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安試探性問道:“阮姑娘?”
魏檗微笑點頭。
陳平安問道:“這也需要你來提醒?以阮姑娘的脾氣,隻要登山了,肯定要來竹樓這邊。”
魏檗一臉好心被當作驢肝肺的受傷表情。
陳平安氣笑道:“我不過是與阮姑娘見一面,雖是夜晚,可衆目睽睽之下,你們又沒有什麽熱鬧可看,你這位北嶽正神,已經空閑到這個份上了嗎?”
魏檗一身正氣凜然,指了指山門,再點了點陳平安,“如今我北嶽轄境,分出了内院外院,内院裏邊最大的兩個地主碰頭,我能不上點心?”
陳平安不再理會魏檗,起身去迎接阮秀。
既然知道了她登山拜訪,身爲落魄山的山主,還是要拿出些待客的禮數。
魏檗沒有随行,留在原地,自言自語道:“真沒有點什麽?這家夥瞧着很光風霁月啊。”
一聽說是那位對自己特别和氣溫婉的青衣姐姐造訪,裴錢比誰都開心,蹦跳起來,腳底抹油,飛奔而走,結果一頭撞入一道漣漪陣陣的山霧水簾當中,一個踉跄,發現自己又站在了石桌旁邊,裴錢左看右看,發現四周泛起一些微妙的漣漪,倏忽變化不定,此起彼伏,她惱火道:“魏先生,你一個山嶽神靈,用鬼打牆這種卑劣的小把戲,不害臊嗎?”
魏檗無奈道:“你摻和什麽?打個比方,你師父困了,想要睡覺,你提個大燈籠在屋子裏邊逛蕩,合适嗎?”
裴錢雙臂環胸,伸出兩根手指揉着下巴,陷入沉思,片刻後,認真問道:“還沒有明媒正娶,八擡大轎,就睡覺,不太合适吧?我可聽說了,阮師傅如今年紀大了,眼神不太好使,所以不太喜歡我師父跟阮姐姐在一起。不然魏先生你陪着我去逛一逛龍泉劍宗,拉着阮師傅唠唠嗑?明兒天一亮,生米煮成熟飯,不是二師娘也是二師娘了,嘿嘿嘿,師娘與錢,真是越多越好……”
這些當然是裴錢的玩笑話,反正師父不在,魏檗又不是愛告刁狀的那種無聊家夥,所以裴錢言行無忌,随心所欲。
不過裴錢在龍泉郡,最喜歡阮秀,是真心的,裴錢是發自肺腑親近阮秀,不單單是看過了崔東山那幅光陰長河畫卷而已,裴錢到了落魄山後,第一眼見到那位紮長馬尾的青衣姐姐,就心生歡喜。而當裴錢看着阮秀,就像看到一幅無比“溫暖”的畫卷,不是崔東山那種讓人骨頭冒寒氣的場景,而是煮海烹湖,天地沸騰,火漿漫天,鮮紅一片。
有位女子高坐王座,單手托腮,俯瞰大地,那個面容模糊的阮秀姐姐,另外一隻手中,握着一輪好似被她從天幕穹頂摘下的圓日,被她輕輕擰轉,仿佛已是世間最濃稠的火源精華,綻放出無數條光線,照耀四方。
隻是這個秘密,裴錢連粉裙女童都沒有告訴,隻願意以後與師父單獨相處的時候,跟他講一講。
魏檗頭疼。
好在崔姓老人已經走出竹樓,裴錢立即坐回石凳,轉頭問粉裙女童有沒有瓜子,後者趕緊掏出一把,遞給自家先生的開山大弟子。她們倆關系好着呢。
裴錢低頭嗑着瓜子,對那個光腳老爺子,她還是有些怕,尤其是聽過粉裙女童提及當年師父的練拳經曆,裴錢差點沒做噩夢,所以她甯肯成天在外邊晃蕩,就怕老爺子一眼看穿她是那千年難遇的練武奇才。
老人對裴錢和粉裙女童說道:“還不回去睡覺?”
裴錢隻得拉着粉裙女童一起離開,竹樓不遠處,建造了幾座不大的府邸,裴錢跟粉裙女童住在一個院子裏頭,當鄰居。
老人望向山門那邊,冷笑道:“敢背着一把劍來見我,說明心性還沒有變太多。”
魏檗笑問道:“若是陳平安不敢背劍登樓,畏畏縮縮,崔先生是不是就要糟心了?”
老人哈哈大笑,“糟心?不過是多喂幾次拳的事情,就能變回當年那個小崽子,天底下哪有拳頭講不通的道理,道理隻分兩種,我一拳就能講明白的,此外不過是兩拳才能讓人開竅的。”
魏檗苦笑道:“崔先生可是世族出身。”
“曾是崔氏家主又如何?我讀書讀成書院聖人了嗎?自己讀書不濟事,那麽教出了聖人子孫嗎?”
老人自嘲道:“所以我既清楚讀書人的處事不易,更知道讀書人的劣根。”
魏檗不再言語。
這位寶瓶洲當下最引人矚目的山嶽神祇,站在崖畔,玉樹臨風,白衣大袖,飄飄乎出塵。宛如一株玉白靈芝高崖生。
老人問道:“阮邛爲何臨時改變主意,不收下牛角山包袱齋遺留下來的那座仙家渡口?爲何将這等天大便宜轉手讓給你和陳平安?”
魏檗說道:“還以爲崔先生不會在意這些紅塵俗事。”
老人扯了扯嘴角,“朱斂這潑皮無賴,跟那幾個孩子在這裏下五子棋的時候,故意碎碎念叨,也不嫌煩,我好幾次差點沒忍住,将他一拳打落山崖。”
對于朱斂,魏檗與之相談甚歡,相見恨晚。
朱斂厲害到了什麽程度?厲害到了讓魏檗都要由衷認爲早認識朱斂幾年,他魏檗就可以早幾年解開心結,就不會最後一次在棋墩山的小道上,與她擦肩而過,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。而是應該早早離開棋墩山,去找到她,即便命裏注定,雙方生生世世無法在一起,可既然他作爲山水神祇,長壽如仙人長生,也該每一生一世,更近一些,看着她的悲歡離合,喜怒哀樂,而不是躲在棋墩山長籲短歎,年複一年。
至于朱斂爲何不願與崔老先生學拳,魏檗從不過問。
當下魏檗解釋道:“關于買山一事,我私底下與阮聖人,有過兩場開誠布公的談話。一方面阮聖人租借了陳平安那幾座山頭數百年,當時自然是互利互惠,陳平安隻留下落魄山和真珠山,便不會風頭太盛,免去許多來自大骊京城和别處修士的眼紅視線,阮聖人也能壯大山門版圖,可是後來陳平安迅猛崛起,已經自保無憂,阮聖人便有些過意不去,覺得當年那樁原本出于好心的契約,是陳平安吃虧了,所以才願意收了渡口又轉手,如此一來,加上我從中斡旋,大骊朝廷,牛角山包袱齋,陳平安,三方都有台階下。”
魏檗笑道:“畢竟大骊朝廷,還是比較樂意見到我與阮聖人,關系融洽些。”
老人笑容玩味,“至于另一個方面,還是阮邛不希望跟陳平安有太多人情往來的牽扯,買賣做得越公道,陳平安就越沒臉皮拐騙他閨女了。”
魏檗對此不予置評。
這都快成了阮邛的心病。
魏檗和老人一起望向山腳一處,相視一笑。
坐鎮一方的聖人,淪落至此,也不多見。
魏檗說道:“我去爲阮聖人寬寬心。”
老人點點頭,“若說市井人家,爲人父母,如此勞心,也就罷了,這個風雪廟打鐵匠,倒是讓我刮目相看。”
魏檗一閃而逝。
在大骊北嶽地界,魏檗就是山水之主。
甚至比起聖人阮邛還要更加名正言順。
即便将來其餘大骊四嶽确定,魏檗仍是那會兒整座寶瓶洲五嶽神祇中最疆土廣袤的一位,由于寶瓶洲地理形勢,是南北長、東西窄,這就意味着東嶽西嶽,相較于北嶽南嶽,會有先天劣勢,而大骊根本,還在北方,如今京城,是宋氏龍興之地,祖宗家業都在北部,這就使得北嶽又要稍稍高出南嶽一頭,因此哪怕一洲大局底定,大骊宋氏未來遷都南移,多半不會一口氣遷徙到中部彩衣國梳水國以南,因爲那兒還有一座觀湖書院,大骊宋氏不至于自斷一氣,割裂南北。
故而當大骊鐵騎的馬蹄,踩踏在老龍城的南海之濱,唯一可以與魏檗掰腕子的山嶽神祇,就隻有中嶽了。
落魄山的半山腰。
陳平安與阮秀相逢。
阮秀看着那個停步招手的年輕人,她眨了眨眼眸,快步向前,然後兩人并肩登山。
沒有什麽朋友間久而未見後的些許生疏,水到渠成。
陳平安笑道:“你那晚在書簡湖芙蓉山的出手,我其實在青峽島遠遠瞧見了,氣勢很足。”
阮秀微微羞赧,輕聲道:“下山曆練,跟一幫大骊粘杆郎同行南下,後來見着了一個自稱是你學生的崔東山,又一起跑了趟梅釉國。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後來我和朋友一起遊曆梅釉國,我還見過你們追殺朱熒劍修的戰場,就在春花江那邊。”
阮秀沒有說話。
什麽春花江,全然沒印象。
她從來不去記這些,哪怕這趟南下,離開仙家渡船後,乘坐馬車穿過那座石毫國,算是見過不少的人和事,她一樣沒記住什麽,在芙蓉山她擅作主張,駕馭火龍,宰掉了那個武運鼎盛的少年,作爲補償,她在北歸途中,先後爲大骊粘杆郎重新找出的三位候選,不也與他們關系挺好,到頭來卻連那三個孩子的名字都沒記住。倒是記住了綠桐城的好些特色美食小吃。
阮秀突然說道:“北邊不遠處,我爹剛買下一座金穰山,離着落魄山和灰蒙山不遠,我爹打算在那邊打造一座新劍爐,山頭上連夜趕工,我今夜就去那邊逛了逛,然後看到了你們這邊雲海給人打散的異象,有些擔心裴錢,就來看看。”
陳平安忍着笑。
卻也沒說什麽。
别人不知道崔姓老人的武道深淺,神祇魏檗和聖人阮邛,肯定是除了藥鋪楊老頭之外,最知根知底的。
阮邛知道了,往往就意味着阮秀也會知道。
阮秀自己也笑了起來,說謊話,确實不是她所擅長,别别扭扭,爹就從來沒有被騙過,喜歡次次當面揭穿,身邊這個人,就不會說破。
陳平安沒有去往竹樓那邊。
而是帶着阮秀一路登頂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