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了真正大道的修道之人,有一點好,好像就沒有什麽生離死别,隻要機緣到了,就可以久别重逢。
一萬年又如何,自己還不是又見到了陳清都,陳清都又見到了自己?
唯一的不同,無非是自己站在了光陰長河的這一岸渡口,陳清都站在了對岸。
孩子根本沒有去看那個不知姓名的年輕人,隻是擡頭望向城頭那邊,那個雙手負後的老頭兒,就是綽号老大劍仙的陳清都了。
自從開竅後,師父和師兄從從不對自己隐瞞什麽,所以陳清都不光是師父的故人,也确實是他自己的故人。
當年三位資曆最老、劍術最高、殺力最大的刑徒劍修聯袂遠遊,趁着蠻荒天下大道根基尚未穩固,日月星辰轉移、四季節氣更疊,皆未成爲定理,可不管如何,他師父那會兒,終究是蠻荒天下大道認同的主人了,陳清都與同爲刑徒領袖的觀照、龍君,一同拼着身陷天時地利皆壓勝劍術的代價,也要攜劍趕赴托月山,這就相當于是問劍于整座蠻荒天下了。
那場架打的,無論是過程還是結果,蠻荒天下從來沒有曆史記載,知曉内幕的,更是屈指可數,孩子聽一位托月山嫡傳師兄口述,當時方圓數萬裏之内,是那名副其實的翻天覆地,隻說托月山便矮了一半,是那一襲破爛袍子的主人,生前最後遞劍的結果,至于如今那條曳落河的最早雛形,據說也是給自己一劍劈出,才有後來的壯闊光景。
隻是自己最慘,魂魄不全,流散四方,托月山曆代守山人,便一直有個秘不示人的任務,就是幫自己收攏魂魄,直到如今,也不過是聚攏了原有的一魂一魄,再東拼西湊縫縫補補了其餘魂魄,至于肉身屍骸,早已徹底湮滅,斷然不可能重塑了,這一點,其實不如那龍君幸運,後者好歹還留下了一顆實打實的頭顱,隻可惜給那頭自己取名爲白瑩的枯骨大妖常年踩在腳底玩耍,有了興緻,便倒了杯中酒,施展一點旁門左道的術法,就能變出一副戰力相當于大劍仙的傀儡,可惜這一手,自己學不來,不然隻要攻破了劍氣長城,樂趣豈會少了?
隻是不知爲何,不過是失去了一魂兩魄的龍君,明明靈智得以保全大半,作爲昔年追随陳清都一起征戰四方的同道中人,人族最早的劍仙,不但從來不以真面目現世,連那顆本就屬于他的頭顱都不去拿回,任由殺力大緻持平的白瑩踐踏頭骨,視而不見,反而對于昔年摯友的陳清都,卻有着莫名其妙的刻骨仇恨。
孩子擡手打着哈欠,安安靜靜等待對方出手,結局早早注定,真沒啥意思。
看過了陳清都,又去看那個站在城頭邊緣的年輕女子。
甯姚。
是蠻荒天下都久聞大名的年輕劍修,與她如今的境界高低關系不大,是她将來的境界高低,決定了她在蠻荒天下諸多大妖心目中的地位。
什麽叫天才?
那就是好像隻要不管他們幾天幾年,那個“将來”就會到來,轉瞬即至,期間沒有什麽意外,沒什麽萬一。
自己是如此,那個背着一副墨家機關“劍架”的雜種,算半個吧,名字古怪,就叫背箧。
背箧他那個師父,才是真了不起。
連自己師父都說了一句“可惜性情不夠跋扈,導緻劍術未至絕頂,不然最适宜壓制劍氣長城的人選,正是此人。”
聽說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,還有個學拳的年輕人,名叫曹慈,也是自己這類人。
孩子腳下踩着那顆飛升境大妖的頭顱,名義上還算是同出托月山一脈的嫡傳師兄,隻不過在劍氣長城那邊的牢獄裏邊,應該是體魄損傷太多,消磨了太多道行,才會被陳清都随手一扯就給拔出了腦袋,不過飛升境的境界不穩,體魄依舊是蠻荒天下的大妖體魄,換成如今的自己,就算扛着幾把仙兵砍上幾年也不成事,陳清都果然還是很厲害的,此次跟随師父出山,造訪劍氣長城,見過了那麽多的将死之人,城頭上還全部是那所謂的上五境劍仙,不虛此行。
這個已經十二歲卻是稚童模樣的孩子,思量許多,擱在戰場上,不過是幾個眨眼功夫,他拍了拍嘴巴,說道:“我要故意不打死你,好心留你半條命,甯姚會不會下場,代替你打完這一架?要是可以,那你運氣真是不錯。以後兩座天下,甚至是四座天下,就會都記住你,能夠成爲我出山的第一戰人選,還不死。”
那肩挑長棍的禦劍老者,以“冬蟄半死”之神通,早年一口氣吞咽下了十數蠻荒天下的巍峨山嶽在腹部,已經酣眠數千年之久,與鄰近的龍袍女子輕聲笑問道:“這孩子是臨時起意,還是得了老祖授意?”
女子搖頭道:“老祖眼中唯有陳清都和整座劍氣長城,沒興趣想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情。”
作爲曳落河與三十六條萬裏江河的主人,她并未陷入長眠,或者說那條原本有着大道之争的猩紅長蛇,也容不得她安心修行,雙方打生打死已經三千年,徒子徒孫死傷無數,不過唯獨雙方道行不傷絲毫,反而穩步提升,麾下死了的兵馬,皆是她們的大補之物,比起隔三岔五去偷吃一頭大妖,白白壞了名聲,更加劃算,無非是每隔個八百年、一千年的,雙方約戰一場,說是約戰,不過是雙方共同隔絕出一座天地,現出真身,折騰出些天地搖晃的動靜來,更多是各打各的,期間相互打爛一兩件半仙兵和一堆供奉而得的破爛法寶,最後玩夠了,才打碎小天地,故意将自己的真身變得血肉模糊些,就有了交待,畢竟雙方很清楚,雙方戰力并不懸殊,真要往死裏争鬥,古井王座之上的不少同輩存在,是不介意合夥吃掉她們的,尤其是那具骨頭架子,最喜歡鬼祟行事,刨地三尺,使得曆史上許多暗中養傷的大妖,養着養着便悄無聲息死了,其實是被煉制成了傀儡,故而大妖白瑩明面上的戰力不高,但是家底深厚,深不見底。
禦劍老者雙手輕輕拍打長棍,“那就有點意思了,這孩子我喜歡,到了浩然天下,我非得送他一份見面禮。”
龍袍女子與禦劍老者是半個道侶,打趣道:“老祖的關門弟子,輪得到你送禮?”
老者笑道:“收不收是那孩子的事情,送不送是我的事情,不收,一棍下去,魂飛魄散,再來過,浩然天下那邊是出了名的物華天寶,拼湊筋骨魂魄有何難,說不定這孩子下一次露面,比如今資質更好,老祖還得謝我幫忙代勞,師父親手打死弟子,終究會傷了情誼。”
原名“觀照”的孩子突然咧嘴一笑,自己的出山一戰,正兒八經的對手,還是換成甯姚比較好。
果不其然,得了自己的暗示。
腰間系着一枚漂亮養劍葫的俊美大妖,再次瞥了眼城頭之上的甯姚後,同樣覺得甯姚出戰,收獲更多,所以這頭大妖一拍養劍葫,便有一抹劍光掠出養劍葫,直奔那個耽誤事的年輕人,隻有甯姚死在了城頭之下,他才有更多機會剝下小丫頭的那張臉皮,甯姚這一張臉皮,與那青山神夫人、女子武神裴杯,都是他志在必得的大美之物。
那道劍光離開養劍葫後,一線直去,說是劍光一線,實則粗壯如井口,劍氣之盛,将原本天地間流轉不定的劍氣劍意都攪爛無數,劍光之快,以至于劍光即将砸中那個青衫年輕人,大地之上,才撕裂出一道深達數丈的寬闊溝壑。
講不講究戰場規矩,講不講究巅峰大妖的身份?
蠻荒天下還真沒有這樣的講究。
當初那場十三之争,蠻荒天下輸了,重光在内的大妖有誰當真?
當真的,隻有那些劍仙和浩然天下罷了。
違約之後,替蠻荒天下立下重誓的兩頭大妖當場斃命。
蠻荒天下很虧嗎?
能夠與劍氣長城的劍仙換命,己方多死幾頭大妖算什麽,蠻荒天下死得起,蠻荒天下一直頭疼的,是對方憑借那座堅不可摧的劍氣長城,頂尖劍仙們的進退自如,每一個能夠傷而不死、下次再戰的劍仙,最是棘手麻煩!跌境一事,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都視爲修行路上的最大劫難,唯獨劍氣長城劍修的跌境,幾乎從來不叫跌境!
大妖拍打養劍葫遞出一劍後,便開始等待那個隻分赢多赢少的結果。
隻要那個年輕人死了,老祖弟子接着打便是,不還有個甯姚?劍氣長城那邊的人,要面子,還是那種死要面子。
如果惹來陳清都不高興了,選擇朝自己出手,老祖定然不會含糊,那就幹脆亂戰一場,敵我雙方都省心省力,徹底拉開戰事序幕又如何?
城頭那邊,陳清都談不上高興不高興,在那大妖伸手一拍養劍葫之前,便已經笑道:“左右,身爲大師兄,給小師弟折騰出一座幹淨清爽的戰場,不難吧?對方真要做得太過火了,你離開城頭便是,我親自幫你壓陣。”
左右點了點頭。
于是那一襲青衫之前,那道劍光的去處,大地之上憑空出現千萬縷沖天而起的劍氣,将那劍氣如虹的洶湧劍光當場搗碎。
“這就出手了?對手不是我嗎?”
那頭坐鎮千百座瓊樓玉宇的大妖落地後,并未收起那些辛苦搜集而來的遠古仙家府邸,大大小小,萦繞四周,緩緩流轉,如一顆顆星鬥轉移在仙人側,大妖緩緩一擡手,巴掌大小的一座通體白玉的古樸大殿,便掠向了戰場上兩人的上空,蓦然變大,遮天蔽日,砸向那老祖弟子和一襲青衫年輕人,不分敵我。
左右拔劍出鞘,一身劍意遠遠算不上磅礴,近乎寂然不動,隻是随手一劍劈下。
那座大如山峰的白玉殿閣便被一斬爲二,不但如此,劍氣四濺,殿閣化作齑粉,巨石崩裂,玉碎如大雨。
那頭仙人模樣的大妖半點不心疼,撫掌而笑,哈哈笑道:“好劍術,斤兩足夠。”
大妖轉頭望向那位佩刀背劍的大髯漢子,“如何?這位可以站在陳清都身邊的劍修,送你處置?”
大髯漢子淡然道:“戰場上,先讓左右宰了你,我再幫你報仇。要謝我,就閉嘴,不然就要輪到劍氣長城謝我了。”
大妖哀歎一聲,“我就算殺了左右,怎麽看都是賠本買賣啊。畢竟婆娑洲陳氏醇儒的那些牌坊再好,終究是些新物件,我當下這些珍藏多年的老物件,個個是心頭好,皆是世間孤品,沒了就是沒了,上哪找去。果然還是你們這些當劍修的,更爽快,厮殺起來,從來不用計較這些得失。”
城頭那邊,龐元濟有些怒意,沉聲道:“這些大妖出手,是故意幫着那個小畜生營造出天地氛圍,要壓陳平安的心境!”
陳三秋神色凝重。
這就是劍氣長城這邊的戰場,爲了意氣之争而去陷陣厮殺的,往往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。蠻荒天下的妖族,最喜歡意氣用事的劍修。
戰事一起,任你是上五境劍仙,如果誰覺得可以一人一劍挽天傾,那就會很難快意,隻會讓妖族得逞,白送一樁甚至是一連串戰功。
許多大妖會故意設局,将那身受重傷的劍修攥在手中,動作緩慢,撕掉手腳,丢入嘴中大嚼一番,或是一點一點将手中劍修抽筋剝皮,種種慘狀,慘不忍睹,落難劍修,隻會生不如死,被拘押鎮壓了魂魄的劍修,連自盡都會是奢望,大妖爲的就是引誘更多劍修遠離劍氣長城,深入腹地厮殺,有那劍仙出手,自有大妖瞬間将其圍困,事後平攤戰功。曆史上曾經有過許許多多這樣鮮血淋漓的教訓。
天之驕子的年輕劍修被抓,家族長輩或是傳道劍修去救,再死,劍仙再去,再死,劍仙摯友再救,還是死。
最後反而是那個年輕劍修死得最晚,曾經有那遭此災殃的年輕劍修,甚至到最後都依舊沒有被大妖打殺,手腳不全、飛劍破碎的年輕人,隻是被那頭大妖随手丢在地上,撤退之際,下令所有妖族繞道而行,将那天之驕子留給劍氣長城。許多本命飛劍被打得稀爛、長生橋徹底崩碎的年輕人,也往往是這個下場,要麽在戰場上積攢出一點力氣,選擇自盡,要麽被擡離戰場,在城池那邊晚些再自盡。
蠻荒天下隻看勝負和生死,從不介意過程如何。
甯姚說道:“那他們會後悔的。”
左右輕輕一握手中出鞘劍,劍尖直指那頭祭出一座白玉殿閣的大妖。
灰衣老者和十四頭巅峰大妖所站一線之前,蓦然出現一個個巨大漩渦,皆有劍尖破開虛空,緩緩而出。
宛如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之間,總計增加了十五座小天地。
浩然天下,劍修左右,等于是同時向所有大妖問劍。
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,無論是什麽境界,其實雙方心知肚明,今日戰場上,劍氣長城這邊,越是矚目者,下一場大戰,死得可能性就越大,可以不死的,是在找死,原本可以慢點死的,就會死得更快。
先是陳平安。
後有左右。
浩然天下文聖一脈,果然從來不講理。
那金甲魁梧大漢,蓦然現出巨大真身,身上披挂金甲随之擴大,依舊牢牢鎮壓這頭大妖,金甲漢子伸手抵住那劍尖,連同長劍與漩渦一同向後推去,最終一起長劍與漩渦一起碎開,身上金甲被那些劍氣濺射,漢子隻是看也不看,隻是低頭望向金色掌心出現了一點瑕疵空隙,可惜很快就被手指别處濃稠金光聚攏覆蓋,填補上了那個窟窿,魁梧大漢大爲惱火,恢複人形,隻是再一想,便決定下一場大戰,這個劍術不低的左右,必須交由自己對付。
一線之上,那些有古井王座可坐的大妖各自施展神通,有出拳将那飛劍與漩渦一并打散。
有些動靜極大,大地震顫,例如那枯骨大妖白瑩腳邊所站的劍仙,就是以劍對劍,大小懸殊的劍尖相抵,濺落無數火花,如同一場絢爛火雨落在大地上。
有些大妖的手段通玄,同樣是擡手造就一座小天地,與之對撞。
大髯漢子沒有親自動手,隻是讓自己弟子禦劍升空,出劍抵禦。
那座儒衫男子應對得最爲輕松寫意,任由那把巨大飛劍掠出漩渦,直奔而來,然後飛劍便在空中自行縮減劍氣,飛劍大小更是急劇變化,最終變成一柄袖珍飛劍大小,懸停在儒衫男子身前,他雙指并攏,微微一笑,随手撥轉,飛劍便掉轉劍尖,往劍氣長城一處極遠之地掠去,倏忽不見。
坐在城頭一端的儒家聖人亦是雙指一撥,将那飛劍撥入那條蠻荒天下光陰長河虛化而成的滾滾白霧當中,然後下一刻,莫名其妙從那南方儒衫男子的頭頂上空筆直墜落,那男子笑了笑,擡了擡袖子,飛劍頓時消散,沾着些許光陰長河氣息的淩厲飛劍就此重歸天地。
戰場上,那個孩子從頭到尾都沒有計較身後那道劍光的破空而至,以及随後那座升空白玉殿閣的被城頭一劍摧毀崩散四濺。
隻是離開養劍葫的劍光粉碎,白玉殿閣炸開,導緻兩人所在的戰場四周劍氣紊亂,孩子的視線便出現了一些極其細微的模糊。
孩子扯了扯嘴角,輕輕撥開原本腳下那顆大妖頭顱,将其一腳踹遠,省得礙事,一個死絕了的托月山嫡傳弟子,還算什麽師兄。
孩子收了腳,然後隻是站在原地,不躲不閃。
對方總算願意出手了,真是個性情溫吞的老好人啊。
這麽小心謹慎,沒什麽意義,離開了城頭,與自己對峙,想活很難,死最簡單。
隻不過一想到如何處置屍體和魂魄,才能誘使城頭上的甯姚主動落地,與自己再戰一場,一起去死,孩子便有些爲難。
生嚼手腳、啃人面目那一套,他真做不出來,他又不是什麽妖族,沒什麽動辄百丈千丈的真身,就算自己嘴巴張到最大,得啃多久才能惡心到人,就怕還沒惡心到别人,自己就被惡心個半死了。再者自己隻是個魂魄不穩的半吊子劍修,光是練劍就已經很費勁,以魂魄作爲燈芯點燃的仙家術法,也沒學過啊。
如今幫自己取了個“離真”名字的孩子,隻覺得打架就打架,結果發現真到了戰場上,自己要想這麽多有的沒的,有些後悔以前練劍還是太不用心,然後又被某些師兄師姐那種隐藏在心底的嫉妒、憤恨給開心壞了。
離真環顧四周,心不在焉。
對方還湊合,是位有那兩把本命飛劍的劍修。
一把飛劍極爲纖細鋒銳,若針線,古意蒼蒼,帶了點松濤陣陣的氣息,與許多殺力不大、殺人卻快的劍仙飛劍,有點像。
一把本命物,有那雷電交織的氣勢,毫不遮掩,完全不願躲躲藏藏,這就與那些以殺力出衆著稱的劍仙更像了。
難怪能夠讓老大劍仙都壓重注的,還算有點小本事。
隻不過有點小小的古怪,明明一口氣祭出了兩把本命飛劍,卻不是用來殺敵,對方依舊近身而來,身形還挺快。
孩子有些犯愁,自己的身外物太多了,跟着師父離開托月山後,成天就忙着收禮了,先是師兄師姐們非要送,後來是記不住名字的大妖們上杆子送,真當自己是收破爛的人了?簡直就是耽誤修行,不曾想今天總算派上了一點用場,不然境界一高,每隔幾年就要處理一撥破爛,送人不樂意,丢了又可惜,所以師父說得對,修行一事莫要太過懈怠,早點跻身了上五境再偷懶不遲,好歹學會了那一手袖裏乾坤的神通,便可以省事許多,萬千法寶堆積成山都不怕。那個如今已經閉關去了的師姐曾經說過,浩然天下太富饒,是無法想象的那種,仙家門派簡直就是多如牛毛,那些歲數大大小小、境界高高低低的修士都很聰明,更怕死,爲了不死,可以什麽都不管不顧,到了那邊,多試試人心,會很好玩。
孩子一猶豫,便幹脆不猶豫了,吃他一招便是,有本事再多出一把飛劍,就吃一劍,有那仙家重寶,就砸我腦袋一砸。
隻是這一招讓了對方,不耽誤他做點下一招的鋪墊,說好了讓對手盡快去死,又不是什麽吹牛的言語。
所以孩子站着不動不假,十丈之内,地面擡升寸餘,如同拔出一座不大不小的泥土高台,然後一瞬間,四面八方,不光是兩人所在戰場,遠至劍氣長城的城頭附近,高至比城頭更高百千丈的空中,有那大道同源的某一種純粹劍意,而非劍氣,毫無征兆地凝聚成實質,在這座高台内縱橫交錯,是絲線裹纏,千絲萬縷,陽光映照下,一條條雪白劍意,熠熠生輝,交織出一座看似是在拘押那個孩子的劍意牢籠。
那一襲青衫沒有選擇近身搏命,在牢籠出現前的刹那之間,好像就察覺到了天地異樣,改變了路線軌迹,隻是沒有停步站定,隻是稍稍放緩了身形,如那一抹青煙的孤魂野鬼,在孩子十丈之外遊蕩,絕不靠近那座劍意森森的牢籠,他雙手各自撚住一摞符箓,無窮無盡,随便丢擲而出,或者任由符箓随風飄蕩,或者鑲嵌入大地四周,時不時有些黃紙符箓靠近那個稍稍拔高大地寸餘的泥土高台,便被那些劍意凝聚而成的靜止劍光,一次次無聲無息割裂得愈發支離破碎,最終零零碎碎,散落在那座高台上。
離真有些失望,“與我換命都不敢啊?你這劍修當得真沒勁,難得給你個慷慨赴死的機會,都不去抓住。我又不是親戚,咱們這邊也沒清明燒黃紙的習俗,你這是做啥?”
離真緩緩而行,整座牢籠也随之移動,那種原本散落在天地間的劍意,聚攏得越來越多,牢籠越來越大,不知爲何,劍氣長城之外,所有與之同道不同源的衆多遠古劍意,在這一刻都選擇了極其罕見的靜止,既沒有去追随那種劍意,合流同污,也沒有太過敵對攔截。
兩位在劍氣長城上都刻下大字的老劍仙,陳熙與齊廷濟以心聲說道:“是那前輩觀照早年遺留于此的殘存劍意,萬年以來,從未青睐過任何一位劍氣長城後人,難怪了。”
齊廷濟皺眉冷笑道:“前輩?這種爲了自己劍術登頂就可以背棄劍道的腌臜貨色,也稱得上是你我前輩?”
陳熙不願在此事上糾纏不清,感慨道:“虧得陳平安跑得快,不然置身其中,元嬰劍修也要舍了身軀,才能有那一線生機,隻是如此一來,還怎麽繼續打。”
齊廷濟望向遠處,“陳平安的拳意,要登頂自己巅峰,就得有個收與放的過程,那個崽子同樣沒閑着,更是個會制造機會和抓住機會的,不然一上來就耍這一手,沒這麽輕松,其餘大半劍意都要攔上一攔。好在陳平安也不算太吃虧,這種借助天地大道砥砺拳法真意的時機,不常見。這座終究隻是被借去暫時一用的劍陣,支撐不住太久的。”
陳熙搖頭道:“别忘了對方如今是什麽身份,傍身的好東西,不會少的。”
離真在戰場上閑庭信步,笑道:“一招過去了,由着你總這麽瞎逛蕩不是個事兒,别以爲離得我遠了,就可以随便布置符陣,你知不知道,你這樣很煩人的。真當我隻有站着挨打的份啊?”
那孩子抖了抖袖子,滾落出一枚晶瑩剔透的法印,被他一腳踩穿泥地高台,摔在下邊的地上。
随後又丢出一把隻剩下半截的無鞘斷劍,鏽迹斑斑,劍光渾濁。
孩子再從袖中抖落一座小巧玲珑的青銅寶塔,好似是仿造那青冥天下的白玉京,隻是寶塔瀕臨破碎,縫隙明顯,顯得有些不堪大用,多是一次性祭出後便無所謂了,寶塔墜落,隻是因爲極其沉重,便直接陷入大地不見蹤迹。
離真行走不停,一次次皆是如此,每摔出一件仙家寶物,就被他一腳踩得留在原地,邊走邊丢還邊說道:“我每一腳下去,都是個小小的破綻,更是在好心提醒你的飛劍破不開劍陣,最少可以趁機駕馭飛劍,鑽個地兒,看能不能從下往上,戳我一戳,你倒好,不領情,非要等死。行吧,就看看到底是你丢出的清明黃紙多,還是我的寶物幫你清掃墳頭更快。”
離真其中一次丢出一隻卷軸,發現摔在地上卻沒打開,其實無礙寶物運轉,孩子依舊是蹲下身,将其攤開開來,是一幅殘破不堪的十八劍仙畫卷。
離真這才起身繼續行走,擡腳緩慢,但是一步可以掠出十數丈。
每當離真有所動作之際,距離最近的劍陣長線便自行繞開這個孩子的手腳,離真根本連心意微動都不用。
離真就這樣随便散步,每隔三四裏路就丢下一件寶物,最後品秩太差的,就不打算拿出來丢人了,離真終于站定,伸出雙指,撚住一條始終懸停在身前一尺外的傾斜劍意長線,輕輕撚動,嗡嗡作響,微笑道:“原來的刑徒觀照,到底是怎麽個劍術登天,如今确實連我自己都很難想象,早年又是與陳清都之外的哪些大人物,一起劍往高處走,人力勝天。可惜又記不住了。”
那一襲青衫就站在前方二十丈外,總算是不跑了,也對,覺得沒必要了。
離真都不知道該說這個人是傻還是蠢了。
就因爲自己身邊的這座劍陣即将消失?對方真以爲劍陣是爲了護住自己不挨飛劍、符箓?
離真問道:“對了,你叫什麽名字?”
離真見他沒想要開口的意思,無奈道:“你這人怎麽回事,許多從浩然天下流傳到蠻荒天下的書上,高手之争,都很光明磊落的,你報一句拳法稱呼,我喊一聲劍招名号,那些蝼蟻旁人們隻負責哇哇叫好,啧啧稱奇,多熱鬧,然後壓箱底的本領一使出,便要一個個呆若木雞,瞠目結舌,無聲處更勝有聲。你再看看你,對得起那麽多城頭觀戰的劍仙嗎?就因爲你當個啞巴,害得我都提不起勁兒。”
離真言語之初始,劍陣就已經開始渙散不定,那些縱橫交錯的精粹劍意開始黯淡無光,隻不過并非就此重歸天地,而是好似化作雲霧靈氣,緩緩掠入孩子的竅穴當中。
離真打了個飽嗝,吐出的雲霧,皆是原先相對渾濁的舊有劍意,然後被排擠出了人身小天地。
有大劍仙看到這一幕後,轉頭望向老大劍仙。
陳清都搖搖頭,笑道:“該是他的就是他的,找死也是要死的。”
離真笑問道:“劍陣沒了的過程裏邊,小破綻六個,小破綻兩個,你這都忍得住不出手?是不是覺得我話有點多,我覺得你煩,你覺得我更煩?”
離真收斂笑意,眼神寂然,打了個響指,“巧了,我也布陣完畢,上五境劍修都得夠嗆,所以你現在可以去死了。”
天地之間,在離真行走過的路線上,出現了一長串的衆多淡金色文字,高低略微不同,文字或多或少,斷斷續續,但是最終牽連成線,淡金色文字如那書寫在金色符紙上的一個個符箓真言,内容皆是那離真先前的瑣碎言語,有些說出口,但是透過那一閃而逝的光景,明顯離真也有諸多心聲言語,得以顯化,尤其是那五雷法印、青銅寶塔、生鏽斷劍、仙人畫卷在内的衆多寶物墜地處,文字攢簇最多。
大地之上,一道巨大的金色閃電形成一個歪歪扭扭的大圈,一舉囊括方圓百裏之内的雙方戰場。
比劍氣長城更高處,雲海齊聚,雷聲大作,與大地雷池遙相呼應。
與此同時,五雷法印開始緩緩升空,大放光芒。
矗立起一座霞光流轉的百丈寶塔。
斷劍砰然崩碎,所有碎片沿着那條雷池邊緣依次排開。
畫卷上十八位劍仙緩緩走出,哪怕被天地與劍意鎮壓,身形隻有芥子大小,但是每一位“劍仙真意”形成的它們,依舊劍氣沛然,貼地禦劍懸停,如同一條劍氣運轉的天然軌迹。最終十八位芥子劍仙,分别負責鎮守一件件寶物。
因爲衆多被離真看似随便摔出袖子的墜地寶物,皆有不同的異象。
爲何話多,自然是實在寶物太多。
修爲暫時還不夠高,就隻好用法寶、半仙兵和仙兵來湊了。
離真不再打哈欠,也不再開口言語,神色平靜,看着那個與自己爲敵的年輕人。
一隻手的手心虛握,手中劍丸,滴溜溜旋轉,沒有半點寶光流轉的氣象,卻是一件仙兵。
另外一隻手亦是如此虛握如拳,卻無仙兵品秩的劍丸,而是一道後世五嶽真形圖的祖宗符箓。
劍氣長城,以及比劍氣長城建造出來之前更加久遠的時代,劍仙從來喜好人力勝天。
那有勞你先扛一扛天劫。
天劫過後是地劫。
地劫之後,離真還有一份見面禮,以蠻荒天下劍修身份,與劍氣長城劍修問劍。
所以離真身後出現了數位身高數丈的黑衣仙人,身形缥缈,飄忽不定,唯有手中長劍,劍意凝聚,劍光奪目。
居中一位劍仙,獨獨高出其餘劍仙,面容清晰,神色漠然,最爲身形穩固,正是遠古時代的人族劍仙,觀照。
離真皺了皺眉頭。
隻見那位青衫客一手負後,一手握拳在身前,眼神炙熱,一襲青衫,不再卷起袖管,身處天地劫數凝聚而成的罡風當中,大袖飄搖,雙袖鼓蕩如裝滿了清風,顯得極爲寬衣大袖,如同開出了一朵太過深青色、近乎漆黑如墨的蓮花,他笑眯眯問道:“就這些了?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