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鸾國那邊,有一位風姿卓絕的白衣少年郎,帶着一老一小,逛遍了半國形勝之地。
在這之前,這位少年在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家鄉的蜂尾渡,從一位家道中落的漢子手中,“撿漏”了一枚文景國的亡國玉玺。
不過這文景國,可不是覆滅于大骊鐵騎的馬蹄之下,而是一部更早的老黃曆了。
文景國的那位亡國太子爺,似乎也從無複國的想法,這麽多年過去了,始終都沒有下山,如今依舊在山上修道。
而如此一來,文景國哪怕還有些殘餘氣運,事實上等同于徹底斷了國祚。
因爲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,都不可成爲皇帝君主,是人間鐵律。
除了這枚低價購入的玉玺,少年還去看了那棵老杏樹,“帝王木”、“宰相樹”、“将軍杏”,一樹三敕封,白衣少年在那邊駐足,大樹底部空腹,少年蹲在樹洞那邊嘀嘀咕咕了半天。
随後路途中,得了那枚玉玺的少年,用一個“收藏求全”的理由,又走了趟某座山頭,與一位走扶龍路數的老修士,以一賭一,赢了之後,再以二賭二,又險之又險赢了一局,便繼續全部押注上桌,以四賭四,最後以八賭八,赢得對方最後隻剩下兩枚玉玺,那個姓崔的外鄉人,賭性之大,簡直失心瘋,竟然揚言以到手的十六寶,賭對方僅剩的兩枚,結果還是他赢。
就這樣靠着狗屎運,白衣少年莫名其妙就拿到了其餘文景國十六寶,大搖大擺下山,将那些價值連城的傳國玉玺,一股腦兒随便裝在棉布包袱當中,讓一個纖弱稚童背着,下山路上,哐當作響。
那位擔任老仆的琉璃仙翁,下山路上,總覺得背脊發涼,護山大陣會随時開啓,然後被人關門打狗,當然,最後是誰打誰,不好說。可是老修士擔心法寶不長眼睛,崔大仙師一個照顧不及,自己會被誤殺啊。老修士很清楚,崔仙師唯一在意的,是那個眼神渾濁不開竅的小傻子。
所幸那座山頭的賭運,總算好了一次,沒動手。
這一路,一行人三人沒少走路。
看過了雲霄國所謂鐵騎的京畿演武,欣賞過了慶山國京城的中秋燈會,可惜老修士沒能見到那慶山國皇帝古怪癖好的“豐腴五媚”,有些遺憾,不然長長見識也好。不過崔仙師購買了一本脍炙人口的《錢本草》,不是什麽珍稀的殿本善本,就是尋常書肆買到手,經常在山野小徑上,邊走邊翻看,說有點嚼勁。
過了青鸾國邊境後,崔仙師就走得更慢了,經常随便拿出一枚玉玺,在那個被他昵稱爲“高老弟”的稚童臉蛋上摩擦。
琉璃仙翁一直如遊學富貴子的仆役挑夫,挑着雜物箱。
不過覺得比起那個經常被騎馬的“高老弟”,他其實已經很幸運了,所以經常告誡自己,得惜福啊。
至于許多崔先生随性而爲的舉止,老修士早已見怪不怪。
例如一撥山澤野修,三人當中有人名爲呂陽真,雙方湊巧遇上了,同行過一段路程,琉璃仙翁亦是想不明白,這種蝼蟻野修,有什麽資格與崔大仙師相談甚歡,到最後還得了崔大仙師故意留下的一樁機緣,是一處避雨洞窟,“不小心”觸動機關,于是其中一位陣師,可謂洪福齊天,得了一大摞名爲黃玺的符紙,若是折算成神仙錢,絕對是一筆巨大橫财,其餘呂陽真兩人,也有不小的收獲。相信那三位,當時的感覺,就像一腳踩在狗屎當中,擡起腳一看,哎呦,剛想罵人,狗屎下邊藏着金子。
琉璃仙翁當時看着那三位欣喜若狂的山澤野修,商量之後,還算講點意氣,扭扭捏捏想要勻一些神仙錢給崔大仙師,崔大仙師竟然還一臉“意外之喜”外加“感激涕零”地笑納了。琉璃仙翁在一旁,憋得難受。
不過想不明白怎麽辦?那就别想了嘛。琉璃仙翁這位魔道邪修,在有些事情上,特别拎得清楚。
至于在雲霄國女子修士紮堆的胭脂齋那邊,白衣少年雙手叉腰,站在山門口那邊,大聲叫賣,兜售自己的神仙春宮圖。然後當然是買賣沒談成,仁義也沒在,隻能是被一大群女子修士氣勢洶洶下山追殺。
這種事,根本不算事兒。
琉璃仙翁覺得自己這一路,已經修心大成!
除了這些玩鬧。
崔大仙師偶爾稍稍認真起來,更是讓老修士佩服不已。
在那金桂觀中,崔仙師與觀主坐而論道。
聊着聊着,老觀主就進入坐忘之境了。
那位觀主名爲張果,龍門境修爲,似乎一下子就有了跻身金丹境的迹象。
看得琉璃仙翁豔羨不已。
在那泉水滾滾伏地而生的白水寺,崔仙師坐在一口不知爲何井口封堵的水井上,與一位在寺外說法遠遠多于寺内講經的年輕僧人,開始講經說法。
兩人皆白衣。
一儒一僧。
雙方起先是辯論那“離經一字,即爲魔說”。
琉璃仙翁反正是聽天書,半點不感興趣。
稚童“高老弟”則蹲在竹門那邊,聽着裏邊的各說各法,稚童有些咿咿呀呀,仍是還不會開口說話。
最後白衣飄飄的崔仙師,盤腿坐在被青石封堵的水井之上,接連笑着說了幾句禅語,“十方坐斷,千眼頓斷?不妨坐斷天下人舌頭?那要不要恨不将蓮座踢翻,佛頭捶碎?”
然後他一巴掌拍下,打碎了那塊封堵水井的青石。
少年一襲白衣懸停井口上,又大笑問道:“老僧也有貓兒意,不敢人前叫一聲?”
那位白衣僧人低頭合十,輕輕唱誦一聲。
崔仙師最後又笑道:“佛經有點重,提得起才放得下。西天兩扇門,看不破便打不開。”
年輕僧人擡起頭,會心而笑,緩緩道:“棋高如君天下少,愚鈍似我人間無。”
然後琉璃仙翁便瞧見自家那位崔大仙師,似乎已經言語盡興,便跳下了水井,大笑而走,一拍稚童腦袋,三人一起離開白水寺的時候。
白衣少年大袖翻搖,步伐浪蕩,啧啧道:“若此頑石死死不點頭,埋沒于荒煙草蔓而不期一遇,豈不大可惜載?!”
琉璃仙翁反正啥也沒聽明白,隻是不懂裝懂,點頭道:“仙師你老人家除了學問大,不曾想還如此道法高,佛法深,真是去參加三教辯論都沒問題了。”
白衣少年笑罵道:“放你個臭屁!”
琉璃仙翁有些笑容尴尬,可還是點頭道:“仙師都對。”
白衣少年轉頭,“你挺有慧根啊,不如留在這邊當和尚?”
琉璃仙翁哭喪着臉道:“不要啊,我可真沒那修習佛法的慧根!半點也無!”
随後崔東山帶着一老一小,又去了趟青鸾國京城。
見了一位小道觀的觀主。
道觀名爲白雲觀,豆腐塊大小的一個僻靜地方,與市井陋巷毗鄰,雞鳴犬吠,稚童嬉戲,攤販叫賣,嘈嘈雜雜。
崔東山在那邊借住了幾天,捐了不少香油錢,當然也沒少借書翻書,這位觀主别的不多,就是藏書多。而且那位籍籍無名的中年道士,光是林林總總的讀書心得,就将近百萬字,崔東山看這些更多。那位觀主也沒有敝帚自珍,樂于有人翻閱,關鍵這位負笈遊學的外鄉少年,還是個出手闊綽的大香客,自己的白雲觀,總算不至于揭不開鍋了。
崔東山告辭離去的那天清晨,一個好不容易過了幾天神仙日子的小道童,是真心舍不得他走,一把鼻涕一把淚的,看得小道童的觀主師父都有點心酸了,自己這個師父當得是多不稱職?
崔東山走了不到半天。
小道童還在那邊哀怨呢,拎着掃帚打掃道觀滿地落葉的時候,有些心不在焉。
然後就有七八輛牛車浩浩蕩蕩來到白雲觀外,說是送書來了。
牛車之上裝滿了諸子百家的各色書籍,一箱子一箱子往小道觀裏邊搬運。
這一幕,看得形容消瘦的中年觀主那叫一個目瞪口呆。
不過當最後一輛牛車上邊,拿下一塊匾額的時候,觀主喊來歡天喜地的小道童,一起小心翼翼擡去了書房。
匾額上書兩字,“齋心”。
離開青鸾國京城後,琉璃仙翁擔任一輛馬車的車夫,崔東山坐在一旁,稚童在車廂裏邊打盹。
老修士輕聲問道:“仙師,那位白雲觀的觀主,又非修道之人,爲何對他如此刮目相看?”
崔東山一左一右,一上一下,就那麽揮動着兩隻雪白袖子,說道:“他啊,與我前後兩位先生,都是一種人。太平盛世,并不彰顯,一到亂世,那就是……”
老修士靜待下文,可是久久沒有後續。
等到琉璃仙翁已經放棄答案的時候,崔東山笑道:“最好的夫子。”
崔東山停下雙手,緩緩道:“尋常教書匠,可以讓好學生的學問更好,稍好的先生,好學生也教,壞學生也管,願意勸人改錯向善。至于天底下最好的夫子,都是願意對世間無教不知之大惡,寄予最大的耐心和善意。這種人,不管他們人走在哪裏,學塾和書聲其實就在那裏了,有人覺得吵,無所謂,有人聽得進,便是好。”
崔東山微笑道:“所以他們都不是什麽飄搖世道的修補匠,而是世間人心的源頭清泉,流水往下走,經過人人腳邊,故而不高,誰都可以低頭彎腰,掬水而飲。”
崔東山猛然起身,高高舉起手臂,如手持酒杯,白衣少年這一刻,振衣而立,神采飛揚,“人間多有肥甘凝膩物,人人向往,自然無錯,理當如此,可口渴之時便有水喝,憑君自取,豈不快哉,豈不幸哉?!”
琉璃仙翁小心翼翼駕駛馬車。
唉。
崔大仙師盡說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怪話。
結果老修士後腦勺挨了一腳,那人罵道:“他娘的你就沒一句馬屁話,沒點掌聲?!”
老修士吓了一大跳,趕緊開始打腹稿,醞釀措辭。
隻是這溜須拍馬的言語,也不是說有就有的啊,何況給崔大仙師這麽一吓,讓琉璃仙翁絞盡腦汁也沒琢磨出半句合适的好話。
好在身後那人已經說道:“算了,反正你這輩子都沒福氣去落魄山的。”
随後琉璃仙翁便輕松了幾分。
因爲馬車周邊,一隻隻折紙而成的青色鳥雀宛如活物,萦繞飛旋。
不是那一般中五境修士重金購買的黃玺符紙。
而是材質色澤如雨過天晴的“清白符”,據說是道家宗門寶诰專用符紙,極爲珍稀昂貴。
老修士也算符箓一脈的半個行家了。
所以還知道天底下最玄妙的符紙,是一種蘊藉聖人真意的青色符紙,沒有确切的名字。
隻是這些寶诰清白符,被随手拿來折紙做鳥雀。
崔大仙師,真的合适嗎?
你老人家送我幾張當傳家寶也好啊。
老修士心中哀歎不已。
這一路颠簸流離,其實他真沒落着半點實惠,隻好希望将來哪天,崔大仙師覺得自己好歹沒有功勞,也有一份做牛做馬的苦勞吧。
隻是一想到做牛做馬,老修士便心情稍好幾分。
車廂裏邊那個小癡呆,那才是真正的做牛做馬。
崔東山突然說道:“繞路,不去柳家的獅子園了。去見一個可憐人。”
随後老修士按照崔東山給出的路線,平穩駕車,緩緩南下。
青鸾國這一路,關于柳氏獅子園的傳聞,不少。
士林領袖的柳氏家主,晚節不保,身敗名裂,從原本好似一國文膽存在的清流大家,淪爲了文妖一般的腌臜貨色,詩詞文章被貶低得一文不值,都不去說,還有更多的髒水當頭澆下,避無可避,一座青鸾國四大私家園林之一的書香門第,頓時成了藏污納垢之地,市井坊間的大小書肆,還有許多刊印粗劣的豔情小本,流傳朝野上下。
因此當二子柳清山遊曆歸來,在獅子園舉辦婚宴,迎娶一位籍籍無名的外鄉女子,柳老侍郎沒有見到一個世交好友。
至于“大義滅親”的長子柳清風,早早被柳氏族譜除名,如今官也當得不大,據說是當了個主政漕運疏導的佐官,相較于以前的縣令,官是升了,但是沒有人覺得這種人可以在最重名望清譽的青鸾國,可以走到多高的位置,說不定哪天就連那一身官皮都沒了,而且肯定無人問津,都不是一個值得茶餘飯後多聊幾句的笑話,太沒勁。
再者,如今的青鸾國,蒸蒸日上,國運昌盛。
廟堂,山上,江湖,士林,皆是人才輩出,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,一派雲霞蔚然的大好氣象。
例如有一位年僅六歲的孩子,短短一年之間,神童之名,傳遍朝野,在今年的京城中秋燈會上,年幼神童奉诏入京,被皇帝陛下與皇後娘娘召見登樓,孩子被一眼瞧見便心生寵溺的皇後娘娘,親昵地抱在她膝上,皇帝陛下親自考校這位神童的詩詞,要那個孩子按照命題,即興賦詩一首,孩子被皇後抱在懷中,稍作思量,便出口成詩,皇帝陛下龍顔大悅,竟然破格賜給孩子一個“大周正”的官職,這是官員候補,雖未官場正職,卻是正兒八經的官身了,這就意味着這個孩子,極有可能是不單單是在青鸾國,而是整個寶瓶洲曆史上,年紀最小的文官!
此時此刻,即将入冬。
一條尚未徹底疏通的漕河之畔,寂靜小路上,颠簸不斷的馬車車頂上,白衣少年盤腿而坐,那個稚童手裏邊拽着一種青鸾國特産的紙鸢,名爲木鹞。
隻要絲線不斷,世間所有紙鸢,便注定可以高飛,卻無法遠走。
崔東山後仰躺下,怔怔望着那天上的紙鸢。
我家先生,如今還好?
漕運重開一事,極其複雜,涉及青鸾國方方面面,所以朝廷那邊,并沒有一味求快,顯得進展緩慢。
住持此事的官員品秩也不算高,有三個,兩位是分别從戶部、工部抽調而來的離京郎中,還有一位漕運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,由于朝廷沒有大肆宣揚此事,在青鸾國朝野上下,對此關注不多,看似兩位京官老爺是更加務虛一些,地方刺史是務實,實則不然,恰好相反,那位原本以爲就是過個場的刺史大人,真的到了漕河畔臨時搭建的衙署中,才發現兩位品秩還不如自己的清貴郎中,竟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,章程詳細,條條框框,近乎繁瑣,以至于連他這個熟稔地方政務的封疆大吏,都覺得插不上手,隻管按部就班即可。
除了戶部、工部兩位來自京城的正五品郎中,還有一位從五品的輔佐官員,姓柳名清風。
刺史洪大人對這個姓柳的官場後進,真是唾棄得很,江湖上賣友求榮,就已經是人人不屑,在官場上賣父求榮的王八蛋玩意兒,洪刺史覺得每天與這種人一起議事,隔天都得換一身官袍才行,真是喝杯茶水都渾身不得勁。
洪刺史這大半年來,對柳清風始終鼻子不是鼻子,眼睛不是眼睛,兩位京官大人似乎很理解洪大人的心情,對此故意視而不見,至于柳清風本人,大概是官帽子小又心虛的緣故,一直在洪刺史那邊假裝恭謹,而且桌上商議諸多漕河疏浚一事的細節,柳清風幾乎從來不開口主動言語,唯有兩位京官郎中詢問細節,才會說話。
這天在一段漕河旁邊的村落,有跳竹馬的熱鬧可看。
一個已經來回走過兩趟舊漕河全程的讀書人,帶着一位名叫柳蓑的少年書童,一起坐在一堵黃泥矮牆的牆頭上,遠遠看着那邊鑼鼓喧天,竹馬以竹篾編制而成,竹馬以五色布纏裹,分前後兩節,吊紮在跳竹馬之人的腰間,按照鄉俗,正衣騎紅馬,青衣騎黃馬,女子騎綠馬,書生騎白馬,武夫騎黑馬,各有寓意。
讀書人其實已經完全看不出是個有官身的讀書人了,肌膚曬得黝黑發亮,身穿粗布麻衣,唯獨腳上那雙十分結實卻老舊的麂皮靴子,不是尋常村野門戶能夠有的。
跳竹馬不是每個村子都會走過,得看哪個村子出錢,錢多錢少,跳竹馬又會按價而跳。
這座村子明顯就是給錢頗多,所以跳竹馬尤爲精彩。
牆頭附近還有不少從别處村子趕來湊熱鬧的浪蕩子,高大少年郎。
對着那個富裕村子裏邊的少女,指指點點,言談無忌,說哪家閨女的胸脯以後一定會很大,說哪戶人家的少女一定是個生兒子的,牆頭四周嬉笑聲此起彼伏,還有人争執到底是哪家小娘子最俊俏來着,比一比到底誰才是方圓數十裏最水靈的娘們,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。
那個讀書人,也看那些他們指指點點的女子,而且毫不掩飾自己的打量,坐在一旁的書童便有些無奈,老爺你怎的也如此不正經。
讀書人微笑道:“女子本質,唯白最難,其實胖瘦無礙。”
書童無奈道:“老爺你說是便是吧。”
讀書人笑道:“你還小,以後就會明白,女子臉蛋不是最緊要的,身段好,才最妙。”
書童翻了個白眼,“老爺,我明白這些作甚,書都沒讀幾本,還要考取功名,與老爺一般做官呢。”
讀書人點點頭,“你是讀書種子,将來肯定可以當官的。”
書童頓時興高采烈。
老爺說話,不管是什麽,從來作準!
他們的遠處,跳竹馬那邊的近處,喝彩聲叫好聲不斷。
倒是他們這邊牆頭附近,看客也不少,好些個人都在挑三揀四,不以爲然,嗤之以鼻的更多,掌聲稀疏。
書童輕聲問道:“老爺,你學問大,都曉得那些跳竹馬的淵源,那你來說說看,是真的沒跳好嗎?我覺得挺好啊。”
柳清風小聲說道:“當然好啊,但是咱們不花錢,幹嘛要說好,天底下的好東西,哪個不需要花錢?”
書童一頭霧水,“這是什麽道理?”
柳清風微微一笑,不再言語,摸了摸少年腦袋,“别去多想這些,如今你正值讀書的大好時光。”
書童點點頭,想起一事,好奇問道:“爲何先生最近隻看戶部賦稅一事的曆代檔案?”
書童如今還不清楚,這可不是他家老爺如今官身,可以翻閱的,甚至還專門有人悄悄送到書案。
柳清風輕聲道:“翻看史書,都是後世帝王讓人寫前朝人事,難免失真,但是唯有錢财出入一事,最不會騙人。所以我們讀史,有機會的話,一定要看看曆朝曆代掌管财權之人的生平履曆,以及他們鑄造、推行各種大小錢的經過。以一人爲點,以一朝國庫盈虧爲線,再蔓延開來,會更容易看清楚國策之得失。”
書童撓撓頭。
柳清風眺望遠方的熱鬧喧嚣,笑道:“你一樣不用着急,以後隻要想看書,我這邊都有。”
書童見今天老爺喜歡聊天,便有些開心。
因爲那兩趟漕河首尾的勘察,真是累死了個人,而且那會兒老爺也不太愛說話,都是看着那些沒啥區别的山山水水,默默寫筆記。
書童趁着老爺今兒願意多說,他便多問了,“老爺,爲什麽你到了一處地方,都要與那些城池、鄉野學塾的夫子先生們聊幾句?”
柳清風說道:“讀書種子怎麽來的?家中父母之後,便是教書先生了,如何不是我們讀書人必須關心的緊要事?難不成天上會憑空掉下一個個滿腹經綸并且願意修身齊家的讀書人?”
書童嗯了一聲,“老爺還是說得有道理。”
柳清風微微一笑,“這件事,你倒是可以現在就好好思量起來。”
書童點頭道:“好嘞!”
突然有一群飛奔而來的青壯男子、高大少年,見着了柳清風和書童那塊風水寶地,一人躍上牆頭,“滾一邊去。”
少年書童面有怒容。
不曾想自家老爺已經站起身,什麽話都沒說,就默默跳下矮牆牆頭,少年隻好跟着照做,去了别處欣賞跳竹馬,隻是再看,便看得便不真切了。
把少年氣得不行。
柳清風站在别處,伸長脖子,踮起腳跟,繼續看那村莊嗮谷場的跳竹馬。
少年悶悶不樂。
自家老爺什麽都好,就是脾氣太好,這點不太好。
“不與是非人說是非,到最後自己便是那是非。”
柳清風笑道:“不與僞君子争名,不與真小人争利,不與執拗人争理,不與匹夫争勇,不與酸儒争才。不與蠢人施恩。”
這是不争。
其實還有争的學問。
不過柳清風覺得與身邊少年晚一些再說,會更好。
年少讀書郎,不用心讀書,光想大道理,反而不是好事。
隻需要不犯大錯就行了。
少年柳蓑鼓起勇氣,第一次反駁無所不知的自家老爺,“什麽都不争,那我們豈不是要一無所有?太吃虧了吧。哪有活着就是給人步步退讓的道理。我覺得這樣不好!”
柳清風微笑道:“再好好想想。”
柳蓑搖頭道:“就是想不明白。”
柳清風收回視線,轉頭看着少年,打趣道:“這麽笨,怎麽當我的書童?”
柳蓑嘿嘿一笑。
柳清風突然說道:“走了。”
柳蓑跟着這位老爺一起離開。
柳清風緩緩而行,想着一些說小不小、說大不大的事情。
柳蓑原本還有問題,隻是一看到老爺這模樣,就知道自己不可以打攪老爺了。
李寶箴如今的作爲,柳清風隻會袖手旁觀。
李寶箴的野心,也可以說是志向,其實不算小。
這位大骊南方綠波亭諜子的幾大頭目之一,在做一個嘗試,從底層開始細細謀劃,讀書種子,江湖豪俠,士林領袖,廟堂官員,在他李寶箴進入青鸾國後,所有人都開始是他一手操控的棋子了,如今還幾乎全是年幼無知的孩子,例如那個獲封“大周正”的神童。
聽上去很不合禮,陰謀意味十足,顯得陰氣森森,殺氣騰騰,實則不盡然。
李寶箴這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,他的第一個目的,不是要當什麽青鸾國的幕後皇帝,而是能夠有一天,連那山上仙家的命運,都可以被世俗王朝來掌控,道理很簡單,連修道胚子都是我李寶箴與大骊朝廷送到山上去的,年複一年,修道胚子成了某位開山老祖或是一大撥山門砥柱,長久以往,再來談山下的規矩一事,就很容易講得通。
在這期間,又有那位青鸾國大都督韋諒冷眼旁觀,偶爾還會制定幾項李寶箴本人都必須遵守的規矩。
柳清風對于李寶箴的謀劃,從意圖到手腕,看得一清二楚,說句難聽的,要麽是他柳清風玩剩下的,要麽就是他柳清風故意留給李寶箴的。
比如今年以來,青鸾國又有幾位文壇名士,聲名狼藉。
怎麽做?依舊是柳清風當年教給李寶箴的那三闆斧,先吹捧,将那幾人的詩詞文章,說成足夠比肩陪祀聖人,将那幾人的人品吹噓到道德聖人的神壇。
然後有人出來說幾句中允之言,繼而開始悄然蓄勢,開始引領文壇輿論,誘使中立之人由衷厭煩那幾個其實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道德聖人。
最後就更簡單了,你們不是道德無瑕的聖人嗎?那就以随口胡謅的言語,大肆編排,以私德有虧,攻讦那幾人。這個時候,就輪到江湖、市井發力了,雲遊四方的說書先生,私家書肆掌櫃,開始輪番上陣,當然還有李寶箴自己私底下籠絡的一撥“禦用”文人,開始痛心疾首,仗義執言。到最後,一個個身敗名裂,無形中推波助瀾的老百姓,當真介意真相嗎?可能會有,但注定不多,絕大多數,不就是看個熱鬧?就像柳清風今天這樣,遠遠看着那跳竹馬的熱鬧?
爲何要看奢望本就是圖個熱鬧的衆人,要他們去多想?
柳清風就不會。
何況天底下從來沒有不散場的熱鬧。
喧嚣過後,便是死寂。
曆來如此。
柳清風笑了笑,自言自語道:“我開了一個好頭啊。”
何況李寶箴很聰明,很容易舉一反三。
柳清風突然停下腳步,對身邊那少年說道:“柳蓑,記住,如果将來有一天,不管是誰來勸你害我,無論是當一枚長線隐蔽擔任棋子,還是比較匆忙的倉促刺殺,你隻管點頭答應,不但答應對方,你還要手段盡出,竭力而爲,不需要有任何猶豫和留情。”
少年書童臉色慘白。
頭腦一片空白。
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爺爲何要說這種吓人言語。
柳清風神色如常,輕聲道:“因爲你肯定無法成功的。我将你留在身邊,其實就是害你一次,所以我必須救你一次。省得你爲了所謂的道義,白白死了。在此期間,你能夠從我這邊學到多少,積攢人脈,最終爬到什麽位置,都是你自己的本事。至于爲何明知如此,還要留你在身邊,就是我有些想知道,你到底能不能成爲第二個李寶箴,而且比他要更加聰明,聰明到最終真正的裨益世道。”
少年書童滿臉淚水,是被這個陌生的自家老爺,吓到的。
柳清風輕聲問道:“記住了沒有?”
少年抹了把眼淚,點頭。
柳清風微笑道:“很好,那麽從現在開始,你就要嘗試去忘了這些。不然你是騙不過李寶箴的。”
片刻之後,柳清風難得有驚訝的時候。
因爲一個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來,但是那位大骊派遣給自己的貼身扈從,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。
那少年手中拎着一隻紙鸢,笑容燦爛,“柳清風,我扛着小鋤頭,挖自己的牆腳來了。你跟着那個老王八蛋厮混,沒啥出息的,以後跟我崔東山混吧。再說了,我的是我的,他的還是我的,與他客氣什麽。整個寶瓶洲的南方,數我最大,老王八蛋也管不着。”
柳清風笑道:“這可有點難。”
對方的隐蔽身份,柳清風如今可以翻閱綠波亭所有機密諜報,所以大緻猜出一些,哪怕隻是明面上的身份,對方其實也足夠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。
崔東山将手中紙鸢抛給柳清風,柳清風抓住後,低頭一看,并無絲線,便笑了。
柳清風擡起頭,搖頭道:“你應該知道,我柳清風志不在此,自保一事,自由一物,從來不是我們讀書人追求的。”
崔東山大步前行,歪着腦袋,伸出手:“那你還我。”
柳清風笑道:“當然有人白白送我,是更好,我就收下不還了。”
崔東山啧啧道:“柳清風,你再這麽對我的胃口,我可就要幫我家先生代師收徒了啊!”
柳清風笑眯眯問道:“不知崔先生的先生,是何方神聖?”
崔東山站在原地,雙腳不動,肩膀一聳一聳,十分調皮了,笑嘻嘻道:“你早就見過了啊。”
柳清風想了想,“猜不出來。”
崔東山哈哈大笑道:“爲表誠意,我就不與你賣關子了,我家先生,正是當年害你牛車落水的那個人。”
柳清風愣了半天,試探性問道:“陳平安?”
崔東山也愣了一下,結果一瞬間,就來到柳清風跟前,輕輕跳起,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風腦袋上,打得柳清風一個身形踉跄,差點跌倒,隻聽那人怒罵道:“他娘的小崽兒也敢直呼我先生名諱?!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