動靜太大,來勢洶洶,關鍵是對方這副架勢,可不像是來朦胧山叙舊的道上朋友。
尴尬的是,朦胧山似乎真沒有如此劍仙風采的朋友。
朦胧山毫不猶豫就開啓了護身陣法,以祖師堂作爲大陣樞紐,本就大雨磅礴的黑幕景象,又有白霧從山腳四周升騰彌漫,籠罩住山頭,由内往外,山上視野反而清晰如白晝,由外向内,尋常的山野樵夫獵戶,看待朦胧山,就是白茫茫一片,不見輪廓。
不但如此,有數縷長達十數丈的白光,從山巅祖師堂向外掠出,在山霧雨幕當中穿梭不定。
嚴陣以待。
許多朦胧山掌權修士都已離開各自府邸,前往祖師堂碰頭,内心深處,自然希冀着那位氣勢如虹的禦劍仙人,是友非敵。
朦胧山,掌門修士呂雲岱,嫡子呂聽蕉,在彩衣國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,一個靠修爲,一個靠老爹。
父子身邊,聚攏着數十位朦胧山享譽一國的老修士、祖師堂嫡傳弟子和客卿供奉,大多心情沉重。
衆人隻能眼睜睜看着那一條金色長線,越來越往朦胧山靠近。
總不能出去跟人打招呼?
天底下既是最窮也是最富的劍修,作爲山上四大難纏鬼之一,而且位居榜首,就難纏在殺力大,出劍快不說,還跑得快,不過需要明白一件事,這種跑得快,絕大多數是殺人之後。
若說以往,朦胧山興許畏懼依舊,卻還不至于這般如喪考妣,實在是形勢不饒人,山下廟堂和沙場的脊梁骨給打斷了,山上修士的膽子,差不多也都給敲碎了個稀巴爛。鄰近山頭的抱團禦敵,與山水神祇的呼應馳援,或是擅自動用山下兵馬的鼓吹造勢,都成了過眼雲煙,再也做不得了。
畢竟如今變了天。
許多千百年來雷打不動的仙家規矩,突然就不管用了。
由于如今時不時就要跟大骊本土修士打交道,彩衣國十數國的山上洞府,才發現自己的境界和勢力,簡直都是紙糊的。
大骊鐵騎那麽一南下,可是戳破了許多的繡花枕頭。
如今山上山下,幾乎人人皆是驚弓之鳥。
沙場上,彩衣國先前所謂的兵馬戰力冠絕一洲中部諸國,古榆國的重甲步卒,松溪國的輕騎如風,梳水國的擅長山地戰事,在真正面對大骊鐵騎後,要麽一兵未動,要麽不堪一擊,事後聯系更南邊石毫國、梅釉國等朱熒王朝藩屬國的死戰不退,大多給蘇高山、曹枰兩支大骊鐵騎帶來不小的麻煩,反觀彩衣國在内十數國,邊軍疲軟不堪,便成了一個個天大的笑話,據說梳水國還有一位原本功勳卓著的成名武将,慘敗後,說是他的兵法其實全部學自大骊藩王宋長鏡,奈何學藝不精,這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夠面見一回宋長鏡,向這位大骊軍神虛心請教兵法精髓,于是便有了一樁認祖歸宗的“美談”。
隻是大哥莫笑二哥,彩衣國也好不到哪裏去,号稱甲兵最盛的彩衣國在這場戰事中,一仗沒打不說,此外彩衣國皇室一直喜歡對外宣稱,有金丹地仙坐鎮京城,經常散布些雲裏霧裏的消息,藏藏掖掖,讓人吃不準真假,所以以往彩衣國修士素來希望居高臨下看待其餘十數國山頭。
隻是當大骊鐵騎兵鋒所至,古榆國好歹象征性在邊境,調動萬餘邊軍,作爲一股精銳野戰實力,與一支大骊鐵騎硬碰硬打了一架,當然結果毫無懸念,大骊鐵騎的一根手指頭,都比古榆國的大腿還要粗,古榆國爲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,彩衣國見機不妙,竟是比古榆國還要更早投誠,大骊使節尚未入境,就派遣禮部尚書爲首的使者車隊,主動找到大骊鐵騎,自願成爲宋氏藩屬。這不算什麽,大骊随之檢索各國各山的諸多譜牒,世人才發現古榆國竟然水頗深,隐匿着一位朱熒王朝的龍門境劍修,給一撥大骊武秘書郎聯手絞殺,厮殺得蕩氣回腸,反倒是彩衣國,如果不是呂雲岱破境跻身了龍門境,稍稍挽回顔面,不然觀海境就已是一國仙師的領頭羊,除了古榆國朝野上下,瞧不起軟蛋彩衣國,隔壁梳水國的山上修士和江湖豪傑,也差點沒笑掉大牙。
呂雲岱是一位身穿華服的高冠老人,賣相極佳。
呂聽蕉則是一位眼眶微微凹陷的俊俏公子,皮囊不錯,加上佛靠金妝人靠衣裝,身穿一襲上品靈器的雪白法袍,名爲“蘆花”,而立之年,瞧着卻是弱冠之齡,不管是靠神仙錢砸出來的境界,還是靠資質天賦,好歹明面上也是位五境修士,加上喜好遊曆山水,經常與彩衣國權貴子弟呼朋喚友,所以在彩衣國,不算差了,所以在世俗王朝,确實夠得上年輕有爲、風流倜傥這兩個說法。
但是在真正的修道之人眼中,尤其是彩衣國屈指可數的中五境神仙、五嶽神祇看來,這個呂聽蕉,自然不算什麽,問道之心不堅,喜好漁色,将大把光陰揮霍在山下的脂粉堆裏,不成事,呂雲岱以後若是真想要将朦胧山全盤交到兒子手中,說不定就會是一場内讧。
不過近些年有個小道消息,悄悄流傳,說是朦胧山之所以順利傍上大骊宋氏一位實權武将,有望成爲下任彩衣國國師,是呂聽蕉幫着父親呂雲岱牽線搭橋,若是屬實,那可就是真人不露相了。
一位垂垂老矣、手持拐杖的老修士輕聲問道:“掌門,恕老朽老眼昏花,瞧不出來者的真實境界,可是……傳說中的地仙?”
呂雲岱神色坦然,笑着反道:“地仙劍修?”
老修士似乎覺得自己太吓唬自己,既有陣法庇護,更在自家祖師堂大門口,不該如此亂了分寸,悻悻然道:“那也太驚世駭俗了,想必不會如此。”
一位腰懸古劍的貌美婦人冷笑道:“便是中五境的過路劍修又如何,還敢硬闖朦胧山陣法不成?真當我們朦胧山是軟柿子,任人拿捏?!”
呂聽蕉瞥了眼婦人高聳如山巒的胸脯,眯了眯眼,很快收回視線。這位女子供奉境界其實不算太高,洞府境,但是身爲修道之人,卻精通江湖劍師的馭劍術,她曾經有過一樁壯舉,以妙至巅峰的馭劍術,僞裝洞府境劍修,吓跑過一位梳水國觀海境大修士。實在是她太過脾氣火爆,不解風情,白瞎了一副好身段。呂聽蕉惋惜不已,不然自己當年便不會知難而退,怎麽都該再花費些心思。不過彩衣國形勢大定後,父子談心,父親私底下答應過自己,隻要跻身了洞府境,父親可以親自做媒,到時候呂聽蕉便可以與她有道侶之實,而無道侶之名。說白了,就是山上的納妾。
一位天賦不錯的年輕嫡傳修士輕聲問道:“那些眼高于頂的大骊修士,就不管管?”
雖然今晚跻身此列,能夠站在此處,但輩分低,所以位置就比較靠後,他正是那位佩劍洞府境婦人的高徒,背了一把祖師堂贈劍,因爲他是劍修,隻是如今才三境,幾乎耗盡師父積蓄、竭力溫養的那把本命飛劍,才有個劍胚子,如今尚且孱弱,所以眼見着那位劍仙裹挾風雷氣勢而來的風采,年輕修士既向往,又嫉妒,恨不得那人一頭撞入朦胧山護山大陣,給飛劍當場絞殺,說不定劍仙腳下那把長劍,就成了他的私人物件,畢竟朦胧山劍修才他一人而已,不賞給他,難道留在祖師堂吃香灰不成?
天幕盡頭的那條金線,越來越清晰可見。
對方禦劍破空,雷聲滾滾,聲勢實在太大,以至于牽連震動了朦胧山的山水靈氣,那六把護陣飛劍竟是有些微微顫抖,原本按照天上星鬥運行的嚴密軌迹,竟是開始絮亂起來。
呂雲岱輕聲道:“若是願意止步在陣法之外,就還好,多半不是尋仇來了。”
衆人點頭附和。
那個手持拐杖的老朽修士,盡量睜大眼睛遠眺,想要分辨出對方的大緻修爲,才好看菜下碟不是?隻是不曾想那道劍光,極其紮眼,讓堂堂觀海境修士都要感到雙眼酸疼不已,老修士竟是差點直接流出眼淚,一下子吓得老修士趕緊轉頭,可千萬别給那劍仙誤認爲是挑釁,到時候挑了自己當殺雞儆猴的對象,死得冤枉,便趕緊換成雙手拄着龍頭紅木拐杖,彎下腰,低頭喃喃道:“世間豈會有此淩厲劍光,數十裏之外,便是如此光彩奪目的氣象,必是一件仙家法寶無疑了啊,幫主,不然咱們開門迎客吧,免得畫蛇添足,本是一位過路的劍仙,結果咱們朦胧山湊巧開啓陣法,于是視爲挑釁,人家一劍就落下來……”
越活越膽小的老修士,絮絮叨叨,嗓音細若蚊蠅,耳力差一點的,根本聽不見。
呂雲岱身爲龍門境修士,一國修士的領袖人物,當然将自家師叔那番試圖兩邊讨好的言辭,清晰入耳,笑道:“洪師叔,對方就是沖着咱們朦胧山來的,這一點毋庸置疑。”
那位洪師叔尚且無法直視那道金色劍光,更别提少山主呂聽蕉、洞府境婦人和她的得意高徒一行人。
最後也就隻剩下呂雲岱能夠凝望劍光。
呂雲岱既像是提醒衆人,更像是自言自語道:“來了。”
那道映照得天地雨幕如白晝的璀璨劍光,越是臨近朦胧山,就越是風馳電掣,禦劍而來的那位不知名劍仙,顯然不将一座護山陣法放在眼中,沒有半點凝滞和猶豫,劍光驟然間愈發大放光明,這一刻,就連呂雲岱都不得不眯起眼,避開那抹炸裂開來的絢爛劍光。
一劍就破開了朦胧山攻守兼備的護山陣法,刀切豆腐一般,筆直一線,撞向山巅祖師堂。
那六把爲朦胧山立下汗馬功勞的的護山飛劍,竟是根本來不及攔阻,而且好似先天畏懼劍仙腳下長劍,晃晃悠悠,搖搖欲墜。
最可怕之處,在于禦劍破開陣法之後,那條從天際蔓延到朦胧山的金色長線,依舊沒有就此消逝。
這份劍氣之長,劍意之盛,簡直駭人聽聞。
風雨被一人一劍裹挾而至,山巅罡風大作,靈氣如沸,使得龍門境老神仙呂雲岱之外的所有朦胧山衆人,大多魂魄不穩,呼吸不暢,一些境界不足的修士更是踉跄後退,尤其是那位仗着劍修資質才站在祖師堂外的年輕人,如果不是被師父偷偷扯住袖子,恐怕都要摔倒在地。
這個時候,朦胧山才得以看清楚那位不速之客的尊榮,一襲青衫,身材修長,年紀輕輕。
隻見那人飄然落地,腳下長劍随之掠入背後劍鞘,一氣呵成,行雲流水。
陳平安雙手籠袖,緩緩前行,瞥了眼還算鎮定的呂雲岱,以及眼神遊移的白衣呂聽蕉,微笑道:“今兒拜訪你們朦胧山,就是告訴你們一件事,我是你們彩衣國胭脂郡趙鸾的護道人,懂了嗎?”
手拄拐杖的洪姓老修士深居簡出,早已認命,交出所有權柄,不過是仗着一個掌門師叔的身份,老老實實安享晚年,根本不理俗事,這會兒趕緊點頭,管他娘的懂不懂,我先假裝懂了再說。
精通劍師馭劍術的洞府境婦人,口幹舌燥,明顯已經生出怯意,先前那份“一個外鄉人能奈我何”的底氣和氣魄,此刻蕩然無存。
她身後那位與訪客“同爲劍修”的得意弟子,更是連正視敵人的勇氣都沒有。
呂雲岱眯起眼,心中有些疑惑,臉上依舊帶着笑意,“劍仙前輩此話怎講?”
雙方相距不過二十步。
陳平安笑道:“你們朦胧山倒也有趣,不懂的裝懂,懂了的裝不懂。沒關系……”
略作停頓,陳平安視線越過衆人,“這就是你們的祖師堂吧?”
呂雲岱内心猶在權衡,卻是勃然大怒的臉色,“這位前輩,真要蠻不講理,什麽都沒有說清楚,就想着以勢壓人?”
陳平安微微轉頭,呂雲岱這副嘴臉,實在騙不了人,陳平安很熟悉,色厲内荏是假,先占據道德大義是真,呂雲岱真正想說卻不用說出口的話語,其實是如今的彩衣國山上,歸大骊管轄,要自己好好掂量一番,如今大半個寶瓶洲都是大骊宋氏版圖,任你是“劍修”又能嚣張幾時。
陳平安便以大骊官話對呂雲岱說道:“我是大骊人氏,所以你們的靠山,如果不幸剛好是大骊鐵騎的話,可就未必管用了。當然,信不信随你們,而且我跟大骊朝廷的關系,其實比較一般。”
呂聽蕉心中罵娘。
你這虛虛假假的言語,就自家朦胧山上那一大幫子牆頭草,還能有個屁的同仇敵忾,衆志成城。
他呂聽蕉在修行一事上,确實廢物,外界傳言,半點不假,其實父親對此也無可奈何。但他的志向,本就不在山上證道長生,太遙不可及了,可退而求其次,當個不用親自打打殺殺的掌門山主,呂聽蕉自認綽綽有餘。
陳平安接下來的言語,很開門見山,事實上準确說來是推門而入,見着了朦胧山,“我作爲趙鸾的護道人,這趟拜訪朦胧山,不與你們廢話,隻問你們父子,以後還要不要一個觊觎趙鸾的修道資質,一個貪圖小姑娘的美色。你們隻需要說,是,或者不是。”
呂雲岱沉下臉。
他這輩子最煩這種直截了當的行事作風。
呂聽蕉正要說話回旋一二,盡量爲朦胧山扳回一點道理和顔面。
不料那個青衫劍客已經笑道:“最後一次提醒你們,你們那些油滑措辭和所謂的道理,什麽不過是你呂雲岱笃定趙鸾是修道的良才美玉,朦胧山必然以禮相待,傾心栽培,絕無非分之想,若是她實在不願意上山,也不會強求,更不會拿吳碩文的親人要挾,而且退一步說,窈窕淑女君子好逑,呂聽蕉如今反正對趙鸾并無任何實質冒犯,如何能夠定罪,又有大骊規定山上不可擅自啓釁,不然就會被追責,這些烏煙瘴氣的,我都懂。你們很空閑,可以耗着,我很忙。所以我現在,就隻問你們先前那個問題,回答我是,或者不是。”
陳平安從袖子裏伸出手,揉了揉臉頰,自嘲道:“不行,這個打架愛唠叨的習慣不能有,不然跟馬苦玄當年有什麽兩樣。”
陳平安靜等片刻。
點點頭,陳平安說道:“那我明白了。”
陳平安伸出手。
背後鞘内劍仙铿锵出鞘,被握在手中。
輕描淡寫向前揮出一劍。
出手随意,手中那把劍仙蘊含的劍氣,可不随随便便。
朦胧山祖師堂一分爲二。
不過總算沒有全然倒塌。
厮殺經驗老道一點的,都沒敢轉頭。
隻有像三境年輕劍修這樣的山上雛兒,才會動作略顯僵硬地轉過頭去,去看那一劍的結果。
陳平安擡臂繞後,收劍入鞘。
就在此時,呂雲岱似乎察覺到什麽端倪,想要涉險确定一二,所以一隻手掌在大袖内微動。
朦胧山山巅轟然一震,卻不是建築恢弘的祖師堂那邊出了狀況,而是那位青衫劍仙的原地,大地碎裂,但是已經不見了人影。
在呂雲岱想要有所動作的一瞬間,陳平安另外一隻藏在袖中的手,早已撚出方寸符。
二十步距離。
你們朦胧山修士,個個挺豪氣啊,就這麽大搖大擺,跟一個天天與遠遊境宗師幾乎算是換命厮殺的純粹武夫,靠這麽近?
龍門境修士的體魄,就這麽堅不可摧嗎?
砰然一聲巨響過後。
陳平安已經站在了呂雲岱先前位置附近,而這位朦胧山掌門、彩衣國仙師領袖,已經如斷線風筝倒飛出去,七竅流血,摔在數十丈外。
陳平安視線所及,連同洪姓老修士和呂聽蕉在内,全都開始後退。
陳平安一拍養劍葫,早已躍躍欲試的飛劍初一十五,先後掠出,兩縷流螢劃破長空,分别釘入呂雲岱的雙掌,響起一陣哀嚎。
在陳平安看來,想必是這位龍門境修士在彩衣國順風順水慣了,太久沒有吃過苦頭,才如此經不住這類小傷的疼痛。
所以才會跟裴錢差不多?
陳平安望向呂聽蕉,問道:“你也是正主之一,所以你來說說看。”
呂聽蕉惶恐不安道:“既然劍仙前輩是那趙鸾的護道人,我們朦胧山修士,無論是誰,以後隻要見着了趙鸾,就一定繞道而行!”
陳平安笑道:“你現在肯定口服心不服,想着還有殺手锏沒拿出來,沒事,我會在彩衣國胭脂郡等你們幾天,要麽來人,要麽來信,總歸給我個有誠意的答複,不然又得我回一趟朦胧山。”
陳平安瞥了眼那座還能修補的祖師堂,眼神深沉,以至于背後劍仙劍,竟是在鞘内歡快顫鳴,如兩聲龍鳴相呼應,不斷有金色光彩溢出劍鞘,劍氣如細水流淌,這一幕,古怪至極,自然也就更加震懾人心。
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,穩了穩心神,緩緩說道:“别耽誤我修行!”
陳平安轉過身去,一步跨出,身形如一縷青煙掠出了山巅,一個下墜,劍仙出鞘,然後驟然拔高,直沖雲霄。
朦胧山修士眼中,那位劍仙不知使了何種手段,一把把護山陣法的攻伐飛劍,七零八落,狼狽至極。
這位一劍破開朦胧山陣法的陌生青衫客,禦劍而來,禦劍而返。
劍仙已去,猶有絲絲縷縷的刺骨劍氣,萦繞在祖師堂外的山巅四周。
三境劍修的那位年輕俊彥,一屁股坐在地上,大汗淋漓。
洞府境婦人趕緊将他攙扶起來,她亦是滿臉尚未褪去的倉皇神色,但依然安慰這位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,壓低嗓音道:“别傷了劍心,千萬别亂了心神,趕緊安撫那把本命飛劍,不然以後大道之上,你會磕磕碰碰的……但是如果能夠壓得下來那份慌張和震顫,反而是好事,師父雖非劍修,但是聽說劍修降服心魔,本就是一種砥砺本命飛劍的手段,自古就有于心湖之畔磨劍的說法……”
弟子眼神恍惚,好在給師父點醒,這才沒有渾渾噩噩,連溫養飛劍的本命竅**異象都不去管,年輕劍修趕緊以朦胧山祖師堂嫡傳口訣,心中默念,運轉靈氣,盡量平穩心境。
這對師徒已經無人在意。
因爲所有人都圍攏在了掌門呂雲岱那邊,呂雲岱臉色慘淡如金箔,但是并未如何傷及根本,悉心調養幾年便可恢複巅峰,這才是不幸中的萬幸,若是剛剛跻身龍門境,就給打得跌回觀海境,再加上祖師堂被一劈爲二,意味着的那份無形命理氣數,那朦胧山就真要驚吓得肝膽欲裂了。
呂雲岱揮手道:“你們都先回去,關于今日風波,我們明天在祖師堂……在我霧霭府上議事。”
衆人紛紛退去,各懷心思。
呂聽蕉陪着父親一起走向祖師堂,護山陣法還要有人去關閉,不然每一炷香就要耗費一顆小暑錢。
道路上,有一條一指寬的線,一直蔓延出去,然後就将眼前這座朦胧山祖師堂給一分爲二了。
呂雲岱在祖師堂大門外停步,問道:“你看出什麽了嗎?”
呂聽蕉搖搖頭。
呂雲岱語氣平淡,“那麽重的劍氣,随手一劍,竟有如此齊整的劍痕,是怎麽做到的?一般而言,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仙無疑了,但是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,事實證明,此人确實不是什麽金丹劍仙,而是一位……很不講不通常理的修行之人,身手是位武學宗師,氣勢卻是劍修,具體根腳,目前還不好說,但是對付我們一座隻在彩衣國作威作福的朦胧山,很夠了。聽蕉,既然與大骊那位馬将軍的關系,早年是你成功拉攏而來,所以現在你有兩個選擇。”
呂聽蕉苦笑道:“請爹明言。”
呂雲岱捂住心口,咳嗽不斷,擺擺手,示意兒子不用擔心,緩緩道:“其實都是賭博,一,賭最好的結果,那個靠山是大骊上柱國姓氏之一的馬将軍,願意收了錢就肯辦事,爲我們朦胧山出頭,按照我們的那套說法,雷厲風行,以規矩二字,迅速打殺了那個年輕人,到時候再死一個吳碩文算什麽,趙鸾便是你的女人了,我們朦胧山也會多出一位有望金丹地仙的晚輩。如果是這麽做,你現在就跟姓洪的下山去找馬将軍。二,賭最壞的結果,惹上了不該招惹、也惹不起的硬釘子,咱們就認栽,火速派人去往胭脂郡,給對方服個軟認個錯,該掏錢就掏錢,不要有任何猶豫,首鼠兩端,猶豫不決,才是最大的忌諱。”
呂聽蕉神色苦澀,“涉及到門派存亡,以及我們呂氏祖師堂的香火,爹,是不是由你來拿主意?”
呂雲岱搖頭道:“我如今看不清形勢了,就像當初你被我拒絕,隻能背着朦胧山,隻靠自己去押注大骊武将,結果如何,整座朦胧山都錯了,唯獨你是對的,我覺得現在的大亂之世,不再是誰的境界高,說話就一定管用。所以爹願意再相信一次你的直覺。賭輸全輸,賭大赢大。輸了,香火斷絕,赢了,你才算與馬将軍成爲真正的朋友,至于以前,不過是你借勢、他施舍而已,說不定以後,你還可以借機攀附上那個上柱國姓氏。”
呂聽蕉輕聲道:“如果那人真是大骊人氏?”
呂雲岱嗤笑道:“自己人又如何?咱們那洪師叔,對朦胧山和我馬家就忠心耿耿了?他們大骊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,就和和氣氣了?那位馬将軍在軍中就沒有不順眼的競争對手了?殺一個不守規矩的‘劍仙’,以此立威,他馬将軍就算在彩衣國站穩了,并且從幾位品秩相當的數位‘監國’袍澤當中,脫穎而出,不一樣是賭!”
呂聽蕉試探性問道:“聽父親的口氣,是傾向于第一種選擇?”
呂雲岱歎了口氣,自己這個兒子,除了資質平平、修道無望之外,再一個缺點就是心眼太多,太聰明,更多時候當然是好事,可在某些時刻就難說了,可以銳意進取,也可以審時度勢,但是人一聰明,往往就怕死,很怕擔責任。呂雲岱當初爲何要憋着一口氣,拼了性命也要破境跻身龍門境,就是擔心以後呂聽蕉無法服衆,呂氏一脈,在朦胧山大權旁落,例如那個擁有劍修弟子的婦人,或者是突然哪天對權位又有了興趣的洪師叔,當下許多新進的供奉客卿,好些可都不是省油的燈,不然此次出現在祖師堂外的人數,應該多出七八人才對。
呂雲岱突然吐出一口淤血,瞧着吓人,其實算是好事。
心胸仿佛随之開闊幾分,體内氣機也不至于那般凝滞不靈。
呂雲岱蓦然間瞪大眼睛,一掠至山崖畔,凝神望去,隻見一把袖珍飛劍懸停在崖下不遠處,一張符箓堪堪燃燒殆盡。
呂雲岱一跺腳,終于開始手忙腳亂,極有可能是一張子母回音符!即便不是,世間符箓千百種,多半是類似功效的符紙了。
那厮真真用心險惡!
果不其然,山水陣法之外的雨幕中,劍光破陣又至。
那個剛剛走回自家府邸大門的拐杖老人,站在原地,一動不動,以表敬意。
洞府境婦人好不容易讓弟子心神穩固,結果當那雷鳴與劍光重返朦胧山後,發現年輕弟子已經呼吸大亂,臉色比挨了一拳兩飛劍的掌門還要難看。
佩劍婦人一咬牙,按住佩劍,掠回山巅,想着與那人拼了!
若是這位弟子壞了大道根本,從此劍心蒙塵,再無前程可言,她難道以後還真要給那呂聽蕉當暖床小妾?!
朦胧山之頂。
青衫年輕人,再次落在山巅後,一拍養劍葫後,偷偷藏匿于山崖外的飛劍初一掠回葫蘆中。
這一次長劍根本就懶得回鞘了,緩緩擡升位置,最終懸停在陳平安身側,剛要可以輕松伸手握住,劍尖直指祖師堂之前的呂雲岱。
陳平安微笑道:“馬将軍是吧?不與我與你們父子一同前往拜訪?”
雙袖鼓蕩不已,言語說得和顔悅色,可是氣勢一點不輕巧,尤其是那把劍尖,竟有金色劍氣凝聚出一顆水珠,滴在地上,迅速擴散,光暈耀眼。
沒來由記起先前那句“不要耽誤我修行”,呂聽蕉腿一軟。
呂雲岱雙手抱拳,作揖到底,“劍仙前輩,我們認輸,心悅誠服!前輩若是不信,我呂雲岱可以去祖師堂,以三滴心頭血,點燃三炷香,以列祖列宗的名義對天發毒誓。”
陳平安沉默片刻,終于開口,“那也得有座祖師堂,才能燒香不是?”
呂雲岱自從跻身中五境以來,第一次如此感到恐懼。
祖師堂可從來不是什麽可有可無的存在,是所有山上仙家洞府的半條命!
呂聽蕉更是神色變幻不定,想要破解當下這個死局。
陳平安突然死死盯住呂雲岱,問道:“呂聽蕉的一條命,跟朦胧山祖師堂的存亡,你選哪個?”
呂聽蕉心焦如焚,跪在地上,滿臉淚水,求饒道:“爹,這是惡毒的離間計!不要輕易聽信啊……”
呂雲岱與陳平安對視一眼,不去看兒子,緩緩擡起手。
動作如此明顯,自然不會是什麽破罐子破摔的舉措,好跟那位劍仙撕破臉皮。
呂聽蕉心頭巨震,一個翻滾,向後瘋狂掠去,竭力逃命,身上那件蘆花法袍幫了不小的忙,速度之快,不輸一位觀海境修士。
哪怕逃出生天的機會極小,可呂聽蕉總不能束手待斃,而且還是在祖師堂外,給父親活活打死。
父親的枭雄心性,他這個當兒子豈會不知,真的會通過殺他,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,最不濟也要以此渡過眼前難關。
再者,呂聽蕉心存一絲僥幸,隻要逃出了那位劍仙的視野,那麽他父親呂雲岱就有可能失去出手的機會了,到時候就輪到心狠手辣的父親,去面對一位劍仙的秋後算賬。
陳平安瞥了眼已經被呂雲岱遠遠鎖定氣機的呂聽蕉,面無表情道:“呂雲岱,去祖師堂燒香吧,此事就此揭過。修道之人,還是要講一講陰德福報的,在事更在心。”
呂雲岱趕緊縮手,轉過身,大踏步走向祖師堂,忍下心中悲苦,撤去了山水陣法,面對那些靈牌和挂像,滴出三點心頭血,默默點燃三炷秘制神香,以傳聞能夠上窮碧落下黃泉的仙家秘術,按約行事,祭奠先祖,手持清香,朗聲發下毒誓。
當那個洞府境婦人來到山巅。
剛好耳畔是那朦胧山祖師堂的發誓。
她眼中,則是看到那位頭别玉簪、腰别葫蘆的青衫劍仙,山雨陣陣,吹拂得年輕人發絲與衣袖飄搖不已。
那人向後倒掠而去,輕輕踩在如影随形的腳下劍仙之上,一抹金光,在朦胧山的上空劃出一個大圈,往南而去。
如那遠古仙人執筆在人間畫了一個大圈。
不光是這位心神搖曳的婦人,幾乎所有朦胧山修士,心中都有一個類似念頭,激蕩不已。
劍仙之姿,無以複加。
可是在遠方,一人一劍迅猛破開整座雨幕和厚重雲海,驟然間天地光明,大日高懸。
陳平安從站姿變成一個微微懸空的奇怪坐姿,與劍仙也有氣機牽引,故而能夠坐穩,但絕不是劍修禦劍的那種心意相通,那種傳說中劍仙仿佛“勾連洞天”的境界。
是撼山譜上的一個新拳樁,坐樁,名爲屍坐。
因爲拳譜上記載,上古神靈盤踞天庭如屍坐。
陳平安能夠“禦劍”遠遊,其實不過是站在劍仙之上而已,要飽受罡風吹拂之苦,除了體魄異常堅韌之外,也要歸功這個不動如山的坐樁。
崔誠曾說拳樁是死的,不算高明,就看練拳之人的心境,能不能生出氣魄來,養出氣勢來,一個普普通通的入門拳樁,也可直通武道盡頭。
大日照耀之下。
青衫劍客坐在那把劍仙之上,人與劍,劍與心,清澈光明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