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安離開了羊腸宮地界,很快就收起劍仙入鞘,飄落在一處瘴氣橫生的崇山峻嶺當中,先前俯瞰大地,隻要走出這片山嶺,再往東南行去約莫五十餘裏,應該就是那座城池高大的銅臭城,而披麻宗修士駐地青廬鎮,就不遠了。
學那仙人禦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,世間雲海千變萬化,百看不厭之外,還可以做些解悶事情,先前離開羊腸宮,陳平安就故意揀選一處齊整如刀削過的雲海底層,腦袋沒入雲海,緩緩禦劍而遊,若是腳下山野有精怪鬼魅偶然擡頭瞧見這一幕,大概會覺得……這個不見頭顱的練氣士腦子有病?除了這般幼稚可笑的自娛自樂,陳平安也喜歡整個人沒入雲海之中,隻露出一個腦袋,然後掄起雙臂起起落落,學那凫水。
這與騎龍巷鋪子裏邊裴錢把腦袋擱在櫃台上,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,不愧是一對師徒。
人煙罕至的山嶺之中,孤寂荒蕪,林中樹木多虬結病态,陳平安途徑一處崖壁,仰頭瞧見了一棵生長于石崖縫隙中的纖細梅樹,雲煙缭繞,崖壁底下,有一大灘稀碎白骨,多半是一棵有望修成手段的草木精魅,稍稍開竅,已經開始學會捕食飛鳥小獸了。
一般而言,世間草木成精最難,這類精魅,絕大多數化作人形,就已經走到大道斷頭路,像梳水國渡口青蚨坊那些站在松柏盆景上的可愛小精怪,就注定修行無望,隻是靠着草木的先天長壽,虛度光陰。多是被修道之人飼養起來,瞧着讨巧喜慶而已。
故而骊珠洞天尚未下墜,小鎮那棵槐樹下的老一輩,就喜歡說些山林水澤中那些子虛烏有的鬼怪故事,故意糊弄、吓唬稚童孩子而已,不過老人們大多也會夾雜一句,說我們生而爲人,已是不易,當珍惜複珍惜,不然這輩子不好好做人的話,下輩子就會投胎變成豬狗。陳平安年少時就喜歡在那邊遠遠蹲着聽故事,天不怕地不怕的劉羨陽是從來就不愛聽這些的,總說什麽鬼神精魅、門神竈王爺,全是騙人玩意兒,所以多是顧璨陪着陳平安在那邊槐蔭下納涼,然後等到泥瓶巷那位婦人扯開嗓門喊顧璨吃飯、睡覺,這才起身離開。
陳平安掠上石崖,五指如鈎,釘入崖壁,就那麽懸挂在空中,然後取出三顆雪花錢攥在手心,以埋河水神娘娘贈予的那部煉器訣,将雪花錢與其中蘊含的靈氣,煉化爲一滴滴碧綠幽幽的水珠,從指縫間滴落在這棵老梅樹與石崖裂縫接壤處,陳平安做完這一切後,手掌輕輕一拍崖壁,緩緩飄落在地,繼續趕路。
若是道侶那般處境窘困,急需一筆近乎活命的神仙錢,說不定瞧見了這棵生出些許異象的梅樹,第一個念頭,就是好奇它價值幾許,最後便是壯膽涉險,攀山援壁,将其砍伐,空山斤斧響,至于梅樹本身機緣是否斷絕,哪裏顧得上。若是道行恰巧再高一些,又囊中羞澀,遇上了那鐵索橋上那兩頭精怪,不一樣會是一場兇險不亞于大道之争的厮殺?
陳平安從來不反感那些修道之人的搏殺登高,便是手段狠辣一些,陳平安都可以理解,陳平安唯獨不喜、甚至是厭惡之人,是某些早已身處高位的山上神仙,占盡好處,如那隐匿于雲海的蛟龍,高高在上,卻依舊對人間沒有半點憐憫之心,隻要是境界不如自己的,在他們眼中皆命如草芥,随意打壓、殺死礙眼之人後,卻輕描淡寫一句大道無情,便能夠一顆道心堅如磐石。
這是修的什麽道?
獨自行走于山林間,陳平安喃喃自語:“自己不喜歡的,就一定是錯的?你陳平安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些?你算哪根蔥?”
陳平安又問自己,“慈不掌兵,義不掌财?”
陳平安搖搖頭。
陳平安覺得古人說話,隻說半句,算不得真正的醍醐之語,一旦某些斷章取義的言語,被世人奉爲圭臬,當做爲人處世的金科玉律,确實可以少去許多人生上的麻煩,不是說不好,可到底還是美中不足的。
比如書上又講了。
慈不掌兵,大權在握之後,需有大仁。
義不掌财,大富大貴之後,當有大義。
陳平安停下腳步,躍上高枝,坐在樹上,拿出久違不曾碰面的刻刀和竹簡,将這兩句話刻在竹簡上。
想了想,又将羊腸宮與那頭小鼠精說的話,關于修心修力的言語,也刻在另一枚書簡上。
陳平安收起刻刀,一手持一枚書簡,高高舉起,燦爛笑道:“這下子,就算是真正‘書上’說了!”
好嘛。
原來都是陳平安自己随口瞎謅的道理。
估摸着整座天下,也就隻有落魄山的那些馬屁精,才會願意将這些言語當真吧?
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兩枚竹簡,心情大好。
随後陳平安沒有着急趕路去往銅臭城。
而是喝了幾口酒,先前在羊腸宮那邊拎出的酒壺裏,還剩下不少。
陳平安開始在心中仔仔細細清點、盤算家當,此次從骸骨灘進入鬼蜮谷曆練,收獲頗豐。
不過身上這件春草法袍的折損,不算輕了,想要真正修繕如初,估摸着最少需要五六千顆雪花錢。
當初在地湧山當着書生一起逃出重圍,爲了示敵以弱,不敢太早-洩露純粹武夫的底細,隻好故意壓抑體内那一口純粹真氣,單憑法袍,結結實實挨了那頭搬山猿一重錘。後來在黑河之畔,跟那積霄山敕雷神将一番厮殺,身陷雷池,春草法袍更是被電打雷劈得破損嚴重了,這筆不小開銷,讓陳平安有些牙癢癢。
陳平安隻得安慰自己,“世間最小的包袱齋做買賣,也還需要些本錢呢,你這種無本萬利的掙錢心态,要不得。”
而且在雷池之中,如油煎火熬自身皮囊魂魄,便是真正的鬼蜮谷曆練。
雖說相較于落魄山竹樓的打熬,輕了些,可是裨益不小,并且雷池本就是天地間最熬人的牢籠,受此苦難,别有妙處,陳平安其實已經察覺到自己的筋骨、魂魄,已經稍稍堅韌幾分。
烏鴉嶺,從膚膩城白娘娘那邊奪來的一件雪花法袍。按照範雲蘿的說法,市價兩三顆谷雨錢。
若是賣還給膚膩城,應該會有一兩顆谷雨錢的溢價。
隻是一想到那個喜歡故弄玄虛的白娘娘,陳平安就心情郁悶。
當時她變出了一張面孔,以此蠱惑人心,讓陳平安憤懑不已的同時,還有些心虛。
除了讓那對下五境道侶背出鬼蜮谷的五具白骨,咫尺物當中,還擱放有膚膩城十幾位女官侍女瑩瑩如玉的白骨。
至于事後出了鬼蜮谷,能夠在骸骨灘賣出多少價錢,陳平安心裏沒底。
陳平安想到這裏,忍不住向南方望去,不知那對道侶賣出高價沒有。
所謂的一月之約。
其實陳平安一開始就沒當真,隻是讓對方安心收錢罷了。那對在鬼蜮谷掙錢大不易的道侶,是否守約等足一月光陰,陳平安都不在乎。
因爲道侶賣出了那五副膚膩城白玉骨頭,不管是等不等那一個月,陳平安都不會在奈何關集市露面,沒等,攜錢潛逃,他們就自己擔心着事後追責,多少是他們的一樁心事。等夠了一月,更好,他們便可心安理得離去,讓那位五境女修破開瓶頸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,那筆神仙錢,想必綽綽有餘,還足可幫助她穩固洞府境,至于剩下的盈餘,男子修士能否順勢破境,隻看天意緣分而已。
至于陳平安爲何如此。
道理很簡單。
就像陳平安在避暑娘娘的地庫那邊,一定要收取那兩副執手赴死的白骨,爲的不是求财,陳平安非但不觊觎那位隴西國君王和清德宗譜牒女修的白骨、龍袍法袍,唯一的念頭,就是回頭找一處他們的故國故地,将他們的白骨合冢葬在那青山綠水之間。
願那人間有情人,成雙成對,終成眷屬,願白首不負心的已逝之人,生生死死皆在一起。
大道漫長,長生路遠,修行當中,勤勉練劍出拳、不懼與強者對敵之外,做了這些他人不太願做、我偏要停步去做的小事情,怎麽就不是人生大快意?
剝落山廣寒殿,從避暑娘娘閨房和寶庫,都有收獲。
從書生那邊分了一千多顆雪花錢。
不過陳平安覺得最值錢的,還是那塊作爲“門扉”的寒鐵,被墨家機關師精心打造出了一座月寒宮。
至于那頭月宮種閨房内的瓶瓶罐罐,陳平安還是很上心的,以後離開骸骨灘繼續北遊,天曉得會不會遇上幾個有錢沒地方花的大家閨秀、山上仙子?說不定她們一個豬油蒙心,就要高價買去?朱斂信誓旦旦說過,天底下就沒有不想要更好看些的女子,若是有,那也是尚未遇上值得“爲悅己者容”的心儀男子而已。
至于在羊腸宮地道盡頭,捉妖大仙珍藏的那一大箱子兵書。
陳平安還沒來得及仔細翻閱,打算在青廬鎮那邊落腳後,才一本本翻翻看,應該都是當初兩大王朝和十數個藩屬國遺落在骸骨灘的書籍,給羊腸宮存世千年之後,也恰好是陳平安這個小包袱齋的本錢之一,不過還是需要精心挑選,揀來一批最好的,以後就放在落魄山的自家藏書樓。
一想到将來有落魄山弟子,入樓借書翻書,聽聞藏書樓老人,說上一嘴,這是咱們山主當年遠遊北俱蘆洲骸骨灘的收獲,老人再添油加醋地胡說八道一番,說翻看書籍的時候可一定要小心些,因爲這些可是從龍潭虎穴裏找出的寶貝……
那弟子是不是就覺得回頭看書的時候,一定要更加仔細用心,然後在讀書乏了的燈下,多多少少會有些佩服那位年紀輕輕、便走過了千山萬水的“山主”?
陳平安坐在高枝上,不由得笑了起來。
繼續算賬。
同樣是身穿青衫的賬房先生,在書簡湖就隻能想着少輸少虧。
在這鬼蜮谷,就可以想着多掙多賺。
真是日子越過越好了。
在敕雷神将的地盤積霄山,挖掘出了五截大小不一的金色雷鞭。
這些天材地寶的金雷竹鞭真實價值如何,暫時不知。
不過先前那個生有兩顆金雕頭顱的妖物,爲何要說自己是搬走了雷池的竊賊?
正因爲此,陳平安擔心積霄山那邊有大變故,離開黑河之後,就刻意繞開了積霄山。
其實積霄山與老龍窟一樣,如果真不怕死,一探究竟,說不定還有意外收獲。
當然如此一來,就跟那對境界不高的道侶一樣,真是将腦袋拴褲腰帶上賺錢,拿命在賭。
在黑河水畔的祠廟内,與書生坐地分贓,合夥瓜分書生從覆海元君建造河底的洞府庫藏。
六件靈器。
陳平安舍了那支所謂的法寶簪子,隻要了那可憐兮兮的八百顆雪花錢水府庫藏。(ps:上一章正文中的一萬八千顆雪花錢,已作修改,應該是八百顆。)
以及小鼋水府裏邊,書生順手掃入咫尺物中,一堆類似月宮種閨閣珍藏的“破爛貨”。
即便書簡湖之行返回落魄山後,曉得了自己大道親水,可是陳平安還是拒絕了那件獨獨裨益親水修士的法寶。
天上确實偶爾會掉幾張餡餅砸在頭上。
可是陳平安信不過那個崇玄署楊凝性以玄妙道法、将全部心性之惡凝練爲一粒純粹“芥子”的“書生”。
但是陳平安很好奇這門雲霄宮羽衣卿相的獨門道法,到底是如何做到煉化心神如煉物的。
陳平安算完賬,才發現自己原來這趟鬼蜮谷之行,竟然掙了這麽多家當。
雖說來此途中,發現寶鏡山那邊山水崩裂,極有可能是那楊崇玄終于取得了鏡子機緣,而積霄山雷池被人偷偷搬移騰空,更是一樁大福緣。
可是陳平安不覺得這些他人之豐厚收益,就可以讓自己覺得眼紅垂涎。
事實上,那個處處勾心鬥角、事事輸給陳平安的書生,反觀他離開鬼蜮谷之際的收獲,哪怕不提那把楊凝真辛苦爲他作嫁衣裳的三山境,隻說老龍窟内飼養在小水呈内的金色蠃魚,和那枚當初某位清德宗大隐仙親手鑄造的雕母祖錢,僅此兩物,就已經算是滿載而歸。
不過就算知道了真相,陳平安也不會上心。
你走你的陽關道,我走我的獨木橋。
你們拿你們的大福緣,我撿我的小破爛。
陳平安蓦然而笑,好一個無法掩飾的眉開眼笑,樂呵呵道:“這樣的破爛,真是多多益善!”
然後陳平安抖了抖袖子,“再說了,你們可不是破爛,都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錢呢。”
何況那從楊凝性那邊扒下來的法袍百睛饕餮大袖中,還藏着那三張瞧着就賊值錢的符箓。
陳平安跳下高枝,腳步歡快,學那崔東山大袖晃蕩,還學那裴錢的步伐,何其形似神似。
陳平安覺得自己确實是有些得意忘形了。
可是又如何,我這會兒開心啊。
陳平安拎着那隻酒壺,喝過之後,連酒壺都沒舍得丢,收入咫尺物後,有些遺憾,這一路都沒能撞到精怪鬼物,與銅官山是差不多的光景,可是在即将離開山頭之際,突然發現遙遙一處山腳那邊,有兩撥人起了争執,雙方對峙,刀戈相向。
陳平安迅速熟門熟路地潛行過去,斂了所有氣機,揀選隐蔽處躲起來。
一架粗鄙不堪的巨大車辇上,說是車辇,其實四周并無遮掩之物,倒像是一張木筏,擺着一張寶座,上邊金刀大馬坐着在一位肌肉虬結的魁梧大漢,身高兩丈,拳如缽大,一手持量身打造的巨大酒碗,正在仰頭痛飲,酒水随意傾瀉,茂密如林的胸毛如逢大雨,大漢腳邊放滿了空酒壺,寶座旁邊,嬌軀蜷縮坐着一位兩耳尖尖的精怪女子,雙手捧着一隻盛滿酒水的大碗,她時不時偷偷打量一眼“敵軍大營”中的某位,她媚眼如絲。
車辇由那八頭小精怪喽啰扛在肩上。
車辇附近,數十個喽啰精怪披挂鐵甲,手持刀槍,叫嚣不已。
與這夥山中精怪對峙的,是十數位精銳士卒裝束的高大鬼物,佩刀挂弩,如同人間沙場銳士。
爲首一位身穿銀色铠甲的将領鬼物,滿臉怒容。身邊站着一個矮他一頭的活人男子,與鬼物和精怪雜處相伴,依舊意态倨傲,沒有絲毫畏懼,他竟然身穿一件胸前繡有白鹇的大紅色文官補服,内穿白紗單衣,足登白襪黑履,腰束玉帶,這位約莫年紀不大的“官員”,正伸出一根手指,直指車辇,大罵不已。
身材魁梧坐如小山的壯漢,聽着那人絮絮叨叨的謾罵聲,擡腳輕輕踹了一下腳邊的女子,低聲問道:“到底在說個啥?”
嬌媚女子笑道:“在罵老爺你不是個人呢。”
壯漢愣了一下,“老子啥時候是個人了?咱們跟銅臭城這幫骨頭架子,哪個是人?不就這白面書生自個兒才是人嗎?”
女子低頭掩嘴,吃吃而笑,當壯漢丢了手中酒碗,她趕緊舉起手中酒碗,給接過去後,女子一邊給他捶腿,一邊笑道:“老爺,銅臭城的讀書人說話,可不就是這般不着調嘛,老爺你聽不懂才好,聽懂了,難不成還要去銅臭城當個官老爺?”
壯漢咧嘴笑道:“我倒是想要給那位啥點校女宰相當個芝麻官,白天與她說些書上的酸話,晚上來一場盤腸大戰,聽她哼哼唧唧如同唱曲兒,便是想一想,也真個銷魂。”
那位鬼将聽得真切,按住刀柄,臉色陰沉,怒道:“我家宰相大人她仙子一般,也是你這毛也沒褪幹淨的畜生,可以言語輕辱的?!”
壯漢不以爲意,喝過了半碗酒,也撒掉了半碗酒,摔了酒碗在車辇外,一抹嘴,身體前傾,一邊伸手入嘴剔牙,一邊笑道:“我與那位捉妖大仙的座下大童子,可是斬雞頭燒黃紙的結拜兄弟,更是搬山大聖的義子之一,吃你家唐城主地盤上的幾個樵夫,算得了什麽。”
那文官男子大聲呵斥道:“你這老狗,少在這裏裝傻扮癡呆,我們是來找你索要那位新科進士老爺的!此人是宰相大人最器重的讀書郎,你趕緊交還出來,不然咱們銅臭城就要大兵壓境,再也不念半點鄰居情分了!好好掂量一番輕重,是你一條狗命命硬,還是咱們銅臭城的大軍刀槍鋒利!”
陳平安依稀看出車辇之上的那位壯漢,身後盤踞着一頭攆山狗模樣的本相。
隻是畫面十分模糊,而且時而浮現時而消逝。
捉妖大仙座下大童子?該不會是在羊腸宮門口,那個偷藏尖刀、然後給自己一指彈死的老鼠精吧?
陳平安看了看那車辇,就怕貨比貨,相較于膚膩城範雲蘿的重寶車辇,确實是太過寒酸了,難怪會與那羊腸宮鼠精結拜兄弟。
銅臭城這邊上山讨要的新科進士讀書人,肯定就是那個被持扇“君子”抓去剝落山邀功的楊凝性了。
陳平安更多興趣,還是放在了那個文官男子身上。
看得出來,他此次離開銅臭城,算是公務在身,但是觀其神色細微處透露出來的那點幸災樂禍,内心深處,肯定還是希冀着那個有可能與自己争寵宮闱中的同僚,給攆山狗吃入腹中已經變作此山肥料才好。
罵人不揭短,給道破真身的壯漢也勃然大怒,唾沫四濺,開始罵那銅臭城官員男子是個短命早夭享不了福的。
雙方嘴上罵架了老半天。
陳平安也沒見誰率先動刀子。
最後竟是就這麽打道回府、各回各家了。
陳平安也是有些服氣。
一拍養劍葫後,便躍下樹枝,遠遠尾随着那夥銅臭城鬼物。
車辇之上,壯漢巋然不動,似乎不耐酒力,犯困打盹。
等到回了洞府,車辇緩緩落地,那嬌媚女子蓦然尖叫起來。
原來神功無敵的自家老爺,竟是莫名其妙便暴斃而亡了,這頭銅官山攆山狗化作人形的精怪壯漢,唯有眉心處,滲出一粒鮮血珠子來。
陳平安臨近銅臭城後,取出那塊披麻宗的牌子挂在腰間。
還背上了一隻大包裹,裏邊裝有從剝落山月宮種閨房、以及黑河水府兩處所得的瓶瓶罐罐。
至于交易這些,會不會露出馬腳,陳平安如今自然毫不在意,巴不得群妖,順藤摸瓜,尋仇而來。
隻是那條捉妖大仙連自家的羊腸宮都不敢久留,哪敢來這銅臭城送死。
先前養劍葫内,初一似乎不太願意露面殺妖。
是飛劍十五擊殺的那頭精怪。
陳平安扶了扶鬥笠,然後覆上那張老者面皮。
先前在黑河邊上的水神祠廟,書生說想要留下那張少年面皮,當做小小的紀念。
陳平安沒答應。
書生退一步,說他願意重金購買。
陳平安就說買是可以的,價格十顆谷雨錢,既然雙方已是患難與共的好兄弟了,談錢有些傷感情,那就打個十一折。
書生這才戀戀不舍地交還那張面皮。
說好人兄這般厚道的好兄弟,真是世間難找了。
銅臭城在鬼蜮谷南方諸城中,是一座規模不算小的城池,城牆高大,開城門三座,因爲城中北邊一大塊被開辟出人間君主的宮城模樣,一大堆被城主敕封的将相公卿、文武官員就都住在附近。城内開辟出十餘座大小坊市,商貿繁華,披麻宗撰寫的《放心集》上多有詳細記載,其中就有寫到,懸挂披麻宗玉牌,進入銅臭城,不但出入城池無禁制,在城内所有交易,都有額外的優厚待遇。
由此可見,那位在青廬鎮附近紮根、卻将生意越做越大的銅臭城城主,是個會做人……當鬼的。
果然披甲佩刀的守門鬼物,在見着了陳平安腰間那塊玉牌後,莫說是收錢後一番盤問,還換了一副謙恭嘴臉,一個個低頭哈腰,笑臉相迎,不但如此,還齊聲恭賀“預祝仙師财源廣進”,讓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,略微思量過後,沒有快步離開,而是擺出一番遊曆青廬鎮的外鄉大爺派頭,彈了一顆雪花錢給一位負責城門的校尉鬼将,後者趕緊雙手接住了那顆雪花錢,用嘴輕輕一咬,頓時笑得合不攏嘴。
銅臭城内,以三座大坊著稱于鬼蜮谷,一座女兒坊,有脂粉氣沖天的衆多青樓勾欄,畢竟銅臭城的人間女子,姿色尤佳。除了一些皮肉生意,女兒坊還會販賣人口,揀選一些瞧着模樣靈秀的女孩,在那邊明碼标價,曆史上不是沒有外鄉仙師,相中銅臭城年幼女孩的根骨,帶離鬼蜮谷,相傳其中一位女童,還是那八字純陰的修道美玉,與救她于水火的恩人,一起聯袂跻身了地仙之列。世間山上門派仙府,下山選取弟子,勘驗他人資質,往往是各有所長,也就各有所短,極難真正看準看透,何況千奇百怪的根骨機緣,我之蜜糖彼之砒-霜,我之美玉彼之山石,這類情況,數不勝數。
對此陳平安是深有感悟,那一趟離開書簡湖往北走,無意間路過縣城市井的那座金銀鋪子裏邊,有兩位當時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少年夥計,因爲有兩位隐藏身份、遊曆人間的老神仙在旁看着他們,其中道行更深的老修士,選取了那個看似憨厚無半點靈性的少年,作爲傳道對象,而低了一境的修士,才選了那位機靈伶俐的少年夥計作爲弟子。
還有一座走馬坊,多是以物易物,鬼蜮谷内的玉石礦物,靈花異草,白玉骨頭,以及無意間中獲得的各種王朝遺物,皆可在此買賣,各取所需,畢竟鬼物修行,也有自己的衆多講究,修行路上,每高一境,就是存世活命更久。
最後一座金粉坊,是專門交易那位點校宰相珍藏的秘寶,當然外鄉遊曆的仙師,也可以拿出自己的寶物,賣給那位城主妹妹。
這就是陳平安此行銅臭城的目的地,要來這裏當個包袱齋,總得先練練手,學着臉皮厚一些才行。
一路上鬼物行走于白日無礙,屬于活人的男女老幼,也毫無畏懼,逛街購物,各得其樂。
應該是鬼蜮谷這座小天地,已經将那浩然天下的日月之光,如同煉化了一般,尤其是日光已經不傷鬼物。
金粉坊不大,一條街的店面鋪子之外,多是尚未考取功名卻才名遠播的讀書郎在此借住。
這位女子點校宰相的想法,确實天馬行空。
陳平安來到街角第一家鋪子,掌櫃是位穿着華美的妙齡女鬼,還有兩個臉色雪白的男童女童小鬼物。
見着了腰懸披麻宗門禁玉牌的陳平安,兩個小家夥都有些畏懼。
銅臭城曆史上多場災殃,可都是這些外鄉神仙,在城中大開殺戒,死傷無數。
那少女鬼魅倒是神色如常,客客氣氣問道:“老仙師,是要買物還是賣物?我這鋪子,既然能夠開在街頭上,自然貨物不差更不不假。”
陳平安換了換嗓音,沙啞笑道:“我若是從那邊走來,不就是街尾了嗎?”
少女嫣然一笑,不以爲意。說到底鋪子這邊的生意,從來是客人愛買不買,愛賣不賣。
兩個原本畏畏縮縮的小家夥,倒是相視一笑,這個戴鬥笠的老神仙,原來還會說笑話哩。
陳平安看了看鋪子裏邊一架架多寶格上的古董珍玩,有靈氣流淌的,極少,多是些從骸骨灘古戰場挖掘而出的前朝遺物,與烏鴉嶺那邊的盔甲器械差不多,無非是一個保養得當,光亮如新,一個遺落山野,鏽迹斑斑。而且山上寶物,可不是藏得住一些靈氣就可以稱之爲靈器,修士精心煉化打造,能夠反哺練氣士、溫養氣府,才算靈器入門,再就是必須可以自行汲取天地靈氣,并且能夠将其煉化精純,這又是一難,便是所謂的“天地賦形、器物有靈”,世間衆多皇宮秘藏,在凡俗夫子眼中可謂價值連城,但是之所以不入山上高人的法眼,視若敝履,正是如此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