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安這趟青峽島之行,來也匆匆,去也匆匆。
其實顧璨走或留,都無關大局走勢,事實上如今陳平安也改變不了太多,幕後有些事情,無論是大骊蘇高山的舉措、書簡湖的變天、那撥宮柳島修士的謀劃,陳平安隻要還不願意離開寶瓶洲中部,顧璨身在哪裏都一樣。
可是顧璨自己願意留在青峽島,守着春庭府,是最好。
陳平安撐船而去。
在綠桐城登岸,之前渡船經過那座祖師堂都已被拆爛的芙蓉山,當初火龍現世,氣焰沖天,絲毫不遜色那條泥鳅的翻江倒水,書簡湖境界足夠高的有心人,都誤以爲會是顧璨的大道之敵,露面了,會爆發一場水火之争,隻是沒有想到那撥傳聞是大骊粘杆郎的外鄉人,選擇收手離去。
不過之後倒也沒讓人少看了熱鬧,那位雲遮霧繞惹人猜疑的青衣女子,與一位眉心有痣的古怪少年,聯手擊殺了朱熒王朝的九境劍修,據說不但肉身體魄淪爲食物,就連元嬰都被拘押起來,這意味着兩位“顔色若少年少女”的“老修士”,在追殺過程當中,留力極多,這也更讓人忌憚。
擊敗一位地仙,與斬殺一位地仙,是天壤之别。
陳平安登岸後,從客棧取回了那匹馬,又去那間陋巷鋪子買了幾個皮薄餡多的肉包子,飽餐一頓,這才趕路去往與梅釉國接壤的石毫國東南邊境,那座關隘名爲留下,在曆史上小有名氣,衆說紛纭,有說是朱熒王朝的開國皇帝曾經在此,成功挽留下了那位以被譽爲“半壁之功”的寒族謀士,也有說是朱熒王朝曆史上最強大的元嬰劍修,心灰意冷,在此悟道不得,最終仍是無法跻身上五境劍仙,在山崖上以淩厲劍氣書寫“留下”二字,抱憾兵解,這使得寶瓶洲中部的劍修,以及衆多江湖劍客,都将這座藩屬國的小關隘視爲心中聖地,都會走上一遭,瞻仰崖上“留下”二字的風采。
陳平安在入秋前,風塵仆仆地趕到了留下關,與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馬笃宜碰頭。
見着了陳先生一人一騎的熟悉身影,馬笃宜和曾掖明顯松了口氣。
一開始兩人沒了陳平安在旁邊,還覺得挺惬意,曾掖竹箱裏邊又背着那座下獄閻羅殿,危急時刻,可以勉強請出幾位陳平安“欽點”的洞府境鬼物,行走石毫國江湖,隻要别招搖過市,怎麽都夠了,所以曾掖和馬笃宜起先言行無忌,無拘無束,隻是走着走着,就有些風聲鶴唳,哪怕隻是見着了遊曳于四野的大骊斥候,都要犯怵,那會兒,才知道身邊有沒有陳先生,很不一樣。
有陳先生在,确實規矩就在,可是一人一鬼,好歹安心。
那種感覺,曾掖和馬笃宜私底下也聊過,卻聊不出個所以然,隻覺得好像不止是陳先生修爲高而已。
在留下關那處名勝古迹,他們一起擡頭仰望一堵如刀削般山崖上的擘窠大字,兩人也敏銳發現,陳先生獨自去了趟書簡湖,返回後,愈發憂心忡忡。
陳平安也察覺到這一點,思量過後,收回視線,對他們坦誠說道:“來這裏之前,我拿了兩塊玉牌,想要見一見大骊蘇高山,但是沒能見到。”
曾掖沒有往深處想,隻是替陳先生感到有些失落。
可是馬笃宜卻深知其中的雲波詭谲,必然暗藏兇險。
陳平安盡量以一種雲淡風輕的語氣,笑道:“很多事情,放在那邊不動它,永遠不知道答案。隻要做了選擇,就會有好有壞,現在就是壞的那個結果。不但沒能見着蘇高山,興許談不上打草驚蛇,不過肯定會被這位大骊主将挂念上了,所以接下來我們務必更加小心,如果梅釉國這一路,你們誰無意間發現大骊的随軍修士,就假裝沒看見好了,放心,我們不至于有那性命之憂。”
曾掖雖然點頭,難免心事重重。
馬笃宜卻是個心寬如天地的,嬉笑道:“隻要不被大骊鐵騎攆兔子,我可不在乎,喜歡看就看去好了,咱們身上一顆銅錢也跑不掉。”
陳平安無奈道:“你們兩個的性子,互補一下就好了。”
馬笃宜瞪眼,“陳先生莫要亂點鴛鴦譜啊,我可瞧不上曾掖。”
曾掖憨憨而笑,他也就是沒敢說自己也瞧不上馬笃宜。
山崖下,稀稀落落,多是一些需要過關的石毫國、梅釉國行商,并且大多年紀不大,希冀着返鄉後,以此作爲炫耀的本錢,至于上了年紀的商賈和老江湖,崖上“留下”二字,早已看過了無數遍,真留不下他們了。
在陳平安三騎剛剛撥轉馬頭,剛好一夥江湖劍客策馬趕來,紛紛下馬,摘下佩劍,對着山崖二字,畢恭畢敬,鞠躬行禮。
其中老者,爲馬隊中的其餘年輕子弟,大聲訴說此處古迹的曆史淵源,慷慨激昂,當然少不得要爲他們用劍之人美言幾句。年輕男女們,聽得一位位神采飛揚,心情激蕩。
多半是一個離開師門、來到江湖曆練的江湖門派。
陳平安自然看得出來那位老者的深淺,是位底子還算不錯的五境武夫,在梅釉國這樣疆域不大的藩屬之地,應該算是位響當當的江湖名宿了,不過老劍客除了遇到大的奇遇機緣,否則此生六境無望,因爲氣血衰竭,好像還落下過病根,魂魄飄搖,使得五境瓶頸愈發堅不可摧,隻要遇上年紀更輕的同境武夫,自然也就應了拳怕少壯那句老話。
江湖偶遇,多是擦肩而過,三騎遠去。
老者轉過頭,望向那三騎背影,一位眉眼稍稍長開的苗條少女,問道:“師父,那個穿青衫的,又佩劍又挂刀的,一看就是咱們江湖中人,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嗎?”
老者笑道:“可不是青衫仗劍,就一定是劍仙的。”
他們紛紛上馬,繼續趕路過關。
梅釉國還算安穩,可是鄰近的石毫國卻亂成了一鍋粥,先前有位與自家門派世交之誼的石毫國骨鲠清官,寄出一封密信,說是石毫國一位擅權宦官,想要對他斬草除根,牽連無辜。那位在石毫國廟堂與“文膽禦史”齊名的清白忠臣,在信上坦言,他願意留在京城,爲國殉葬,好教大骊蠻子曉得石毫國還有幾個不怕死的讀書人,但是希望他們這些江湖朋友,能夠護送地方上的家族子弟,去往梅釉國避難,那麽他就可以安心上路了。
過了留下關,馬蹄踩在的地方,就是石毫國疆土了。
那位官員在信上,有句話,筆迹極重,讓這位江湖老武夫與師兄弟們傳閱的時候,皆感慨不已,所以他此次帶着弟子們以身涉險,縱馬江湖,義無反顧。
“韓氏醇厚,曆代天子重文豪,養士兩百年,不曾虧待讀書人,我輩書生,也不可以人人愧對韓氏。”
老者坐在馬背上,心中唏噓,大骊鐵騎如今亦是對梅釉國大軍壓境,天大地大,給老百姓找塊安身之地,給讀書人找個安心之處,就這麽難嗎?
這位見慣了腥風血雨、起起伏伏的老江湖,内心深處,有個不可告人的念頭,大骊蠻子早點打下朱熒王朝便好了,大亂之後,說不定就有了大治之世的契機,不管如何,總好過大骊那幾支鐵騎,好像幾把給朱熒藩屬國崩出口子的刀子,就一直在那兒鈍刀子割肉,割來割去,遭殃受罪的,還不是老百姓?别的不提,大骊蠻子對待馬蹄所及的各國疆域,沙場上毫不留情,殺得那叫一個快,可是真要把眼光往北移一移,這幾年整個硝煙漸散的寶瓶洲北方,無數逃難的老百姓已經陸陸續續返籍,回到故土,駐守各地的大骊文官,做了不少還算是個人的事情。
隻是這種注定一說出口就是錯的混賬話,老人就隻能自己用一口口老酒,澆上一澆了。
那邊,三騎馳騁。
依舊是幫着陰物鬼魅完成那百般千種的心願,再就是曾掖和馬笃宜負責粥鋪藥鋪一事,隻不過梅釉國還算安穩,做得不多。
天下大亂,世道不好,老百姓們懵懵懂懂,惶惶恐恐,卻無可奈何。
陳平安他們在一處荒郊野嶺的溪澗旁,遇到了一件咄咄怪事,一夥落草爲寇的剪徑強人,竟然對着一個躺在水中巨石上的中年道人,愁眉不展。
皮包骨頭的中年道人,出身朱熒王朝的道家旁門,如今是洞府境修爲,原本覺得世道亂了,作爲道士,就該下山救濟蒼生,不曾想遇到了一個精通相術的麻衣術士,确實是個高人,結果給他一看相,說他是個命中早夭、饑寒一生的可憐人,中年道士悲恸不已,便開始等死。
那夥從石毫國流竄入境的馬賊,剛剛做成了一樁買賣,得了些不少銀子,在溪邊停馬,見着了這麽個要死不死的怪人,差點一刀就解決了中年道人,不料道人開心不已,求着那人出刀快一些,年輕馬賊反而心裏邊犯嘀咕,不敢下刀子了。道人一心求死,将那夥做慣了打家劫舍的強人給教訓了一通,說了些福禍報應的事情,畢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,又是譜牒仙師,學問與口才,還是有的,愣是沒讓人惡從膽邊生,倒是吓得從頭目到喽啰的馬賊們,一個個面面相觑,反過來勸說中年道人莫要輕生。
于是陳平安就撞見了這麽一幕。
馬賊們這會兒已經沒了殺人越貨的心思,何況也沒覺得那三騎好欺負,就故意視而不見。
陳平安這邊則是無所謂,就停馬洗涮馬鼻,起竈生火煮飯,該做什麽就做什麽。
中年道人見馬賊殺也不殺自己,洞府境的體魄,自己一時半會死又死不了,就隻顧着躺在石頭上等死。
若是馬賊們對那三人見财起意,中年道人當然會攔阻,就當是身死之前,積攢一樁小小的陰德,下輩子投個好胎,最少長壽些,繼續修道。
陳平安捧着飯碗蹲在河邊,那邊也差不多開夥吃飯。
一個燥脾氣的年輕馬賊瞥見陳平安的視線,對陳平安瞪眼道:“瞅啥瞅,沒見過英雄好漢吃飯啊?!”
一個馬賊頭目,好心去石頭上那邊,給中年道人遞去一碗飯,說這麽等死也不是個事兒,不如吃飽了,哪天打雷,去山頂或是樹底下待着,試試看有沒有被雷劈中的可能,那才算一了百了,幹幹淨淨。中年道人一聽,好像有理,就琢磨着是不是去市井坊間買根大鐵鏈,隻是仍是沒有接過那碗飯,說不餓,又開始絮絮叨叨,勸說馬賊,有這份善心,爲何不幹脆當個好人,别做馬賊了,如今山下亂,去當镖師不是更好。
馬賊頭目有些心動,端着飯碗,離開河中巨石,回去跟兄弟們合計起來。
陳平安覺得有趣。
扒完碗中米飯,陳平安腳尖一點,飄向巨石,一襲青衫,衣袖飄搖,就那麽潇灑落在中年道人身邊。
那個年輕馬賊差點沒一口大米飯噴出來,結果給馬賊頭目一巴掌拍在腦袋上,“瞅啥瞅,沒見過江湖上的英雄豪傑啊?!”
陳平安盤腿坐在巨石上,微笑道:“這位道長,爲何尋死?”
中年道人其實是個和善之人,閉眼輕聲道:“命中該死,大道無望,不死何爲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道長可知道,儒釋道三教都極爲推崇的一本‘正經’,嗯,就是被人稱爲群經之首的那本古書,有句話叫大道五十,天衍四九,人遁其一?”
中年道人點點頭,“大衍之數五十,其用四十有九,我們便說道生一,一生二,衍生萬物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魔障一來,修道之人,尤爲艱辛,哪怕手擁百萬雄兵,亦是難退心中敵。”
中年道人坐起身,哀歎一聲,“道理我都懂,可我不過是資質平平的洞府境,哪敢奢望大道在我,委實是戰戰兢兢,思來想去,始終無法破開心中關隘,隻能寄希望于下輩子了。”
陳平安瞥了眼那邊的山中馬賊,點頭道:“确實,破山中賊易,破心中賊難。都一樣。”
中年道人強顔一笑,“你的好意,我心領了。”
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,一個形神憔悴的年輕人,萍水相逢山水間。
雙方點到爲止,就此别過,并無更多的言語交流。
那撥馬賊如釋重負,尤其是那個年輕馬賊,覺得自己剛剛在鬼門關打轉了一圈。
曾掖無法理解那個中年道人的想法,遠去之時,輕聲問道:“陳先生,天底下還有真願意等死的人啊?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修行路上,千奇百怪。那位道人,若是按照佛家的說法,唯有先自了,才有棒喝的機會,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,也敲不出個立地成佛,隻會讓人一頭包,直喊疼。嗯,你們兩個,聽過一樁佛家公案嗎?一位高僧說,心如明鏡台,時時勤拂拭,勿使惹塵埃。另外一位說,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。這兩個偈子,你們覺得有高下之分嗎?”
曾掖搖頭道:“聽不懂這些。”
馬笃宜笑道:“當然是後者更高。”
陳平安輕聲感慨道:“佛家立意,興許是後者更高,可前者卻是世間癡迷漢人人可坐的渡船,當自渡之人,放下手中竹蒿,起身登岸,最後走出了下船的那一步,才可以說自己悟了後者,漸悟是頓悟之本,這裏邊的先後順序,其實還是有的。人生在世,心鏡蒙塵,不擦拭就會積垢,黯淡無光,哪有天生就直達彼岸的佛子。”
陳平安笑了笑,補充道:“兩個偈子都好,都對,之所以跟你們閑聊這個,是因爲我先前遊曆青鸾國那一趟,路上聽聞士子說佛法,對于前者十分不屑,單單推崇後者,加上幾本類似文人筆劄的雜書上,對待前者,也喜歡暗藏貶義,我覺得有些不太好而已。”
馬笃宜笑道:“以前很少聽陳先生說及佛家,原來早有涉獵,陳先生真真是博覽群書,讓我佩服得很呐……”
馬笃宜做了個鬼臉,“不行了,我自己都說不下去了。”
陳平安微笑道:“這說明你的馬屁功夫,火候不夠。”
之後三騎,見過了一處帶着仙氣的名勝古迹,是一處無主的深潭,入秋時分,就已經寒氣凜洌如酷寒時節,石壁上篆刻着一句地方縣志無據可查的朱紅崖刻,“古壁彩虬金貼尾,雨工騎入秋潭水”,三人擡頭望去,壁上确實有些彩繪痕迹,依稀可見蛟龍之姿,而腳邊潭水碧綠,不見任何魚蝦。
陳平安收回視線,伸手探入潭水,涼意陣陣,便沒來由想起了家鄉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鋪子,是相中了龍須河當中的陰沉水運,這座深潭,其實也适合淬煉劍鋒,隻是不知爲何沒有仙家劍修在此結茅修道。陳平安驟然間趕緊縮手,原來水中寒氣,竟然并不純粹,夾雜着許多陰煞污穢之氣,就像一團亂麻,雖然不至于立即傷人體魄,可離着“純粹”二字,就有些遠了,難怪,這是修士的煉劍大忌。
想必早年這裏也有故事。
大概就像桐葉洲的飛鷹堡和上陽台。
陳平安此後遠遊梅釉國,走過鄉野和郡城,會有稚童不慣見駿馬,走入蘆花深處藏。也能夠時不時遇到看似平淡無奇的遊曆野修,還有縣城街道上敲鑼打鼓、熱熱鬧鬧的娶親隊伍。千裏迢迢,跋山涉水,陳平安他們還無意間遇到了一處荒草叢生的荒冢遺迹,發現了一把沒入墓碑、唯有劍柄的古劍,不知千百年後,猶然劍氣森森,一看就是件不俗的靈器,就是歲月悠久,不曾溫養,已經到了崩碎邊緣,馬笃宜倒是想要順走,反正是無主之物,磨砺修繕一番,說不定還能賣出個不錯的價格。隻是陳平安沒答應,說這是道士鎮壓此地風水的法器,才能夠壓制陰煞戾氣,不至于流散四方,成爲禍害。
馬笃宜作爲陰物,何嘗看不出,隻是不在意罷了,便笑道:“那就拔出了古劍,荒冢真要有妖魔現身作祟,咱們幹脆降妖除魔,得了靈器,攢了功德,豈不是兩全其美?”
陳平安搖頭道:“陳年舊賬,混淆不清,怎麽就知道這其中沒有苦衷和曲折。”
馬笃宜有些埋怨,“陳先生什麽都好,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稚童氣力不濟,都能砸碎飯碗瓷器,那也算是一種爽利。曾掖可以,那撥馬賊,曾掖不一樣可以說殺就殺,你也行,我當然更容易。”
陳平安感慨道:“人心彙聚,是一種很可怕的事情。古寺寂寥,一個人走入其中,燒香拜佛,會感到敬畏,可若是鬧鬧哄哄,人頭攢動,就未必怕了,再說得極端一點,說不得往佛身上剮金箔的事情,有人起個頭,說做也就做了。”
騎馬穿過亂葬崗,陳平安突然回頭望去,四下無人也無鬼。
一次在深山湖邊停馬歇息,曾掖撿起石子打水漂,馬笃宜獨自揀選了一個僻靜地方,脫了靴子,伸入沁涼水中,伸着懶腰,滿臉笑意,剛好有蜻蜓徘徊不去,飛上玉搔頭。
馬笃宜停下動作,想要它多停留片刻。
遠處,有個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,無意間路過附近,停下腳步,癡癡望着她,誤以爲是一位仙女,少年心生愛慕,卻又自慚形穢。
馬笃宜伸手趕跑那隻蜻蜓,轉過頭,伸手撚住鬓角處的狐皮,就打算猛然揭開,吓唬吓唬那個看傻眼的鄉野少年。
結果被陳平安丢來一顆小石子,彈掉她的手指。
馬笃宜賭氣似地轉身,雙腿晃蕩,濺起無數水花。
少年趕緊跑開。
他不打算告訴村子裏邊的同齡人,自己在湖邊見着了一位那麽漂亮的神仙姐姐,自己默默記在心中就好了。
在一座繁華縣城,就連見怪不怪的陳平安,都覺得大開眼界。
有位醉酒狂奔的讀書人,衣不遮體,袒胸露乳,步伐搖晃,十分豪邁,讓書童手提裝滿墨水的水桶,讀書人以頭做筆,在街面上“寫字”。
街頭街尾還有仆役,身邊擺滿了裝滿井水的水桶,隻等着自家老爺發完瘋,他們好收拾殘局,清掃潔面。
倒是算不得累活,就是每次受盡了白眼,他們對那位書癫子老爺真是敢怒不敢言,
與老百姓一問,竟然還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縣尉。
陳平安牽馬停在街邊,隻見那位縣尉力竭跌坐在路上,轉頭望去,渾身酒氣的年輕人,滿身酒漬墨漬,氣味古怪至極,隻見他以手掌使勁拍打街面,高聲大笑道:“我以書法恭敬神明,敢問神明有無膽氣,爲我指點一二?千古聖賢何在,來來來,與我暢飲一番……”
年輕人突然哀嚎起來,“我在京城曾見公主與擔夫争路,偶得書法真意,再見公主于寺廟拈花,又得書法神意,公主殿下,你倒是瞧一眼我爲你寫的字啊。”
曾掖錯愕道:“陳先生,這家夥寫的啥,我一個字都認不得。”
陳平安忍着笑,指了指街面,輕聲道:“是以狂草書,寫閨怨詩,至于草書内容,剛寫完那一句,是窗紗明月透,秋波嬌欲溜,與君同飲酴醾酒。嗯,大概是想象以心儀女子的口氣,爲他自己寫的情詩。不過這些字,寫得真是好,好到不能再好的,我還從未見過這麽好的草書,楷書行書,我是見過高手大家的,這種境界的草書,還是頭一回。”
說到最後,陳平安說道:“别覺得那縣尉是在說大話混話,他的字,真正有神意,也就是此地靈氣淡薄,門神、鬼魅都無法長存,不然真要現身一見,對他俯首而拜。”
陳平安突然笑了,牽馬大步前行,走向那位醉倒街面、淚眼朦胧的書癫子、癡情種,“走,跟他買字帖去,能買多少是多少!這筆買賣,穩賺不賠!比你們辛苦撿漏,強上無數!不過前提是咱們能夠活個一百年幾百年。”
曾掖和馬笃宜對視一眼,覺得陳先生應該也失心瘋了。
陳平安來到那個仰面而躺的讀書人身邊,笑問道:“我有不輸仙人醇釀的美酒,能不能與你買些字?”
那人醉眼朦胧,晃了晃腦袋,“求我?”
陳平安笑着點頭,“求你。”
那人蓦然悲怆大哭,“你又不是公主殿下,求我作甚?我要你求我作甚?走走走,我不賣字給你,一個字都不賣。”
陳平安轉頭望向馬笃宜那邊,當衆人視線随之轉移,手腕一抖,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,松開馬缰繩,打開泥封,蹲下身,将酒壺遞給讀書人,“賣不賣,喝過我的酒再說,喝過了還是不願意,就當我敬你寫在街上的這幅草書。”
那人坐起身,接過酒壺,仰頭灌酒,一口氣喝完,随手丢了空酒壺,搖搖晃晃站起身,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胳膊,“可還有酒?”
陳平安笑道:“還有,卻所剩不多。”
那人興高采烈道:“走,去那破爛衙署,我給你寫字,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,隻要酒夠!”
馬笃宜翻了個白眼。
讀書人的骨氣呢?
曾掖則有些開心,難得見着這麽心情舒暢的陳先生。
到了衙署,讀書人一把推開書桌上的雜亂書籍,讓書童取來宣紙攤開,一旁磨墨,陳平安放下一壺酒在讀書人手邊。
牆壁上,皆是醒酒後讀書人自己都認不全的狂亂草書。
讀書人喝過了酒,打着酒嗝,問道:“說吧,想要我這瘋癫子寫什麽?送給哪位識貨的将相公卿?算了,我不想知道,你想寫什麽,不算數,我想寫什麽就什麽。”
落紙生雲煙,滿堂驚風雨。
讀書人果真是想到什麽就寫什麽,往往一筆寫成無數字,看得曾掖總覺得這筆買賣,虧了。
最後,酒量不錯、酒品不算好的讀書人,寫了十數幅大小不一的字帖,徹底醉死過去,倒地不起。
陳平安總計花去了五壺水井仙人釀、老龍城桂花釀和書簡湖烏啼酒。
之所以能喝這麽多,不是讀書人真的海量,而是喝小半壺,灑掉大半壺,落在心疼不已的馬笃宜眼中,真是暴殄天物。
陳平安收好了一幅幅字帖,離開衙署。
三人牽馬離去,馬笃宜忍不住問道:“字好,我看得出來,可是真有那麽好嗎?這些仙釀,可值不少雪花錢,折算成銀子,一副草書字帖,真能值幾千上萬兩銀子?”
陳平安得了字帖,開懷不已,就像自己喝多了酒,言之鑿鑿道:“你們不信?那就等着吧,将來哪天你們再來這裏,這條街肯定已經名動四方,千百年後,哪怕那個讀書人去世了,可是整座縣城都會跟着沾光,被後世牢記。”
三騎緩緩離開這座小縣城,這會兒,縣城老百姓都還隻将那個書癫子縣尉當做笑話看待,卻不知道後世的書法大家,無數的文人墨客,會何等羨慕他們能夠有幸親見那人的風采。
今年中秋,梅釉國還算家家戶戶,親人團圓。
隻是石毫國那邊,就難說了。
明年中秋,梅釉國說不定就是如今石毫國的慘淡光景。
山野之中多精怪。
又一年秋去冬來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