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中陳平安還親身經曆過桐葉洲之亂,被稍稍殃及池魚,所幸倒是不算性命之憂,但是被那個遞出一塊祖師堂玉牌的太平山“年輕道士”,算計得很慘。
鍾魁更是因此淪爲鬼物,失去了書院君子身份。
大道之上,險之又險,但是玄之更玄,就在于風險和機遇并存,是渾水摸魚,得利,甚至是一夜暴富,遠勝百年積澱,還是大道折損,一蹶不振,歸根結底,就看修道之人自家本事高不高了。大勢席卷之下,太平山鍾魁是如此,桐葉宗杜懋也是如此,并不會分善惡。
這些事情,知道了,未必有用,但是知道其中脈絡,比起從頭到尾蒙在鼓中,肯定更好。
由于這趟要走過石毫國南北各個州郡,所以陳平安對于石毫國的朝野江湖和風土民情,在青峽島就了解頗多。
石毫國崇尚道門,敬奉一位道教散仙真人爲國師,所謂散仙,自然就是不在道家四大主脈之中的旁門道人,其中道祖座下三脈,道袍樣式也有差别,不過頭頂道冠最容易區分,分别是芙蓉冠、魚尾冠和蓮花冠,道士在道門的品秩高低,道冠也有諸多細微講究。此外便是中土神洲的龍虎山一脈,屬于浩然天下的本土道家勢力。
據傳此次阻滞北方蠻夷大骊鐵騎的南下,護國真人在陣前呼風喚雨,撒豆成兵,護住京城不失,功莫大焉。
除了這些來自柳絮島仙家邸報的紙面消息,陳平安還專程在池水城擺下酒席,找了個時機,一起宴請了顧璨的兩位兄弟,那位逃難至此将近一年的石毫國皇子韓靖靈,以及石毫國邊軍大将之子的黃鶴。
陳平安問得多,聊得淺,客客氣氣。
韓靖靈雖是石毫國皇子殿下,當今陛下的嫡子之一,正兒八經的天潢貴胄,已經出京就藩多年,可是仗還沒打,就找了個借口離開自己的藩王轄境,迅速南下避難,大緻是什麽樣的脾性,并不難猜。不過世事難料,大骊鐵騎南下,所到之處,在冥頑不化的石毫國北部,往往是寸草不生,戰火慘烈,反而是韓靖靈的轄境,因爲群龍無首,竟然逃過一劫,沒有任何兵禍發生,在轄境内,韓靖靈莫名其妙就有了個“賢王”的美譽,不過陳平安知道,這多半是韓靖靈身邊那撥扶龍之臣的幕僚們,在幫着出謀劃策。
當韓靖靈面對大名鼎鼎的青峽島賬房先生,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,恨不得掏出心肝肺來,給那位在書簡湖數次揚名的陳先生瞧上一瞧。石毫國大将軍嫡子黃鶴,先前離開書簡湖,去和他那個投靠大骊鐵騎的老子,一起謀劃扶持韓靖靈爲石毫國新帝,據說都已經見過了蘇高山的面,所以這趟返回書簡湖池水城,是給韓靖靈報喜來了。
陳平安沒給他們與自己稱兄道弟的機會,當然韓靖靈和黃鶴也沒這膽子。不過兩者心性,又有細微差别,前者是落難,心氣不高,至于一旦成功成爲石毫國新帝之後,是何種光景,會不會後悔當初在池水城酒宴上的卑躬屈膝,韓靖靈應該暫時還沒能想到那一步,陳平安則是不在乎。至于後者,面對陳平安,黃鶴則是看似比韓靖靈更加謙恭的神色之下,隐藏着一絲仿佛弓弦逐漸繃緊的心思,因爲大骊武将蘇高山,這座巍峨山嶽,就像給了他們邊軍黃氏一顆莫大的定心丸,哪天真正傍上了這座靠山,别說是已經桀骜不再的小魔頭顧璨,就算是陳平安,恐怕将來再次聚會,都要對他黃鶴以禮相待了。
這些人心細微處的蠢蠢欲動,陳平安隻是默默看在眼中。
至于柳絮島邸報上,石毫國皇帝頒發诏書,昭告朝野,其中以“驕縱不臣,縱兵殃民”八個字,對曾經被先帝敕封“忠毅侯”的黃鶴父親,進行了蓋棺定論。
一直給陳平安和韓靖靈陪酒而少言語的黃鶴,唯獨提及此事,神色張揚幾分,滿臉笑意,說他父親聽聞诏書後,毫不動怒,隻說了“氣急敗壞”四個字。
陳平安當時看着那張意氣風發的年輕臉龐,獨自喝了杯酒,當時見他提起酒杯,韓靖靈趕緊招呼黃鶴,一起舉杯共飲。
有那麽幾分共襄盛舉的意味。
讓陳平安哭笑不得。
這種酒桌上,都他娘的盡是這麽些學問,最好喝的酒,都沒個滋味。
那場看似主賓皆喜、相談盡歡的酒宴散去後,陳平安獨自返回青峽島,對于大骊武将蘇高山,陳平安再次高看了一眼,上一次,還是因爲粒粟島譚元儀的進退失據。
陳平安回過神。
原來前殿那邊出現一位身披甲胄的高大陰物,生前可能是位有官身的沙場校尉。
這位陰物走出前殿,左腳跨過門檻,抱拳道:“這位仙師,先前我們和屬下們有所冒犯,差點就驚擾了主殿的靈官老爺,仙師提醒,省去我不少。”
說到這裏,那位面容慘白的校尉陰物,凄然一笑,收起雙手,習慣性伸手按住腰間長刀刀柄。
甲胄也好,佩刀也罷,與陰物本體如出一轍,皆是生前種種執念的幻化。
看着那位滿身傷痕的石毫國武人,尤其是胸膛、脖頸兩處被馬刀劈砍而出的傷口,陳平安雖未真正經曆過兩軍對壘的沙場厮殺,卻也知道此人戰死沙場,當得起轟轟烈烈這四個字。
陰物回頭望了一眼前殿,然後轉頭繼續道:“仙師是山上人,可能明白我們這些天地厭棄的鬼魅,越是死了,對于生的念頭,反而越是比活人還要強烈,隻要能夠苟延殘喘,就會不擇手段,所以戰死後,我與麾下同鄉武卒,陰魂不散,晝歇夜遊,一路往南,來到這裏,有些兄弟支撐不住,在半路就已經魂飛魄散,有些到了家鄉,見過了妻兒父母,多是在祠堂、祖墳那些地方,算是安心上路了,但是也有不少兄弟越來越入魔,隻要夜間遇上活人,就想要吞食他們的陽氣,或是途徑本地靈官廟這類已經沒有神祇坐鎮的地兒,不管不顧,就想着飽餐一頓,極難約束,越來越難……”
陳平安點點頭,問道:“敢問這位将軍,如果袍澤當中有人想要如此作爲,例如禍害半路百姓,攔又攔不住,将軍又該如何自處?”
這是一個很煞風景的問題。
武将陰物輕輕推了推刀鞘,滿臉痛苦,卻無半點猶豫神色,“這就得問過我的刀,答不答應!生前我們即是保家衛國的武人,既然戰死,那麽已算報國無門了,可要說死了就要去殘害百姓,先過我這一關。”
武将陰物深呼吸一口氣,咧嘴一笑,“說出來不怕仙師笑話,一路南下,一位位兄弟陸續返鄉分别,我們也從最早老百姓眼中的陰兵,六百餘,到如今的不足十位,我們非但沒有殘害任何一位陽間的老百姓,反而在亂葬崗各地,清剿了近百頭滿身戾氣的孤魂野鬼,隻可惜我們大軍當中的随軍修士,當時一個比一個跑得快,害得我死後根本來不及詢問,不曉得我們這種爲民除害的行徑,能否給兄弟們積攢陰德,下輩子好投個好胎。”
陳平安先拱手抱拳緻禮,然後收手,以毋庸置疑的堅定語氣,沉聲道:“天地無私,但是人倫有道,相信将軍與袍澤,都會有陰德蔭庇的,即可庇護自身,也能夠惠澤家族子孫!”
武将一聽到這句言之鑿鑿的仙師親口所說言語,一個鐵骨铮铮的沙場武人,竟是當場落淚,轉過頭去,“聽到了沒有,我沒有騙你們!”
前殿後門那邊,一位位武卒現身,各自抱拳,不知是感謝那位生死同歸的武将,還是感激那位青色棉袍年輕人的一番“蓋棺定論”。
天地酷寒凍骨之時,一國山河破滅之際,它們的身上,鐵甲铮铮作響。
這天夜幕沉沉中,陳平安掏出紙筆,将武将在内那六百餘陰物的姓名、籍貫,都一一記錄在下,說是以後會有朋友要舉辦兩場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,他可以試試看,幫着他們的名字列在其中。期間今夜修行告一段落的曾掖,打開主殿大門後,給陳平安和那十來号陰兵,幫了不小的忙,陳平安的寶瓶洲雅言,當然極其熟稔,可是對于書簡湖一帶修士與百姓慣用的朱熒王朝官話不算陌生,但是當武将武卒他們帶上了石毫國各地口音後,就很頭疼了,剛好曾掖可以“牽線搭橋”。
一直忙碌到雞鳴之分之前,陳平安才好不容易将所有名字記錄在冊。
對于陰物而言,雞鳴未必就要退避,一些陰氣強勢的鬼物,隻要不是陽光曝曬的正午時分,于白晝行走陽間,可能都一樣暢通無阻,隻是陰物的雞鳴而歇,有些類似活人的日出而作,近乎本能。
那位姓魏的石毫國陣亡武将,在陳平安收起紙筆後,說是離别在即,想要與陳仙師去靈官廟外散個步,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。
兩人走過前殿,跨出大門後,武将陰物輕聲笑道:“陳仙師是外鄉的譜牒仙師吧?不然咱們這兒的官話,不至于如此生澀。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來自北方。”
武将下意識揉了揉脖子,笑道:“哪怕是來自大骊,都無所謂了。不得不承認,那支大骊鐵騎,真是……厲害,戰陣之上,雙方根本無需随軍修士投入戰場,一個是覺得沒必要,一個不敢送死,厮殺起來,幾乎是同等兵力,戰場形勢卻完全一邊倒,還是那支大骊兵馬,與我們下馬作戰的緣故,沙場技擊,還有氣勢,咱們石毫國武卒都跟人家沒法比,輸得窩囊憋屈是一回事,不然我與兄弟們也不會死不瞑目了,可話說回來,倒也有幾分服氣。”
陳平安嗯了一聲。
武将停下腳步,“我也不多嘴問什麽,不過我又不傻,曉得陳仙師其實就是那個要舉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的人。所以……”
武将輕輕一晃甲胄,手掌松開刀柄,就要單膝跪地,這樁大恩大德,他總得爲兄弟們,對這位山上神仙,有些表示。
不曾想他卻被陳平安扶住雙手,死活無法跪下去。
陳平安笑道:“不用如此,我當不起這份大禮。”
武将隻得無奈放棄,玩笑道:“陳仙師,這般客氣,難道是想要我再愧死一次?”
陳平安搖頭道:“不敢不敢。”
陳平安雙手籠袖,舉目遠眺,天将微亮,夜幕漸漸稀薄,輕聲道:“魏将軍其實比我強多了,一開始就知道怎麽做正确的事情,如此一來,才是對袍澤真正好,我就不如魏将軍這般雷厲風行,自己受累不說,還要害得所有人都受累。”
武将沉默片刻,問道:“爲何自己受累便不說了?自己都不痛快了,還不許說上一說?又哪來的‘還要害得别人受累’?陳仙師,我雖是個外人,可這一路走下來,其中甘苦自知,真是不算容易,尤其是對袍澤抽刀相向,那份遭罪,真是比自己挨了大骊鐵騎的刀子還難受,難熬到覺得過不去的時候,我便私底下喊上幾位麾下親軍的兄弟,揍上他們一頓,不然我早給逼瘋了,估計兄弟們還沒失去靈智,化作厲鬼,我就先成了禍害四方的厲鬼。所以陳仙師你不該這麽想的。”
陳平安細細思量,然後展顔笑道:“謝了,給魏将軍這麽一說,我心裏好受多了。”
魏姓武将哈哈笑道:“我可不是什麽将軍,就是個從六品官身的武夫,其實還是個勳官,隻不過真正的實權将軍,跑的跑,避戰的避戰,我才得以領着那麽多兄弟……”
說到這裏,他輕輕跺腳,踩在路邊積雪裏,“赴死而已,不是什麽壯舉,窩心事罷了。”
陳平安想起一事,掏出一把雪花錢,“這是山上的神仙錢,你們可以拿去汲取靈氣,保持靈智,是最不值錢的一種。”
武将猶豫了一下,還是伸手接過,打趣道:“陳仙師可以多給一些,我不嫌神仙錢沉的,生前死後,我都愛錢,天底下最不壓手的,可不就是銀子?”
陳平安趕緊擺手笑道:“我如今就是個賬房先生,做買賣,精明得很,你們的籍貫我都知道了,不多不少,該給你們幾顆夜遊趕路的神仙錢,門兒清。”
魏姓武将爽朗大笑。
好嘛。
天底下還有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“精明”的生意人?
陳平安問道:“魏将軍既然籍貫在石毫國北方邊境的一處衛所,是打算爲兄弟們送完行,再獨自返回北邊?”
其實才三十歲出頭的魏姓武将,搖搖頭,“不用回去,爹娘走得早,又沒妻兒,在家鄉那邊認識的人,死光了。皇帝陛下前年就開始大規模調動邊軍,除了北部邊軍本來就骨頭硬,幾支敢打、又能打硬仗的邊軍,也大多給抽調去了北邊,至于像南邊黃氏這樣的藩鎮勢力,喊了,隻是喊不動而已,這不就造反了,在腰眼上狠狠捅了咱們一刀,其實我心知肚明,咱們石毫國的骨氣,都給大骊鐵騎徹底打沒了。”
陳平安緩緩道:“魏将軍如果願意的話,等你做完所有事情後,就獨自去往書簡湖雲樓城,尋找一個名爲杜射虎的八境劍修,如果杜射虎不在城内,就去找梅子巷的柳氏,讓他們家主引薦,乘船帶你去往青峽島。杜射虎也好,柳氏家主也罷,你就說自己是陳平安的朋友,到了青峽島,自會有人接待,你可以先住在青峽島山門口那邊,暫住在曾掖的屋子裏邊,等我們返回。如果魏将軍願意,我可以寫一封信,再給魏将軍一件信物。”
魏姓武将笑問道:“難道陳仙師或是身邊有朋友,精通鬼道之法?打算将我培養成一頭鬼将?陳仙師有大恩于我,我才會有此問,不然就幹脆不開這個口了,大不了嘴上答應下來,到時候四處逛蕩,偏偏不去書簡湖便是,還望陳仙師海涵。說實話,對于打打殺殺,實在是沒了半點興緻,如果可以,哪怕就這麽一天一天等着魂飛魄散,也認命。陳仙師的大恩,隻能寄希望下輩子再來償還。”
陳平安搖頭道:“我雖然知道一些鬼道秘法,也有兩件适宜鬼魅陰物居住的靈器法寶,但不是希望魏将軍爲我所用,隻是不願意魏将軍就這麽消散于天地,隻要到了青峽島,以後的去留,隻要信得過我,都會由魏将軍自己決定,哪怕魏将軍想要成爲鬼将,我也不會點頭答應,這既是辱人,更是自辱。”
魏姓陰物抱拳道:“這麽一說,我就放心了,多活幾天就是賺幾天,至于期間消耗了陳仙師多少神仙錢,我還是那句不要臉的話,有機會下輩子再還!若是沒機會,就當陳仙師這個賬房先生,當得還不夠精明!”
陳平安摘下養劍葫,喝了口酒。
難得不是爲了提神,而隻是想要喝酒。
回到了靈官廟那邊,陳平安寫了一封信,又交給一張陽氣挑燈符,和一枚紫竹打造而成的小書簡,全部交給魏姓武将,最後還偷偷塞給他一枚小暑錢。
做完這些,天已亮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