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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58.第658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

第658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

到了飯桌上,李二有些犯嘀咕,這還是自家媳婦第二回要自己多喝酒,盡管敞開了喝,上一次,已經隔了許多年。

見着了陳平安刻意壓制拳意,三兩杯下肚,很快就喝了個滿臉漲紅,李二便覺得有些不對勁,咋的,喝醉了倒頭就睡,是尋思着能夠少吃一頓拳頭是一頓?可這不像是陳平安能做出來的事情啊。

不過有人與自己痛快喝酒,李二還是很高興,便一條腿踩在長凳上,不曾想他剛一擡腳,勾着背,要去夾一筷子離着自己老遠的冬筍炒肉,婦人便一瞪眼,教訓他拿出點長輩樣子來,把李二糾結得不行,隻得正兒八經坐好,以前也沒見她這般斤斤計較,自己偶爾喝個幾兩小酒兒,媳婦都是不管這些的,他們家一直這樣,李槐小時候就喜歡蹲在長凳上啃那雞腿、蹄膀,也沒個所謂的家教,什麽女子不上桌吃飯,李二家裏更是沒這樣的規矩。

李二瞥了眼那盤故意被放在陳平安手邊的菜,結果發現媳婦瞥了眼自己,李二便懂了,這盤冬筍炒肉,沒他事兒。

桌上葷菜硬菜都在陳平安那邊,李二這邊都是些清湯寡水的素菜,李二抿了口酒,笑了笑,其實這副光景,不陌生。

李槐沒出門求學遠遊的那些年,家裏一直是這個樣子。

李槐留在大隋書院讀書做學問,他們仨搬到了北俱蘆洲獅子峰山腳,哪怕李柳經常下山,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飯,沒李槐在那兒鬧騰,李二總覺得少了點滋味,李二倒是沒有半點重男輕女,這與女兒李柳是什麽人,沒關系。李二這麽些年來,對李柳就一個要求,外邊的事情外邊解決,别帶到家裏來,當然女婿,可以例外。

陳平安喝得七八成醉醺醺,不至于說話都牙齒打架,走路也無礙,自己離開八仙桌和正屋,去了李槐的屋子休息,脫了靴子,輕輕躺下,閉上眼睛,突然坐起身,将床邊靴子,撥轉方向,靴尖朝裏,這才繼續躺下安穩睡覺。

原來是想念家鄉落魄山和自己的開山大弟子了。

李二忙着收拾碗筷,婦人還坐在原地,沒頭沒腦來了一句:“李二,你覺得陳平安這孩子,怎麽樣?”

李二笑道:“好啊。”

不然當年漢子就不會想着将那龍王簍和金色鯉魚,私自賣給陳平安。爲此在楊家鋪子還挨了一頓訓。

婦人小聲道:“你覺得這孩子瞧得上咱們家閨女嗎?”

李二停下手上動作,無奈道:“這也不是瞧不瞧得上眼的事情啊,陳平安早就有喜歡的人了。”

婦人大失所望,“我們閨女沒福氣啊。”

李二笑着不說話。

婦人一拍桌子,惱火道:“笑什麽笑,李柳到底是不是你親生閨女?是我偷漢子來的不成?”

李二縮了縮脖子,甕聲甕氣道:“說什麽混話。”

婦人哀怨道:“閨女缺心眼,當爹的沒出息,還不上心,咱們閨女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麽孽,才投胎到了家裏來吃苦。難不成還要李槐将來養爹養娘養媳婦,到頭來連嫁了人的姐姐還要照顧一輩子?”

李二好奇問道:“跟李槐一個學塾念書的董水井和林守一,不都從小就喜歡咱們閨女,以前也沒見你這麽在意。還有上次那個與咱們走了一路的讀書人,不也覺得其實瞅着不錯?”

婦人搖搖頭,“那可不一樣,我看來看去,還是覺得陳平安最像學塾的齊先生。道理我是講不出半個,可我看人很準的。”

李二不再說話,點了點頭,繼續收拾碗筷。

他媳婦上一次讓自己敞開了喝酒,便是齊先生登門。

婦人試探性問道:“咱們閨女真麽得機會了?”

李二便有些心虛,接下來這一通喂拳,讓陳平安吃飽撐死,估計有機會也沒機會了吧?

第二天,天微微亮,陳平安就起床,幫着挑水而返,水井那邊,街坊鄰裏一問,便說是李家的遠房親戚。

然後李二就帶着陳平安出門去往獅子峰,與婦人說是去山上逛逛,婦人眉開眼笑,笑得合不攏嘴,也不說什麽。李二便有些迷糊,不曉得這有什麽算盤可打。

李二帶着陳平安直奔獅子峰祖師堂。

一路上閑聊,關于鄭大風如今在落魄山看門的事情,李二與陳平安道了一聲謝。

陳平安說沒什麽。

李二卻說就鄭大風那脾氣,擱在以往,在外鄉成了個廢人,肯定一輩子都不願意回楊家鋪子,混吃等死,這輩子就算真的完了。那麽一輩子潦潦草草,最終師父他老人家,沒把鄭大風當徒弟正眼看過一次,鄭大風也一輩子沒敢将自己當弟子看待。如今的局面,落魄歸落魄,師徒卻已是師徒,大不一樣。

陳平安其實一直覺得這個李叔叔,是天底下活得最明白的那種人。

如今看來,的确如此。

獅子峰山主黃采,是一位神仙氣度的老仙師。

黃采在北俱蘆洲的元嬰修士當中,是出了名的能打。

李二沒有客套寒暄,直接讓這位大名鼎鼎的老元嬰修士,封山。

黃采二話不說,就立即傳令下去,讓獅子峰封禁山頭,而且也未提何時開山。

對于一座仙家山頭而言,封山是一等一的大事。

要麽是大敵當前,要麽是老祖閉關破境。

李二又遞給畢恭畢敬的獅子峰老山主一張紙,讓黃采按照紙上所寫去抓藥。

黃采依舊沒有多問一個字。

隻是看待那位年輕外鄉人的眼神,就有些古怪。

陳平安若說在山腳鋪子那邊有些燈下黑了,這會兒與外人打交道,立即就開了竅,不過也未多餘解釋什麽。

一切等李柳回了獅子峰再說。

李二帶着陳平安去了趟獅子峰山巅的一處古老府邸大門,此處是獅子峰開山老祖早年的修道之地,兵解離世後,便再未打開過,李柳重返獅子峰後,才府門重開,裏邊别有洞天,哪怕是黃采都沒資格涉足半步。陳平安步入其中,發現竟然是一條溶洞水路,過了府門那道山水禁制,就是一處渡口,流水碧綠幽幽,有小舟靠岸,李二親自撐蒿前行,洞府之中,既無日月之輝,也沒有仙家螢石、燭火,依舊光亮如晝。

小舟行出十數裏後,視野豁然開朗,遠處竟有一面大如湖泊的古怪鏡子,微微低于湖面,四面八方的流水傾瀉其中,便不見蹤迹。

李二解釋道:“這把鏡子,是一處古老洞天的入口,有人不太喜歡那座洞天,就打造了這座陣法,一直以大水澆灌。這鏡面相當堅韌,尋常‘氣盛’的十境拳頭,都不濟事,哪怕我曾經以‘歸真’八十拳,将其打碎了片刻,依舊會複原如初。據說隻有十境最後一重境界的‘神到’,才能徹底破開鏡面,我還需要打磨拳意很久,才有機會跻身‘神到’至境。在那之後,才算破了武道斷頭路,走上一條真正意義上的登天之路。”

陳平安猶豫了一下,忍不住說道:“這麽珍稀的一件仙家至寶,徹底打碎了多可惜。”

至于武夫十境的三重境界,聽說過了,記住就行。

李二笑道:“到了能夠用一雙拳頭打破鏡子的時候,你才有資格來說可惜不可惜。”

陳平安覺得直到這一刻,身邊所站之人,不再是李二。

而是一位十境武夫。

身邊已經沒有了李二身影,陳平安心知不妙,果不其然,毫無征兆,一記橫掃從背後而至。

陳平安身形看似垮塌,拳意收斂,整個人不講究什麽風範不風範,試圖向前前撲出去,不曾想依舊被一腿迅猛踹中後腰,咔嚓作響如一連串爆竹炸響,能夠将尋常金身境武夫體魄視爲紙糊泥塑的陳平安,就那麽被一腿踹得如同拉開弓弦,砰然一聲過後,照理而言,陳平安就要被一腳踹得飛出數十丈,但是李二出拳遠遠快過陳平安身形去勢,站在陳平安身側,一拳劈下,砸在向後仰去的陳平安胸口。

這一拳,打得陳平安後背當場貼地墜去。

李二一腳伸出,腳踝一擰,将砸在自己腳背上的陳平安,随随便便挑到了鏡面之上。

隻覺得一口純粹真氣差點就要崩散的陳平安,重重摔在鏡面上,蹦跳了幾下,手掌猛然一拍鏡面,飄轉起身站定,依舊忍不住大口嘔血。

李二依舊站在小舟之上,人與小舟,皆紋絲不動,這個漢子緩緩說道:“小心點,我這人出拳,沒個輕重,當年我與宋長鏡同樣是九境巅峰,在骊珠洞天那場架,打得痛快了,就差點不小心打死他。”

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,見李二沒有立即出手的意思,便輕輕卷起袖子,腳尖輕輕擰了擰鏡面,果然堅實異常,就跟走慣了泥瓶巷泥路,再走在福祿街桃葉巷的青石大街,是一種感覺,這意味着什麽,意味着挨了李二一拳是一種疼,随後撞在了鏡面之上,又是火上澆油,比撞在落魄山竹樓地面牆壁之上,更要遭殃。

陳平安身形搖搖晃晃,苦笑問道:“李叔叔,就一直是九境出拳嗎?”

李二搖搖頭道:“當然不會。”

不等陳平安心裏邊稍稍好受點,李二就又補充了一句,“還有十境的。”

就憑這小子喊自己這一聲李叔叔,就不能讓陳平安白喊。

李二覺得做人得厚道。

茶餘飯後酒桌上,北俱蘆洲山上最近又有一樁天大的熱鬧可講了。

清涼宗宗主賀小涼,在返回宗門的歸途,莫名其妙與那位癡情種徐铉,起了天大的沖突。

本該是天造地設一對神仙道侶的男女,非但沒有什麽精誠所至金石爲開,不知道徐铉說了什麽,賀小涼竟是大打出手,在花翎王朝一處僻靜山野,雙方圈定地界後,賀小涼與徐铉打得方圓百裏的山河變色,千裏山水靈氣無比紊亂。

徐铉身受重傷,遠遁而走,但是被賀小涼直接斬殺了他那兩位貼身婢女不說,兩位年輕金丹女修就此香消玉殒,賀小涼還将那兩把咳珠、符劾的刀劍,争搶入手,帶去了清涼宗,然後将兩件至寶随手丢在了山門外,這位女子宗主放出話去,讓徐铉有本事就來自取,若是本事不濟,又膽子不夠,大可以讓師父白裳來取走刀劍。

徐铉返回山頭後,閉關療傷,傳聞原本闆上釘釘的跻身上五境一事,需要耽擱最少十年,如此一來,最少在境界一事上,一旦劉景龍破境,又能夠扛下郦采、董鑄在内的三次問劍,徐铉不光是境界修爲,慢于太徽劍宗劉景龍十年,北俱蘆洲年輕十人,僅次于林素的徐铉,也會與劉景龍交換座椅位置。

北地第一大劍仙白裳,因此沒有坐視不管,但是沒有仗着劍仙身份,與仙人境境界,去往清涼宗與賀小涼興師問罪,白裳隻說了一句話,他白裳在北俱蘆洲一日,賀小涼就休想跻身飛升境。

兩座本該有望聯姻的宗門,至此結下死仇。

瓊林宗在内的許多牆頭草,開始對清涼宗斷絕往來,許多商貿往來,更是多有刁難。

花翎王朝韓氏皇帝在内的諸多山下世俗勢力,開始暗中反悔,許多原本打算送往清涼宗修行的修道胚子,哪怕走到了一半路程,都打道回府。

清涼宗周邊的許多仙家山頭,也開始有意無意疏遠那座本就根基未穩的清涼宗,嚴令自家山頭修士,不許與清涼宗有太多牽扯。

天君謝實的一位嫡傳弟子,氣勢洶洶親自走了一趟清涼宗,結果賀小涼不識大體,原本關系莫逆的雙方,鬧得不歡而散,在那之後,清涼宗就愈發顯得茕茕孑立,四面八方無援手,盟友不再是盟友,不是盟友的,更成爲一個個潛在的敵對勢力,使小絆子,沒有人認爲一個徹底惹惱了大劍仙白裳的新近宗門,可以在北俱蘆洲風光多久。

而清涼宗内部也動蕩不安。

半數供奉、客卿都與清涼宗撇清了關系,寄去了一封封密信,祖師堂那邊的座椅,一夜之間就少了五條之多。

賀小涼也是個怪人,沒有打碎劈爛那些座椅,就隻是将它們搬出了祖師堂,放在門外檐下。

本就弟子不多的清涼宗,一座山頭,愈發顯得冷冷清清。

所幸賀小涼在北俱蘆洲遊曆過程中,先後收取的九位記名弟子,還算安定,尚未有人選擇叛逃清涼宗。在外界看來,是因爲那些家夥,根本不清楚白裳這個名字的意義,更不知道山上結仇并且撕破臉皮後的兇險萬分。

這九位清涼宗開宗立派後的首代弟子,陸陸續續被賀小涼帶回山頭,多是以前不曾修行的山下凡夫俗子,年齡不算懸殊,年紀最年長之人,如今也不過而立之年,年歲最小的,不過是五六歲的稚童,賀小涼收取弟子,十分古怪,資質根骨也看,卻并不是最看重的,能走上修行路就成,更多還是看她自己的眼緣。

今天賀小涼離開那座獨自修道的小洞天,清涼宗占據了一處風水寶地,但是并未如何大興土木,隻在祖山半山腰開辟出一小塊地盤,座座茅屋相鄰,九位弟子都住在此處,唯獨那座用來傳道授業解惑的場所,還算有點富家宅邸的樣子,類似山下大戶人家的祠堂,即可祭祖,也可延請夫子爲家族弟子講學。

賀小涼收取弟子,隻傳授他們一門沒有高下之分的道家口訣,此外便不再多管,不過請了一位外人來爲弟子們日常授業,此人既不是供奉也不是客卿,卻在此爲清涼宗九位弟子講學已經好幾年,不拘泥于辨析道門典籍的玄妙,三教百家學問,此人都會傳授。賀小涼對于這位“李先生”,似乎很信任,不擔心他在此講學,會誤人子弟,耽誤修行,更不擔心讓她揚言百年之内不再收取弟子的清涼宗,變成一個四不像的仙家門派。

九位暫時依舊還是記名的弟子,對于那位隻知道姓李的年輕先生,十分敬重。

賀小涼來到講堂窗外。

那位李夫子在講那儒家的詩詞文章,先前說到“池塘生春草”、“明月照高樓”的好在何處,感慨這等看似直白詩句,最見功力,都會讓後世詩家後悔晚生了千百年,然後便順勢講到了一座山下豪閥門第,或是一座山上門派,開山鼻祖的性情如何,會如何影響家風、門風,最後便告訴那九人,若是你們将來成了那開山鼻祖,便該如何去做,才能少錯多對。

有人見到了師父出現,便要起身行禮,賀小涼卻伸手下壓了兩下,示意講學之地,授業夫子最大。

那位面相年輕的李夫子抛出一個問題,讓九位學生去思量一番,然後離開了學堂,跟上賀小涼。

他說道:“賀宗主,你明明沒有必要如此行事……算了,其中緣由,我一個外人,就不多問。不過我确定,白裳說話,從來算數。”

哪怕賀小涼是那位道家掌教的嫡傳弟子,終究是隔了一座天下。

何況北俱蘆洲劍仙行事,真要大動肝火,哪裏會管這些。

白裳如今明擺着就是不管了。

相傳北俱蘆洲最早的時候,曾經還有一位遠古劍仙,與一位至聖先師的學生,以劍尖指人,笑着詢問你覺得我一劍會不會砍下去。

答案當然是照砍不誤了。

不過最後那位劍仙戰死在了劍氣長城,那位儒家聖人則在北俱蘆洲開創了凫水書院,在世之時,對那位劍仙的香火後裔,多有照拂。

賀小涼笑着說道:“李先生,我如今才玉璞境沒幾年,等到跻身下一個仙人境,再到瓶頸,沒個數百年光陰,是做不到的。白裳願意等,就等着好了。”

這位被賀小涼尊稱爲李先生的讀書人,說道:“先前天君謝實的那位弟子,有些咄咄逼人了。”

賀小涼說道:“他當年遊曆途中,受過白裳指點,白裳于他有一份傳道之恩,加上清涼宗開山立派,擠占了北俱蘆洲相當一部分道門氣運,此人自然而然會傾向于徐铉和白裳。”

李先生搖頭道:“若是道理可以如此套用、借用,我看天君謝實的傳道,大有問題。”

賀小涼忍住笑。

李先生疑惑道:“是我錯了?”

萬事先思己錯,便是這位讀書人的治學根本。

賀小涼搖頭道:“這話,希望李先生哪天親口與謝天君說上一遍。”

李先生笑道:“有機會的話,可以試試看。不過看謝天君自身與整座宗門行事,未必讨喜。”

賀小涼不再糾纏這個問題,害怕自己要忍不住笑出聲,同時又有些憐憫那位天君高徒。

她轉過頭,望向遠處茅屋下一個面容清秀的少年,名叫崔賜,是與一起李先生跨洲遊學多年的随從書童。

李先生說道:“我該下山了。”

賀小涼打了個稽首:“不敢再挽留先生。”

李希聖便以儒家門生身份,作揖行禮。

哪怕對方不是以稽首還禮,賀小涼仍是偏移腳步,躲了一躲,隻不過到底是玉璞境,又在清涼宗山頭,她的挪步,神不知鬼不覺,最少在那瓷人崔賜眼中,女子宗主便是始終站在原地,大大方方受了自家先生一禮。

大骊京城禦書房。

小朝會散去。

國師崔瀺卻難得沒有離去。

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。

皇帝宋和沒有開口詢問,隻是安靜等待這位國師的下文。

崔瀺從椅子上站起身,并攏雙指輕輕一抹,禦書房内出現了一幅山水長卷,是寶瓶洲、北俱蘆洲和桐葉洲三洲之地。

年輕皇帝連忙起身,走到崔瀺身邊。

崔瀺緩緩說道:“大朝會上,一國君主與文臣武将聊的,是當下事,遠不過三五年,小朝會上,一國君主與将相公卿聊的,都是三五十年的長遠事,當下我私底下單獨與陛下聊的,是商量一樁百年大計,陛下興許看得到一部分過程,卻未必能夠親眼見到最後的那個結果。”

宋和輕聲道:“就像父皇當年見不着大骊鐵騎的馬蹄,踩在老龍城的海邊?”

崔瀺直言不諱道:“差不多。”

宋和非但沒有失落,反而滿懷欣喜,笑道:“先生,我其實一直在等這天。”

在這位國師面前,隻要沒有其餘臣子在側,年輕皇帝一直執學生禮。

這件事,根本不用那位皇太後提點。

崔瀺說道:“等到寶瓶洲大局底定,将來難免要交由翰林院,編撰各個藩屬國出身臣子的貳臣傳,忠臣傳,而且這絕非皇帝陛下在任之時可以水落石出,免得寒了廟堂人心,隻能是繼任皇帝來做。這是寶瓶洲和大骊王朝的家事,陛下可以先思量一番,列出個章程,回頭我看看有無疏漏需要補充。修補人心,與修繕舊山河一般重要。”

說完這件事,崔瀺指向寶瓶洲以北的北俱蘆洲,“看着如此幅員遼闊的一個北俱蘆洲,陛下作何感想?”

宋和答道:“相較以往,十分中空。”

一洲劍修,已經浩浩蕩蕩去往倒懸山。

崔瀺點點頭,又說道:“勸陛下一句,大骊宋氏,永遠别想着染指别洲版圖,做不到的。”

宋和有些遺憾。

本以爲這位大骊國師,自己的先生,野心會比自己想象中更大。

崔瀺笑道:“志大才疏,不也中空。”

宋和神色尴尬。

崔瀺指了指北俱蘆洲最南邊的骸骨灘,“要在披雲山和骸骨灘之間,幫着兩洲搭建起一座長橋,陛下覺得應該如何營造?”

宋和笑道:“靠神仙錢。”

崔瀺點頭,卻又問道:“真正的神仙錢源頭,從哪裏來?”

宋和視線掃過那幅畫卷,望向比寶瓶洲更南端那個大洲,“注定支離破碎的桐葉洲?”

崔瀺既沒有點頭認可,也沒有搖頭否認,隻是又問:“究其根本,如何掙錢花錢?”

宋和搖頭,問題太大。

崔瀺說道:“想明白了如何掙錢,是爲了如何花錢,不然留在大骊國庫,意義何在?一家一戶的金山銀山,還能當飯吃?這就是大骊宋氏以一洲之地作爲一國版圖後的自救之舉。”

崔瀺擡起雙袖,同時指向東寶瓶洲南北兩端的北俱蘆洲和桐葉洲,給出了他的答案,“如何從北俱蘆洲那邊規矩掙錢,是爲了如何合情合理地補救桐葉洲破碎山河,這一進一出,大骊看似不掙錢,實則一直在積攢國力底蘊,同時又得了儒家文廟的點頭認可,不是我崔瀺,或是你皇帝宋和會做人,而是我大骊國策,真正契合儒家的禮儀規矩,成爲了大勢所趨,如此一來,你宋和,我崔瀺,便是做得讓某些人不痛快了,對方哪怕還有本事能夠讓你我與大骊不痛快,文廟自有聖人冷眼旁觀,好教他們才一伸手,便要挨闆子。”

崔瀺收起雙手,轉頭盯着宋和,這頭繡虎神色微冷,“與陛下說這些,可不是意味着陛下,就已經比先帝更英明神武,而隻是陛下運氣更好,皇帝當得晚一些,龍椅座位更高些,可是陛下也無需惱火,先前的功過得失,都是先帝的,以後的功勞大小,也該隻是陛下一人的,陛下治國,根本無需跟一個已經死了的先帝較勁,若是認不清這點,我看我今日與陛下所說之言語,還是說得早了。”

宋和躬身作揖道:“先生教誨,學生謹記。”

崔瀺說道:“抹掉一些先帝的治國痕迹,先帝已死,新帝登基,又有何難?關尚書這些個老狐狸,隻會笑話你這皇帝當得小氣,其實都不用你宋和多說多做什麽,再熬個幾年,老老少少的文臣武将,自然而然就會一個個聰明到讓人看不出蛛絲馬迹。當了大骊宋氏皇帝,志在一洲之地,國之四方皆大海,這已經是那浩然天下的前無古人之舉,就該拿出一些與之匹配的帝王氣度。等到哪天前朝老臣子們,沒了我崔瀺落座在小朝會,依舊對你忠心耿耿,敬畏有加,那才是你宋和的真本事。若是再有一天,我崔瀺落座,也不敢再将你視爲什麽學生,那麽宋和才算真正的千古一帝。”

崔瀺繼續說道:“兩事當然很難,但是陛下可以試試看。什麽帝王心性難揣度,那都是術,不可全無,卻不可爲主。即便宋氏國祚終有斷絕一日,每逢後世史書寫大骊,關于宋和,依舊是當之無愧最濃墨重彩的一筆,想繞都繞不過去,不是贊譽最多,便是罵之最兇。”

最後崔瀺笑道:“接下來就要與陛下說一些兩洲謀劃和既有棋子,陛下終究是陛下,國師隻會是國師。身爲國師,出謀劃策是本分,身爲君主,爲國掌舵,更是職責所在。”

宋和微笑道:“國師請講,願聞其詳。”

一次練拳練得慘了,裴錢被陳如初背回一樓後,破天荒一口氣得了三天休息,而且關鍵是還不算那躺在床上沒法動彈的一天一夜。

剛好聽說魏檗馬上要舉辦第三場神靈夜遊宴,這讓抄完了書的裴錢,樂開了花。

朱斂說這就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。

裴錢心情好,不與老廚子計較。

再說了,先前師父在那封寄回落魄山的家書上,末尾正式答應了提拔周米粒爲落魄山右護法,讓裴錢看過了十七八遍書信後,頭一回去二樓練拳的時候,是高高挺起胸膛的,一步步踩得竹樓階梯噔噔作響,還大聲嚷嚷着崔老頭兒趕緊開門喂拳,别犯迷糊了。

當時看得一樓那邊的陳靈均,覺得裴錢莫不是給打傻了,或是走火入魔了。

這會兒在朱斂院子這邊,魏檗在與鄭大風下棋。

陳如初輕輕嗑着瓜子。

陳靈均押注鄭大風會赢,就将一大把雪花錢放在了大風兄弟的棋罐旁邊,結果朱斂一直在那邊念念叨叨,說如今魏檗已經是玉璞境的神仙了,棋力暴漲,應該是魏檗的勝算更大些了,結果陳靈均看着棋局走勢,便又往魏檗棋罐那邊放了一顆小暑錢。

裴錢帶着扛着行山杖的周米粒,兩人一起繞着石桌衆人轉圈圈飛奔。

裴錢大搖大擺,兩條胳膊甩得飛起,使勁嚷着“嗆咚嗆,啷裏個嗆,啷裏個嗆,咚咚嗆……又要村頭擺酒席喽,從村頭擺到村尾嘞……劉家的金子,李家的銀子,韓家的銅錢兒,都乖乖來我兜裏睡覺喽。”

魏檗手肘抵住桌面,手指輕戳眉心。

上了賊船,再想下去就難了。

反正他這位北嶽正神的名聲,算是徹底毀了。

鄭大風怒道:“賠錢貨,你再這麽吵下去,害我輸了棋,連累靈均大哥輸了錢,你賠啊!”

裴錢撒腿飛奔不停步,“賠啥賠,你似不似個撒子哦。”

裴錢繼續哼唱她的那支鄉謠。

周米粒一邊跟在裴錢屁股後頭跑,一邊疑惑問道:“這是哪兒的歌謠,我以前沒聽過啊。”

裴錢停下腳步,雙手環胸,“是我家鄉那邊的詞曲兒,可惜寫得太好,沒能流傳開來。”

周米粒總覺得裴錢這話兒好像哪兒講不通,便雙手抱着行山杖,皺着眉頭,陷入沉思。

朱斂等到了崔東山的那封信,然後還得等盧白象來到落魄山,一起參加過魏檗的夜遊宴後,就會與珠钗島劉重潤一起去尋找水殿龍舟。

與陳平安在信上的交待不太一樣,朱斂得了崔東山的信上答複後,無需擔憂大骊鐵騎和諜子,他崔東山自會處置妥當,本來就該帶着那位亡國長公主去往她的故鄉。

可是朱斂依舊與劉重潤說了此事的危機重重,不做爲妙,不然就可能會是一樁不小的禍事。反正朱斂一番危言聳聽吓唬人。

結果劉重潤權衡利弊,好好思量過後,咬牙決定不再去碰水殿龍舟。朱斂這才晾了劉重潤幾天,再晃晃悠悠去了趟螯魚背,笑呵呵說事情有變,他們落魄山決定多擔待一份風險,所以雙方其實可以試試看,隻是雙方的分賬,不能再是五五分成,落魄山必須多占兩成,雙方一番砍價,變成了螯魚背與落魄山四六分成。

朱斂其實不會當真多要這一成額外的收益,等到他與盧白象陪同劉重潤一起去尋寶,他自有理由,就說自家那位在外遠遊的落魄山山主,回信了,叮囑他朱斂必須按照原先謀劃,五五分賬。

到時候看似一切照舊,返回原處。

自然不是朱斂瞎忙活了一大圈。

等到披雲山正式舉辦夜遊宴。

裴錢和周米粒都沒有參加那場夜遊宴,裴錢忙着多抄些書,免得因爲練拳一事,過多賒欠。

很奇怪,這次就連陳靈均都沒有去湊熱鬧。

倒是他那位禦江水神兄弟,事後還專程跑了趟落魄山,詢問陳靈均爲何沒有露面。

在那之後,朱斂與盧白象下山去辦正事,同行的劉重潤憂心忡忡,覺得前程未蔔,福禍相依,畢竟是在大骊鐵騎的眼皮子底下挖寶。

盧白象的兩位弟子,元寶元來,姐弟二人,留在了落魄山上。

兩人與被朱斂帶上山的岑鴛機,都還算聊得來。

三天竹樓外邊的嬉戲打鬧。

與三天過後,竹樓内的練拳,天壤之别。

周米粒扛着那根行山杖,守在了府邸去往竹樓的小道上,不許任何外人造訪竹樓那邊。

這是大管事朱斂交待下來的,周米粒不敢擅離職守,不過陳如初隻要忙完了手頭事,都會跑來與周米粒一起嗑瓜子吃糕點。到了什麽時辰該做什麽事了,陳如初再離開。

周米粒就老老實實蹲在裴錢先前給她畫了個圈的地盤上。

一開始周米粒還覺得委屈,覺得裴錢那個圓圈畫得小了,顯得她這位落魄山右護法的地盤不夠大。

裴錢就問她山下騎龍巷一尊尊貼在門上的門神老爺,就那麽一張紙的小小地盤,有沒有她腳下這麽個圓圈大?看那些門神老爺會不會抱怨訴苦?裴錢最後闆着臉問道,周米粒,你這個右護法是不是當得有些翹小尾巴了?

周米粒趕緊使勁搖頭。

周米粒一個人蹲在圓圈裏邊,沿着那條不存在的界線,一點一點挪動繞圈。

當扛着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每繞一兩步,她身後遠處,便有個從泥土裏蹦跶出來的蓮花小人兒,跟着小跑幾步。

竹樓二樓。

崔誠一腳踩在地面裴錢的額頭上,重重一擰,低頭問道:“今天練拳之前,你這個小廢物,竟敢問老夫練拳何時是個盡頭。”

崔誠一腳踹在裴錢太陽穴一側,轉頭望向那個牆根蜷縮起來的女孩,“你先走到斷頭路的斷頭處再說。”

身體緩緩舒展開來,先前等于硬生生爲自己多攢出一口氣的裴錢,滿臉血污,踉踉跄跄站起身,張大嘴巴,歪着腦袋,伸出兩根手指,晃了晃一顆牙齒,然後使勁一拽,将其拔下。

她小心翼翼将那顆沾血的牙齒收起來,藏在了袖子裏邊。師父曾經說過,每個孩子都會長大,在這期間,掉下來的牙齒,得丢到床頂去,便能許個平平安安的心願了。

裴錢彎下腰,雙手握拳,輕輕攥緊又松開,死死盯住崔誠。

隻見她一個腳尖點地,身形騰空,一腳重重踩在身後竹樓牆壁上,身形去如箭矢,中途蓦然下墜,腳踝擰轉,滑出數步,偏離直線,以鐵騎鑿陣式,拳架大開,掄起一拳,卻是向崔誠遞出了一拳神人擂鼓式。

裴錢可能不知道,神人擂鼓式,是他師父對峙崔誠,使用最少的拳架。

因爲知道最無用。

但是裴錢恰恰相反,此拳是她向這老人遞出的最多一拳。

一次次無功而返,一次次再次出拳。

老人一拳砸在裴錢頭顱之上,不曾想裴錢身體倒飛出去的瞬間,便是一腿狠狠踹出。

顯然一開始就有了你打我一拳、我也要踹你一腳的念頭。

可惜被崔誠一手握住腳踝,高高掄起,重重砸地,打得裴錢身體又是蜷縮起來,刹那之間的呼吸更是快與慢,急促更換,渾然天成。

崔誠嗤笑道:“你這種連陳平安都不如的小廢物,換成我是那個大廢物,都要嫌棄你多吃一口飯,都是浪費了落魄山的家底!就你也想蹭到老夫的一片衣角?你當老夫是那個練拳好似瞌睡的岑鴛機?再來?别裝死,能沾到衣角絲毫,老夫以後随你姓。”

裴錢以手肘重重一砸地,身體騰空,飄然站定,斷斷續續,含糊不清道:“不用随我姓……随我師父姓好了……還得再看我師父答不答應。”

崔誠一步就來到裴錢身前,一手負後,一手五指握住裴錢面門,再一步,将裴錢整個人撞在牆壁上。

後者手腳一起頹然下垂。

崔誠松開手,裴錢頹然坐在地上,背靠牆壁,頭頂牆上滑出一大抹血迹。

崔誠冷笑道:“陳平安這種怕死貪生的廢物,才會養着你這個貪生怕死的廢物,你們師徒二人,就該一輩子躲在泥瓶巷,每天撿取雞屎狗糞!陳平安真是瞎了眼,才會選你裴錢當那狗屁開山大弟子,注定一輩子躲在他身後的可憐蟲,也配‘弟子’,來談‘開山’?”

裴錢手指微動,最後艱難擡頭,嘴唇微動。

結果被老人一腳踩在額頭上,彎腰側過頭,“小廢物,你在說什麽,老夫求你說得大聲一點!是在說老夫說得對嗎?你和陳平安,就該一輩子在泥瓶巷與雞屎狗糞打交道?!怎的,你用行山杖挑那雞屎狗糞,然後讓陳平安拿個簸箕裝着?如此最好,也不用練拳太久了,等到陳平安滾回落魄山,你們師徒,大小兩個廢物,就去泥瓶巷那邊待着。”

坐在地上的裴錢緩緩擡手,一拳慢慢揮向崔誠那隻腳。

老人縮回腳,在那一拳落空後,又換了一腳,重重踩在裴錢腦袋上。

片刻之後,裴錢換了一隻手,擡臂出拳。

老人這才後退數步,啧啧道:“有這本事,看來可以與那個廢物陳平安,一起去福祿街或是桃葉巷,給那幫富貴老爺們擦靴子掙錢了,陳平安給人擦幹淨了靴子,你這當弟子的,就可以笑呵呵彎腰鞠躬,喊來一句歡迎老爺再來。”

裴錢雙手與後背,死死抵住牆壁,一寸一尺,緩緩起身,她竭力睜開眼睛,張了張嘴巴,到底沒能出聲。

老人卻笑了,知道這個小家夥在罵自己什麽。

裴錢低頭彎着腰,輕輕喘氣,視線模糊,她已經根本看不清什麽。

老人轉身走去竹門那邊,轉頭笑道:“老夫這就開門,你就可以寫信給那陳平安,就說你這當弟子的,總算能夠爲師父分憂了,想到了一個師徒掙錢的好點子?反正陳平安是個泥腿子出身,攤上了你這種沒出息的弟子,掙這種下作錢,寒碜歸寒碜,又有什麽辦法?我看沒有!”

轉瞬之間。

崔誠停下腳步,眯起了眼。

幾乎已算暈厥過去的裴錢下意識睜大雙眼,身形搖晃一步踏出,下一次身體搖晃幅度更大,數步之後,裴錢便沒了蹤迹。

一個腳步橫抹出去,驟然停下身形,高高躍起,飛撲而至,朝崔誠一拳當頭砸下。

一如當年小鎮,有草鞋少年身如鷹隼,掠過溪澗。

崔誠猶豫了一下,仍是肩頭偏轉,躲過裴錢那一拳,隻是老人這一次沒有出拳,隻是轉頭望去,小女孩蹲在門口附近的地上,已經昏死過去。

大概她算是攔路,不讓他崔誠去開門?

崔誠來到小女孩身邊,盤腿坐下,伸手輕輕按住她那顆鮮血淋漓的小腦袋,點頭笑道:“很好。”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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