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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89.第589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(二)

第589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(二)

陳平安身形向後微微一晃,不過他暫時也不與這把劍計較。

陳平安伸手一抓,将那張玉清光明符握在手中,絕大多數仙家符箓,就是這點不好,開門不易關門難,符膽一開張,就隻能眼睜睜任由符光流散天地間,修士隻能減緩符膽碎裂和靈氣流逝的速度,卻無法完全終止一張上品符箓的燃燒。不過這張符箓,關了門後,哪怕已經成爲一座四面漏風的宅邸,隻要不再祭出,撐過一旬光陰應該不難。

那位蒼筠湖湖君,自有法子讓他乖乖上岸,與自己做生意,就是需要稍稍耗費一點時日。不過更大的可能性,還是他主動靠岸。活得久爬得高的壞人,往往不會蠢,這是一件讓人很無奈的事情。

至于飛劍十五,隻是尾随追蹤那位芍溪渠主,不求殺敵。

湖底龍宮的大緻方位知道了,做買賣的本錢就更大。

陳平安轉頭望向空中,笑問道:“老嬷嬷這是要趕來作甚?怕我不會凫水,無法返回渡口不成?”

老祖範巍然滿腔怒火,這個湖君殷侯竟然自己跑了,拿自己頂缸!如果不是察覺到自己即将趕到,這個深不可測的年輕人絕對不會臨時收手,放棄追殺殷侯。

好嘛,先前還敢揚言要與寶峒仙境的修士不對付,以後百年,我就看看是你蒼筠湖的水深,還是我們寶峒仙境子弟的術法更高。剛好自己那個師妹已經注定破境無望,就讓她帶人來此專程與你們蒼筠湖這幫精怪畜生對峙百年!

看着那個嘴上客氣寒暄的年輕人,一手縮在袖中,雙指卻撚住那張威勢恐怖的符箓,剛好露出一點金光。

範巍然禦風懸停在島嶼與蒼筠湖交界處,瞥了眼那人系挂腰間的朱紅色酒壺,微笑道:“果真是一位劍仙,而且如此年輕,真是令人驚訝。”

陳平安摘下養劍葫,喝了口水,抹了抹嘴,笑道:“我那杜俞兄弟,這一路上,說了蒼筠湖一大籮筐的龌龊事,提起你們寶峒仙境,倒是由衷的恭敬佩服,所以今夜之事,我就不與老嬷嬷你計較了。不然看這麽一場好戲,是需要花錢的。”

範巍然心中冷笑。

突然發現那人死死盯住了自己,隻聽他緩緩道:“所以請滾吧。”

範巍然臉色陰沉,雙袖鼓蕩,獵獵作響。

範巍然蓦然一笑,“來日方長,預祝這位外鄉小劍仙,一路遊山玩水,順風順水。如果願意的話,可以去我們寶峒仙境做客。”

然後那個問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問題:“你家祖師堂很堅實?”

範巍然好歹聽出這不是一句好話,但是當她心意已決,便再無任何猶豫糾結,微笑道:“将來小劍仙一見便知。”

老妪禦風返回渡口。

陳平安擡頭看了眼那座尚未退散的漆黑雲海。

除了那湖君殷侯的真身撞擊,還算湊合,其餘三條水龍的磕磕碰碰,真是談不上什麽裨益體魄。

陳平安别好養劍葫,又站了片刻,這才腳尖一點,躍出島嶼地界,踩在蒼筠湖水面上,身形化作一縷青煙,一次次蜻蜓點水,去往渡口。

當陳平安躍上渡口,老妪和寶峒仙境修士都已離開。

杜俞依舊披挂神人甘露甲,一手按刀,站在原地給竹箱鬥笠還有那行山杖當門神。

陳平安笑道:“這麽講義氣?”

杜俞狠狠抹了把臉,這風吹雨打的,整張臉有些僵硬了,一抹過後,擠眉弄眼,雙手互搓,笑容燦爛起來。

倒不是不想說幾句奉承話,隻是杜俞絞盡腦汁,也沒能想出一句應景的漂亮話,覺得腹稿中那些個好話,都配不起眼前這位前輩的絕世風采。

陳平安将那隻卷起的袖子輕輕撫平,重新戴好鬥笠,背好書箱,拔出行山杖。

杜俞剛要挪步,他娘的竟然有些腿麻。

自己這尊鬼斧宮小門神,當得也算兢兢業業,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吧?

前輩你是目光如炬的山巅老神仙,一定要稍稍挂念心頭啊。

陳平安走在前邊,杜俞趕緊收起了那件甘露甲,變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,腳步如風,跟上前輩,輕聲問道:“前輩,既然咱們成功打退了蒼筠湖諸位水神,又趕跑了那幫寶峒仙境那幫修士,接下來怎麽說?咱們是去兩位河神的祠廟砸場子,還是去随駕城搶異寶?”

陳平安笑道:“咱們?”

至于“打退”一說準不準确,陳平安懶得解釋。

杜俞笑呵呵,半點不難爲情。

隻是火候分寸還是需要的,随後杜俞便不再絮叨。

隻是走了一會兒,杜俞忍不住問道:“前輩,咱們這是要去藻溪渠主的水神廟?”

陳平安點頭道:“我要在那邊歇腳幾天,等着湖君上岸找我談買賣。”

杜俞哦了一聲,不敢多問什麽。

原路返回水神祠廟,府上的婢女丫鬟和仆役,無論是鬼物還是活人,都已樹倒猢狲散。

陳平安來到懸挂“綠水長流”匾額的内宅門前,将其收入咫尺物當中,雖然藻溪渠主已經金身消亡,但是這塊不同尋常的匾額,還孕育有一些水運靈氣,極有可能是這座祠廟最值錢的物件了。

陳平安摘下竹箱和鬥笠,坐在最底層的台階上,讓杜俞在院中點燃一堆篝火。

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。

大戰之後,調養生息必不可少,不然留下後遺症,就會是一樁長久的隐患。

再者陳平安也要以内視之法,去看看那兩條沒有完全小煉的水運金蟒、碧蛇,是否真的可以裨益水府。

杜俞盤腿坐在篝火一旁,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那位前輩的坐姿,沒啥想法,修煉仙家神通,可不是光有一個架子就行的。

再說了,估計以這位前輩的身份,必然是一門極其高明的術法,便是一五一十傳授了整套口訣,自己都一樣學不會。

一抹流螢劃破夜空,鑽入那位前輩腰間的酒壺中。

杜俞默默告訴自己,千奇百怪,見怪不怪。

約莫過了一個時辰,杜俞期間添了幾次枯枝。

然後杜俞發現當那個前輩睜開眼睛後,似乎心情不錯,臉上有些笑意。

陳平安擡頭看了一眼。

幾乎籠罩住整座蒼筠湖地界的厚重雲海,已經散去。

圓月當空。

陳平安問道:“杜俞,你說就蒼筠湖這邊積澱千年的風土人情,是不是誰都改不了?”

杜俞大大咧咧道:“除非從上到下,從湖君,到三河兩渠的水神,全部都換了,尤其是蒼筠湖湖君必須得第一個換掉,才有機會。隻不過想要做成這種壯舉,除非是前輩這種山巅修士親自出馬,然後在這邊空耗最少數十年光陰,死死盯着。不然按照我說,換了還不如不換,其實蒼筠湖湖君殷侯,還算是個不太涸澤而漁的一方霸主,那些個他故意爲之的洪澇和幹旱,不過是爲龍宮添加幾個資質好的美婢,每次死上幾百個老百姓,碰上一些個腦子拎不清的山水神祇,連本命神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,嘩啦一下子,幾千人就死了,如果再脾氣暴躁一點,動辄山水打架,或者與同僚結仇,轄境之内,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,餓殍千裏。我行走江湖這麽多年,見多了山水神祇、各地城隍爺、土地的抓大放小,老百姓那是全不在意的,山上的譜牒仙師,開門立派的武學宗師啊,京城公卿的地方親眷啊,有點希望的讀書種子啊,這些,才是他們重點籠絡的對象。”

陳平安瞥了眼杜俞。

杜俞一臉無辜道:“前輩,我就是實話實話,又不是我在做那些壞事。說句不中聽的,我杜俞在江湖上做的那點腌臜事,都不如蒼筠湖湖君、藻溪渠主指甲縫裏摳出來的一點壞水,我曉得前輩你不喜我們這種仙家無情的做派,可我杜俞,在前輩跟前,隻說掏心窩子的言語,可不敢欺瞞一句半句。”

陳平安笑了笑。

杜俞沒上杆子往上爬,不覺得自己真就入了這位山巅老神仙的法眼,然後便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勢。

撐死了就是不會一袖子打殺自己而已。

杜俞這點眼力勁兒,還是有的。

大概這才是真正的山巅人,是真正的大道無情。

杜俞其實先前仰頭望月,也有些憂愁,不知爲何,遊曆江湖那麽多次,那麽多年,生平第一次有些挂念爹娘。

不過這會兒前輩一睜眼,就又得打起精神,小心應付前輩看似輕描淡寫的問話。

就當是一種心境砥砺吧,爹娘以往總說修士修心,沒那麽重要,師門祖訓也好,傳道人對弟子的念叨也罷,場面話而已,神仙錢,傍身的寶物,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術法,這三者才最重要,隻不過修心一事,還是需要有一點的。

杜俞壯起膽子問道:“前輩,在蒼筠湖上,戰果如何?”

陳平安笑道:“像你說的,打退了而已。和氣生财嘛。”

杜俞總覺得不是這麽一回事啊。

不過已經再無膽氣去刨根問底。

老子這後半輩子的膽識氣魄,都快被今天一晚上給用完了。

還要我杜俞咋個英雄氣概才算好漢嘛?

随後陳平安便開始專心練習劍爐立樁。

杜俞則開始以鬼斧宮獨門秘法口訣,緩緩入定,呼吸吐納。

拂曉時分。

陳平安站起身,開始練習六步走樁,對趕忙起身站好的杜俞說道:“你在這渠主水神廟找找看,有沒有值錢的物件。”

杜俞點點頭,就要去碰運氣,看能否給前輩找出一件法器或是幾顆小暑錢。

但是那位前輩突然來了一句,“我所謂的值錢,就是一顆雪花錢。”

杜俞愣了一下,誤以爲自己聽錯了,小心翼翼問道:“前輩是說那一顆小暑錢吧?”

陳平安無奈道:“就你這份耳力,能夠走江湖走到今天,真是難爲你了。”

杜俞恍然醒悟,開始搜刮地皮,有前輩在自己身邊,别說是一座無主的河婆祠廟,就是那座湖底龍宮,他也能挖地三尺。

陳平安閉上眼睛,隻是走樁。

一直到響午時分,杜俞這才扛着兩個大包裹返回,滿載而歸。

陳平安說道:“值錢的那一袋子歸我,另外一隻歸你。”

杜俞哭喪着臉,“前輩,可是我哪裏做得不對了?”

陳平安依舊走樁不停,緩緩道:“修行有修行的規矩,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規矩,做買賣有做買賣的規矩,聽懂了嗎?”

杜俞其實沒懂,但是假裝聽懂了,不管如何,提心吊膽收下其中一袋子便是。

不過杜俞想了想,打開兩袋子,将屬于自己袋子裏邊的幾件值錢物件,放入了前輩那隻袋子裏邊。

陳平安也沒攔着。

陳平安停下拳樁,掠上一棟最高建築的屋脊上,遠望随駕城方向。

随後陳平安就在一座座屋脊之上,練習走樁。

杜俞就納了悶了,怎麽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,而不是什麽仙家術法?

杜俞随即大爲佩服。

這位前輩行事,果然是與衆不同,返璞歸真了。

這天黃昏中,杜俞又點燃起篝火,陳平安說道:“行了,走你的江湖去,在祠廟待了一夜一天,所有的旁觀之人,都已經心裏有數。”

杜俞有些尴尬。

自己這份小心思,果然難逃前輩法眼。

若是在渡口那邊,雙方立即分别,杜俞都怕自己沒辦法活着走到随駕城。

杜俞思量一番,覺得該見好就收了,便要扛起那隻麻袋去往随駕城。

陳平安突然說道:“你再待一會兒。”

杜俞聽命行事,放了麻袋,大大方方盤腿坐在地上,小聲問道:“前輩,其實我還會一道師門祖師堂秘傳符箓,不比雪泥符和駝碑符遜色太多。”

陳平安笑着擺擺手,道:“先前命懸一線,你做這種缺德勾當也就罷了,這會兒既然性命無憂,再拿師門規矩來爲自己錦上添花,不太好。修行路上,成仙先做人。”

杜俞愣在當場。

瞥了眼地上的那隻麻袋。

似乎直到這一刻,才隐約間抓到一點蛛絲馬迹。

杜俞雙手握拳,安靜無語。

陳平安站起身,杜俞下意識就要起身,被陳平安伸手虛按。

杜俞轉頭望去,片刻之後,一個熟悉身影闖入視野。

真是怎麽看怎麽好看。

不愧是晏清仙子。

陳平安皺着眉頭。

杜俞有些心驚膽戰,前輩,求你老人家别再辣手摧花了,這麽俊俏的仙子死翹翹了,前輩你舍得,晚輩我揪心啊。

晏清問道:“既然都一鼓作氣打殺了三位河神渠主,爲何要故意放跑那湖君殷侯?”

杜俞一個沒坐穩,趕緊伸手扶住地面。

陳平安問道:“是誰給你的膽子一而再找我?”

晏清微笑道:“一個擔心雲海落下會殃及無辜百姓的劍仙,真是濫殺之輩?我晏清第一個不相信。”

陳平安說道:“你信不信,關我屁事?最後勸你一次,我耐心有限。”

晏清卻徑直走向篝火這邊。

杜俞早已挪了挪屁股,剛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輩的神色變化,又開始欣賞到月下美人的風姿。

然後杜俞一點一點張大嘴巴。

一抹青煙掠向了那位可與月色争輝的白衣仙子,然後晏清好似小雞崽兒給人提起懸空,與青煙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。

那一襲青衫在屋脊之上,身形旋轉一圈,白衣美人便跟着旋轉了一個更大的圓圈。

嗖一下。

晏清仙子便不見了。

陳平安跳下屋脊,返回台階那邊坐下。

杜俞抹了一把嘴,咽了一口唾沫。

陳平安揮揮手,“你可以走了。”

杜俞正要恭恭敬敬告辭一聲。

隻見那位前輩突然露出一抹懊惱神色,拔地而起,整座祠廟又是一陣類似渡口那邊的動靜,好一個地動山搖。

杜俞有些爲難,自己到底是走還是不走?招呼都沒打,不太好。不走,萬一是那位前輩突然憐香惜玉起來,與那位嬌嬌柔柔的晏清仙子攜手返回這邊,月夜又好,美人更美……

杜俞給了自己一耳光。

背起麻袋就開始跑路。

杜俞剛走出水神廟大門,便怔怔出神。

恐怕這一次不知爲何的匆匆趕路,才是那位前輩真正用上那個了全力?

從身後渠主水神廟到蒼筠湖。

早已不見那一襲青衫的身影,卻猶有雷聲不絕于耳。

杜俞重重歎了口氣。

陳平安落在渡口那邊,眯起眼。

那個讓人膩歪的寶峒仙境年輕女修,已經被自己砸入蒼筠湖中,談不上傷勢,頂多就是窒息片刻,有些狼狽而已。

但是一想到蒼筠湖湖君極有可能就在附近,陳平安隻好趕來,果然,那女子墜湖之後,已經不見蹤迹。

陳平安雙指撚出那張玉清光明符。

就在陳平安即将丢擲出指尖符箓的時候。

蒼筠湖水面破開,走出那位身穿绛紫色龍袍的湖君殷侯,身邊還站着那位似乎剛剛掙脫術法牢籠的年輕女子,她盯着渡口那邊的青衫客,她滿臉怒容。

殷侯向前伸出一隻手掌,微笑道:“方才是本君擔憂晏清仙子的安危,情況緊急,便小小施展了一門術法,試圖卸去仙子入湖的那股沖勁,多有得罪,晏清仙子隻管上岸。”

晏清神色冰冷,震散身上所有殘餘水氣,禦風飄落在渡口上。

如果那個罪魁禍首沒有趕來渡口,晏清無法想象自己的下場。

陳平安看了她一眼,“還不走?藻溪渠主的茶水好喝,我是沒辦法幫你了,可覺得蒼筠湖的湖水也好喝的話,我倒是可以幫忙。”

晏清冷哼一聲,禦風遠遊。

陳平安望向那個神色戒備的蒼筠湖湖君,笑道:“你應該很清楚,我如果鐵了心要殺你,真的不難。”

殷侯點頭道:“确實如此。所以我很奇怪,劍仙爲何手下留情。”

陳平安環顧四周,默不作聲。

殷侯雙足始終沒入水中。

不但如此,整座蒼筠湖和所有轄境水域的上空,又開始烏雲密布。

陳平安問道:“當年那封随駕城太守寄往京城的密信,到底是怎麽回事?”

湖君殷侯毫不猶豫道:“信的内容,并無新奇,劍仙想必也都猜得到,無非是希冀着京城好友,能夠幫那位太守死後繼續翻案,最少也該找機會公之于衆。不過有一件事,劍仙應該想不到,那就是那位太守在信上末尾坦言,若是他的朋友這輩子都沒能當上朝廷重臣,就不着急涉險行此事,免得翻案不成,反受牽連。”

陳平安憑空取出一壺酒,揭了泥封,緩緩而飲。

殷侯繼續笑道:“我在京城是有一些關系的,而我與随駕城的惡劣關系,劍仙清楚,我讓藻溪渠主随行,其實沒其它想法,就是想要順順利利将這封密信送到京城,不但如此,我在京城還算有些人脈,所以交待藻溪渠主,隻要那人願意翻案,那就幫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順遂一些。其實試圖真正翻案,是休想了,不過是我想要惡心一下随駕城城隍廟,與那座火神祠罷了,但是我怎麽沒有想到,那位城隍爺做得如此幹脆利落,直接殺死了一位朝廷命官,一位已經可謂封疆大吏的太守大人,并且半點耐心都沒有,都沒讓那人離開随駕城,這其實是有些麻煩的,不過那位城隍爺想必是狗急跳牆了吧,顧不得更多了,斬草除根了再說。後來不知是哪裏走漏了風聲,知道了藻溪渠主身在京城,城隍爺便也開始運作,命心腹将那位半成的香火小人,送往了京城,交予那人。而那位當時尚未補缺的進士,二話不說便答應了随駕城城隍廟的條件。事已至此,我便讓藻溪渠主返回蒼筠湖,畢竟遠親不如近鄰,暗中做點小動作,無妨,撕破臉皮就不太好了。”

陳平安突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:“以你湖君身份,一旦相中了某位資質不錯的市井女子,何須如此麻煩?”

湖君殷侯微笑道:“一來百姓無知,畏威不畏德。二來,可不是我龍宮需要美婢,三河兩渠同樣需要,我手下的手下也會需要,蒼筠湖地界上,如果今天少一位女子,明天少一位女子,長久以往,畏威過多,也是壞事,老百姓還好說,隻能認命,可那些能夠讓家族長腳跑路的書香門第,富貴人家,便會口口相傳,一年到頭擔驚受怕,之後會如何做?自然是紛紛搬遷他處。久而久之,年複一年,蒼筠湖的風水氣數,便要一直向外流瀉。可若是蒼筠湖訂立了這麽一個雙方心知肚明的規矩,就更容易安撫人心了,加上龍宮還算對岸上人家補償豐厚,不瞞劍仙,許多有錢人,恨不得自己的女兒、孫女被龍宮瞧上眼。”

那位蒼筠湖湖君停頓片刻,唏噓道:“天底下的好買賣,從來不是一本萬利的驟然富貴,隻會是年年月月的細水長流,劍仙以爲然?”

陳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,微笑道:“這麽好的道理,從湖君嘴裏說出來,怎麽就變味了。”

殷侯笑着不言語。

等着對方開價了。

不關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,既然技不如人,對方能夠在自家蒼筠湖橫着走,自家龍宮就隻能啞巴吃黃連。

及時止損。

比那錯上加錯,要好太多了。

前者最少可以讓人留得青山在,不愁沒柴燒,後者往往會牽一發而動全身,大廈傾塌于朝夕間。

陳平安收起酒壺入咫尺物,問道:“随駕城城隍爺的金身腐朽一事?”

殷侯今夜來訪,可謂坦誠,想起此事,難掩他的幸災樂禍,笑道:“那個當了太守的讀書人,不但出人意料,早早身負一部分郡城氣數和銀屏國文運,而且份額之多,遠遠超乎我與随駕城的想象,事實上若非如此,一個黃口小兒,如何能夠隻憑自己,便逃離随駕城?再者他還另有一樁姻緣,當初有位銀屏國公主,對此人一見鍾情,畢生念念不忘,爲了逃避婚嫁,當了一位苦守青燈的道家女冠,雖無練氣士資質,但到底是一位深得寵愛的公主殿下,她便無意中将一絲國祚糾纏在了那個太守身上,後來在京城道觀聽聞噩耗後,她便以一支金钗戳脖,毅然決然自盡了。兩兩疊加,便有了城隍爺那份罪過,直接導緻金身出現一絲無法用陰德修補的緻命裂縫。”

陳平安最後問了一個問題,“随駕城的下場,可能是什麽?”

殷侯望了一眼随駕城那邊,搖頭道:“很慘,攤上這麽個希冀着讓一郡百姓幫他分擔因果、承受天劫的城隍爺,也算家家戶戶祖上都沒積德。過不了多久,就會天劫落地,最少那座随駕城的凡俗夫子,多半都會死絕了吧。所以那些去往随駕城的練氣士,都會在那之前離開,哪怕無法獲取異寶,都不敢停留。”

湖君殷侯本以爲今夜還要讨價還價一番,不曾想那位年紀輕輕的青衫劍仙,竟然轉身走了。

這讓殷侯反而不安,可是又不敢上岸去。

隻好忍着恨意與怒火,以及一份惴惴不安,運轉神通,辟水返回湖底龍宮。

陳平安回到藻溪渠主水神廟。

卻發現不但杜俞返回,連那個晏清也在。

隻是這一次,陳平安沒有說什麽,走到篝火旁蹲下,伸手烤火取暖。

杜俞蹲在一旁,說道:“我先前見晏清仙子返回,一想到前輩這一麻袋天材地寶留在院中,無人看守,便放心不下,趕緊回來了。”

晏清進了祠廟後,就一直站在台階上,看着那個鬼斧宮修士。

杜俞,以前沒什麽印象。倒是聽說過一兩次,還是因爲此人爹娘是一對山上道侶的緣故,隻知道是個欺軟怕硬的貨色,喜歡在江湖上浪蕩。

晏清開口道:“我隻問一個道理,問完就走。”

那人卻隻是凝望着篝火,怔怔無言。

晏清沉默片刻,“爲何要對何露出手?你若說從杜俞那邊,聽聞一些蒼筠湖的污穢事,故而出手狠辣,随心行事,這也正常。可是你不該見過何露才對。”

杜俞翻白臉做鬼臉。

哎呦喂,還是爲那個小白臉情郎來喊冤叫屈了。

活該被前輩丢入蒼筠湖喝水。

晏清其實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,此人會一直當啞巴。

但是沒想到那人竟然緩緩說道:“何露開口勸阻的第一句話,不是爲我着想,是爲了請你喝茶的藻溪渠主。”

晏清不傻,自然知曉此事。

那人繼續道:“因爲何露當時覺得,我是一位比藻溪渠主修爲更高的修道之人。”

晏清想要多聽一些,便猶豫了下,打算坐在台階頂端。

結果被那人斜眼望來。

看到那人令人心悸的眼神,晏清立即停下動作,再無多餘動作。

那人突然收回視線,繼續凝視着篝火,重新沉默下來。

分明話沒說完,卻沒有了言語的想法。

晏清倍感羞憤,自己就如此不值一提,連讓你多說幾句話都難?

晏清心弦一震,再無猶豫,迅速禦風離去。

杜俞猶豫了一下,也起身告辭離去。

陳平安點點頭。

陳平安盯着篝火。

道理不隻在強者手上,但也不隻在弱者手上。

道理就是道理,不因爲你強就更多,也不因爲你弱就沒有。

但好像這隻是他陳平安的道理。

不是杜俞的,也不是那個名叫晏清的年輕女修的,也不是那個天之驕子何露的。

在梳水國的江湖,還有宋雨燒。

在烏煙瘴氣的書簡湖,還有那位願意向同僚拔刀的鬼物将領。

在白骨累累鬼魅橫生的鬼蜮谷,還有那劍客蒲禳,宗主竺泉。

在這裏銀屏國和蒼筠湖,暫時沒能遇到一個半個。

陳平安正因爲想到了這一點,便沉默下來。

陳平安知道這個簡單的道理,爲何在他們身上就不是道理,因爲不會帶給他們半點利益好處,相反,隻會讓他們覺得在修行路上拖泥帶水,覺得行事爲人不痛快,所以他們未必是真不懂,而是懂也裝不懂,畢竟大道高遠,風景太好,人間低下,多有泥濘,多是那些他們眼中無足輕重的生死離别,悲歡聚散。

确實,許多無關自身的事情,知道了脈絡,探究細微處,不總是好事。

例如陳平安都不用跟蒼筠湖殷侯詢問,爲何銀屏國朝廷不疏散一城百姓,因爲人逃得掉,因果還在,對于銀屏國皇帝而言,哪怕對随駕城的異象,前因後果都已心知肚明,都會選擇沉默,與其被那些四散逃離的老百姓,攪亂别郡風水氣數,以至于牽連一國氣運,還不如在随駕城,來個幹幹淨淨的了斷。所以才會使得随駕城的官員和富貴人家,至今仍然一個個都被蒙在鼓中,依舊有那揚鞭縱馬的纨绔子弟,出城快意遊獵。

清晨時分,會有賣炭牛車的車轱辘聲。

月色下應該也會有那搗衣聲。

修道之人,遠離人間,避讓紅塵,不是沒有理由的。

陳平安就那麽蹲在原地,想了很多事情,哪怕篝火已經熄滅,仍舊是保持伸手烤火的姿勢。

一直到天亮時分。

陳平安站起身,将那隻麻袋收入咫尺物,戴上鬥笠背好竹箱,手持行山杖,去往随駕城。

先不去城隍廟也不去火神祠。

去那座荒廢多年的城中鬼宅看一看。

看完之後,就得做點事情了。

在一個夜幕中,一襲青衫翻牆而入随駕城。

城中有夜禁,陳平安獨自來到那棟鬼宅,上次入城在香火鋪子,問過此處遺址。

陳平安站在夜深人靜的大門外。

陳平安望着那腐朽不堪的大門,早已沒有那門神,也無春聯了。

那個讀書人,至死都沒能爲爹娘翻案報仇。

那我泥瓶巷陳平安呢?!

一個早已不再腳穿草鞋、更早已無需去上山采藥的年輕人,摘了下鬥笠。

一些個早早潛伏、隐匿或是紮根于這棟鬼宅附近的各路練氣士。

幾乎就連那最遲鈍、修爲最低的練氣士,都悚然一驚,一個個毫無征兆地心境慌亂起來。

一位肩頭蹲着小猴兒的老人站在遠處一座屋脊上,皺眉不已,上次在城門口那邊,竟然是自己眼拙了,完全沒能看出這小子的道行。

老人擡起一隻手,輕輕按住那隻暴躁不已的寵物。

至于那些個都已經沒來由感到窒息、靈氣不暢的廢物,更是沒人膽敢露頭,去見一見到底是何方神聖。

當街上那人摘下鬥笠和竹箱,憑空消失。

老人開始後退數步。

大街之上,大門之外。

那一襲青衫雙袖,無風鼓蕩飄搖。

身形瞬間消逝不見。

一抹青煙劃破夜幕。

最終落在了城隍廟之外。

城隍廟那邊出現一位身披鐵甲的魁梧武判官,沉聲道:“來者何人!”

隻是那位年輕劍客隻是一擡手。

背後劍仙緩緩出鞘,輕輕旋轉,最後被那人輕輕握在手中,橫劍在前,一手握劍,一手雙指輕輕抹過劍身,緩緩移向劍尖。

原本就金光濃稠似水的光亮劍身,當青衫劍客手指每抹過一寸,金光便暴漲一寸。

那人眯起眼,隻是凝視着手上璀璨劍光,喃喃道:“因果也好,天劫也罷,我泥瓶巷陳平安,都接下了。”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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