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個先前在此澗石崖凹陷中酣眠的男子,随手抖了抖衣袖,山澗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,笑問道:“這位公子,事已至此,怎麽講?”
陳平安說道:“我沒什麽錢,不與你争。”
男子神色大喜,點頭道:“那我承你一份情。”
那頭西山老狐卻不樂意了,用木杖重重戳地,然後伸出兩根岔開的手指,剛好分别指向陳平安和褴褛男子,“老朽說了,誰有錢誰當我女婿,沒有半點情面好講!你這戴鬥笠的年輕後生,出手闊氣,我又三番兩次,故意試探你的品行,都給你過關了,事已至此,隻差沒有生米煮成熟飯了,你當珍惜!”
“我這女兒若是跟了你,這輩子多半吃穿不愁,穿金戴銀,說不定就能比膚膩城範雲蘿手底下的那些女官,更像位千金小姐了。至于那個乞丐,在這兒喝了好幾個月的西北風,到底是怎麽個鳥樣,老朽心裏跟明鏡似的,天大地大都沒他口氣大,不成不成,我這女兒,生來就是享福的命,吃不得苦,老朽絕對不會眼睜睜看着寶貝閨女跳入火坑!”
陳平安算是開了眼界,這些年遊曆各地,見過山神娶親,見過狐魅誘騙書生,更見過城隍納妾,卻還真沒有見過這麽胡亂嫁女的。
那其貌不揚的褴褛男子無奈道:“老丈人,我身上是沒錢,一顆雪花錢都無,女婿不好騙你。可我來這鬼蜮谷之前,實實在在,做了樁大買賣,不得已,一座武庫咫尺物,與裏邊的神仙錢與諸多法器,一并折價賤賣出去,可我其實不窮的。”
老狐大怒,以木杖使勁敲地數次,嘶聲力竭道:“又來詐我!滾你娘的,老朽這雙狗眼,隻認錢!”
陳平安掏出一把雪花錢,“我身上就這麽點神仙錢了。”
西山老狐病恹恹道:“你這娃兒說話,拐彎抹角,雲遮霧繞,我吃不準真假,但是沒關系,總好過那乞丐。女婿就是你了!以後咱們西山狐族的開枝散葉,就都靠女婿你了,趁着年輕力壯,多出把力,對了,我這女兒,名叫韋太真,閨名,她還有個弟弟,韋高武,是個不成材的,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,以後你對這小舅子,記得多照拂些,将來一起離開了鬼蜮谷外邊,有機會幫他娶十七八個仙家女子……”
可是陳平安卻伸手向那男子。
男子會心笑道:“這些神仙錢,借我也行,送我更好,如此一來,我就有錢了。”
老狐眼珠子滴溜溜轉,該不是那乞丐請來的幫手,聯手拐騙自己的閨女?
躲在碧綠小傘後邊的少女,怯生生問道:“公子,我隻問一件事,可曾瞧見水底有一支金钗?”
陳平安搖頭坦誠道:“不曾瞧見。”
少女幽幽歎息,緩緩起身,身姿婀娜,依舊低面深藏碧傘中,就是如主人一般嬌俏可愛的小傘,有個石子大小的窟窿,有些煞風景,少女嗓音其實冷冷清清,卻天然有一番狐媚風韻,這大概就是世間狐媚的本命神通了,“公子莫要怪罪我爹,隻當是笑話來聽便是。”
少女扯了扯老狐的袖子,柔聲道:“爹,走了。”
老翁狠狠剮了一眼頭戴鬥笠的年輕人,越看越像個騙子,冷哼一聲,“婚嫁一事,不容兒戲,咱們回頭再議。”
西山老狐與撐傘少女一起匆匆離開。
由于腳步淩亂,木杖系挂的那隻翠綠葫蘆,晃蕩不已。
兩頭老少狐魅一走,山澗這邊很快恢複寂靜。
飛鳥絕迹,山水靜谧,安詳中其實透着一股了無生氣的死寂。
陳平安收起了那把雪花錢入袖。
那個男子笑道:“算我楊崇玄欠你半個人情。”
陳平安搖搖頭,“不用如此客氣。我隻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”
男子不再多說什麽,大概是餓得沒力氣了,找了一處稍稍平坦的石崖,躺着發呆。
陳平安摘了鬥笠,凝視着山澗中那些如夏夜螢火點點的光亮。
既然來了寶鏡山,當然還是奔着機緣、法器來的,雖說希望不大,可事在人爲,天底下确實有那躺着就來的福緣橫财,可到底是少之又少,更多還是野修賺錢的路數,燕子銜泥,螞蟻搬家,一旦僥幸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機緣,也是危機與福緣并存,需要慎之又慎,說不定還要搏命。
就像那對如今應該已經身在奈何關集市的下五境道侶,直到烏鴉嶺之前,翻翻撿撿,諸多辛苦,其實一顆雪花錢都沒能掙到。
如果再往北邊的青廬鎮走去,說不定就要雙雙隕落,無愧道侶身份,真成了一對亡命鴛鴦。
至于“楊崇玄”這個名字,陳平安在腦子裏過了一遍,沒有半點記憶,《放心集》并無記載,暫且記下便是。
應該不是鬼蜮谷這邊如同一地神祇的英靈城主,或是某位于白籠城聽調不聽宣的強勢陰靈。
想必是一位來此曆練的奇人異士。
至于修爲,不容小觑。
因爲陳平安完全看不出他的根腳和深淺。
像之前那撥一起走過牌坊的黑袍老者,神華内斂,真靈深藏,陳平安依舊猜出那是一位至少金丹境的地仙劍修。
當然更大的可能,楊崇玄這根本就是一個化名。
對于白籠城蒲禳,陳平安的忌憚,更多是對方的修爲太高。
但是不知爲何,這個楊崇玄,帶給陳平安的危險氣息,還要多于蒲禳。
這絕對不是因爲楊崇玄的境界,高過元嬰巅峰的蒲禳。
即便陳平安看不破此人深淺,可是依稀感覺到楊崇玄相較于好似與天地合一的蒲禳,還是差了那麽“一點意思”,修行路上,這一點,往往就是一道天塹。
自稱楊崇玄的男子躺在對岸那邊,翹着二郎腿,笑道:“你若是爲了寶鏡山最大的機緣而來,我勸你還是算了。觀水覓寶一事,也勸你适可而止,看久了,你的魂魄就會在某個時刻,驟然之間冷顫不已,身不由己,心神不定,魂魄離身,如水流瀉山澗之中,再難收回,而在這個過程當中,地仙境界之下,隻會渾然不覺。與你說這些寶鏡山悄無聲息吃人魂魄的密事,我先前欠你的那半個人情,便還清了。”
這座山澗是寶鏡墜地而生,是披麻宗那部《放心集》故意唬人的說法,倒不是那些當年跟死人、冥器打交道的老古董,擔心外人搶了機緣,而是此物難找不說,尋常修士進山尋寶,很容易與水底那些飛鳥走獸、骷髅架子的下場一樣,淪爲此山水運精華,不但如此,地仙之流,半數魂魄還要被拘押水中不得脫困,剩餘半數魂魄轉入輪回後,即便得以投胎轉世,繼續爲人,可對練氣士來說,魂魄殘缺,是大忌。
“至于爲何我可以在這邊修行,自然是有備而來。”
楊崇玄話說一半,說多了,估計對方反而生出疑心,他晃蕩着一條腿,懶洋洋道:“我這人心性不定,喜歡什麽都學一點,雜而不精。”
陳平安聞言後收回視線,重新戴好鬥笠。
打算就此離開寶鏡山。
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,仙山秘境的奇花異草,得之有道,取之有術,兩者缺一不可,極其講究天時地利人和。
什麽人在什麽地點,什麽節氣時辰,以什麽手法,又攜帶什麽秘寶用來承載,環環相扣。
境界高,遠遠不足以決定一切。
《放心集》上便有明文記載,仙祠城城主對寶鏡山機緣勢在必得,隻是苦耗百年光陰,仍是無法破解,一不做二不休,興師動衆,除了自己城池的鬼衆,還借調周圍三座交好城池的千餘陰物,再與白籠城蒲禳借了一撥專門用以開峰搬巒的符箓力士,試圖直接将寶鏡山搬走,将整座山頭遷徙去往仙祠城,可人力物力耗費無數,到頭來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。
寶鏡山這樁福緣的難以捉摸,由此可見。
想要獲得那壁畫城天官神女圖的“看對眼”,大概隻能靠命。
而想要取走那柄寶鏡,連到底要靠什麽都不知道,披麻宗不知,鬼蜮谷也不知。
隻是陳平安很快改變了主意,好歹試試看。
有些根深蒂固的老舊想法,得改一改。
不能總覺得自己抓不住額外的機緣。
西山老狐走下寶鏡山,一手持杖,一手撚須,一路的唉聲歎氣。
少女有些心不在焉。
老翁突然問道:“太真,不如就嫁了三鬥城鬼帥?那頭陰物,好歹是三鬥城城主麾下的頭号猛将,不比尋常陰物,相較于那些動辄血盆大口、不然就是骨架嶙嶙沒半兩肉的,生得總還算齊整,在咱們這地兒,說是位俊俏後生,都不過分了。”
少女愁眉不展。
老翁無奈道:“是,當年那雲遊道人是說過你的姻緣,如意郎君,必須是個能見着深澗金钗的,可這都多少年過去了,兩百年?三百年?擱在鬼蜮谷外邊的市井坊間,你這般歲數,孫子的孫子的孫子,都該娶妻生子了……”
少女百無聊賴,輕輕擰轉那把破了個窟窿的碧綠小傘,轉頭望向寶鏡山的半山腰那邊,呢喃道:“爹,莫要催女兒了,再等等吧,最多百年,若是還等不到,女兒嫁了便嫁了。”
老翁哀歎一聲,“那一定要嫁個有錢人家,最好别太鬼精鬼精的,千萬要有孝心,曉得對老丈人好些,豐厚聘禮之外,時不時就孝敬孝敬老丈人,還有你,嫁了出去,别真成了潑出去的水,爹這後半輩子,能不能過上幾天舒坦日子,可都指望你和未來女婿喽。”
少女猶豫片刻,突然問道:“爹,真如三鬥城那鬼帥所說,若是女兒嫁了他,三鬥城城主就能幫着爹你在寶鏡山,建造祠廟,當那吃香火的水神?”
老翁嗤笑道:“人話尚且信不得,何況是這種鬼說的鬼話,鬼蜮谷的山水神祇,有多金貴,你心裏沒數?南北那麽多城主老爺,才幾個?雖說咱們這等出身,塑金身、成山神,那是萬萬不敢奢望,儒家聖人們的規矩,死死的,誰敢悖逆,不過一方水神嘛,還算有點譜兒,可惜,爹清楚自己的斤兩,沒那命。爹修行的殘卷秘籍上那點水法仙術,偷偷喝點寶鏡山水運,靠着笨法子,一點點增長修爲,已經是極緻。”
少女嫣然而笑,“爹,你是怕那成爲神靈必須要遭受‘形銷骨立、油煎魂魄’的苦楚吧?”
老翁也是個臉皮厚的,“那是自然,天底下無論是活人死物,還是咱們這些山澤精怪,人世走這一遭,都是奔着享福去的。王朝英靈成神,爲何相對簡單,那是有國運庇護,功德傍身,精怪鬼物成神,爲何就會兇險萬分,還不是離着世俗遠了,攢不下陰德,跟那老天爺賒賬,爹在這鬼蜮谷,一輩子才見着幾個活人?有個屁的陰德,何況見着了一個就往死裏坑害,騙了那麽多練氣士去山澗觀水,害他們丢了魂魄,爹這些幾百年來,每次到了清明,就繞着寶鏡山一圈,一次次撮土焚香,你當是好玩啊?這是爹心裏邊,愧疚着呢。”
老翁沒來由跺腳,惱火道:“閨女你長得這麽水靈,爲何那幾位城主都瞧不上你?不然别說是麻雀變鳳凰,做了某位城主的原配正妻,便是當個受寵的小妾,爹與你那個沒出息的弟弟,也該飛黃騰達了。哪裏需要窩在這鳥不拉屎的寶鏡山,大眼瞪小眼,混吃等死?就說粉郎城那個大色胚,先前還嚷着要将你八擡大轎明媒正娶,怎的這些年就清心寡欲,偏偏不再動心了?”
少女神色有些無辜。
别人喜不喜歡自己,也能強求不成?
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眸。
老狐唏噓不已,西山狐族,日漸凋零,沒幾頭了。
聽說寶瓶洲有一處地方,狐族昌盛,可老狐堅信自家這位閨女,就算去了那邊,肯定還是豔甲一方的絕色。
膚膩城城主府邸門口的那座白玉廣場上,瑩瑩如鏡,光可照人。
一位女童雙手握拳,放在胸前,她皺着臉,噘着嘴,對着那架破損不堪的車辇,她欲哭無淚。
虧到姥姥家了。
這位膚膩城城主在接連兩次逃出生天後,并無半點慶幸,唯有痛心。
第一次,她其實認栽,技不如人,在鬼蜮谷這是常有的事,好些曆史上風光無限的城主,如今的日子還不如她呢,給白籠城、香祠城當牛做馬,混得比雞犬都不如,雞犬還敢打個鳴兒、吠幾聲路人。那些當過城主的大鬼物,如今敢嗎?
但是第二次,看似雲淡風輕,半點血腥氣都沒,反而是最讓範雲蘿揪心的。
欠鬼蜮谷那具大名鼎鼎的“白骨劍仙”的人情,從來都是要還的。
從無例外。
範雲蘿抽了抽鼻子,抹了把臉,繞着寶貝車辇行走一圈,這兒摸摸那裏擦擦,心疼不已。
想要修複如新,可不得要好些小暑錢。在鬼蜮谷,不動家底,想要掙點新鮮的神仙錢,有多難?
範雲蘿突然之間,以額頭撞辇,砰然作響。
她使勁幹嚎起來。
看得那位僥幸活着返回城中的老妪,愈發心虛。當時在烏鴉嶺,她與那些膚膩城宮裝女鬼四散而逃,一些個時運不濟,屋漏偏逢連夜雨,還不如死在那位年輕劍仙的劍下,給那頭金丹鬼物帶着手下擄走了,她躲得快,事後還攏起了幾位膚膩城女官,算是小小的将功補過,可現在看到城主的模樣,老妪便有些心裏打鼓,看城主這架勢,該不會是要她拿出私房錢,來修補這架寶辇吧?
一時間,老妪都有了改投别城的念頭了。
鬼蜮谷,大魚吃小魚,小魚吃蝦米,最底層的蝦米,就隻能吃泥巴了。
一旦出現損兵折将的狀況,後果不堪設想,很容易招來周邊勢力的觊觎,一旦幾方勢力暗中結盟,一擁而上,那膚膩城就注定是四分五裂的下場。
在這裏,隻要是厮殺,最忌諱僵持不下,或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,因爲經常被更大的勢力趁虛而入,打生打死的雙方,若是爲他人作嫁衣裳,何苦來哉。可鬼蜮谷某座城池一旦決意出手,多半是百般權衡之後,吃定了獵物,故而往往一擊斃命,十拿九穩。
範雲蘿雖是金丹修爲,但膚膩城依舊顯得勢單力薄,所以範雲蘿最喜歡故弄玄虛,比如她半遮半掩地對外洩露,自己與披麻宗關系相當不錯,認了一位披麻宗駐守青廬鎮的祖師堂嫡傳修士當義兄,可老妪卻知根知底,瞎扯呢,若是對方肯點這個頭,别說是平輩相交的義兄,便是認了做幹爹,甚至是老祖宗,範雲蘿都願意。所幸那位修士,潛心問道,不問世事,在披麻宗内,與那壁畫城楊麟一般,都是大道有望的天之驕子,懶得與膚膩城計較這點腌臜心思罷了。
她們這膚膩城,本就是鬼蜮谷南方諸城中最墊底的勢力,帶去烏鴉嶺的那撥女鬼,都是範雲蘿手底下能打的心腹,這一趟,真是傷了膚膩城的根本。
那位白娘娘已經受了重傷,少則甲子,長則百年,隻能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座池中,少了一分戰力不算什麽,這位白娘娘本就不以戰力見長,可她是粉郎城城主偷偷養在外邊的姘頭,這是鬼蜮谷南方衆所皆知的事實,算不得什麽秘密,而那位城主的妻子,不但與城主是道侶,她也是真正管事的,爲了白娘娘這件事,粉郎城一直看膚膩城極其不順眼。
老妪微微低頭,臉色陰晴不定,便想着一不做二不休,不如偷了膚膩城護城大陣的中樞法器,投了粉郎城那位夫人?
隻要粉郎城吃掉了膚膩城,說不定下一任膚膩城城主之位,都有希望是自己的。
鬼蜮谷,南北大小城池,總計三十六座,一向是流水的城主,鐵打的城池,換了城主,不過是各憑喜好,換一個名稱而已。
這是鬼蜮谷一條不成文的規矩,據說是從白骨京觀城傳出來的,攻城拔寨,相互傾軋,任你勝利一方斬草除根,如何生吞活剝,虐殺鬼物,都無所謂,唯獨不許大肆破壞、以至于将城池摧毀成廢墟,除非是有那底蘊和本錢,十年之内,在廢墟上重建一城。不然十年一到,京觀城幾大地仙鬼帥就會率軍南下,那才是真正的雞犬不留。
老妪猶豫不決,雖說更傾向于背叛膚膩城和不成氣候的範雲蘿,可還是有些犯難,這等賣主求榮的龌龊事,在鬼蜮谷終究還是不太讨喜,便是換了主人侍奉,一樣會給功勳元老排擠得厲害,借機生事。
唯一的希冀,就是那個粉郎城夫人,由于同樣是女子,不會在意這些忠心不忠心的。
範雲蘿突然停下那個瘋瘋癫癫的動作,轉向老妪,楚楚可憐道:“白籠城那姓蒲的,在救下我後,說今年還有下一次的貢品,要雙份。常嬷嬷,你說這可如何是好?咱們膚膩城這麽點殘兵敗将,現在上哪兒去找上得台面、入得白籠城法眼的法器。”
老妪心頭一顫,笑道:“城主,這可是不幸中的萬幸,是好事啊!既然蒲大城主開了金口,咱們膚膩城最少百年之内,是不用擔心任何賊人惦念了。”
範雲蘿那張稚嫩臉龐上,依舊愁雲密布,“可是膚膩城入不敷出,次次都要掏空家底,強撐百年,晚死還不是死。”
老妪隻得擠出笑臉,安慰道:“城主無需灰心喪氣,百年光陰,說長不長,說短不短,隻要時來運轉個一兩次,咱們膚膩城說不得就會搖身一變,變成南方一等一的大城了。到時候城主别說是看那香祠城、粉郎城的臉色,說不得蒲城主都要仰仗城主。”
範雲蘿點點頭。
她伸出手指,如小貓兒抹臉,撓了撓眼角,疑惑道:“我都如此傷心欲絕了,怎的也沒幾滴眼淚,有些不像話了。”
老妪啞口無言。
範雲蘿大手一揮,将車辇收入大袖中,走向府邸大門,嚷嚷道:“我這就紮個草人去,戳死那個戴鬥笠的混蛋!”
老妪跟在身後,心思急轉。
城主這番言語,是在敲打自己?還是無心之語?
範雲蘿腳步不停,突然轉頭問道:“對了,那人叫甚名甚?”
老妪尴尬道:“對方好像沒有自報名号。”
範雲蘿停下身形,呆若木雞,蓦然雙袖揮動,雙腳亂跺,悲苦萬分道:“我最拿手的草人都紮不成了。”
老妪無可奈何。
城主府邸内的那座閨房,都堆放多少個小草人了,哪一次管用?
範雲蘿本就身材矮小,衣裙又大,行走府邸之間,其實挺像……會走路的一根蘿蔔。
寶鏡山深澗那邊,下定決心的陳平安用了不少法子,例如掏出一根書簡湖紫竹島的魚竿,瞅準水底一物後,不敢觀水過多,很快閉氣凝神,然後将魚鈎甩入水中,試圖從水底勾起幾副晶瑩白骨,或是鈎住那幾件散發出淡淡金光的殘破法器,然後拖拽出澗,隻是陳平安試了幾次,驚訝發現湖底景象,好似那海市蜃樓,幻影而已,次次提竿,空空如也。
陳平安還不信邪,又試了幾種法子,始終無法從水底取出任何一件東西。覺得可能是這座深澗孕育天地靈氣,形成了類似山水陣法的屏障,最後還撚出了一張黃色符紙的破障符,以此開道,迅猛丢入水中,再抛竿跟随那條小路闖入水底,隻是符箓在水運陰沉的水中燃燒極快,依舊無功而返。
陳平安蹲在水邊,有些心疼那張破障符。
楊崇玄躺在對岸雪白石崖上,笑道:“别說你這等花俏的取巧手段,曆史上多少地仙修士法寶盡出,甚至還有修士借用了一隻價值連城的飲水瓶,耗費靈氣,運轉神通,從此澗中汲水無數,飲水瓶中的水,都足夠淹沒一座王朝大城,可還是不曾從此澗取出任何一件東西,一筆買賣,虧慘了,知道原因嗎?”
陳平安笑道:“還望楊道友解惑。”
遊曆在外,喊人道友,最不會犯錯。
楊崇玄雙手疊放作枕頭,曬着太陽,眯眼望向天空,緩緩道:“許多山頭,喜歡讓花容月貌的女修以那鏡花水月的術法,作爲謀财手段,世間男子修士看那一碗水,水幕之中,風情萬種的仙子們一個個近在咫尺,似乎觸手可及,可真實距離是多遠?你這魚線,又能有多長,十萬八千裏有沒有?”
陳平安恍然道:“原來如此。看來是我想多了。”
楊崇玄說道:“世間異寶,除非是剛剛現世的那種,勉強能算見者有份,至于這寶鏡山,千百年來,已經給無數修士踏遍的老地方,沒點福緣,哪有那麽容易收入囊中,我在這邊待了這麽些年,不也一樣苦等而已,所以你不用覺得丢人現眼。當年我更可笑的法子都用上了,直接跳入深澗,想要探底,結果往下容易,歸路難走,遊了足足一個月,差點沒溺死在裏頭。”
陳平安由衷稱贊道:“楊道友好高的修爲。”
楊崇玄歎了口氣,“湊合吧。京觀城那位城主,據說入水探幽長達一年之久,一樣沒能找到那支開門見鏡的金钗。雖說這位城主是死物,占了天大的便宜,可我哪怕死而爲鬼,相信仍是支撐不到一年。”
陳平安好奇問道:“這山澗水,終究陰氣濃郁,到了鬼蜮谷以外,找到合适買家,說不定幾斤水,就能賣顆雪花錢,那位當年借用飲水瓶的修士,在瓶中儲藏了那麽多山澗水,爲何不是賺大了,而是虧慘了?”
楊崇玄笑道:“這水離了寶鏡山地界,就陰氣流散極快,除非是藏在咫尺物方寸物當中,不然一旦竊取山澗之水過多,到了外邊,如洪水決堤,當年那位上五境修士就是一着不慎,到了骸骨灘後,将那法寶品秩的飲水瓶從咫尺物當中取出,儲水過多的飲水瓶,扛不住那股陰氣沖擊,當場炸裂,所幸是在骸骨灘,離着搖曳河不遠,若是在别處,這家夥說不定還要被書院聖人追責。”
楊崇玄笑道:“十斤未經提煉水運的山澗水,在骸骨灘賣個一顆雪花錢不難,前提條件是你得有方寸物和咫尺物,再就是有一兩件類似飲水瓶的法器,品秩别太高,高了,容易壞事,太低,就太占地方。地仙之下,不敢來此取水,身爲地仙,又哪裏稀罕這幾顆雪花錢。”
陳平安便摘下養劍葫,放入山澗中,汲水滿葫。
自己終究是開辟了水府的半吊子練氣士,當初掏錢喝那搖曳河畔茶攤的陰沉茶,也有彌補水氣的考量,若是能夠裝上這一葫蘆山澗水,勉強不算白跑一趟寶鏡山。
不過離開鬼蜮谷之前,确實可以再跑一趟寶鏡山,傳說中的飲水瓶是不用奢望了,可以多備一些瓶瓶罐罐,裝個幾千斤山澗水,回頭到了骸骨灘,看能否與那茶攤掌櫃做筆生意,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。
那楊崇玄隻是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“朱紅色酒壺”,略微訝異,卻也不太上心。
“感謝道友之言。”
陳平安站起身,抱拳道:“既然寶鏡山與我注定無緣,楊道友,告辭。”
楊崇玄坐起身,似乎很意外,“這就走了?”
陳平安點點頭,戴好鬥笠。
楊崇玄躺回石崖,開始閉目養神,片刻之後,睜開眼睛,“還真走了?是該說你行事果決呢,還是沒有半點耐心?”
先前那人收放竹竿,分明用上了方寸物,沒有刻意遮掩。
就像他大大方方伸腳入水,其實也是示好的小動作。
在這北俱蘆洲,想要少打架,就要學會抖露些家底。
不然好多本事不大、脾氣不小的蝼蟻,你用腳尖碾死了對方,他們卻至死都還在那邊罵罵咧咧,噴你一口唾沫星子,死不悔改,殺人又不能當飯吃,這種事情遇得多了,“楊崇玄”就覺得愈發膩歪,實在無趣,這才逐漸轉了性子,變得愈發“與人爲善”,例如那頭西山老狐,生了那麽一張臭嘴,換成之前的自己,老狐死了沒有一百回也該有八十次了。
那個年輕遊俠離開寶鏡山後,楊崇玄也心情略好。
對方有句話,真是說到他的心坎裏去了。
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更何況當下是楊崇玄獲取機緣的關鍵時期。
他坐起身,眯起眼,死死盯住仿佛可以被一眼看穿的那座深澗。
這柄寶鏡,《放心集》上的猜測是錯的,根本不是什麽光明鏡,絕非什麽針對妖魅精怪的至寶照妖鏡,而是一把失傳已久的三山九侯境。
更是一件半仙兵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