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陳平安即将走完梅釉國之際,又該返回書簡湖的時候,有天在一座人煙罕至的深山峻嶺,憑借着出衆眼力,看到了一座高崖之時,竟然倒挂着一頭破布褴褛的老猿,渾身鐵鏈纏繞,感應到陳平安的視線,老猿猙獰,呲牙咧嘴,雖未咆哮嘶吼,可是那股暴戾氣息,驚心動魄。
老猿附近,還有一座人工開鑿出來的石窟,當陳平安望去之時,那邊有人站起身,與陳平安對視,是一位面容枯槁的年輕僧人,僧人向陳平安雙手合十,默默行禮。
陳平安也學着僧人低頭合十,輕輕還禮。
馬笃宜好奇問道:“怎麽了?”
陳平安搖搖頭,沒有說話。
直到走出那片山脈,陳平安才說道:“有高僧以大毅力,在那邊降服一頭自己心魔顯化的桀骜心猿。”
馬笃宜啧啧稱奇道:“竟然能夠顯化心魔,這位僧人,豈不是位地仙?”
陳平安點點頭,“是一位世外高人。”
石窟那邊,年輕僧人盤腿坐回蒲團,又站起身,一步跨出石窟,禦風而行,虛蹈淩空,與那頭逐漸安靜下來的老猿對視,後者眼神當中,是那般複雜,憂憤,仇恨,祈求,憐憫,譏笑,不一而足。
僧人轉頭望去,似乎有些疑惑不解。
爲何自己的心猿,今日會如此異樣?
它先前遇見了禦劍或是禦風而過的地仙修士,它都從來不曾多看一眼。
年輕僧人若有所悟,露出一抹微笑,再次低頭合十,佛唱一聲,然後返回石窟,繼續枯坐。
一位神色漠然、眼神幽寂的年邁修士,出現在那處古劍釘入墓碑的亂葬崗,地底下,陰氣騰騰,即便是察覺到了他極有可能是一位陽間地仙,那些躲在身處山根中的厲鬼陰物,依舊禀性難移,煞氣聚攏,試圖沖出地面,隻是每當有厲鬼上浮,就立即有劍氣如雨落下,地底下,哀嚎陣陣。
老修士當然不懼這些陰物,隻是皺眉,自言自語道:“奇了怪了。不怕我身上故意流露出來的金丹氣息,倒是怕一個四不像的年輕人?”
難得在一家仙家客棧落腳下榻。
馬笃宜後仰倒在柔軟被褥上,滿臉陶醉,吃得住苦,也要享得福啊。
曾掖倒是沒覺得有什麽,獨自在屋内修行。
陳平安與仙家客棧要了一份仙家邸報,梅釉國朝堂之上,也開始争吵,不過吵的,不是該不該阻擋大骊蠻子,而是如何死守疆土。
要知道,這還是石毫國京城早已被破的險峻形勢之下,梅釉國君臣做出的決定。
而那座混亂不堪的石毫國朝廷,終于迎來了新的皇帝陛下,正是有“賢王”美譽的藩王韓靖靈,黃鶴之父,沒有在沙場上折損一兵一卒的邊關大将,一舉成爲石毫國武将之首,黃鶴作爲新帝韓靖靈的患難之交,一樣得到敕封,一躍成爲禮部侍郎,父子同朝,又有一大撥黃氏子弟,雞犬升天,共同把持朝政,風光無限。
石毫國京城到地方,坦然赴死的文官武将,絡繹不絕,哪怕不過是往家門口張貼别國門神這種小事,仍是不願去做。
其中一些不願被自家老爺害死的家族子孫,偷偷摸摸去貼上了大骊袁曹兩姓老祖的門神挂像,還有一些心狠的,幹脆就将家主捆綁起來,免得跑去撕掉門神,還要大罵他們是不肖子孫,愧對先祖。
衆生百态,甘苦自知。
這封妙筆生花的仙家邸報上,那些被當做茶餘飯後談資樂子來寫的瑣碎小事,真正落在那些門戶頭上,就是一樁樁生死大事,一場場破家流徙的慘事。
書簡湖比起一座不太起眼的石毫國,更加翻天覆地,更加動人心魄。
今年入秋開始,蘇高山開始“秋後算賬”。
以粒粟島、黃鹂島、青冢天姥等島嶼爲首的書簡湖山頭,紛紛向大骊宋氏投誠,願意交出一半家底,以及那本意義重大的祖師堂譜牒。
蘇高山在池水城範氏府邸,設下宴席,不過僅是以他的名義,派遣了一位不過是從三品的麾下武将,以及幾位從各地軍伍當中抽調而出的随軍修士,負責露面款待群雄。
蘇高山竟是連這點面子,都不樂意給那些乖乖依附的書簡湖地頭蛇。
對此陳平安倒是沒有半點意外。
先前他以青峽島供奉牌和太平無事牌,向大骊鐵騎遞交“名帖”,說想見一見那位主将,最後蘇高山傳回的答複,很幹脆,一聽就是這位大将軍的親口言語,就兩個字,“滾蛋”。
談不上惱火或是憋屈,陳平安隻是有些無奈而已。
至于失去劉志茂坐鎮的青峽島,一樣不甘落後,以素鱗島田湖君、金丹俞桧爲首的勢力,幾位在書簡湖足夠呼風喚雨的金丹修士,一樣在那場宴會上,落座于池水城範氏府邸,但是位置并沒有最靠前,甚至還不如天姥島。
這就是書簡湖的山澤野修。
敢拼命,能認慫。局面大好,當得了祖宗,形勢不妙,做得了孫子。
陳平安猜測,也有一些島嶼修士,不願意就這麽雙手奉上半數家業,不過應該不用大骊鐵騎和随軍修士出手,粒粟島譚元儀、黃鹂島那雙金丹道侶在内的勢力,就會幫着蘇高山擺平所有“小麻煩”,哪裏需要蘇大将軍勞心勞力,樂得将那些顆人頭和島嶼家當,給蘇高山當作賀禮。
但是蘇高山在書簡湖的刀切豆腐,關鍵原因,除了他這一支鐵騎自身戰功顯赫,以及書簡湖野修的貌合神離、擅長見風使舵之外,其實另外一位大骊主将曹枰的勢如破竹,也很重要,當然最重要的,還是傳聞大骊藩王宋長鏡,将會親自陪着一位宋氏皇子,巡視曹枰麾下鐵騎與朱熒王朝對峙的那條邊境線。
陳平安放下邸報。
雙手籠袖,陷入沉思。
劉志茂的生死,目前還沒有确切消息。
以常理來說,蘇高山對于劉志茂這種知曉審時度勢的大修士,還是會拉攏居多,況且劉志茂還是最早投靠大骊的半個自家人。
問題就出在宮柳島那撥被劉老成說成“嘴臉不讨喜”的外鄉修士,身份依舊沒有水落石出。
看來是這撥人決定了劉志茂的生死榮辱,甚至連劉老成都隻能捏着鼻子認了,讓蘇高山都沒辦法爲自己的功勞簿錦上添花,爲大骊多争取到一位唾手可得的元嬰供奉。
好大的來頭。
陳平安揉了揉眉心。
難道是元氣大傷的桐葉宗?一咬牙,狠下心來,搬遷到書簡湖?
可是這需要付出太大太大的代價,修士可以浩浩蕩蕩遷徙别洲,但是桐葉宗轄境内那些經營數千年的山水氣數,可帶不走。
涉及到兩洲之地的大遷徙,除了洞天福地的靈氣,可以另說,其餘休想。
并且這麽大的動靜,桐葉宗本就人心渙散,遷徙過程當中,虎狼環視,肯定會撕咬肥肉,涉及到大道,就算是太平山扶乩宗這樣不缺正氣的宗門,隻要決定出手,一樣毫不手軟。
再者,桐葉宗修士,眼高于頂,當慣了大洲仙家的執牛耳者,當真願意跑到小小寶瓶洲紮根,可能還要給一個世俗王朝的大骊宋氏,寄人籬下?
若是扶乩宗,似乎更加合理。
可是那撥修士對劉志茂的出手,尤其是對自己包藏禍心的“小算計”,就又不合理了。
陳平安站起身,來到窗口,這座仙家客棧建造在大江之畔,視野開闊,窗外景象,江水滔滔,船來船往,落在視野,小如粟米。
梅釉國水網交織,江河廣布,這大概也是廟堂上膽敢死戰的緣由之一。
江面上,有綿延的戰船緩緩逆流而去,隻是水面廣闊,即便旌旗擁萬夫,仍是艨艟巨艦一毛輕。
陳平安趴在窗台上。
曾掖和馬笃宜聯袂而來,說是想要去這條春花江的水神廟看看,據說許願特别靈驗,那位水神老爺還很喜歡逗弄凡俗夫子。
陳平安沒有這個興緻,就讓他們自己去遊覽祠廟,不過提醒馬笃宜,在進入祠廟地界後,畢竟是鬼魅穿狐皮,還是要先告罪一聲,與水神廟率先表明來意,不然按例就是冒犯沖撞一地山水神祇,起了沖突,你們怎麽都不占理,到時候他就隻能賠罪道歉,破财消災了,反正那筆神仙錢,馬笃宜和曾掖自己出,不能算在他陳平安頭上。馬笃宜笑着說知道啦,走了這麽遠的江湖,這點規矩還要陳先生絮叨啊。
陳平安哭笑不得。
這麽遠的江湖?你和曾掖,如今才走過兩個藩屬國的版圖罷了。
不過陳平安沒有說這些,擺擺手,示意他們出門遊玩便是。不然少不了又要給馬笃宜刺上幾句。
隻是在曾掖關門的時候,陳平安摘下養劍葫,抛給曾掖,說是以防萬一。
曾掖自然歡天喜地,隻是一關上門,就給馬笃宜奪走,給她懸在腰間。
曾掖沒轍。
陳平安對此會心一笑。
男子讓着些女子,強者讓着些弱者,同時又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施舍姿态,可不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?
這樣的世道,才會慢慢無錯,緩緩而好。
萬般道理學問,還需落回順序上。
多走一走,就走了那麽遠。
多想一想,就想了那麽多。
有些疲憊又有些輕松的陳平安,就那麽趴在窗台上,閉上眼睛,打着盹兒。
吾心安處即吾鄉。
吾鄉何處不可眠。
數十裏之外的春花江水神祠廟,一位躺在祠廟大殿橫梁上啃雞腿的老人,頭簪杏花,身穿繡衣,十分滑稽,蓦然之間,他打了個激靈,差點沒把油膩雞腿丢到殿内香客的腦袋上去,這位水族精怪出身、當年偶得福緣,被一位觀湖書院君子欽點,才得以塑金身、成了享受人間香火的江水正神,一個騰空而起,身形化虛,穿過大殿屋脊,老水神環首四顧,十分慌張,作揖而拜四方,戰戰兢兢道:“哪位聖人大駕光臨,小神惶恐,惶恐啊。”
而那個“罪魁魁首”。
正忙裏偷閑,打盹兒呢。
道德當身,萬邪辟易,神祇讓道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