸主,依舊會飽受诟病。
唯獨背箧的那個師父,算是更容易見到的一位大人物,因爲常年雲遊四方,并無宗門、居所,
卻幾乎少有非議,撐死了就是說此人空有境界,偏偏不願爲蠻荒天下出力。
都說當年那場十三之争,他如果願意出戰,根本就沒有後來兩場攻城大戰的麻煩了。
但是他直接拒絕了。
兩頭違背誓言而身死道消的大妖,兩邊有宗門子弟失心瘋,竟然去與他尋仇。
結果他劍都沒出,随随便便一拳錘殺了爲首的玉璞境妖族,據說就隻是一拳。
其餘修士,都被那個當時還是少年的雜種劍修背箧,一一出劍斬殺,隻剩下幾隻蝼蟻得以僥幸苟活,逃回了各自宗門,幫忙捎話,然後趕去道歉,最後兩頭玉璞境妖族,在師徒二人身邊當個好幾年的扈從,幫着背箧喂劍。
蠻荒天下的道理,曆來簡單,直來直往,拳頭大者道理多。
蠻荒天下如果有自己的一部正統史書,那麽每一頁都注定滲透着濃重的血腥。
許許多多好不容易擁有了王朝雛形、大國迹象的地方勢力,都是被性情乖張的巅峰大妖,肆意踐踏而破滅,
許多憑借數代君主殚精竭慮、辛苦營造出來的京城,一夜之間就會變作廢墟,遍地鮮血,
例如枯骨大妖白瑩,麾下六位心腹大将,更是個個喜好将一國千裏之地變作座座墳冢,皆淪爲枯骨傀儡,然後養蠱一般,最終剩下一些可用之材。
隻有劍修,無論境界高低,能夠在種種莫名其妙的災殃當中,幸免于難。
因爲這是托月山訂立的規矩。
蠻荒天下的劍修胚子,就像浩然天下的讀書種子,甚至可以說,被呵護得更好。
這其實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,
蠻荒天下的共同敵人,是那座劍氣長城,是那些劍修。
但是蠻荒天下無論如何攻城,如何一次次慘淡收場,
對于劍氣長城的劍仙劍修,都願意抱以一種純粹的敬意。
戰場厮殺,毫不手軟。
離開戰場,提及劍氣長城那邊的劍仙,興許親身經曆過戰事的妖族修士,會有刻骨恨意,卻獨獨從無任何的诋毀謾罵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