甯姚見到了從城頭返回的陳平安,沒多說什麽,老妪又給傷着了心,逮着納蘭夜行就是一陣老狗老狗大罵。
納蘭夜行也不頂嘴,做人得認命。
堂堂劍仙,委屈至此,也不多見。
老人獨自喝悶酒去。
陳平安熟稔擦藥養傷一事,甯府丹房寶庫重地的鑰匙,白嬷嬷早就給了。
去的路上,陳平安與甯姚和白嬷嬷說了郭竹酒被刺殺一事,前因後果都講了一遍。
老妪念叨了一句,這幫陰損玩意,就喜歡欺負孩子,真是不得好死。
甯姚不太上心,小姑娘人沒事,其餘的,甯姚不願多想,反正陳平安喜歡想事情,能者多勞。
有甯姚跟着未來姑爺,白煉霜也就不摻合,找個機會再去罵一罵納蘭老狗,先前小姐姑爺在場,她沒罵盡興。
陳平安熟門熟路,雙臂血肉模糊,雙手白骨裸露大半,依舊渾然不覺,揀選了三隻瓷瓶,還要爲自己塗抹各色膏藥,三種色澤,有先後之别,包紮傷口的時候,還有心情打趣自己,“按照我們龍窯燒造瓷器的說法,這叫釉上三彩,不算什麽金貴的釉色,曆代大骊皇帝少有真正禦用的,多是拿來封賞功臣,大骊先帝之前,老皇帝鍾情于一種釉下青花加小鬥彩,再加描金,那才叫一個漂亮,工序複雜,極難成器,就是豔俗了點,完整器物,我們都沒機會見到了,我隻在老瓷山見過次品碎片,确實很花俏,工藝複雜到幾十座龍窯窯口,隻有年輕時候的姚老頭做得出來。”
陳平安一開始還怕甯姚會嫌煩這些雞毛蒜皮,不曾想甯姚聽得很專注,陳平安便多說了些龍窯生涯的趣事。
“當學徒那會兒,劉羨陽經常拉着我去老瓷山,到了那邊,他就跟到了自家一樣,揀揀選選,如數家珍,曆朝曆代的新老瓷器,前身是何種器物,該有什麽款識,都跟他親手燒造差不多,在大家都不是練氣士的前提下,燒瓷這種事情,的确需要天賦。成了修道之人,再看人間琴棋書畫,自然就變味了,一眼望去,瑕疵太多,纰漏無數,經不起細細推敲。好一個‘成爲山上客,大夢我先覺,隻道尋常’。”
“宋集薪他爹,就要清淡素雅許多,我們窯口那邊專門爲朝廷燒造大器,私底下我們這些學徒,将那些禦用重器的很多特征,私底下取了泥鳅背、燈草根、貓兒須的說法,當時還猜天底下那個最有錢的皇帝老兒,曉不曉得這些說頭。聽說當今年輕天子,偏好又轉入濃豔,不過比起他爺爺,還是很收斂了。”
甯姚笑道:“你怎麽可以記住那麽多事情,我就記不住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你怎麽拐彎罵人呢?”
甯姚一頭霧水,“我罵你什麽了?”
陳平安說道:“難道你不是在埋怨我修行不專,破境太慢?”
甯姚彎曲手指,朝陳平安一條胳膊輕輕彈去,“自找的打。”
陳平安雙手籠袖,趕緊轉身躲開,“尋常女子,見着了這般慘狀,早就哭得梨花帶雨了,你倒好,還要雪上加霜。”
甯姚停下腳步,“哦?我害你受委屈了?”
陳平安神色自若,雙腳并攏,蹦跳前行,搖頭晃腦,自顧自說道:“我喜歡的甯姚,怎麽可能是尋常女子。”
甯姚朝着前邊陳平安就是一腳踹。
陳平安被一腳踹在屁股上,向前飄然倒去,以頭點地,颠倒身形,潇灑站定,笑着轉頭,“我這天地樁,要不要學?”
甯姚緩緩前行,懶得搭理他。
陳平安站在原地,等待甯姚與自己并肩,才繼續散步,輕聲問道:“在你們之前的那撥天才,大緻在五十在與百歲之間的那一小撮先天劍胚,很強?我隻在疊嶂酒鋪那邊,見過其中一人,王宗屏,元嬰瓶頸劍修,其餘幾個,都還不曾見過。”
甯姚沒有着急回答問題,反而問道:“我們這一代劍修,天才輩出,是千年未有的大年份,這個你早就聽說過了,約莫三十餘人,兩場大戰之後,你知道還剩下幾個嗎?”
陳平安說道:“加上郭竹酒這些上過城頭卻未曾下城去南邊的六人,三十二人,如今總計活下二十四人,戰死八人,半數死于亂戰,其中資質極好的章戎,更是被一位玉璞境大妖偷襲刺殺,章戎身邊的護陣劍師救之不成,一同戰死。”
甯姚看着陳平安,她似乎不太想說話了。反正你什麽都知道,還問什麽。好些事情,她都記不住,還沒他清楚。
隻是看着可憐兮兮的陳平安,甯姚這才繼續說道:“我得修行,晚些再說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那我找納蘭爺爺喝酒去。”
甯姚加快步伐,“随你。”
原本不太想喝酒的陳平安,這會兒是真想喝酒了。
甯姚沒有轉身,說道:“少喝點。”
陳平安嘴上答應下來,其實方才沒那麽想喝酒的,突然又很想多喝點了。
到了納蘭夜行的宅院那邊,老人唉聲歎氣,不是喝酒不解愁,而是那個老婆姨前腳剛走,罵了個狗血淋頭。
納蘭夜行笑問道:“喝點?”
陳平安笑着點頭,老人便倒了一碗酒,沒敢倒滿,畢竟未來姑爺還帶着傷,怕那老婆姨又有罵人的由頭。
陳平安雙臂包紮如粽子,其實行動不便,隻不過堂堂下五境修士,好歹還是學了術法的,心念微動,駕馭碗中酒水,扯動白碗到身前,學那陳三秋,低頭咬住白碗,輕輕一提,稍稍歪斜酒碗,就是一口酒水下肚。
納蘭夜行笑了笑,這就是入鄉随俗,很好。
陳平安埋怨道:“納蘭爺爺,怎麽不是自家酒鋪的竹海洞天酒。”
納蘭夜行笑道:“都是今年留下來的甯府庫藏,你白嬷嬷每年初,就會給個喝酒的定數,馬上就是年關了,家裏邊就沒剩下幾壇,明年就去幫襯你的生意,不用我說,咱們這位白嬷嬷就會去買許多珍藏起來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納蘭爺爺是不是有些好奇,爲何我的劍氣十八停,進展如此緩慢?”
納蘭夜行點頭道:“照理說,不該如此緩慢才對。隻不過陳公子不說,我也不便多問。”
陳平安解釋道:“其中一座劍氣途徑的關隘氣府,就像這桌上酒,曾有舊藏之物。”
納蘭夜行好奇道:“可是某位劍仙遺物、被公子哥暫且擱置起來的他人本命飛劍?”
陳平安搖頭道:“是一縷劍氣。”
納蘭夜行驚訝道:“一縷劍氣?”
陳平安笑容燦爛,道:“是‘極小極小’的一縷劍氣。再多,不宜多說。”
左右說過,有納蘭夜行在身邊,言語無忌。
城中劍仙就算以掌管山河的神通窺探甯府,也會刻意避開納蘭夜行這位昔年的仙人境。
納蘭夜行心中震撼不已,卻沒有多問,擡起酒碗,“不說了,喝酒。”
陳平安在納蘭夜行這邊,沒那麽多禮數,自己喝酒姿勢不雅,心中也沒個負擔。
納蘭夜行當然更無所謂。自家姑爺,怎麽瞧都是順眼的。拳法高,學劍不慢,想法周全,人也俊朗,關鍵是還讀過書,這在劍氣長城可是稀罕事,與自家小姐,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,也怪不得白煉霜那個老婆姨處處護短。
在一老一小喝着酒的時候。
甯姚也與白嬷嬷坐在一起,說着悄悄話。
老妪見着小姐,笑問道:“姑爺與自家師兄練劍,多吃點苦,是好事,不用太過心疼。可不是誰都能夠讓左右盡心傳授劍術的。這些年,變着法子想要接近那位大劍仙的聰明蛋,聽說多了去,左右心高氣傲,從不理會。要我看,左右還真不是認了咱們姑爺的文聖弟子身份,而是實打實認了一位小師弟,才願意如此。”
甯姚搖搖頭,趴在桌上,“不是這個。”
老妪笑着不言語。
甯姚坐起身,“他會說很多好聽的話。”
老妪問道:“小姐不喜歡?”
甯姚搖頭道:“沒有不喜歡。”
老妪又問:“小姐是擔心他會喜歡别人。”
甯姚還是搖頭,“不擔心。”
老妪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,“是不是覺得他變得太多,然後同時覺得自己好像站在原地,生怕有一天,他就走在了自己前邊,倒不是怕他境界登高什麽的,就是擔心兩個人,越來越沒話可聊?”
甯姚給說中了心事,又趴下去,怔怔出神,然後嗓音低低,道:“我從小就不喜歡說話,那個家夥,偏是個話痨子,好多話,我都不知道怎麽接,會不會總有一天,他覺得我這個人悶得很,他當然還會喜歡我,可他就要不愛說話了。”
老妪笑得不行,隻是沒笑出聲,問道:“爲什麽小姐不直接說這些?”
甯姚氣道:“不想說。他那麽聰明,每天就喜歡在那兒瞎琢磨,什麽都想,會想不到嗎?”
老妪打趣道:“幸好沒說,不然真要委屈死咱們姑爺了。女人心海底針,姑爺又不是未蔔先知、算無遺策的神仙。”
甯姚點了點頭,心情略微好轉,也沒好多少。
老妪不着急。
因爲這些小小的憂愁。
大概就是真正喜歡一個人才會有吧。
這天夜幕中。
城頭上,子時過後,魏晉站在左右身邊,喝着一壺好不容易買來的青神山酒,鋪子每天隻賣一壺,他買到手,就意味着今天其他劍修都沒份了。
魏晉笑問道:“陳平安練劍之前,有沒有說我坑他?”
左右搖頭道:“白白找揍而已,我這小師弟,不會做的。”
魏晉無奈道:“這麽機靈的嗎?”
左右笑道:“先生曾言,你曾經有一劍,加上我在蛟龍溝那一劍,對陳平安影響極大。”
魏晉愣了一下,點頭道:“早年在一頭嫁衣女鬼那邊,我按照與阿良前輩的約定,劍比人更早,見到了少年時候的陳平安。”
左右沉默片刻,“是不是覺得爲情所困,拖泥帶水,劍意便難純粹,人便難登山頂?”
魏晉點頭道:“确實有此憂慮,事實上也是如此。”
左右笑道:“那你就錯了,大錯特錯。”
魏晉收起酒水,正襟危坐,“願聽左前輩教誨。”
左右說道:“劍修練劍,最重什麽?”
魏晉搖頭道:“我心中諸多答案,肯定不是前輩所想。”
左右舉起一手,做握劍姿勢,“是人握劍,故而劍術再高,劍道再大,于我劍修而言,都是小事。任你手握那傳說中的五把仙劍,無論你當下境界如何,是不是劍仙,你才是握劍之人。”
左右收起手,轉頭道:“若隻是喜歡一位女子,劍便不得出,算什麽劍仙?你魏晉,不過是學劍資質好,才有個玉璞,長久以往,僅憑天賦資質,支撐你走不到高處,我敢斷言,你如果久久不破心關,最終成就會很一般,以後與我少說話。”
魏晉喝了一大口酒,喃喃道:“可晚輩還是覺得,世間唯有兒女情長,比劍氣更長,我不忍割舍,甚至不願丢掉。想着人,喝着酒,稀裏糊塗,人在山中鬼打牆,比起少喜歡一人,少喝酒,仗劍登高,對我而言,反而更好。”
左右搖頭道:“這就沒救了。”
魏晉試探性問道:“那晚輩以後,是不是就無法與前輩閑聊了?”
左右笑道:“劍仙魏晉,趁早滾蛋。酒鬼魏晉,可以常來。”
魏晉爽朗大笑,暢快飲酒,剛要詢問一個問題,四座天下,總計擁有四把仙劍,是舉世皆知的事實,爲何左右會說五把?
青冥天下的道老二,擁有一把仙劍。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大天師,擁有一把,還有那位被譽爲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,擁有一把。除此之外,相傳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劍樓,鎮壓着最後一把。四座天下,何等廣袤,仙兵自然依舊不多,卻也不少,可是唯獨配得上“仙劍”說法的劍,萬年以來,就隻有這麽四把,絕對不會再有了。
隻是不等魏晉喝完酒,再問這個問題,他就離開了城頭此處。
因爲老大劍仙來了。
魏晉離開城頭,行禮告辭。
陳清都站在牆邊,“是不是很意外,自己會有這麽個小師弟?”
左右點頭,卻不說話。
學得劍氣十八停的少年趙高樹。
當時左右以劍氣隔絕天地,陳平安開口言語,是這般言語。
事實上當時,陳平安同時以心聲言語,卻是另外一個名字,趙樹下。
年紀輕輕,小心謹慎到了這種境界,左右都會有些訝異。
對于劍仙左右點頭卻無言語的不敬嫌疑,老人也不以爲意,若是連左右這點傲氣都容不下,北邊那座城池,加上城頭諸多劍仙,在他陳清都劍下,還能剩下幾個活人?
而左右并不奇怪陳清都知曉此事。
在雙方腳下這座城頭之上,陳清都可謂舉世無敵,大概隻比至聖先師身在文廟、道祖坐鎮白玉京、佛祖坐蓮台遜色一籌。
這也是左右最無奈的地方。
不過同時這也是左右最敬佩這位老人的地方。
蠻荒天下萬年攻城,爲何劍氣長城依舊屹立不倒?
整座蠻荒天下大的大妖都心知肚明,隻要陳清都一天不死,就算整座劍氣長城都沒了,還是去不了倒懸山,去不了浩然天下。
也隻有陳清都,壓得住劍氣長城北邊的桀骜劍修一萬年。
隻有這位老人,能夠對隐官說一句“你年紀小,我才容忍”。
陳清都說道:“等城裏邊大大小小的麻煩都過去了,你讓陳平安來茅屋那邊住下,練劍要專心,什麽時候成了名副其實的劍修,我就離開城頭,去幫他登門提親,不然我沒臉開這個口。一位老大劍仙的破例行事,一鋪子酒水,一座小學塾,可買不起。”
左右說道:“看他自己的意思。到時候你不去姚家,我去。”
陳清都笑道:“這就很不善喽。無論是你先生在此,還是你小師弟在這裏,都不會如此言語。”
左右皺眉道:“你也盯着酒鋪那邊的陋巷孩子?陳清都不在意那麽多事情,竟然會在意這個?”
“不然?”
陳清都反問道:“我劍術比你高,劍意比你高,劍道比你高,學問都還比你大,你都會上心的,我就不能多看幾眼?”
左右面無表情道:“我忍你兩次了。”
陳清都微笑道:“劍氣最長處,猶然不如人,那就乖乖忍着。”
左右冷笑道:“三次。”
陳清都問道:“知道爲何我願意瞧一瞧陋巷那邊的教書識字?”
左右神色淡然,“這就涉及劍氣長城一個最大的問題,劍修出劍萬年,殺敵萬年,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,不知到底爲何。爲何而生,爲何而死。”
陳清都點點頭,望向北邊城池的燈火,豪門府邸處,燈火輝煌,亮如白晝,市井陋巷處,昏暗一片,兩處接壤之地,星星點點。
“生死爲何,都還好說,畢竟私心重重,很難讓人真正覺得如何。”
陳清都神色落寞,“我一直希望那邊有人自己去做,自己去想,自己去覺得。知道了前因後果,所有的曆史淵源,知道了自己與先人,到底付出怎樣的代價,依舊能夠讓一位位在世劍修,哪怕心懷怨氣,委屈,憤怒,依舊出劍,人與劍,皆往南去,死則死矣。”
老人伸出一隻手掌,緩緩擡高,“人間燈火,先有一粒,一生二,二生三,三起璀璨星河一大片。”
左右搖頭道:“晚了,輸了。”
陳清都笑道:“左右啊,你這就不如你的小師弟了,明知雖無大用,難改既定結局,依舊耐心爲之。”
左右沉默不言。
陳清都笑問道:“四次了?”
左右說道:“沒有。”
陳清都點頭道:“那我就不打你了,給你留點面子,省得以後爲自己小師弟傳授劍術,不自在。”
左右說道:“現在就有四次了。”
陳清都雙手負後,走了,隻撂下一句話,“比起你跟你聊天,我還是喜歡聽陳平安說話。”
左右想了想。
好像那個小師弟,長輩緣是要好些。
夜幕中,陳平安散步到斬龍台那邊,甯姚還在修行,陳平安就走到了演武場上,散步而已,繞圈而行,在即将圓滿之際,腳步稍稍偏移,然後畫出更大的一個圓。
不知何時,甯姚已經來到他身邊,陳平安也不奇怪。
納蘭夜行的潛行隐匿,甯姚早就學會了。
甯姚這麽多年,所煉之物,可不是那把品秩極高的先天本命飛劍,而是另有其它。
可甯姚哪怕隻是祭出本命飛劍而已,就足夠讓她穩殺龐元濟、齊狩等人。
這是先前陳平安與甯姚閑聊,她随口說的,說的時候,輕描淡寫,自然而然,不過她盯着陳平安。
當時陳平安剛想要伸手放在她的手背上,便悄悄收回了手,然後笑呵呵擡手,扇了扇清風。
兩人散步走上涼亭。
陳平安盤腿坐在甯姚身邊。
甯姚繼續白天的那個話題,“王宗屏這一代,最早大概湊出了十人,與我們相比,無論是人數,還是修道資質,都遜色太多。其中原本會以米荃的大道成就最高,可惜米荃出城第一戰便死了,如今隻剩下三人,除了王宗屏受傷太重,被敵我兩位仙人境修士大戰殃及,一直停滞在元嬰瓶頸上,寸步不前多年,還有王微與蘇雍,蘇雍的先天資質,其實比當年墊底的王宗屏更好,但是劍心不夠牢固清澈,大戰都參加了,卻是有意小打小鬧,不敢忘我搏命,總以爲安靜修行,活到百歲,便能一步步穩穩當當跻身上五境,再來傾力厮殺,結果在劍氣長城最爲兇險的破元嬰瓶頸一役,蘇雍不但沒能跻身玉璞,反而被天地劍意排斥,直接跌境,淪爲一個丹室稀爛、八面漏風的金丹劍修,沉寂多年,終年厮混在市井巷弄,成了個賭棍酒鬼,賴賬無數,活得比過街老鼠都不如,齊狩之流,年少時最喜好請那蘇雍喝酒,蘇雍隻要能喝上酒,也無所謂被視爲笑談,活得半人不鬼,等到齊狩他們境界越來越高,覺得笑話蘇雍也沒意思的時候,蘇雍就做些往來于城池和海市蜃樓的跑腿,掙小錢,就買酒,掙了大錢,便賭博。”
這些事情,還是她臨時抱佛腳,與白嬷嬷打聽來的。
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:“這蘇雍會不會對整座劍氣長城心懷怨怼?”
甯姚想了想,搖頭道:“應該不會,阿良離開劍氣長城的前幾年,無論是喝酒還是坐莊,身邊經常跟着蘇雍。”
陳平安點點頭,“唯獨王微,已經是劍仙了,早年是金丹劍修的時候,就成了齊家的末等供奉,在二十年前,成功跻身上五境,就自己開府,娶了一位大姓女子作爲道侶,也算人生圓滿。我在酒鋪那邊聽人閑聊,好像王微後來者居上,可以成爲劍仙,比較出人意料。”
甯姚說道:“王微确實不太起眼,九十歲左右,跻身上五境,在浩然天下,當然罕見,但是在我們這邊,他王微作爲活下來的玉璞境劍修,自然而然成了早年十餘人的領頭羊,就很容易被拿來做對比,王微與更早一代相比,實在是太過一般,若是與我們這一輩比較,别說是龐元濟、齊狩和高野侯,不太瞧得起當了劍仙也喜歡低頭哈腰的王微,便是三秋晏胖子他們,也看不上他。”
甯姚輕聲道:“隻不過在劍氣長城,無論是什麽境界的劍修,能夠活着,就是最大的本事。死了,天才也好,劍仙也罷,又算什麽。哪怕是我們這些年輕劍修,今天飲酒,笑話那趙雍落魄,王微不夠劍仙,興許下一次大戰過後,王微與朋友喝酒,談及某些年輕人,便是在說故人了。”
到了斬龍台涼亭,甯姚突然問道:“給我一壺酒。”
陳平安抽手出袖,遞過去一壺自家酒鋪的竹海洞天酒,甯姚喝着酒,“小董爺爺,那才是真正的天才,洞府境上城頭,觀海境下城頭,龍門境已經斬殺同境妖物十數頭,金丹妖物三頭,得了一個劍瘋子的綽号,後來獨自離開劍氣長城,去蠻荒天下磨砺劍意,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是上五境劍修,此後大戰,殺妖無數,當時小董爺爺被譽爲最有希望成爲飛升境劍仙的年輕人。”
董觀瀑,勾結大妖,事情敗露後,群情激憤,不等隐官大人出手,就被老大劍仙陳清都親手一劍斬殺。
當時陳平安就在城頭上,親眼見到那一幕。
甯姚喝着酒,“在小董爺爺死後沒多久,就有一種說法,說是當年我在海市蜃樓被刺殺,正是小董爺爺親手布局。”
甯姚笑了笑,“我是不信的,隻不過有人嚼舌頭,我也攔不住。”
陳平安問道:“不談真相,聽了這些話,會不會傷心?”
甯姚搖頭道:“沒什麽好傷心的。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那就好,不然我近期除了去城頭練劍,就不出門了。”
甯姚疑惑道:“除了綠端那丫頭被人刺殺之外,還有事要發生?”
陳平安笑道:“肯定的。有人打算試一試我的成色,同時盡可能孤立甯府。說來說去,還是想要盡可能要你分心,拖住你的破境。以前沒機會,出了海市蜃樓那檔子事,董觀瀑一事,又惹來了老大劍仙的親自出劍,誰都不敢對甯府明着出招。現在我來了,就有了切入口。”
甯姚問道:“怎麽感覺你半點不煩這些?我其實會煩,隻是知道煩也無用,便不去管,想也不多想半點。”
陳平安伸手去讨要酒壺,甯姚下意識就要遞過去,結果很快就瞪了一眼陳平安。
陳平安沒能得逞,便繼續雙手籠袖,“外鄉人陳平安的成色如何,無非修爲與人心兩事。純粹武夫的拳頭如何,任毅,溥瑜,齊狩,龐元濟,已經幫我證明過。至于人心,一在高處,一在低處,對方如果善于謀劃,就都會試探,比如一旦郭竹酒被刺殺,甯府與郭稼劍仙坐鎮的郭家,就要徹底疏遠,這與郭稼劍仙如何深明大義,都沒關系了,郭家上下,早已人人心中有根刺。當然,如今小姑娘沒事,就兩說了。人心低處如何勘驗,很簡單,死個陋巷孩子,疊嶂的酒鋪生意,很快就要黃了,我也不會去那邊當說書先生了,去了,也注定沒人會聽我說那些山水故事。殺郭竹酒,還要付出不小的代價,殺一個市井孩子,誰在意?可我若是不在意,劍氣長城的那麽多劍修,會如何看我陳平安?我若在意,又該如何在意才算在意?”
甯姚聽得愁眉不展。
聽聽,白嬷嬷說得就不對,這家夥明明就是算無遺策,什麽都想到了。
陳平安笑道:“愁什麽,我都想到了,那他們機會就小了。隻不過有些事情,就算想到,也隻能等着對方出招。”
甯姚問道:“比如?”
“比如大肆宣揚我是那文聖弟子,左右師弟,這些還好,撓癢而已,劍氣長城的劍修,更多還是認實打實的修爲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又比如某位沒有根腳的年輕劍修,當着我面,醉後說酒話,将甯府舊事重提,多半言語不會太極端,否則就太不占理,隻會引起公憤,說不得喝酒的客人都要幫忙出手,所以對方措辭如何,得打好腹稿,好好醞釀其中火候,既能惹我震怒出手,也不算他挑撥是非,純粹是有感而發,仗義執言。最後我一拳下去,打不打死他,事後都是虧本買賣。年輕氣盛不長久,城府太深非劍修。”
甯姚想了想,“那我們以後就少去疊嶂酒鋪那邊?你隻是往返于城頭和甯府,總不會有人刻意攔阻,那就太痕迹明顯了。劍氣長城劍修多,傻子不多。”
陳平安搖頭道:“得去。”
甯姚有些想不明白。
“賬房先生喜歡打算盤,但是也有自己的日子要過,不會一天到晚坐在櫃台後邊算計盈虧。我是誰?過慣了一無所有的生活,這都多少年了,還怕這些?”
陳平安站起身,眺望那座演武場,緩緩道:“你聽了那麽多年的混帳話,我也想親耳聽一聽。你之前不願意搭理他們,也就罷了,如今我在你身邊,還敢有人心懷叵測,自己找上門來,我這要是還不直接一拳下去,難道還要請他喝酒?”
說到這裏,陳平安笑道:“肯定就是随手一拳的事情,因爲對方境界不能高,一定比任毅還不如,高了,就不會有人同情。”
甯姚問道:“什麽時候去鋪子那邊?”
這就是甯姚的性情。
陳平安半點不奇怪。
當年在小鎮那邊,即便撇開喜歡不說,甯姚的行事風格,對陳平安的影響,其實很大。
其中那句“大道不該如此小”,是一事,這讓以後走出骊珠洞天的陳平安,再去看待山上修行,便從未真正仰頭去看待山上神仙。
而甯姚行事的幹脆利落,尤其是那種“事已至此,該如何做”才是首要事的态度,陳平安記憶深刻。
有了這份澄澈通明的心态,才能夠真正不怕意料之外的千百麻煩,萬事臨頭,解決而已。
陳平安轉頭笑道:“等我養好傷,順便讓對方好好謀劃謀劃,說實話,很多時候,我都替敵人着急,恨不得親自教他們如何出招,才能利益最大化,同時還能最惡心人。”
甯姚默不作聲。
陳平安坐在她身邊,輕聲道:“不要覺得我陌生,我從來如此,可就像之前與你說的,唯獨一件事,我從不多想。這不是什麽好聽的話,隻是真心話。”
甯姚輕聲道:“如果不是喜歡我,如果你不來這裏,就沒有這麽多事,你可以過得更好,你甚至可以等到未來成爲劍仙了,再來找我,我一樣會等你。”
白嬷嬷說得對,要做甯姚自己,也要相信陳平安,積攢了心裏話,就與他說,有一句說一句,不用管有無道理,反正他是最講道理的人,那就不會擔心雙方沒得聊天。
陳平安卻沒有與甯姚說什麽,隻是取出當年在倒懸山離别之際,甯姚贈送的小小斬龍台,正反篆刻有“甯姚”、“天真”,陳平安低頭看着甯姚二字,雙指并攏彎曲,輕輕敲擊那個名字,瞪大眼睛,一邊打一邊罵道:“你誰啊,膽兒這麽肥,本事還這麽大,都快傷心死我了,你再這樣不懂事,以後我就要假裝不理你了啊……”
甯姚側過身,趴在欄杆上,笑眯起眼,睫毛微顫。
皎皎月光,爲她畫眉。
這天許久沒有露面的酒鋪二掌櫃,難得現身飲酒,不與客人搶酒桌位置,陪着一些熟臉的劍修蹲在一旁喝酒,一手酒碗,一手持筷,身前地面上,擱着一隻裝着晏家鋪子醬菜的小碟,人人如此,沒什麽丢人的。按照二掌櫃的說法,大丈夫劍仙,頂天立地,菜碟擱在地上咋了,這就叫劍修的平易近人,劍仙的不拘小節。你去别處酒水賊貴的大酒樓喝酒試試看,有這機會嗎?你将碗碟擱地上試試看?就算店夥計不攔着,旁邊酒客不說什麽,但肯定要惹來白眼不是?在咱們這兒,能有這種糟心事?那是絕對沒有的。
來此買酒喝酒的劍修,尤其是那些比較囊中羞澀的酒鬼,覺得極有道理啊。
今天尚無劍仙來飲酒,陳平安小口喝酒,笑着與兩旁相熟劍修閑聊。
突然有一個生面孔的年輕人,醉酒起身,端着酒碗,晃晃悠悠,來到陳平安身邊,打着酒嗝,醉眼朦胧道:“你就是那甯府女婿陳平安?”
陳平安笑着點頭。
那人剛要說話,陳平安擡起手,手中兩根筷子輕輕磕碰一下,疊嶂闆着臉跑去鋪子裏邊,拿了一張紙出來。
那人不管這些,繼續說道:“你配得上甯姚嗎?我看不配,赢了龐元濟四人又如何,你還是配不上甯姚。但是你運氣好,配得上甯府,知道爲什麽嗎?”
陳平安夾了一筷子醬菜,然後擡起酒壺,指了指自己身後。
疊嶂抖開那張紙,上邊寫着一句話,“今日與我談及甯府舊事者,且喝罰酒,見字之前所飲酒水,無需花錢。”
當下酒鋪所有酒客數十人,都開始屏氣凝神,有些不再飲酒吃菜,有些動作稍慢而已,依舊夾菜佐酒。
那人不管不顧,喝了一大口酒,白碗灑出酒水不少,眼眶布滿血絲,怒道:“劍氣長城差點沒了,隐官大人親自打頭陣,對方大妖直接避戰,此後生死,我們皆赢,一路連勝,隻差一場,隻差一場,那些蠻荒天下最能打的畜生大妖,就要幹瞪眼,你們甯府兩位神仙眷侶的大劍仙倒好,真是對方那幫畜生,缺什麽甯府兩位大劍仙就合起夥來送什麽……蠻荒天下的妖族不要臉,輸了還要攻城,但是我們劍氣長城,要臉!若不是我們最後一場赢了,這劍氣長城,你陳平安還來個屁,耍個屁的威風!好家夥,文聖弟子對吧,左右的小師弟,是不是?知不知道倒懸山敬劍閣,前些年爲何獨獨不挂兩位劍仙的挂像?你是甯府姑爺,是一等一的天之驕子,不然你來說說看?”
陳平安抿了一口酒,輕輕将筷子放在菜碟上。
疊嶂丢了那張紙,從袖中再取出一張,猛然抖開,“談論甯姚父母者,吃我一拳,求饒無用。”
那人斜瞥一眼,哈哈大笑道:“不愧是文聖一脈的讀書人,真是學問大,連這都猜到了?怎麽,要一拳打死我?”
那人擡起手臂,狠狠将酒碗摔了個粉碎,“吃你甯府的酒水,我都嫌惡心!”
陳平安手持猶有大半酒水的白碗,緩緩起身。
那個年輕人伸長脖子,指了指自己腦袋,“來,給我一拳,有本事就朝這裏打。”
他譏笑道:“不知道兩次來劍氣長城,都湊巧在那大戰間隙,是不是也是早早被文聖弟子猜到了?反正都是本事,打赢了四場架,再打死我這個觀海境劍修,怎麽就不是本事了?去那城頭做做樣子,練練拳,不是陳平安不想殺妖,是妖族見了陳平安,不敢來攻城嘛?我看你的本事都快要比所有劍仙加在一起,還要大了,你說是不是啊,陳平安?!”
陳平安瞥了眼地上的白碗碎片。
那個年輕劍修瞪大眼睛,“酒水錢?我有,老子去過城頭一次,去過南邊一次,掙的錢是不多,但是買你幾碗破爛酒水,足夠!”
他就要去袖子裏邊掏神仙錢,突然聽到那個身穿青衫的家夥說道:“這碗酒水錢,不用你給。”
這位觀海境劍修哈哈大笑,笃定那人不敢出拳,便要再說幾句。
隻是一瞬間。
這位年輕劍修的腦袋就被一拳。
打得他直接身形倒轉,腦袋朝地,雙腿朝天,當場斃命,癱軟在地,不但如此,還魂魄皆碎,死得不能再死了。
陳平安左手持碗,右手指了指那具屍體,微笑道:“你替妖族,欠了一碗酒水錢,下一場南邊大戰,蠻荒天下得還我陳平安!”
陳平安高高舉起手中酒碗,環顧四周,大笑道:“小杯大碗幾兩酒,喝盡人間腌臜事!諸位未來劍仙,南下城頭之前,誰願與我陳平安共飲?!”
在座酒客,與那些蹲着的劍修,有人率先站起,便人人站起。
皆持杯碗滿酒起身。
陳平安舉目遠方,朗聲道:“我劍氣長城!有劍仙隻恨殺敵不夠者,亦可飲酒!”
今日劍氣長城上下,飲酒劍修劍仙尤其多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