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,掌控一把不知名仙劍,能夠與兵家修士拳碰拳,擁有兩把本命飛劍……
這些一個個不講理之處,恰恰是陳平安在書簡湖,可以講理的本錢。
隻不過換做一般的書簡湖野修和散仙,一旦有了這些個不講理,大概隻會更不講理。拳頭硬,本事大,不就是爲了能夠不講道理嗎?不然圖什麽?難道還要與人爲善?書簡湖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,祖祖輩輩,千餘島嶼,數萬修士,早就對此習以爲常。大概在書簡湖本土,隻有修爲最高的劉老成,反而才是唯一的例外。
隻可惜劉老成如今連書簡湖任何修士都不願意見一面,唯一登上宮柳島的修士,粒粟島島主,真實身份,還是個大骊宋氏的大諜子,不然一樣沒本事登島。
陳平安回到青峽島,再去了趟朱弦府。
在珠钗島那邊,從劉重潤嘴裏,得知當年那些坑坑窪窪的兩國内幕秘史,這次再看那塊高高挂起的朱弦府匾額,陳平安便有些感慨。
陳平安揉了揉下巴,想着是不是該刮刮胡子了?
不然真要學那徐遠霞,大髯示人?
鬼修馬遠緻出現在府門口,破口大罵,讓陳平安滾蛋。
陳平安沒滾,事情都還沒談呢。
馬遠緻罵完了之後,問道:“柳絮島邸報上,說你最新一次去往珠钗島,是在莺莺燕燕的重重包圍裏,去見的劉重潤?!邸報還言之鑿鑿,說那劉重潤對你多半是青眼相加了,說不定哪天你就要兼任珠钗島的供奉!”
陳平安翻了個白眼。
馬遠緻滿臉狐疑道:“真沒點事情?”
陳平安不說話。
馬遠緻立即笑臉道:“陳先生如此高風亮節之人,又是正人君子,自然不會與我争搶劉重潤,是我失禮了,走走走,府上坐,隻要陳先生可以對我保證,這輩子都與劉重潤沒半點瓜葛,尤其是沒有那男女關系,先前那樁買賣,我們就以半價交易!”
陳平安問道:“我對劉島主自然沒有半點非分之想,可是劉島主如果對我死纏爛打,怎麽辦?”
馬遠緻哈哈大笑道:“沒想到陳先生也是會講笑話的風趣人,長公主殿下,會喜歡你?她又沒鬼迷心竅,絕無可能的。”
然後馬遠緻輕聲道:“萬一,真要有這一天,長公主殿下真犯渾了,還請陳先生坐懷不亂!拿出一點斯文人該有的風骨!朋友妻不可欺啊。”
與馬遠緻同行走在朱弦府内,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,差點沒忍住,就要把劉重潤關于馬遠緻的看法說破,好不容易憋回肚子,對于這位馱飯人和劉重潤的故事,唯有歎息一聲。
一想到自己最少還要再去趟珠钗島,陳平安更是頭疼不已。
陳平安隻能對馬遠緻保證,他絕對不會招惹劉重潤,更沒有半點念想。
馬遠緻心滿意足了,在大廳落座前,瞥了眼陳平安,說道:“如果是剛到青峽島那會兒,我還有些不放心,可就你現在這副模樣,比我的相貌好不到哪裏去,可以放一百個心!”
陳平安摘下背後竹箱,拿出那座法寶閻王殿,無奈道:“那我謝謝你的信任。”
之後雙方開始交易。
馬遠緻對這座底座篆刻有“下獄”二字的閻王殿,啧啧稱奇,垂涎不已,眼睛不眨一下,死死盯着那座小巧玲珑的木質閣樓,直言不諱道:“老子在青峽島打生打死這麽多年,就是想着哪天能夠憑借功勞,換來真君的這樁賞賜,實在不行,攢夠了錢,砸鍋賣鐵也要買到手。需知閻王殿是咱們鬼修最本命的至寶,那些鬼修地仙,如果沒有一座閻王殿,都不好意思出門跟同行打招呼。不過呢,閻王殿也有品秩高低,這就是最低的那種,就已是相當不俗的法寶了,聽說咱們寶瓶洲道行最高的那位元嬰鬼修,手上閻王殿是‘大獄’品相,大如一棟真正的高樓,擁有三千六百間樓房屋舍,修士分出陰神遠遊,行走其中,陰風陣陣,鬼哭神嚎,十分惬意,還能夠裨益修爲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哪天我離開書簡湖,說不定會轉手賣給你。”
馬遠緻轉頭看了眼陳平安,嘿嘿笑道:“就等你這句話呢,上道!”
交付了神仙錢,此後馬遠緻領着陳平安來到那口朱弦府井底的水井旁,讓陳平安将那座閣樓放在地上。
馬遠緻取出招魂幡,腳踩罡步,念念有詞,運轉靈氣,一股股青煙從招魂幡中飄蕩而出,落地後紛紛化爲陰物,水井中則不斷有慘白手臂攀援在井口,緩緩爬出,顯然水井對鬼物陰靈壓勝更強,哪怕離開了水井監牢,一時間還是有些神志不清,連站立都極爲艱難,馬遠緻不管這些,敕令衆鬼走也好,爬也罷,陸陸續續化作芥子大小,進入那座閻王殿。
陳平安站在一旁,看着這一切,在俞桧和陰陽家修士那邊,其實已經看過兩遍同樣的光景。
看着像是凄風苦雨,實則是大日曝曬之苦。
陳平安離開朱弦府前,鬼修沒有送行,就站在井口旁,突然對陳平安沉聲道:“你何苦來哉?勞心勞力勞神,還半點不讨好。”
陳平安輕聲道:“輸,肯定是輸了。求個心安吧。”
馬遠緻譏笑道:“就爲了心安?掏出腰包的神仙錢,是不是太多了些?”
陳平安反問道:“讓你心安的人,是劉重潤,爲了她,你能夠偷偷去往朱熒王朝邊境,還有那人擔任太上皇的藩屬國,你連性命都搭上了,我怎麽沒見你有心疼和後悔?”
馬遠緻愕然,無言以對。
他突然笑道:“不一樣的,我這樣做,還是爲了能夠讨長公主殿下的歡喜,希冀着能夠與她結爲道侶,哪怕隻有幾次魚水之歡都行,畢竟長公主殿下是我這個賤種馱飯人,這輩子最大的追求。你呢,又能得到什麽?”
陳平安笑道:“道不同,不多說。”
馬遠緻哀歎一聲,“咱倆難兄難弟,虧就虧在都是模樣不讨女子喜歡的醜八怪,同命相憐啊,以後你有空常來朱弦府坐坐。見着了你,我心情可以好一些。”
這次輪到陳平安無言以對。
陳平安背上竹箱,離開主人眼神不太好的朱弦府。
他是不算英俊,如今還邋遢,可怎麽都至于淪落到跟馬遠緻一般境地吧?
他陳平安答應。
自己爹娘也不答應啊。
陳平安走出府邸大門後,笑了笑。
紅酥如今已經不在朱弦府,被劉志茂讓管家安排到了自己的橫波府擔任丫鬟,據說還有個女官身份,手底下管着十幾号婢女。
鬼修馬遠緻估摸着都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,但是絕對不敢拒絕島主心腹交待的這點小事。
陳平安專程去見過一次紅酥,那是陳平安第一次莅臨橫波府,當時紅酥興緻不高,陳平安知道,肯定是因爲她一個朱弦府外人,就像一個個籍籍無名的小小地方胥吏,突然高升到了京城中樞衙門,關鍵是竟然還當個了小官,自然會被同僚和下屬嚴重排擠。
不過見着了陳平安,紅酥還是很高興。
陳平安便婉拒了府上大管家的好意,隻是讓紅酥領着自己逛了一趟橫波府,這才告辭離去。
在那之後,紅酥有天與管家告假一個時辰,離開等級森嚴、人人拘謹的橫波府,去山門口找了趟陳先生,屋門緊閉,紅酥站在門外,還跑去了渡口那邊,最終還是沒能等到那位賬房先生的消瘦身影。
紅酥隻好略帶失望,返回橫波府,将肚子裏的那些感激和謝意,先攢下來餘着了。
她卻不知,其實陳平安當時就一直坐在屋内書案後。
一如當初年幼時煮藥,除了藥材好壞,最最重要,就是火候。
過猶不及。
紅酥的感激,陳平安當然心領。
但是他卻不能不考慮自己的身份,與紅酥所處的境地。
劉志茂那天拜訪,故意提及顧璨一手造就的開襟小娘,這在陳平安看來,就是很失水準的行爲,所以就以聽聞真君擅長烹茶,來提醒劉志茂不要再動這類小心思了。
劉志茂當然一點就透,不再有意無意地在陳平安和顧璨之間,煽風點火。
在書簡湖,憑空多出一個真誠以待的朋友,要爲此額外消耗多少心神,以及将來需要爲此付出多大的代價。
陳平安知道。
但是陳平安更清楚,在青峽島有紅酥這樣的一個朋友,對于自己的心境,其實很重要。
如溝渠明月映照之水,細水潺潺,對于幹涸心田,無濟于事,但是有和沒有這條清澈水淺的溝渠,天壤之别。
陳平安當年爲了報恩,爲顧璨家裏做了很多小事,其中就有半夜搶水,知道每當大旱時分,哪怕搶不到水,搶不過那些半夜巡遊虎視眈眈的青壯男子,可隻要溝渠裏邊還流淌着水。
就有希望。
别人總有松懈、要回去睡覺的時候,那個時候,貓在暗處的陳平安,就可以飛奔而去,刨開水源上遊田地壟邊的泥土小水壩,聽着嘩啦啦的水流聲,沿着田壟往下歡快奔跑,直到跑到顧璨他們家的田壟旁邊,蹲下身,建造小水壩,溝渠流水,就會湧入田地中去,看着水位一點一點往上漲,慢慢等着,水滿之後,再刨掉那座小小的堤壩,由着流水往下而去。
在那些年裏,顧璨他們家幾乎從來沒有爲搶水一事,犯過愁,從來沒有跟同鄉街坊莊稼漢紅過臉,吵過架。
陳平安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在報答恩情。
那就是自己該做的事情。
世事難平,事情擺不平,先将自己心坎擺平了,日子就總能過下去,甚至都不會覺得有多苦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