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邯腳底下的雪地,雪花四濺。
一拳砸向陳平安腹部。
雙袖卷起的陳平安一手負後,一手掌心輕輕按住那拳頭,一沾即分,身形卻已經借力趁勢向後飄掠出四五步。
胡邯一拳落空,如影随形,出拳如虹。
矮小漢子身側兩邊的漫天風雪,都被雄渾充沛的拳罡席卷傾斜。
陳平安以手肘抵住胡邯一拳,身形又倒滑出去數步,再往後小兩步,就是那匹坐騎了。
胡邯覺得大緻試探出這個神神道道的年輕人真正底子了,正打算不再藏掖,來個幹脆利落的痛下殺手,結果年輕人那手肘不但擋回了自己的拳頭,還驟然間爆出一陣洪水決堤的兇猛勁道,吓得胡邯趕緊壓下體内那一口純粹真氣,後撤數步,當然即便是後退,身爲金身境的武道宗師,依舊是行雲流水,毫無頹勢。
胡邯停步後,滿臉大開眼界的神色,“好家夥,裝得挺像回事,連我都給騙了一次!”
原來那個年輕人氣勢洶洶的拳勁,仿佛是要與他拼死一搏,實則蜻蜓點水,點到即止,這就像稚子手持鐵錘,使出所有氣力提起後,順勢砸下地面,然後竟是在離地寸許的高度,鐵錘就那麽靜止不動了,懸停空中,關鍵是那個稚子掄起錘子,好像很費勁,等到提着鐵錘的時候,反而覺得半點不吃力了。
興許胡邯沒有退讓,而是趁機欺身更近,說不定一拳就能打穿此人的胸膛。
但是胡邯心知肚明,更大的可能性,是對方有後手在等着自己,比如年輕人那隻藏在身後的手。
對方對于自身拳罡的駕馭,既然如此爐火純青,哪怕境界不高,但必然是有高人幫着千錘百煉體魄,或是實實在在經曆過一場場無比兇險的生死之戰。
陳平安抖了抖手腕,神色自若,“别說是那個武瘋子了,你境界雖高,可其實在武學造詣上,還不如我早年遇到的一個笑臉兒,他跟你應該是一個路數的純粹武夫,拳意不夠,身法來湊。”
胡邯臉色陰晴不定。
倒不是說這位石毫國武道第一人,才剛剛交手就已經心生怯意,自然絕無可能。
而是年輕人身後的那隻手,以及腰間的刀劍,都讓他有些心煩。
這是一種武學宗師在生死線上砥砺出來的本能直覺。
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。
至于什麽“底子稀爛,紙糊的金身境”、“拳意不夠、身法來湊”這些混賬話,胡邯并未上心。
“隻要手心相應,就能收放自如。練拳也講究煉心,重要性,不比修道之人遜色。拳意之下是拳架,拳架之後才是技擊之術。你這樣的金身境,給丢到某個地方後,活不過幾天的,隻會淪爲那邊武夫的最佳磨刀石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好了,閑聊到此爲止。你的深淺,我已經知道了。”
胡邯也一手負後,一手擡起勾了勾手指頭,嬉皮笑臉道:“禮尚往來,這次換你先出手,省得你覺得我欺負晚輩,沒有長者氣度。”
其實隻要是相互近身厮殺,綽号“打鐵匠”的胡邯怎麽都是賺的。
隻有爹娘取錯的名字,沒有江湖給錯的綽号。
聽到陳平安那句“手心相應、收放自如”後,馬笃宜差點沒笑出聲。
一開始她認爲這是陳先生随口胡謅的大話空話,隻是馬笃宜突然收斂神色,看着那個家夥的背影,該不會真是學問與拳意相通、相互印證吧?
換做别人,馬笃宜根本不會有這麽個古怪念頭,可當這個人是陳平安,馬笃宜便覺得世間的萬一萬一,到了陳平安身上,好像就可能會是那個一。
比如誰會像他這樣枯坐在那間青峽島山門口的屋子裏邊?
還會真的離開書簡湖,有了這次的遊曆?
陳平安一步踏出。
依舊輕描淡寫,不顯半點宗師氣象。
比起胡邯每次出手都是拳罡震動、擊碎四周雪花,簡直就是天壤之别。
胡邯嚼出一些餘味來了。
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年輕人,肯定是重傷在身,所以每次出手,都像是個……做着小本買賣的賬房先生,在算計一星半點的蠅頭小利。
純粹武夫的豪氣,真是屁都沒有!
胡邯殺氣盈胸,徹底放開手腳。
刹那之間,胡邯心弦緊繃,直覺告訴他不該由着那人向自己遞出一拳,可是武學常理和江湖經驗又告訴胡邯,近身之後,自己隻要不再留手,對方就早晚隻有一個死。
些許的心神不定。
一拳已至。
胡邯挨了一拳後,哈哈大笑,“小娘們的撓癢癢不成……”
之後胡邯就笑不出口了。
一拳至,拳拳至。
勢如瀑布飛瀉三千尺。
胡邯隻是一拳一拳應對過去,兩人身影飄忽不定,道路上風雪狂湧。
哪怕真是紙糊的金身境,那也是傲視一國江湖的金身境!
七八拳之後,胡邯額頭微汗。
十一拳後,胡邯不但大汗淋漓,嘴角已經滲出血迹。
而那個出拳一次快過一次的年輕人,依舊毫無氣機衰竭、想要停手的迹象。
無比憋屈的胡邯,堂堂七境武夫,幹脆就放棄了還手的念頭,罡氣遍布全身經脈,護住各大關鍵竅穴,由着這個年輕人繼續出拳,拳意可以持久,可是武夫一口純粹真氣,終有窮盡耗竭之時,到時候就是胡邯一拳遞出的最佳時機。
但是胡邯卻聽到身後遠處,那個曾先生爆喝一聲,“許将軍,速速幫助胡邯打斷此人拳意!”
許姓武将皺了皺眉頭,卻沒有任何猶豫,策馬沖出。
他能夠被說成是石毫國馬戰第一人,坐于馬背,手持長槊,戰力卓絕,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武人。
胡邯先前之所以願意與此人并駕齊驅,還有說有笑,當然這才是根本緣由,一切靠真本事說話。
至于那個石毫國傳遍朝野的“橫槊賦詩郎”,源于此人第一次入宮觐見皇帝之時,特旨準許随身攜帶長槊進入皇宮,然後當着文武百官的面,在那天朝會的尾聲,皇帝陛下竟是命人牽來一匹尚未馴服的烈馬,讓他騎馬持長槊,在一塊長條石闆上,以長槊鋒尖,書寫一篇石毫國碩儒的傳世辭賦,而且必須是策馬不停,否則就要被奪去那條祖傳長槊,并且逐出邊軍。若是做成了,大大有賞,正四品的武勳官身!
最終他一朝成名舉國知。
将那條長槊輕輕放下,跪地磕頭,在台階底部,向那位皇帝陛下叩謝隆恩。
當時年輕武将,渾身顫抖,言語激動。
所有人都覺得這個武運昌隆的年輕人,是感激涕零得不可抑制。
皇帝陛下龍顔大悅,親口賜下“橫槊賦詩郎”的稱号。
但是他這些年,一直對此憤恨不平,視爲生平大辱!
祖輩四代,一條浸染無數敵人鮮血的長槊,一次次父傳子,竟然交到了他手上後,淪落到無異于女子以針線繡花的地步!
他許茂,世代忠烈,祖輩們慷慨赴死,沙場之上,從無任何喝彩和掌聲,他許茂豈是一名嘩衆取寵的優伶!
一人一騎一槊,沖殺起來,竟有山崩地裂的沙場氣勢。
雖然陳平安和胡邯兩人身影纏繞,可是許茂槊鋒所指,仍是恰好指向了陳平安遞出第十二拳後的脖頸。
陳平安不再勉強遞出下一拳神人擂鼓式。
這一切都在預料之中。
不是騎将長槊趕到,就是那名中年男子的長劍。
陳平安隻是一掌将那個暫時沒有遭受緻命傷的胡邯,拍得身形踉跄,剛好擋住那一騎武将的長槊鋒芒,自己則橫移數步。
許茂手腕微微擰轉,差點就要将胡邯串成糖葫蘆的那條長槊,槊鋒堪堪從後者腋下刺了個空。
陳平安一腳重重踩地。
大地之上,陳平安方圓七八丈内,瞬間積雪飛揚。
許茂幾乎一瞬間就立即閉上了眼睛。
蓦然睜眼,長槊高高舉起,一刺而去。
長槊一沉。
一個青色身影踩着長槊,一滑而下,一記膝撞,将許茂從馬背上一撞倒飛出去。
隻是許茂死死攥住長槊,沒有松手,嘔出一口鮮血,許茂站起身,卻發現那個人站在了自己坐騎的馬背上,并未趁勝追擊。
許茂這才望向那個抽身遠離戰場的胡邯,暴怒道:“胡邯!是我救你脫離困境,你卻袖手旁觀,故意害我?!”
陳平安沒有望向許茂,而是看向更遠處的韓靖信與那位中年劍客,笑道:“勸你們還是别指望他了,一個已經吓破膽的紙糊金身境,靠不住的。”
韓靖信臉色有些凝重,許茂和胡邯都敗下陣來了?兩次捉對厮殺,分别輸了對方,這不可怕,怕的是給那個年輕人切中要害,許茂已經與胡邯起了間隙,一旦胡邯果真沒了宗師的那顆武膽,接下來這場架還怎麽打,難道就靠身邊這個曾先生?倒是胡邯比許茂更靠得住,可是韓靖信有自己的算盤,曾先生要麽一錘定音,擊殺那人,否則就不要出手,死死護住自己便是了。
曾先生不出手,形勢再糟糕,都還有回旋餘地,一旦曾先生出手且落敗,到時候難道還要自己去給人賠禮道歉?
那也得人家願意給自己修繕關系的機會啊。
據說某些鑽牛角尖的山上修士,發起狠來,爲了什麽大道,那是名副其實的六親不認。
曾先生輕聲道:“殿下,我如果不出手,人心散,就要任人宰割,出手,才有可能讓胡邯、許茂一起,與我聯手圍殺此人。不過有個前提條件,我不可以一招落敗。”
韓靖信笑容牽強,“曾先生說笑了。”
許茂退回騎隊當中,換了一匹戰馬騎乘,臉上憤懑異常。
胡邯倒是也想回去,但是當他剛要有所動靜,那個年輕人就轉頭望向他。
胡邯好像真給吓破了膽子,悻悻然留在原地。
陳平安倒是覺得胡邯也好,許茂也罷,都沒這麽簡單。
隻是局勢微妙,人人藏拙,都不太願意出死力。
看來韓靖信麾下這支騎隊的軍心,相當值得玩味。
那位幾乎從未出過劍的中年劍客緩緩騎馬而出。
兩騎相距三十餘步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