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群婦人少女在水邊清洗衣物,山水相接處,蘭芽短浸溪,山上松柏郁郁。
被陳平安稱呼爲柳嬸嬸的婦人,與她女兒李柳一起将衣物鋪在溪邊青石闆上。
獅子峰山腳小鎮,四五百戶人家,人不少,看似與獅子峰接壤,實則一線之隔,天壤之别,幾乎少有打交道,千百年下來,都習慣了,何況獅子峰的登山之路,離着小鎮有些距離,再頑劣的嬉鬧稚童,至多就是跑到山門那邊就停步,有誰膽敢冒犯山上的仙長清修,事後就要被長輩拎回家,按在長條凳上,打得屁股開花嗷嗷哭。
在小鎮能夠混得人人熟臉的,要麽是家中在縣城衙門當差的,在外邊掙了大錢,返鄉造了棟大宅的,或是家裏晚輩是那讀書種子的,要麽就是門前多是非的俏寡婦,再就是柳嬸嬸這般開着店鋪迎來送往做買賣的,市井鄉野,嘴巴不饒人的,往往也不被人饒過,一來二去,便都認識了姓柳的婆姨,這座小鎮的婦人,以往總喜歡笑話姓柳的婦人,對于她經常說自己的兒子,是那大書院讀書的崽兒,沒人相信,連婦人到底有沒有生出一個帶把的兒子,都不願意相信,閨女好看又如何,還不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,不然已經有了那麽個漂亮女兒,祖墳冒青煙,據說去了獅子峰山上,給某個老神仙當丫鬟,若是再有個有望功名的兒子,天大好處都給她一個人占盡了,她們還怎麽活?心裏能痛快了?
最近布店那邊,來了個瞧着十分面善的年輕後生,幾次幫着店鋪挑水,禮數周到,瞧着像是讀書人,力氣不小,還會幫一些個上了歲數的老婆娘汲水,還認得人,今兒一次招呼閑聊後,第二天就能熱絡喊人。剛到鎮上那會兒,便挑了不少登門的禮物。聽說是那個李木疙瘩的遠房親戚,婦人們瞅着覺得不像,多半是李柳那閨女的相好,一些個家境相對殷實的婦道人家,還跑去店鋪那邊親眼瞧了,好嘛,結果非但沒挑出人家後生的毛病來,反而人人在那邊開銷了不少銀子,買了不少布料回家,多給家裏男人念叨了幾句敗家娘們。
若是那後生油嘴滑舌,隻顧着幫着鋪子掙黑心錢,也就罷了,她們大可以合起夥來,在背後戳那柳婦人的脊梁骨,找了這麽個掉錢眼裏的女婿,上不得台面,當面損那婦人和鋪子幾句都有了說頭,可是婦人們給自家漢子埋怨幾句後,回頭自個兒摸着布料,價錢不便宜,卻也真不算坑人,她們人人是慣了與柴米油鹽打交道的,這還分不出個好壞來?那年輕人幫着她們挑選的棉布、綢緞,絕不故意讓她們去貴的,若是真有眼緣,挑得貴了卻不算實惠,後生還要攔着她們花冤枉錢,那後生眼兒可尖,都是順着她們的身段、衣飾、發钗來賣布的,這些婦人家中有女兒的,瞧見了,也覺得好,真能襯着娘親年輕好幾歲,價格公道,貨比三家,鋪子那邊分明是打了個折扣出手的。
于是婦人們沒覺得柳婆娘,找了個多高攀不上的多好女婿,畢竟穿着也不鮮亮,與人言語,又沒那些個有錢人讀書人的派頭,與人聊天攀談的時候,看人都是正眼看人,眼神不正壞水多,這種粗淺道理,市井裏邊最在意。
所以李家鋪子挑了這麽個女婿,不會好到讓街坊鄰裏眼紅泛酸,卻也不得不承認,這麽個年輕後生,人不差,是個能過長遠日子的。
别人家女婿不算太好,可又不差,婦人們心裏邊便有了些不同。
李柳聽着心情舒坦的娘親與人閑聊,一邊搗衣一邊想這些事情,由小事往大事去想。小事就發生在店鋪和小鎮,大事甚至不止是一座浩然天下。
她今生今世落在了骊珠洞天,本就是楊家鋪子那邊的精心安排,她知道這一次,會不太一樣,不然不會離着楊家鋪子那麽近,事實上也是如此。當年她跟着她爹李二去往鋪子那邊,李二在前邊當雜役夥計,她去了後院,楊老頭是頭一次與她說了些重話,說她如果還是按照以往的法子修行,次次換了皮囊身份,快步登山,隻在山頂打轉,再積攢個十輩子再過千年,依舊是個連人都當不像的半吊子,依舊會一直滞留在仙人境瓶頸上,退一步講,便是這輩子修出了飛升境又能如何?拳頭能有多大?再退一步講,儒家學宮書院那麽多聖人,真給你李柳施展手腳的機會?撐死了一次過後,便又死了。這般循環的死去活來,意義不大,隻能是每死一次,便攢了一筆功德,或是壞了規矩,被文廟記賬一次。
李柳在骊珠洞天那些年,不太抛頭露面,給小鎮西邊街坊鄰居的印象,除了生得漂亮些,容貌随她娘親,不過性子卻随李二,手腳勤快,言語不多,好像就再沒有值得拿出來說道的事情,既沒有特别要好的同齡人朋友,也沒有讓長輩可以指摘的地方。
李柳倒是經常會去學塾那邊接李槐放學,不過與那位齊先生從未說過話。
齊先生講學的時候,瞧見了學堂外的少女,也會看一眼,至多便是笑着輕輕點頭。
好像就隻是以禮待之,又或者算是視之爲人?
李柳見多了世間的千奇百怪,加上她的身份根腳,便早早習慣了漠視人間,起先也沒多想,隻是将這位書院山主,當做了尋常坐鎮小天地的儒家聖人。
李柳曾經詢問過楊家鋪子,這位一年到頭隻能與鄉野蒙童說書上道理的教書先生,知不知曉自己的來曆,楊老頭當年沒有給出答案。
齊先生唯一一次與她說話,是那次登門,與他爹李二喝酒。
她拿着幾碟子粗劣佐酒菜上桌的時候,齊先生與她笑着說了一些言語,“李柳,我們生于天地間,其實沒太大區别,就是一場好似再沒有機會回到故鄉的遠遊求學,最終決定我們是誰的,不是日漸腐朽的皮囊,隻會是我們怎麽想,甚至不在于我們想要什麽,要去多遠的地方,就隻是‘怎麽’二字上的學問功夫,人生短暫,終有力再不能助我前行的停步之處,到時候回頭一看,來時路線,便是一步步的怎麽,走出來的一個什麽。”
然後齊先生輕輕拿起了裝着家釀劣酒的大白碗,“要敬你們,才有我們,有了這方大天地,更有我齊靜春能夠在此喝酒。”
齊先生一飲而盡。
李柳沒有說什麽,隻是也跟着喝了一碗。
當時屋子裏邊,婦人一貫的鼾聲如雷,名叫李槐的孩子在輕輕夢呓,興許是做夢還在憂心今兒光顧着玩耍,缺了課業沒做,明早到了學塾該找個什麽借口,好在嚴厲的先生那邊蒙混過關。
陪着娘親一起走回鋪子,李柳挽着竹籃,路上有市井男子吹着口哨。
婦人在念叨着李槐這個沒良心的,怎麽這麽久了也不寄封信回來,是不是在外邊撒野便忘了娘,隻是又擔心李槐一個人在外邊,吃不飽穿不暖,給人欺負,外邊的人,可不是吵架拌個嘴就完事了,李槐若是吃了虧,身邊又沒個幫他撐腰的,該怎麽辦。
李柳便以言語寬慰娘親,婦人便掉過頭來說她最沒心沒肺,李槐那是離着家遠,才沒辦法孝敬爹娘,你這個當姐姐的倒好,就一個人在山上享福,由着爹娘在山腳每天掙點辛苦錢。
李柳有些無奈,好像這種事情,果然還是陳平安更在行些,三言兩語便能讓人安心。
獅子峰洞府鏡面上。
李二今天沒有着急讓陳平安出拳,反而破天荒講起了拳理一事。
李二開門見山道:“我們習武之人,技擊演武,歸根結底,溫養的就是破敵搏殺之氣力,市井小兒稚童,估計都希冀着自己一拳下去,打牆裂磚,讓人斃命,天性使然。所以我李二從來不信什麽人性本善,隻不過儒家管教得好,讓人信了,總覺得當個到底如何好都掰扯不清楚的好人,便是件好事,至于做不做且不說它,故而惡人行兇,好些武夫仗勢欺人,也多半曉得自己是在做虧心事。這便是讀書人的功德。”
李二朝陳平安咧嘴一笑,“别看我不讀書,是個成天跟莊稼地較勁的粗鄙野夫,道理,還是有那麽兩三個的。隻不過習武之人,往往寡言,村野善叫貓兒,往往不善捕鼠。我師弟鄭大風,在此事上,就不成,成天跟個娘們似的,叽叽歪歪。沒法子,人隻要聰明了,就忍不住要多想多講,别看鄭大風沒個正行,其實學問不小,可惜太雜,不夠純粹,拳頭就沾了泥水,快不起來。”
“難得教拳,今天便與你陳平安多說些,隻此一次。”
李二看着站在不遠處的陳平安,李二擡起腳尖,輕輕摩挲地面,“你我站在兩處,你面對我李二,哪怕是以六境,對峙一位十境武夫,依舊要有個立于不敗之地,境界懸殊,不是說輸不得我,而是與強敵對峙,身拳未動心先亂,未戰先輸,便是尋死。”
李二看似尚未有絲毫動作。
陳平安就立即橫滑出去數丈遠。
巨大鏡面的四周流水,卻出現了稍縱即逝的片刻凝滞,甚至還有些許倒流迹象。
這就是李二拳意所緻。
“有那争勝求生之心,可不是要人當個不知輕重的莽夫,身退拳意漲,就不算退讓半步。”
李二點點頭,繼續說道:“市井凡俗夫子,若是平日多近白刃,自然不懼棍棒,故而純粹武夫砥砺大道,多尋訪同輩,切磋技擊,或是去往沙場,在刀槍劍戟之中,以一敵十破百,除人之外,更有諸多兵器加身,練的就是一個眼觀四路,耳聽八方,更爲了找到一顆武膽。任你是誰,也敢出拳。”
李二笑道:“未學真功夫,先吃苦跌打。不單單是要武夫打熬體魄,筋骨堅韌,也是希望實力有差距的時候,沒個心怕。但是如果學成了一身技擊殺人術,便沉迷其中,終有一日,要反受其累。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拳高不出。”
陳平安很快補充了一句,“不輕易出。”
李二這才收了手,不然陳平安隻有一個“拳高不出”的說法,可是要挨上結實一拳的,最少也該是十境氣盛起步。
練拳習武,辛苦一遭,若是隻想着能不出拳便不出拳,也不像話。
李二站在原地,呼吸如常,伸出一隻左臂,以右手輕拍左手手腕,小臂,關節和處處肌肉,緩緩道:“人之筋骨,如龍脈山根,處處肌肉如山嶽群峰,打熬筋骨,淬煉體魄,熬的就是每一處細微地界,将無數個細微之一,打磨到極緻,然後累加,卻不沖突,一拳下去,城門不開也得開,山嶽不碎也得碎!”
李二收了右手,左手驟然一振臂。
罡風大作,吹拂得陳平安一襲青衫獵獵作響。
鏡面四周流水更是倒退流淌。
李二此說,陳平安最聽得進去,這與練氣士開辟盡量多的府邸,積蓄靈氣,是異曲同工之妙。
要的就是看似平起平坐的同境之争,我偏能夠以多勝寡,一力降十會。
李二緩緩拉開一個拳架。
最終拳架成爲一個定式,李二說道:“腳,手,眼,架,勁,氣,意,内外合一,這就是練氣士所謂的自成小天地,咱們這些武夫,一口純粹真氣,便是一支鐵騎,開疆拓土,練氣士卻是那追求守土有功的,雄城巨鎮,排兵布陣。當然了,這些是鄭大風說的,我可想不出這些花俏話。”
李二輕輕跺腳,“腿沒氣力,就是鬼打牆,習武之初,一步走錯,就是鬼畫符。想也别想那‘神氣布滿、人是完人’的境界。”
李二随手伸出手指,輕輕彎曲,指了指自己雙眼,“習武登堂入室,就要将一雙眸子練得明,料敵在心,看拳在目。”
一瞬間,陳平安就被雙拳擂鼓在胸口,倒飛出去,身形在空中一個飄轉,雙手抓地,五指如鈎,鏡面之上竟是綻放出兩串火星,陳平安這才停下了倒退身形,沒有墜入水中。
李二站在了陳平安先前所站位置,說道:“我這一拳不重也不快,你仍是沒能擋住,爲何?因爲眼與心,都練得還不夠,與強者對敵,生死一線,許多本能,既能救命,也會誤事。我方才這一動作,你陳平安便要下意識看我手指與雙眼,便是人之本能,哪怕你陳平安足夠小心,仍是晚了絲毫,可這一點,便是武夫的生死立判,與人捉對厮殺,不是遊曆山水,不會給你細細思量的機會。更進一步,心到手未到,也是習武大病。”
李二說到這裏,問道:“你陳平安是不是覺得自己還算看人仔細?時時刻刻,足夠小心翼翼?”
陳平安以手掌抹去嘴角血迹,點點頭。
李二說道:“這就是你拳意瑕疵的弊病所在,總覺得這一技之長,足夠了,恰恰相反,遠遠未夠。你如今應該還不太清楚,世間八境、九境武夫的搏命厮殺,往往死于各自最擅長的路數上,爲何?短處,便更小心謹慎,出拳在長處,便要難免自滿而不自知。”
李二接下來擺出一個拳架,與拳招起手式。
竟是陳平安極爲熟稔的校大龍,以及最爲擅長的神人擂鼓式。
李二說道:“武書諺語三頭六臂是神通,可不是什麽市井玩笑話。天下拳分千百,有着不同的拳架拳樁拳招,架爲根本,樁爲地基,招式是門面,三者結合,便有了拳種之别,有了世間無數拳譜。你走過不少的江湖,應該知道,市井坊間,喜歡稱呼一般江湖人爲武把式,即是此理。”
李二身架舒展,随手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,同樣是神人擂鼓式,在李二手上使出,看似柔緩,卻意氣十足,落在陳平安眼中,竟是與自己遞出,天壤之别。
李二再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,又有大不相同的拳意,急促如雷,驟然停拳,笑道:“武夫對敵,隻要境界不太懸殊,拳理各異,招數萬千,勝負便有了千萬種可能。隻不過一旦淪爲武把式,就是花拳繡腿,打得好看而已,拳怕少壯?亂拳打死老師傅?老師傅不着不架,隻是一下,呼喝顯擺了半天的武把式,便死透了。”
陳平安的腦袋猛然一偏。
李二已經站在身前,十境一拳,就那麽橫在陳平安臉頰一側。
李二笑道:“教了就懂,懂了又做到,很不錯。”
這依舊“不快”卻氣力不小的一拳,若是陳平安沒能躲過,那今天喂拳就到此爲止了,又該他李二撐蒿返回。
李二收起拳,陳平安雖然躲過了本該結實落在額頭上的一拳,仍是被細密罡風在臉上剮出一條血槽來,流血不止。
李二說道:“你小子擅長偷拳,幫你喂拳這麽久,你來學我拳架的意思,試試看。”
陳平安點點頭,學着李二遞出一拳。
李二站在一旁,随陳平安出拳而走,指出了一些拳架瑕疵,中途一腳輕輕踹在陳平安小腿,又以雙指并攏彎曲,在陳平安手腕、手肘與肩頭幾處輕輕敲打,最後說道:“别将拳架學死了,每個人的體魄差異極多,光是你我身高便有不同,你雖然刻意化拳爲己,做了些改變,仍是差了許多意思。死力不足貴,拳意法度最爲高,就高在一個活字上,拳是活的,等于是我們純粹武夫的第二條性命,比那練氣士的陽神身外身,出竅遠遊之陰神,更重要。”
陳平安閉上眼睛,片刻之後,再出一遍拳。
“方向對了。”
李二點點頭,“練拳不是修道,任你境界重重拔高,如果不從細微處着手,那麽筋骨腐朽,氣血衰敗,精神不濟,這些該有之事,一個都跑不掉,山下武把式練拳傷身,尤其是外家拳,不過是拿性命來換氣力,拳不通玄,就是自尋死路。純粹武夫,就隻能靠拳意來反哺性命,隻是這玩意兒,說不清道不明。”
說到這裏,李二盤腿而坐,伸手招呼陳平安一起落座。
李二沉默許久,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,難得有些感慨,‘寫實之外,象外之意’,這是鄭大風當年學拳後講的,翻來覆去念叨了好多遍,我沒多想,便也記住了,你聽聽看,有無裨益。鄭大風與我的學拳路數,不太一樣,雙方拳理其實沒有高下,你有機會的話,回了落魄山,可以與他聊聊,鄭大風隻是一身拳意低于我,才顯得拳法不如我這個師兄。鄭大風剛學拳那些年,一直埋怨師父偏心,總認爲師父幫我們師兄弟兩個揀選學拳路數,是故意要他鄭大風一步慢,步步慢,後來其實他自己想通了,隻不過嘴上不認而已。所以我挺煩他那張破嘴,一個看大門的,一天到晚,嘴上偏就沒個把門的,所以相互切磋的時候,沒少揍他。”
李二雙手握拳,身體微微前傾,就隻是這麽一個習慣性動作,便有了背脊弓起如山嶽的雄偉氣象。
皆是拳意。
李二緩緩說道:“練拳小成,酣睡之時,一身拳意緩緩流淌,遇敵先醒,如有神靈庇佑練拳人。睡覺都如此,更别談清醒之時,所以習武之人,要什麽傍身法寶?這與劍修無需它物攻伐,是一樣的道理。”
李二笑了笑,一拳輕輕敲擊鏡面,然後松拳爲掌,再一虛握拳頭,說道:“頭頂青天腳抓地,收拳如懷抱嬰兒,這就是剛柔并濟,一味追求某種極端,從來不是真正的拳理。長久以往,練拳越久,越能夠勢勢相連,收放自如。爲何我覺得崔誠這神人擂鼓式是好拳?甚至可以算是天底下最好的拳法之一?因爲看似兇狠,但卻得了‘人打拳’的真正意思,不是人随拳。”
陳平安有些疑惑,也有些好奇,隻是心中問題,不太合适問出口。
因爲陳平安想要知道,在李二眼中,落魄山的二樓崔老前輩,是怎樣一位純粹武夫。
聊到了神人擂鼓式,自然就要談一談那位老人,李二望向遠方,說道:“老前輩崔誠,是奇人,他傳拳給你,可謂真傳,不止是喂拳教拳,崔誠看似隻傳授你至剛至猛的拳法,實則與你陳平安算不得半點鐵石心腸的流水心性,便是相輔相成。這便是一等一的宗師風範。我李二便不行。”
說到這裏,李二搖搖頭,重複道:“我肯定不成。”
陳平安歎了口氣。
隻說煎熬折磨,當年在竹樓二樓,那真是連陳平安這種不怕疼的,都要乖乖在一樓木床上躺着,卷起被窩偷哭了一次。
李二說道:“所以你學拳,還真就是隻能讓崔誠先教拳理根本,我李二幫着縫補拳意,這才對路。我先教你,崔誠再來,便是十斤氣力種田,隻得了七八斤的莊稼收獲。沒甚意思,出息不大。”
陳平安便又有一個新的問題了。
爲何李二不與崔誠切磋拳法。
李二在離開骊珠洞天後,期間是回過龍泉郡一趟的。
但是兩位同樣站在了天下武學之巅的十境武夫,并未交手。
隻可惜李二沒有聊這個。
李二拍了拍膝蓋,起身笑道:“話說得差不多了。今天說的話,比我到了北俱蘆洲這些年加在一起,還要多了。那麽接下來我便隻以九境武夫的實力,向你讨教讨教撼山拳。放心,不會夾雜十境拳頭。不過我勸你别高興得太早,這九境,很結實。鋪子那邊,你柳嬸嬸想要留你多住些日子,我不好答應,耽誤你趕路不是?可既然喂拳是你自找的,打得你三兩個月,隻能慢慢養傷,走路都難,你陳平安就怨不得别人了。”
陳平安目瞪口呆。
這也行?
結果一拳臨頭。
哪怕陳平安已經心知不妙,試圖以雙臂格擋,仍是這一拳打得一路翻滾,直接摔下鏡面,墜入水中。
這天崔誠不但沒有爲裴錢教拳,反而穿上了一襲儒衫,不再光腳,還穿了陳如初幫老人早早備好的靴子,走出二樓,站在一樓那邊,雙手負後,看着竹樓牆壁上那些文字,是早年李希聖畫符寫就,字極好,崔誠作爲寶瓶洲崔氏的老家主,孫子崔瀺早年的學問,畢竟都是老人打下來的底子,當然知道世間文章的高下,字的好壞。
竹樓這些文字,意思極重,不然也無法讓整座落魄山都下沉幾分。
不然他也無法在落魄山上,不再是那個瘋癫了将近百年的可憐瘋子,甚至還可以保持一份清明心境。
裴錢已經玩去了,身後跟着周米粒那個小跟屁蟲,說是要去趟騎龍巷,看看沒了她裴錢,生意有沒有賠錢,還要仔細翻看賬本,免得石柔這個記名掌櫃假公濟私。
老人沒有攔着,屁大孩子,沒點活潑朝氣,難不成還學他們老不死的東西,成天死氣沉沉?
崔誠推開一樓竹門,裏邊既是間書房,也擺放了一張木床。
被陳如初那丫頭收拾得幹幹淨淨,纖塵不染。
崔誠離開屋子後,徒步去了趟披雲山的林鹿書院,回來後坐在崖畔石桌旁,陳如初沒跟着裴錢下山,山上事兒多,她準時準點,多忙不完的事,見着了崔老先生離開竹樓,陳如初就趕緊去端了一大隻紅漆食盒過來,将酒壺碗碟一一擺好,崔誠笑問怎麽沒有瓜子,粉裙女童赧顔一笑,從兜裏摸出好幾大把瓜子放在了桌上。
陳靈均還是喜歡一個人瞎逛蕩,今兒見着了老頭兒坐在石凳上一個人喝酒,使勁揉了揉眼睛,才發現自己沒看錯。
陳靈均可不敢跟這個老頭兒套近乎,對方就是那種在龍泉郡能夠一拳打死自己的。
不曾想崔誠招招手,“過來坐。”
陳靈均苦着臉,“老前輩,我不過去,是不是就要揍人?”
崔誠點點頭。
陳靈均立即飛奔過去,大丈夫能屈能伸,不然自己在龍泉郡怎麽活到今天的,靠修爲啊?
崔誠笑道:“隔三岔五,故意輸錢,很好玩嘛。”
陳靈均眨了眨眼睛,“啥?”
崔誠見他裝傻,也不再多說什麽,随口問道:“陳平安沒勸過你,與你的禦江水神兄弟劃清界線?”
陳靈均搖搖頭,輕輕擡起袖子,擦拭着比鏡面還幹淨的桌面,“他比我還爛好人,瞎講意氣亂砸錢,不會這樣說我的。還幫着我打腫臉充胖子。”
崔誠說道:“陳平安此次去往北俱蘆洲遊曆,一半是爲了你,沿着濟渎走江萬裏,不是一件多輕松的事情。”
陳靈均沉默不語。
崔誠撚起一隻閑餘酒杯,倒了酒,遞給坐在對面的青衣小童。
陳靈均戰戰兢兢道:“老前輩,不是罰酒吧?我在落魄山,每天兢兢業業,做牛做馬,真沒做半點壞事啊。”
崔誠笑道:“喝你的。”
陳靈均接過酒杯,可憐兮兮,小抿了一口酒。
崔誠問道:“陳平安如此待你,你将來能夠一半如此待他人嗎?”
陳靈均小聲道:“大概可以吧?”
崔誠笑道:“這就夠了。”
這下子輪到陳靈均自個兒疑惑了,“這就夠了?”
崔誠笑着沒說話。
陳靈均嘀咕道:“你又不是陳平安,說了不做準。”
崔誠打趣道:“打個賭?”
陳靈均哀嚎起來,“我真沒幾個閑錢了!隻剩下些雷打不動的媳婦本,這點家底,一顆銅錢都動不得,真動不得了啊!”
崔誠說道:“有沒有想過,爲什麽使勁裝着很怕我,其實沒那麽怕我?真要有了自己無法應付的人和事情,說不定還敢想着請我幫忙?”
陳靈均低着頭,一手握拳,在酒杯四周打轉,輕聲道:“因爲我那個好人老爺呗。”
崔誠又問,“那你有沒有想過,陳平安怎麽就願意把你留在落魄山上,對你,不比對别人半點差了。”
陳靈均悶悶道:“他爛好人。”
崔誠笑道:“因爲你在他陳平安眼裏,也不差。”
陳靈均小聲道:“屁咧。”
崔誠:“什麽?”
陳靈均立即擡起頭,雙手持杯,笑臉燦爛道:“老爺子,咱哥倆走一個?”
結果陳靈均自己僵在那邊。
咱哥倆?
找死不是?
唉,自己這點江湖氣,總是給人看笑話不說,還要命。
陳靈均打死都沒想到,那崔誠不但沒惱火,反而舉杯笑道:“那就走一個。”
喝過了酒,陳靈均還是坐立不安。
崔誠也沒多留這個小王八蛋,“陳平安不太會與身邊親近人,說那客氣話,所以你可以多想想,是不是太看輕了自己,你身上總有些事情,是陳平安都覺得他也做不到的。”
陳靈均使勁點頭,站起身,畢恭畢敬彎腰告辭,緩緩離去,然後驟然狂奔,隻是跑出去老遠後,又忍不住停步轉頭望去。
好像今兒的崔老頭,有些怪。
崔誠獨自喝着酒。
年輕那會兒,隻覺得心有磨刀,鋒芒無匹,萬古不損。
又一次練拳過後。
陳平安難得隻是渾身浴血,卻還能夠坐着,甚至能夠以水法掬水洗了把臉。
李二坐在一旁。
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,與李二一人一壺,随便閑聊。
因爲李二說不用喝那仙家酒釀。
說是閑聊,其實就是陳平安一個人在唠叨過往。
不知不覺就從北俱蘆洲聊到了桐葉洲,又聊到了寶瓶洲和家鄉。
陳平安笑道:“記得第一次去福祿街、桃葉巷那邊送信掙銅錢,走慣了泥瓶巷和龍窯的泥路,頭回踩在那種青石闆上,都自己的草鞋怕髒了路,快要不曉得如何擡腳走路了。後來送寶瓶、李槐他們去大隋,在黃庭國一位老侍郎家做客,上了桌吃飯,也是差不多的感覺,第一次住仙家客棧,就在那兒假裝神定氣閑,管住眼睛不亂瞥,有些辛苦。”
“在書簡湖有一個飯局,是顧璨攢的,桌上有天潢貴胄的逃難皇子,大将軍的兒子,還有仙師子弟,如果不提對顧璨的失望,看着那個應對自如、自然而然的小鼻涕蟲,其實内心深處,還是會有些高興,這就是火龍真人說我的私心了,當時就覺得泥瓶巷尾巴上的小鼻涕蟲,沒了他陳平安,好像都可以活得好好的。在書簡湖,隻有那一次,是我最想要離開什麽都不管的一次,反而不是後邊的什麽事。”
“很多事情,其實不适應。談不上喜歡不喜歡,就隻能去适應。”
“江湖是什麽,神仙又是什麽。”
“我瞪大眼睛,使勁看着所有陌生的人和事情。有很多一開始不理解的,也有後來理解了還是不接受的。”
李二開口問道:“挺難受?”
陳平安搖搖頭,“就是心裏邊有些不痛快。但是有些時候也會想,一路走來,又不是隻有難受的事情。再說了,親眼見過了天底下那麽多比自己吃苦更多的人,都沒能活得更好,還要活得好像苦難沒個頭,又找誰說理去?不也是隻能受着,熬過一天是一天,熬不過去了,就像家鄉好多巷子的人,來了一場大病,意思一下,抓些藥,煮幾碗藥,就死了。家裏親人明白,躺在床上遭災的人,心裏更明白。不是不傷心,是真沒辦法說些什麽。”
“如果有一天,我一定要離開這個世界,一定要讓人記住我。他們可能會傷心,但是絕對不能隻有傷心,等到他們不再那麽傷心的時候,過着自己的日子了,可以偶爾想一想,曾經認識一個名叫陳平安的人,天地之間,一些事,不管是大事還是小事,唯有陳平安,去做,做成了。”
最後陳平安喝着酒,眺望遠方,微笑道:“一想到每年冬天都能吃到一盤冬筍炒肉,就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,好像放下筷子,就已經冬去春來。”
李二轉過頭,看着這個年輕人。
似曾相識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