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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18.第518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(中)

第518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(中)

大骊王朝,永嘉十二年,春分時分。

當入春之後,蘇高山、曹枰之外的第三支大骊鐵騎投入戰場,朱熒王朝在幾條戰線上都開始節節敗退,京城被圍,朱熒王朝的君王玉玺、太廟神主,即将蒙塵,隻在旦夕之間。

但是藩王宋長鏡卻沒有進入朱熒王朝版圖,這一天春風裏,浩浩蕩蕩的墨家機關巨舟,掠過朱熒王朝版圖上空,繼續往南。

宋長鏡站在主艦樓船的船頭,居高臨下,俯瞰大地,不斷有零散的劍修,不願苟活,禦劍而起,向這支寶瓶洲曆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巨大“船隊”,發起進攻,又毫無懸念地一一隕落,如同姗姗來遲的巷弄迎春爆竹聲,又像那山上的仙鶴哀鳴,劃破長空,讓每一個在大地上見到此幕景象、聽聞悲音的朱熒子民,悲恸不已。

宋長鏡依舊穿着那件老舊的狐裘,當年許弱這一脈墨家旁支選擇押注大骊,其實就做了兩件事,一件是與陰陽家那一脈,聯手打造那座僭越至極的仿造白玉京,除此之外,大骊吞并盧氏王朝在内的所有财富,尤其是骊珠洞天的“買路錢”,此外還有一路南下的各大國庫繳獲,都用來打造這些南渡飛舟,堂堂大骊,這些年,國力鼎盛不假,實則年年入不敷出,即便如此,仍是賒欠墨家許多,尤其是當墨家主脈選中大骊後,花錢更是流水,可不是小江小河的嘩啦啦作響流淌,而是像那大渎流水,水深無聲,可能都沒個響動,國庫就空蕩蕩了。

對于大骊,尤其是戶部而言,這是一種魄力,更是能力,國師崔瀺爲何對戶部尚書刮目相看?就連他宋長鏡和整個軍方,都願意對戶部官員持有敬意,根源便在于此,當然,各支鐵騎去戶部讨要軍饷的時候,沒誰會留情面,哭爹喊娘,裝窮一個比一個熟稔,宋長鏡對此看在眼中,并不覺得有什麽問題,大骊文武官員,在争争吵吵、磕磕碰碰的過程當中,以及年輕一代書生的投筆從戎、邊關子弟的紛紛跻身官場,宋氏廟堂上的文武界線,不斷模糊,這是好事情。

至于與墨家外鄉修士關系最親近的工部,更是繞不過去的幕後功臣。

反而是原本地位最高的禮部、吏部,一旦将來論功行賞,會比較尴尬,所以在大骊新北嶽一事上,以及與大隋結盟和出使大隋,禮部官員才會那麽不遺餘力地抛頭露面,沒辦法,如今與戰場距離越遠的衙門,在未來百年的大骊廟堂,就要不可避免地失去底氣,嗓門大不起來,甚至極有可能被其餘六部衙門蠶食、滲透。

畢竟大骊刑部衙門,在諜報和籠絡修士兩事上,依舊有所建樹,不容小觑。

所以禮部,如今有了些小動作,就怕害怕所有人都在開疆拓土的時候,唯獨他們這個昔年大骊六部最尊的衙門掉隊,跌入塵土,淪爲一座清水衙門,裏邊隻有一張張冷闆凳,還怎麽吐舊納新,坐穩大骊第一部堂的清貴且實權的高位,還怎麽能夠年年都是新年新氣象?

隻剩下一個吵開了鍋的吏部,因爲有關氏老太爺坐鎮,不管自己人關起門來怎麽吵,出門對外,還是規規矩矩。

哪怕禮部使勁嚷着要求太平無事牌一事上,必須從舉薦、勘驗、頒發、記錄檔案、考評,都要全部收入禮部,讓原本約莫負責一半職責的刑部徹底放權,關氏老爺子隻是搗漿糊,不表态,就拖着,最後竟是連因病告假這種拙劣的手段都拿出來了,他娘的就你這位老爺子頓頓酒肉的人,比許多禮部青壯官員的身子骨還要結實,也會感染風寒一病不起?老狐狸真是年紀越大,臉皮越厚,比老爺子矮了一個輩分的禮部尚書,哪怕還算是關老爺子的半個門生弟子,據說都氣得在宮禁值房那邊發牢騷了,說老爺子也忒倚老賣老。

大骊官場,熱鬧且忙碌,各座衙門,其實都鬧出了不少笑話。

京城意遲巷和篪兒街,在今年的正月裏,更是往來拜年,走動頻繁。

對于這些“春江水暖”的官場事,宋長鏡不太上心,大勢之下,都是人之常情,隻要不過火,不越界太多,他不會管,事實上,也用不着他一個沙場武夫,去操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務。

因爲宋長鏡不得不承認,大骊鐵騎能夠順利南下,并且步步穩固,那頭繡虎,功莫大焉。

地面上又炸開一抹微弱虹光,有位年輕劍修隐匿在山巒之間,似乎瞅準了宋長鏡這位“大官”模樣的大骊蠻子,劍光如一條白線,畫弧而至,直刺宋長鏡,飛劍意氣當中,滿是視死如歸的悲憤氣概。

宋長鏡擺擺手,示意那些跻身地仙之流的随軍修士不用攔阻,一位六境劍修的孱弱飛劍,給一位十境純粹武夫撓癢癢嗎?

宋長鏡随手一拳,将那柄本命飛劍砸回地上,剛好落入那名年輕劍修的身畔大地之中,臉色慘白的劍修搖搖欲墜,仍然竭力站穩身形,望向那個實力超乎想象的船頭男子。

飛舟掠過長空,年輕劍修再無出劍的實力,跌坐在地,

此後如蝗群的墨家飛舟,故意飛過了朱熒王朝的南嶽山巅上空。

心懷必死之死的千百劍修,與那尊地位尊崇的南嶽神祇一同迎敵。

渡船之中的十餘艘劍舟,飛劍如雨落向大地。

天上地上,兩撥飛劍如雨幕相接,墨家耗費無數神仙錢打造的劍舟飛劍,與劍修的本命飛劍,玉石俱焚。

偶有本命飛劍成爲漏網之魚,又被大骊本土和招徕而來的元嬰、地仙修士,陸續祭出法寶,一一擊破,南嶽上空,呈現出令人炫目的五彩琉璃色,恍若傳說中的天庭仙境。

山嶽神祇的金身法相,手持一把以王朝皇室獨門秘術彙聚而成的劍氣巨劍,劈向宋長鏡所在渡船,結果被宋長鏡一拳擊碎,又一拳将南嶽正神的金身法相打得崩碎,宋長鏡最終站在南嶽神廟的屋脊上,暫時失去金身法相的南嶽正神正要以千年香火的積澱,重塑金身,再戰此人。

宋長鏡開口道:“差不多就可以了,大骊沒有對你們趕盡殺絕的意思,地仙之下的劍修,全部下山,既往不咎。地仙修士,願意降者,可以跟随本王一同南下,不願意投降,就老老實實待在南嶽山上,我可以保證,即便有些秋後算賬,也不會濫殺,人人有機會破财消災,并且會确保你們這幾位地仙劍修的立身之本,至于身外物,多半是要充當大骊軍費了。”

南嶽山巅寂靜無聲。

宋長鏡一掠而去,轟然震塌那座南嶽主殿大半,将一位試圖串聯其餘大劍修、誓死抵抗大骊蠻夷的地仙劍修,一拳連同身軀和金丹打爛,隻餘下陰神和氣象衰減的本命元嬰。

若是有修士從山腳仰望而去,就可以看到巍峨南嶽臨近山巅的一處仙家府邸,化作廢墟,揚起塵土,如一大團黃色雲霧缭繞山頂。

宋長鏡返回山巅神廟,朝那位站在廣場上的南嶽正神,點了點頭,示意南嶽神廟的識趣,他宋長鏡心領了。

宋長鏡拔地而起,返回渡船。

朱熒王朝的這尊神祇,眼神複雜,最後朝那位無可匹敵的大骊藩王,作揖一拜,許多年輕劍修,直到此刻,才駭然察覺,從頭到尾,山嶽陣法都未開啓。

既是這位神祇自己畏死,害怕大道斷絕,也害怕負隅頑抗之下,整座南嶽和千餘劍修都慘死,之所以由此埋伏,自然是各方劍修慷慨赴死,不惜以劍殉國,也有諸多懷揣着私心的謀劃,比如他這位南嶽正神,之所以答應劍修登山,就希冀着對故主、新主雙方都有個交待,不至于在未來的這塊亡國之地上,失去南嶽頭銜後,卻被謾罵無數,香火凋零,反而因爲今日一戰,能夠爲自己赢得一些市井贊譽,也可以省去大骊些麻煩,盡量争取到裁撤掉五嶽正神後、好歹保住未來大骊頭等山神的寶座。

寶瓶洲的大亂之世,朱熒顯然大勢又去,總要爲自己謀取一條退路。

宋長鏡回到船頭,伸手放在靈氣緩緩流轉的欄杆上,大骊年号,很快就要改了。

書簡湖,池水城範氏府邸。

有客人拜訪,遞交了一份貼黃名帖,說是要見關翳然關将軍。

門房不敢怠慢。

如今四座駐守城池,品秩、權柄相當的四位大骊人氏,其中池水城關翳然,在去年一年中,逐漸地位提升,隐約成爲龍頭人物,其餘三人,經常需要來到池水城議事,而關翳然從來不需要離開池水城,些許痕迹,足以說明一切。

連關翳然其實是蘇高山乘龍快婿的說法,都傳了出來,有鼻子有眼睛。

除此此外,門房總覺得訪客當中的一位少年,有些眼熟,隻不過身穿一身灰色棉袍,面容消瘦,又沒能認出。

很快門房就領着三位去見那位官署開設在範家的關将軍。

三位客人,都背着一隻大竹箱。

已經脫去随軍修士甲胄的關翳然,站在一排官署簡陋房屋外邊的屋檐下,有些意外。

等了一頓很長時間的酒,沒等來,結果等來了一個自己不太喜歡的家夥,顧璨。

關于顧璨在書簡湖的所作所爲,關翳然自然不喜,既是個人性情使然,也有關氏家族潛移默化的熏陶,人生在世,處處是官場,顧璨這種以破壞規矩爲樂的愣頭青,能夠在大亂之局中,僥幸活到今天,不得不說是個奇迹。不過既然是那個人的朋友,關翳然也不至于閉門不見。朋友的朋友,未必是朋友,不過這點面子,關翳然還是要給的。

如今在大骊鐵騎主力已經撤離的書簡湖,年紀輕輕的關翳然,其實無形中就是真正一言九鼎的江湖君主了,手握數萬野修的生殺大權,甚至比青峽島劉志茂當年更名副其實。

神色平靜的顧璨,戰戰兢兢的曾掖,和同樣心中惴惴的馬笃宜,一起拜見關翳然。

雙方幾乎同時走向前,在院内站着,關翳然笑道:“你就是顧璨吧,有事嗎?”

顧璨笑着掏出一壺酒,老龍城的桂花釀,遞給關翳然,笑道:“陳平安要我給關将軍捎一壺酒,說是欠将軍的。”

關翳然沒有拒絕,接過了那壺酒,隻是氣笑道:“酒到了,人沒到,這算怎麽回事。”

關翳然随即自嘲道:“比起人到了,酒沒到,似乎還是要好一些?”

關翳然自顧自笑了起來。

曾掖和馬笃宜如釋重負,看來這個年輕有爲的大骊将軍,跟陳先生關系是真不錯。

關翳然突然問道:“顧璨,知道陳平安爲何要你來送酒嗎?”

顧璨點頭道:“知道,想讓着在關将軍這邊混個熟臉,即便無法照拂一二,隻要關将軍手下了酒,那麽我這趟返回青峽島,還是可以少些麻煩。”

關翳然笑道:“你也不笨啊,以前怎麽那麽嚣張跋扈,顧頭不顧腚的?”

顧璨坦然道:“以前不懂事,總覺得所有人都是傻子,現在不敢了。”

關翳然點頭道:“行吧,那就這樣,以後小事,可以找我通融,大事的話,就别來這座官署自找沒趣,我對你,實在是印象平平。”

顧璨點頭,抱拳道:“顧璨在這裏先行謝過關将軍,真有需要勞煩将軍的小事,别的不敢說,如今一身債,需要開銷的地方太多,不過一壺酒還是會帶上的。”

關翳然瞥了眼顧璨,沒有說話,點點頭,“公務繁忙,就不招待你們了。”

顧璨便識趣告辭離去。

曾掖和馬笃宜跟着轉身走出範家府邸。

走在池水城大街上,馬笃宜有些埋怨,“年紀不大,倒是好大的官架子。”

顧璨不以爲意,搖頭道:“能夠見我們一面,就說明架子還不夠大。今年年底和明年年中的那兩件大事,少不了要跟這位關将軍打交道,馬姑娘到時候你要是不樂意來這邊的官署,可以跟曾掖一起逛猿哭街。”

馬笃宜沒有拒絕,有些心有餘悸,“這兒官氣太重,尤其是張貼在範家大門上的兩尊大骊門神,眼神不善,我可不願意來這邊遭罪了。”

曾掖一樣使勁點頭,“我也覺得瞧我的眼神,不太友善,沒法子,我是鬼修,沒攔着讓我進門,我已經很意外了。”

顧璨帶着他們租賃了一艘如今隸屬于大骊官方的渡船,無論是修士,還是賞景的達官顯貴,必須在渡口遞交關牒戶籍,通過勘驗,才可以出入書簡湖,這就是新規矩。不過若是擁有一塊大骊頒發的太平無事牌,無論是高品還是低品,都無需如此,渡口還可以主動無償提供泛湖渡船,隻不過如此偌大一座書簡湖,有此殊榮的地仙修士,屈指可數,素鱗島田湖君,青峽島頭等供奉俞桧,黃鹂島地仙夫婦,至今都沒有這份待遇,由此可見,即便是一塊品秩最低的太平無事牌,都是多麽值錢。

在近期,有兩個消息,傳遍了書簡湖,震動四方。

一個是與書簡湖野修關系不大,可事情實在太大,大骊皇帝病逝了。

再一個,與數萬野修和千餘島嶼都戚戚相關,當這個駭人聽聞的真相水落石出後,書簡湖才驚醒,爲何前兩年的書簡湖形勢,爲何如此讓人琢磨不透。

原來桐葉洲如今最大的一座仙家宗字頭,玉圭宗,選擇了書簡湖,作爲寶瓶洲的下宗選址所在。

所以今年開春以來,關于玉圭宗的大小消息,如一場鵝毛大雪絮亂飛。

隻不過對于顧璨而言,這些大事,都跟他無關了。

陳平安将羅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的開辦,都交予他顧璨。

除了将所有賬本轉交給顧璨之外,關于兩件大事的條條框框,細緻到了陳平安寫下數萬言的地步,一并交付顧璨。

爲此馬笃宜還調侃,陳先生就差自己不是僧人道士了。

所需錢财,陳平安和顧璨商量過,對半分。

那不是一筆小錢。顧璨娘親從春庭府那邊搬走的那點家當,遠遠不夠。

顧璨也不見外,說先與陳平安賒欠。

陳平安離開前,跟顧璨坐下來好好算過一筆賬,接下來顧璨最少還需要兩年時間,算上羅天大醮和水陸道場,加上陳平安先前的石毫國梅釉國經曆,顧璨才能還債半數而已,此後顧璨還需要繼續行走四方,以及争取将來有機會的話,在書簡湖打造出一座适宜鬼魅陰物修行的山頭島嶼。

三人乘坐渡船緩緩去往青峽島。

顧璨背着竹箱站在船頭那邊,辛苦還債的少年,這一年多始終背着那座下獄閻羅殿。

能夠死後化爲鬼物陰靈,看似幸運,其實更是一種苦難。

凡夫俗子也好,修行之人也罷,必然是生前執念深重,對人間戀棧不去,但是生死一事,乃是天理,天地自有規矩責罰落在它們身上,光陰流轉,二十四節氣,春雷震動,盛夏陽氣,種種流轉天地的無形罡風,與凡俗夫子毫無損害,對于鬼魅卻是煎熬折磨,又有古寺道觀的晨鍾暮鼓,文武兩廟和城隍閣的香火,市井坊間張貼的門神,沙場金戈鐵馬的氣勢,等等,都會對尋常的陰物鬼魅,造成不同程度的傷害。

更不提還有譜牒仙師的斬妖除魔,積攢功德,山澤野修,尤其是那些鬼修邪修,更是喜好捕捉陰靈,魂魄剝離、重塑、陰毒術法,層出不窮,或養蠱之術,或秘法,種種劫難,真真生不如死,死不如生是也。

這些事情,在陳平安來到書簡湖之前,顧璨當然知道一些,卻不會當回事,從來懶得深究。

如今不會如此了。

水路走到一半,一艘青峽島樓船快速而來。

田湖君飄落在顧璨所在的渺小渡船之上。

馬笃宜和曾掖都以爲顧璨不會登上那艘樓船,但是顧璨沒有拒絕田湖君的邀請,與小渡船抱拳緻謝,登上巨大樓船。

田湖君笑語晏晏。

顧璨與之微笑言語。

似乎毫無芥蒂,依舊是當年青峽島最風光的時候,那對大師姐和小師弟。

田湖君開玩笑說,咱們那位陳先生可欠着不少錢呢,青峽島密庫房那邊叫苦不疊,下獄閻王殿,還有幫陳先生給俞桧打欠條的那座仿造琉璃閣,兩件鬼修法寶,都不是小數目。

顧璨笑着說了一句話,這麽大的事情,可以等師父返回青峽島,由師父他老人家來定奪便是。

田湖君頓時神色尴尬。

如今書簡湖,幾乎沒有一位野修相信劉志茂還能活着離開宮柳島水牢。

隻要能夠離開,劉志茂早就返回青峽島了,何須拖到現在?如今蘇高山一走,隻等玉圭宗下宗的新宗主露面,所有人都相信那個時候,就會是劉志茂的死期。

已經不穿那件墨綠色蟒袍很久的顧璨,雙手籠袖,轉頭望向神色陰晴不定的田湖君,輕聲道:“大師姐,爲了大道登頂,做些違心事,其實不是什麽過錯,但是一兩條底線,還是要有的,我是半路出家,成爲了劉志茂的關門弟子,其中曲折,勾心鬥角,相互利用,書簡湖誰都瞧得見,故而師徒恩情,這不是我顧璨的底線,但是大師姐你卻是劉志茂一手帶出來的得意弟子,此後種種機遇,青峽島不曾虧待你太多,你若是做得失了分寸,試想一下,在大骊檔案上,在關翳然心目中,在書簡湖野修眼睛裏邊,還有未來玉圭宗下宗修士對你的看法,都不會好到哪裏去。既然已經是一位地仙修士,我覺得看得是不是能夠更遠一些?畢竟如今的書簡湖,規矩很多了。以前我們那一套做法,已經不适用現在的書簡湖。”

田湖君輕聲問道:“是陳先生要你傳告我的?”

顧璨搖頭道:“與陳平安無關,你的所作所爲,他隻看得會比我更真切、透徹,自然不會與你說這些了,但是這麽多年來,我與大師姐還是有些香火情的,所以這算是我的一點真心話。聽與不聽,是大師姐自己的事情。窮不湊酒桌,人輕不勸人,道理我懂,不過覺得哪怕惹人厭,還是要與大師姐說上一說。”

田湖君歎息一聲,“沒有回頭路了。”

顧璨笑了笑,又一個當年的顧璨罷了。

隻可惜大師姐田湖君,沒有遇上她的陳平安。

顧璨一想到這裏,便開始眺望遠方,覺得天大地大,即便前途渺茫,但是不用太害怕。

心中積郁清減幾分,顧璨收回視線,說道:“大師姐,放心,青峽島如今剩下的地盤和底蘊,你們這些同門師姐師兄,還有藩屬供奉們,盡管争去,我争不到什麽,也不願意去争什麽。就我這點能耐,跟你們争,可讨不到半點便宜,還不如賣個乖,主動退出,說不定将來還能與你們讨杯酒喝。再者,我在青峽島一年到頭也待不了幾天,大師姐與其提防我,真不如多走走各方門路。”

田湖君給顧璨一語道破心機,臉色愈發不自然,不過有了顧璨願意與她這位大師姐“交心”的這番話,總好過她一個勁兒狐疑揣摩。

不是田湖君全部相信了顧璨的“肺腑之言”,而是如今的顧璨,竟然需要在進入書簡湖之前,要先去一趟池水城範氏尋找護身符,以及登船之後,必須以“劉志茂有可能安然離開宮柳島”這種誰都不信的措辭,爲自己争取到一條退路,才讓田湖君心安幾分,失去了那條泥鳅、又沒有陳平安在身邊的顧璨,是真的不濟事了!

樓船靠岸青峽島,顧璨沒有說要去春庭府,說自己可以就住在山門口的屋子裏邊,跟朋友曾掖當鄰居。

結果馬笃宜自己獨占了陳平安那間屋子,把顧璨趕到曾掖那邊去。

顧璨無所謂。

一路朝夕相處下來,對于刀子嘴豆腐心的馬笃宜,顧璨并不讨厭,處久了,反而覺得挺好。

陳平安可能覺得自己一輩子的道理,都在書簡湖講完了。

而顧璨則覺得自己這輩子,别人那些溜須拍馬的言語,都在書簡湖那些年裏邊,全部聽完了。

此後顧璨去看了橫波府廢墟,又在春庭府外邊駐足片刻。

這天春光明媚,顧璨和曾掖馬笃宜,并排坐在小竹椅上曬太陽。

有位身材高挑的宮裝婦人靠岸下船,姗姗而來。

珠钗島劉重潤。

顧璨隻知道陳平安對這位島主,有些愧疚,說欠着她些神仙錢,所以這趟返回書簡湖,就算劉重潤不來青峽島,顧璨也會去珠钗島,與劉重潤說些事情,免得這位風姿卓絕的劉島主,誤認爲陳平安欠債跑路了。如今的劉重潤,可了不得,最奇怪的地方,即便劉重潤展露出了金丹地仙的真實修爲,可是能夠殺出一條血路,在一衆大島島主的眼紅之下,得到一塊入門品秩的大骊太平無事牌,還是惹來許多猜測,例如是不是那蘇高山相中了劉重潤的姿色?或是關翳然那個位高權重的年輕人,就好美婦這一口?畢竟劉重潤當年可是一位讓朱熒皇室劍仙魂牽夢萦的長公主殿下。

顧璨當然心知肚明,沒這些烏煙瘴氣的旖旎豔事,因爲陳平安洩露過一些天機,劉重潤作爲一個大王朝的亡國公主,以一處至今未被朱熒王朝挖掘出來的水殿秘藏,換取了那塊無事牌的庇護,不但得以保住了珠钗島全部家當,還一步登天,成爲了大骊供奉修士之一。

至于這裏邊陳平安有無牽線搭橋,他沒有說。

劉重潤見到了起身迎接自己的顧璨,笑問道:“陳先生何時返回書簡湖?”

顧璨搖頭道:“暫時不知,不過近期可能性不大。”

劉重潤神色如常,點點頭,竟然就要這麽離去。

顧璨站起身,跟上這位劉島主,與她聊了些陳平安交待的言語。

劉重潤不置可否,也沒個準話,就這麽離開。

顧璨返回小竹椅。

結果在渡口那邊,出現了一位朱弦府鬼修。

劉重潤猶豫了一下,還是停下腳步,歎了口氣,“馬遠緻,糾纏了這麽多年,有意思嗎?你有這心思,爲何不好好修行,争取早點跻身地仙?”

故意換上一身素雅青衫的鬼修咧嘴笑道:“長公主殿下,明知道陳平安不在青峽島,都還要走這趟,我心裏有數。”

劉重潤有些惱火,“滾一邊去。”

馬遠緻不敢攔路,乖乖讓出道路,任由劉重潤徑直走向珠钗島渡船。

就是沒能管住一雙狗眼,偷偷摸摸瞥了幾眼長公主殿下的背影,真是好生養。

劉重潤停步轉頭。

察覺到馬遠緻那惡心的視線。

她厲色道:“你找死?!”

馬遠緻咽了口唾沫,委屈道:“這不是擔心長公主殿下,經過這場風波,有無憔悴消瘦了嘛,現在總算放心了。”

馬遠緻趁着這個機會,又往她胸脯那邊瞥了眼,峰巒起伏,美不勝收。

劉重潤怒道:“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兒!”

馬遠緻幽怨道:“我不許長公主殿下如此糟踐自己,殿下便是将我踩在腳下,我也毫無怨言,但是殿下這般說自己,我不答應。在我心中,長公主殿下永遠是世間最動人無瑕的的奇女子……”

劉重潤才驚覺自己的失言,惱羞成怒之下,一袖拂出,将那位鬼修直接拍出渡口。

馬遠緻穩了穩身形和心神後,百感交集,熱淚盈眶,抹了把臉,隻覺得這麽多年,萬般委屈千種辛苦,總算有了些補償,呢喃道:“長公主殿下,女子臉皮薄,不好意思直接說那些卿卿我我的情話,沒有關系,打是親罵是愛,我還是懂的。”

劉重潤上傳後,以仙術駕馭渡船,飛快離去。

實在是煩死了那個腦子有坑的馱飯人。

馬遠緻點點頭,笑容燦爛,愈發賊眉鼠眼,“長公主殿下,如此嬌羞,可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兒,看來是真打算對我敞開心扉了,有戲啊,絕對有戲!陳平安,你就等着喝喜酒吧!真是好兄弟!如果不是與我說,跟女子打交道,要多思量一下她們話語的言下之意,我哪裏能想到長公主殿下的良苦用心?要我早點跻身金丹地仙,可不就是暗示我一個大老爺們,不許落後她太多嗎,可不是擔心我對殿下已是金丹,心有芥蒂嗎?如果殿下對我不是情意綿綿,豈會如此費勁說話?陳平安,陳先生,陳兄弟!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啊!”

在鬼修歡天喜地地大搖大擺離開後。

曾掖有些吃不準鬼修與那位珠钗島島主的關系,小聲問道:“這位鬼修前輩,是不是誤會了什麽?”

馬笃宜嗑着瓜子,一錘定音道:“我要是那位劉島主,就一巴掌拍死他算數,省得一照面,就給那一雙狗眼揩油。”

顧璨笑問道:“你們覺得劉島主會不會喜歡陳平安?”

曾掖想了想,搖頭道:“不太可能吧,她與我們陳先生差了那麽多歲數,而且又不經常打交道,劉島主終究是位道心堅定的金丹修士,即便陳先生很好,我覺得都不像。”

馬笃宜嗤笑道:“劉重潤喜歡陳先生,又什麽奇怪,不過呢,咱們陳先生可不會喜歡一個老婆娘。”

坐在居中小竹椅上的顧璨哈哈大笑。

馬笃宜丢了一把瓜子過去,顧璨一躲,結果全砸在了曾掖腦袋上,這還不算,曾掖還要彎腰撿起來,畢竟跟着陳先生那麽久,想要不财迷、不摳門都很難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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