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陳平安離開觀水街後,掌櫃坐回椅子閉眼片刻,起身關了鋪子,去往一處江畔。
紅燭鎮是龍泉郡附近的一處商貿樞紐重地,繡花、玉液和沖澹三江彙流之地,如今朝廷大興土木,處處塵土飛揚,十分喧嚣,不出意外的話,紅燭鎮不但被劃入了龍泉郡,而且很快就會升爲一個新縣的縣府所在,而龍泉郡也即将由郡升州,如今山上忙,山下的官場也忙,尤其是披雲山的存在,不知道多少山水神祇削尖了腦袋想要往這邊湊,需知山水神祇可不止是靠着一座祠廟一尊金身就能坐鎮山頭,從來都有自己交好的山上仙師、朝廷官員和江湖人士,以及由此不斷延伸出來的人脈枝蔓,所以說以當下披雲山和龍泉郡城作爲山上山下兩大中心的大骊新州,迅猛崛起,已是勢不可擋。
黑衣年輕人來到江畔後,使了個障眼法,走入水中後,在江水最“柔”的繡花江内,閑庭信步。
三條江水,水性迥異,繡花江之水,柔和綿長,靈氣最爲充沛,沖澹江激流湍急,水性最烈,與江水名字截然相反,玉液江河道最短,水性最無常,靈氣分布多寡懸殊,其中江神水府所在地,最爲風水寶地。别小看這一點,若真有一位欠缺修道結茅之地的金丹地仙,湊巧想要在三條江水當中揀選一處,自然會選擇擔任玉液江的供奉客卿,在山上,這就叫萬金難買小洞天。
繡花江是同僚轄境,除非是拜訪水府,不然照理說他這屬于越界,隻不過負責巡狩江河的水中精怪,見着了黑衣江神,不但不覺得奇怪,反而笑意盈盈,一個個上前套近乎,這倒不是這位新任沖澹江水神好說話,而是故意惡心人罷了,黑衣水神也不跟它們一般見識,沒怎麽惡臉相向,反正言語不多,隻說自己要去那座兩條支流交彙處的饅頭山,等到他離遠了又不至于太遠,那幫披挂甲胄、手持器械的精怪便立即一個個哄然大笑起來,言語無忌,多是譏諷這位昔年精怪的德不配位,靠着傍大腿歪路子,才僥幸登上神位,比起自家靠着生前、死後一樁樁功勳才坐穩位置的繡花江水神老爺,一條搖尾乞憐的鯉魚,算個什麽玩意兒。
黑衣水神來到那座位于江心孤島的土地廟,玉液江和繡花江的蝦兵蟹将,都不待見此處,岸上的郡縣城隍爺,更是不願搭理,饅頭山這個在一國山水譜牒上最不入流的土地爺,就是塊茅坑裏的石頭,又臭又硬。
小祠廟依舊香火凋零,朝不保夕,本地百姓都不愛這裏燒香,需要乘坐渡船才能登岸禮敬,太費勁,加上如今三江地界,神靈祠廟衆多,求誰不是求,再說了哪個品秩神位不比這小小土地公更高?
黑衣年輕人跨過門檻,一個五短身材的邋遢漢子坐在神台上,一個身穿朱衣的香火童子,正在那隻老舊的黃銅香爐裏鬼哭狼嚎,一屁股坐在香爐之中,雙手使勁拍打,滿身香灰,大聲訴苦,夾雜着幾句對自家主人不争氣不上進的埋怨。黑衣江神對此見怪不怪,一座土地祠廟能夠誕生香火小人,本就奇怪,這個朱衣童子膽大包天,從來沒有尊卑,沒事情還喜好出門四處逛蕩,給城隍廟那邊的同行欺負了,就回去把氣撒在主人頭上,口頭禅是下輩子一定要找個好香爐投胎,更是當地一怪。
明知道一位江水正神大駕光臨,那漢子仍是眼皮子都不搭一下。
倒是那個巴掌大小的朱衣童子,趕緊跳起身,雙手趴在香爐邊緣,大聲道:“江神老爺,今兒怎麽想起咱們兩可憐蟲來啦,坐坐坐,别客氣,就當是回自己家了,地兒小,香火差,連個果盤和一杯熱茶都沒有,真是怠慢江神老爺了,罪過罪過……
漢子一巴掌按下,将朱衣童子直接拍入香灰之中,省得它繼續聒噪煩人。
黑衣江神從大老遠的牆角那邊搬來一條破爛椅子,坐下後,瞥了眼香爐裏探頭探腦的小家夥,笑問道:“這麽大事,都沒跟相依爲命的小家夥說一聲?”
漢子面無表情道:“不是什麽都還沒定嘛,說個屁。”
黑衣江神掏出折扇,輕輕拍打椅把手,笑道:“那也是大喜事和小喜事的差别,你倒是沉得住氣。”
這漢子坐了好幾百年冷闆凳,從來升官無望,顯然是有理由的,不然怎麽都該混到一個縣城隍了,許多當年的舊識,如今混得都不差,也怪不得朱衣香火童子整天怨天尤人,沒事就趴在祠廟屋頂發呆,眼巴巴等着天上掉餡餅砸在頭上。漢子神色淡然來了一句:“這麽多年來,吃屎都沒一口熱乎的,老子都沒說什麽,還差這幾天?”
這種話,擱誰聽了會心裏舒服?
朱衣童子翻了個白眼,拉倒吧,喜事?喜事能落在自家老爺頭上?就這小破廟,接下來能保住土地祠的身份,它就該跑去把所有山神廟、江神廟和城隍廟,都敬香一遍了。它現在算是徹底死心了,隻要不用給人趕出祠廟,害它扛着那個香爐四處颠簸,就已經是天大的喜事。如今幾處城隍廟,私底下都在傳消息,說龍泉郡升州之後,上上下下,大小神祇,都要重新梳理一遍。這次它連磕頭的苦肉計都用上了,自家老爺仍是不肯挪窩,去參加那場北嶽大神舉辦的夜遊宴,這不最近都說饅頭山要完蛋了。害得它現在每天提心吊膽,恨不得跟自家老爺同歸于盡,然後下輩子争取都投個好胎。
黑衣江神無奈道:“别人不說,你不鳥他們也就罷了,可我們多少年的交情了,說是患難之交,不過分吧?我祠廟建成那天,你也不去?”
漢子說道:“我去了,你更念我的好?不還是那點屁大交情。登門祝賀總得有點表示吧,老子兜裏沒錢,做不來打腫臉充胖子的事。”
朱衣童子怒了,站起身,雙手叉腰,仰起頭瞪着自家老爺,“你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膽?怎麽跟江神老爺講話的?!不知好歹的憨貨,快給江神老爺道歉!”
漢子斜了它一眼。
朱衣童子泫然欲泣,轉過頭,望向黑衣江神,卯足勁才好不容易擠出幾滴眼淚,“江神老爺,你跟我家老爺是老熟人,懇請幫我勸勸他吧,再這麽下去,我連吃灰都吃不着了,我命苦啊……”
黑衣江神玩笑道:“又不是沒有城隍爺邀請你挪窩,去他們那邊的豪宅住着,香爐、匾額随你挑,多大的福氣。既然知道自己命苦,怎麽舍了好日子不過,要在這裏硬熬着,還熬不出頭。”
朱衣童子一拍掌使勁拍在胸口上,力道沒掌握好,結果把自己拍得噴了一嘴的香灰,咳嗽幾下後,朗聲道:“這就叫風骨!”
說完了大話,肚子開始咕咕叫,朱衣童子有些難爲情,就要爬出香爐,老子喝西北風去,不礙你們倆狐朋狗友的眼。
不曾想那漢子從袖子裏掏出一支山水香,雙指一搓,一粒火光亮起,當然是最劣質廉價的那種,然後随手丢入香爐,朱衣童子一個飛撲過去,埋怨了一句豬吃得都比這個好,但是趕緊坐在香灰堆裏,捧着那支香火,啃甘蔗似的,搖頭晃腦,滿臉幸福笑意。
黑衣江神哈哈大笑,打開折扇,清風陣陣,水霧彌漫,沁人心脾。
漢子猶豫了一下,正色道:“勞煩你跟魏檗和與你相熟的禮部郎中大人捎個話,如果不是州城隍,隻是什麽郡城隍,縣城隍,就别找我了,我就待在這裏。”
黑衣江神皺了皺眉頭,“真要如此?”
漢子撓撓頭,神色恍惚,望向祠廟外的江水滔滔!
黑衣江神打趣道:“你跟魏檗那麽熟,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,當年又有大恩于他和那個可憐女子,怎麽不自己跟他說去?”
漢子冷笑道:“不過是做了點不昧良心的事情,就算什麽恩德了?就一定要别人回報?那我跟那些一個個忙着升官發财添香火的家夥,有什麽兩樣?新城隍這樁事情,又不是我在求大骊,反正我把話放出去了,最終選誰不是選?選了我未必是好事,不選我,更不是壞事,我誰也不爲難。”
黑衣江神點點頭,“行吧,我隻幫你捎話。其餘的,你自求多福。成了還好說,不過我看懸乎,難。一旦不成,你少不了要被新的州城隍穿小鞋,可能都不需要他親自出手,到時候郡縣兩城隍就會一個比一個殷勤,有事沒事就敲打你。”
漢子一臉無所謂。
畢竟文武廟不用多說,必然供奉袁曹兩姓的老祖宗,其餘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,都已按部就班,龍須河,鐵符江。落魄山、風涼山。那麽依舊空懸的兩把城隍爺座椅,再加上升州之後的州城隍,這三位尚未浮出水面的新城隍爺,就成了僅剩可以商量、運作的三隻香饽饽。袁曹兩姓,對于這三個人選,勢在必得,必然要占據之一,隻是在争州郡縣的某個前綴而已,無人敢搶。畢竟三支大骊南征鐵騎大軍中的兩大主将,曹枰,蘇高山,一個是曹氏子弟,一個是袁氏在軍隊當中的話事人,袁氏對于邊軍寒族出身的蘇高山有大恩,不止一次,而且蘇高山至今對那位袁氏小姐,戀戀不忘,所以被大骊官場稱爲袁氏的半個女婿。
這其中就要涉及到複雜的官場脈絡,需要一衆地方神祇去各顯神通。
一直光顧着“啃甘蔗”填肚子的朱衣童子擡起頭,迷迷糊糊問道:“你們剛才在說啥?”
漢子沒好氣道:“在尋思着你爹娘是誰。”
江水正神開始說起先前的書鋪客人,說了自己的猜測。
漢子臉色凝重。
朱衣童子肚子一飽,心情大好,打了個飽嗝,笑呵呵道:“你還真别說,我剛認識了個龍泉郡的朋友,我前不久不是跑去紅燭鎮那邊耍嘛,走得稍微遠了點,在棋墩山那邊,遇見了一大一小兩個姑娘,說是在那兒等人,一個長得真是俊,一個長得……好吧,我也不因爲與她關系親近,就說昧良心的話,确實不那麽俊了,可我還是跟她關系更好些,賊投緣,她非要問我哪裏有最大的馬蜂窩,好嘛,這個我熟悉啊,就帶着她們去了,井口那麽大一個馬蜂窩,都快成精了的,結果你們猜怎麽着,兩小姑娘給一大窩子馬蜂追着攆,都給叮成了兩隻大豬頭,笑死個人,當然了,當時我是很痛心的,抹了好些眼淚來着,她們也講義氣,非但不怪我帶路,還邀請我去一個叫啥落魄山的地兒做客,跟我關系好的那個小黑炭,特仗義,特威風,說她是她師父的開山大弟子,隻要我到了落魄山,好吃好喝好玩着呢。”
漢子一下子就抓住重點,皺眉問道:“就你這點膽子,敢見生人?!”
朱衣童子悻悻然道:“我當時躲在地底下呢,是給那個小黑炭一竹竿子打出來的,說再敢鬼鬼祟祟,她就要用仙家術法打死我了,事後我才知道上了當,她隻是瞧見我,可沒那本事将我揪出去,唉,也好,不打不相識。你們是不知道,這個瞧着像是個黑炭丫頭的小姑娘,見聞廣博,身份尊貴,天賦異禀,家纏萬貫,江湖豪氣……”
朱衣童子一臉崇敬仰慕,猛然間想起一事,蹲在香灰堆裏,使勁抛出一顆市井銅錢,“瞧見沒,這是她送我的帶路犒勞,出手闊綽不闊綽?你們有這樣的朋友嗎?”
漢子譏笑道:“是小暑錢還是谷雨錢?你拿近些,我好看清楚。”
朱衣童子重新藏好那顆銅錢,白眼道:“她說了,作爲一個一年到頭跟神仙錢打交道的山上人,送那些神仙錢太俗氣,我覺得就是這個理兒!”
黑衣江神搖晃折扇,微笑道:“是很有道理。”
漢子懶得理睬這個腦子拎不清的小東西。
夜幕中。
鐵符江畔。
青衫劍客一人獨行。
在昔年的骊珠小洞天,如今的骊珠福地,聖人阮邛訂立的規矩,一直很管用。
野曠天低樹,江清月近人。
臨近那座江神祠廟。
一位懷抱金穗長劍的女子出現在道路上,看過了來者的背負長劍,她眼神炙熱,問道:“陳平安,我能否以劍客身份,與你切磋一場?”
陳平安看了一眼她,當年那位宮中娘娘身份的捧劍侍女,如今大骊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之一,然後說了一句話。
“我怕打死你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