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志茂走後,馬笃宜和曾掖戰戰兢兢過來落座。
劉志茂既無施展地仙神通,隔絕出小天地,陳平安與之言談,也沒有刻意藏掖。
所以馬笃宜和曾掖還是能夠依稀聽到這邊的談笑風生。
馬笃宜眼神複雜。
曾掖則一臉疑惑不解。
陳平安沒有多解釋什麽,隻是詢問了一些曾掖修行上的關隘事宜,爲少年一一講解透徹,細緻之外,偶爾幾句點題破題,高屋建瓴。馬笃宜雖然與曾掖相互砥砺,甚至可以爲曾掖解惑,可是比起陳平安還是略有欠缺,最少陳平安是如此感覺。可那些陳平安以爲平淡無奇的言語,落在資質相較于曾掖更好的馬笃宜耳中,處處茅舍頓開。
恍若一位仙人牽引瀑布,她和曾掖卻隻能站在瀑布底下,分别以盆、碗接水解渴。
馬笃宜和曾掖走後,陳平安才打開那把大骊披雲山飛劍的禁制。
是個出人意料的消息。
一位大骊宋氏禮部侍郎親臨龍泉郡,在巡查龍泉郡文武廟事宜外,私底下秘密拜見山嶽正神魏檗,提出了一個新的建議。
大骊朝廷最近又“贖回”了仙家勢力放棄的諸多山頭,就打算借此與陳平安做一筆大買賣,大骊賒欠陳平安的剩餘金精銅錢,陳平安可以憑此買下那些連仙家府邸都已開辟、護山陣法都有現成胚子的“成熟”山頭。一旦陳平安答應此事,加上之前落魄山、真珠山在内的既有山頭,陳平安将一鼓作氣占據将近三成的龍泉郡西邊大山版圖,不談山頭孕育的靈氣多寡,隻說規模,陳平安這個“大地主”,幾乎能夠與聖人阮邛媲美。
魏檗在密信上坦言,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,但是其中蘊藏着不小的隐患,陳平安與大骊宋氏的糾葛牽連,就會越來越深,以後想要撇清關系,就不是之前清風城許氏那般,見勢不妙,随手将山頭轉手賤賣于人那麽簡單了。大骊朝廷一樣有言在先,一旦陳平安擁有從洞天降格爲福地的龍泉郡轄境如此大的地界,到時候就需要簽訂特殊契約,以北嶽披雲山作爲山盟對象,大骊朝廷,魏檗,陳平安,三者共同簽署一樁屬于王朝第二高品秩的山盟,最高的山盟,是五嶽山神同時出現,還需要大骊皇帝钤印玉玺,與某位修士結盟,不過那種規格的盟約,唯有上五境修士,涉及宋氏國祚,才能夠讓大骊如此興師動衆。
魏檗坦言,信不信得過我魏檗,與你陳平安簽不簽這樁山盟,可以作爲考慮之一,分量卻不可太重。
涉及大道,必須慎之又慎。
魏檗在密信最後,也說此事不着急,他可以幫忙拖延半年到一年功夫,慢慢思量即可,哪怕到時候寶瓶洲形勢已經明朗,大骊宋氏攻破了朱熒王朝,繼續南下,到時候他魏檗這個中間人也好,買主陳平安也罷,無非是不要臉皮一點,死皮賴臉與大骊簽訂便是了,山上山下,做生意本該如此,沒什麽好難爲情的。
陳平安便打開那隻小木盒,飛劍傳訊給劉志茂的那座獨家小劍冢,由這位島主幫着傳訊披雲山,隻需要在信上回複兩個字,“可以”。
陳平安做完這些,來到窗口,石毫國的長槊武将許茂之流,枭雄之資,亂世當中,崛起的可能性會很大,大骊一旦能夠打下朱熒王朝,順勢南下,如今已是大骊中層實權武官的許茂,得以指揮調度一支大骊精銳騎軍,無異于如虎添翼,大軍南下之路,那就是大把的軍功在等着他去攫取,關鍵是許茂的心性與手腕,遠勝皇子韓靖信,許茂差的,不過是個天生的身份。
蘇高山,據說同樣是邊關寒族出身,這一點與石毫國許茂如出一轍,相信許茂能夠被破格提拔,與此有關。換成是另外一支大軍的主将曹枰,許茂投靠了這位上柱國姓氏之一的大将軍,同樣會有封賞,但是絕對直接撈到正四品武将之身,興許将來同樣會被重用,但是會許茂在軍中、仕途的攀爬速度,絕對要慢上幾分。
這次北上,陳平安途徑許多州郡縣城,蘇高山麾下鐵騎,自然不能說是什麽秋毫無犯,可是大骊邊軍的諸多規矩,隐隐約約之間,還是可以看到,例如先前周過年家鄉所在的那座破敗州城,發生了石毫國義士冒死刺殺文秘書郎的劇烈沖突,事後大骊火速調動了一支精騎馳援州城,聯手随軍修士,事後被捕主犯一律當場處死,一顆顆腦袋被懸首城頭,州城内的從犯從刺史別駕在内數位品秩不低的石毫國地方官,全部下獄等候發落,家眷被禁足府邸内,但是并未有任何沒有必要的牽連,在這期間,發生了一件事,讓陳平安蘇高山最爲刮目相看,那就是有少年在一天風雪夜,摸上城頭,偷走了其中一顆正是他恩師的頭顱,結果被大骊城頭武卒發現,仍是給那位武夫少年逃脫,隻是很快被兩位武秘書郎截獲,此事可大可小,又是大軍南下途中的一個孤例,層層上報,最後驚動了大将蘇高山,蘇高山讓人将那石毫國少年武夫帶到主帥大帳外,一番言談之後,丢了一大兜銀子給少年,準許他厚葬師父全屍,但是唯一的要求,是要少年知道真正的罪魁禍首,是他蘇高山,以後不許找大骊邊軍尤其是文官的麻煩,想報仇,以後有本事就直接來找蘇高山。
此事,在石毫國中部腹地的官場和江湖,廣爲流傳。
然後就是劉志茂說的第一件大事。
青衣女子,白衣少年。
陳平安笑了笑。
他心思微動,躍上窗台,腳尖微點,躍上了屋脊,緩緩而行,漫無目的,隻是在一座座屋脊上散步。
養劍葫還放在桌上,竹刀和大仿渠黃劍也沒攜帶。
從心所欲,不逾矩。
天大地大,皆可去。
最後陳平安停步,站在一座屋脊翹檐上,閉上眼睛,開始練習劍爐立樁,隻是很快就不再堅持,豎耳聆聽,天地之間似有化雪聲。
一位駐守此城的大骊武秘書郎,一位不知來自大骊哪座山頭的随軍修士,當然也有可能是來自一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。
是一位身披輕甲的年輕男子,他一樣是行走在屋脊上,今日無事,如今又不算身在軍伍,手裏便拎着在屋内火爐上燙好的一壺酒,來到相距數十步外的翹檐外停步,以一洲雅言笑着提醒道:“賞景沒關系,便是想要去州城城頭都無妨,我剛好也是出來散心,可以陪同。”
這是一句很厚道的客氣話了,随着大骊鐵騎勢如劈竹,馬蹄碾壓之下,所有大骊之外自然皆是外鄉人,皆是附庸藩屬。不過年輕修士的話外話,也有警醒的意思在裏邊。
陳平安笑着搖頭道:“不用了,我馬上就回去。”
那名年輕修士愕然,随即大笑,高高舉起酒壺,原來那位青色棉袍的年輕男子,竟是以最爲純熟的大骊官話開口言語。
于是這位年紀輕輕卻戎馬近十年的武秘書郎,朗聲道:“翊州雲在郡,關翳然!”
陳平安面色猶豫,不太适合自報名号,便隻得向那人抱拳,歉意一笑。
關翳然大笑說道:“将來萬一遇上了難處,可以找我們大骊鐵騎,馬蹄所至,皆是我大骊疆土!”
陳平安神色恍惚,不知如何作答。
此後正月初三這天,陳平安三騎離開這座城池,繼續往北,不斷臨近石毫國北方邊境。
大雪消融。
春光催柳色,日彩泛槐煙。
一路上曾掖撿取了不少好東西,比如一方篆刻有“禮曹造”的石毫國總兵官關防印,許多當做瓶瓶罐罐丢在路旁的古董珍玩,多是大器和袖珍物件,胡亂散亂一地,估計那些形制不大不小、适宜攜帶的,大概都已被逃難百姓揀選而去,其實它們都是太平盛世價值數十、百餘金的昂貴物件,如今卻被棄若敝屣,還有道路上一些個早已被泥濘浸透、幾乎毀壞殆盡的名貴字畫、字帖,或是賤賣給各處沒有被戰火殃及的郡縣當鋪的珍藏物件,不曾想馬笃宜還是個财迷,曾掖更是,每次在當地設立粥鋪藥鋪,一有閑暇,兩個就會跑去撿漏,已經跟陳平安借了兩次,神仙錢倒是不多,加在一起就十二顆雪花錢,隻是折換成了世俗王朝的金銀,并不容易,必須去仙家渡口或是神仙客棧,所幸狐皮美人符紙中的某位女子陰物,出身石毫國一流卻算不得頂尖的仙家洞府,陳平安完成那位女子陰物的心願後,就跟那座仙家以神仙錢換取了一些金銀,交給馬笃宜和曾掖自己去處置,馬笃宜爲此還專門纏着陳平安打造了一隻大竹箱,專門用來放置金銀。
陳平安對此沒有異議,隻要不耽擱各自的修行和正事,就由着他們去了。
這天在鄰近邊境的一座小郡城内,陳平安負責與本地官府牽頭之後,熟門熟路的曾掖和馬笃宜開始忙碌粥鋪藥鋪的設置,對此他們不敢有絲毫含糊,唯有在忙完每天的分内事之餘,才敢興高采烈去各大當鋪撿漏,因爲陳先生雖然不插手具體事務,甚至幾乎從不開口說話,可是兩人與這位賬房先生相處這麽久,早已知曉陳先生的行事風格,陳先生什麽都會看在眼中,而且隻會看得比他們更深遠。
至于他們憑借向陳先生賒欠記賬而來的錢,去當鋪撿漏而來的一件件古董珍玩,暫時都寄存在陳先生的咫尺物當中。
這要歸功于馬笃宜出身世族,生前又是她所在島嶼珍寶坊的一個小管事,眼力不俗,遠遠不是少年曾掖可以媲美的。
後來陳平安擔心馬笃宜也會看走眼,畢竟他們購買而來的物件,雜項居多,從一座座石毫國富貴門庭裏流落民間,千奇百怪,就請出了一位寄居在仿制琉璃閣的中五境修士陰魂,幫着馬笃宜和曾掖掌眼,結果那頭被朱弦府馬遠緻煉制成水井坐鎮鬼将的陰物,一下子就上瘾了,先是将馬笃宜和曾掖撿漏而來的物件,貶低得一文不值,之後非要親自現身離開那座仿制琉璃閣,幫着馬笃宜和曾掖這兩個蠢蛋去購買真正的好東西,爲此他竟是不惜以狐皮符紙的女子面容現世,一位生前是觀海境修爲的老人,能夠付出這麽大的犧牲,看來陳平安在賬本上的記載,并非虛言,确實是個癖好收藏古物這類書簡湖修士眼中“破爛貨”的癡人,賬本上還記錄着一句早年某位地仙修士的點評,說這位常年捉襟見肘的觀海境修士,若是不在那些物件上胡亂開銷,說不定已經跻身龍門境了。
陳平安也由着老修士,每天在他們面前,明明是婀娜美人的相貌,卻會擺出那金刀大馬的豪放坐姿,反正他陳平安又不是沒見過類似場景,說實話,當初的場景,一個“杜懋”成天扭扭捏捏,行走之時,纖腰扭擺,其實還要更惡心些。
這天黃昏裏,曾掖他們一人兩鬼,又去城中各大當鋪撿漏,其實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沾鞋,能夠讓一位觀海境老鬼物都瞧得上眼的物件,尋常山澤野修當然也會動心,甚至是譜牒仙師,專程去往那些戰亂之國,将此作爲難得一遇的掙錢機會,許多豪門世家傳承有序的家傳寶當中,确實會有幾件蘊含靈氣卻被家族忽略的靈器,一旦碰到這種,掙個十幾顆雪花錢乃至于數百顆雪花錢,都有可能。所以曾掖他們也會遇到修行的同道中人,之前在一座大城當中,差點起了沖突,對方是數位來自一座石毫國頂尖洞府的譜牒仙師,雙方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,誰也都談不上強取豪奪,最後還是陳平安去收拾的爛攤子,讓曾掖他們主動放棄了那件靈器,對方也退讓一步,邀請野修“陳先生”喝了頓酒,相談盡歡,隻是爲此馬笃宜私底下,還是埋怨了陳平安很久。
陳平安去了家市井坊間的狗肉鋪子,這是他第二次來這裏,其實陳平安不愛吃狗肉,或者說就沒吃過。
隻是鋪子裏邊也賣其它吃食,就是他這麽個不吃狗肉的外鄉人,孤零零坐在一張桌上,也不喝酒,說着生疏的石毫國官話,隔壁桌上都是熱氣騰騰的狗肉炖鍋,大快朵頤,推杯換盞,這位青色棉袍的年輕人,就顯得比較紮眼。所幸鋪子是傳了好幾代人的百年老店,沒什麽勢利眼,老人是前台掌櫃,兒子是個廚子,蒙學的孫子,據說是個附近街巷有名的小秀才,所以經常有客人調侃這店以後還怎麽開,風趣老人和木讷漢子隻說都是命,還能怎樣,可哪怕是那個不苟言笑的憨厚漢子,聽到類似調侃,臉上還是會有些自豪,家裏邊,祖墳冒煙,終于出了個有希望考取功名的讀書種子,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幸運的事情?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