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天夕陽西下,天邊挂滿了金燦燦的鯉魚斑,就像一條碩大的金色鯉魚遊曳于天幕,人間不得見其全身。
青峽島釣魚房主事,一位資曆極老的龍門境修士,親自帶着一位怯懦少年下船登岸,一起走向山門。
青峽島釣魚房的練氣士,類似大骊王朝的粘杆郎,老修士名爲章靥,一個很脂粉氣的古怪名字,卻是截江真君劉志茂的真正心腹,章靥是最早追随劉志茂的修士,沒有之一,那個時候劉志茂還隻是個觀海境野修,章靥卻是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出身,并且當時就已經是觀海境,這裏邊的故事,青峽島老一輩人,能夠說上好幾頓酒。
少年名爲曾掖,是茅月島剛發掘出來一棵好苗子,天生适宜鬼道修行,不過好資質,在書簡湖并不意味着就能有好前程,如果沒有青峽島釣魚房的橫插一腳,少年曾掖會被島主用來飼養蠱靈和培育鬼胎,少年早期境界攀升一定會一日千裏,仿佛真是茅月島傾力栽培的天之驕子,事實上,當曾掖跻身中五境的那一天,就會被剖魂剮魄,到時候,少年就會知道什麽叫人有旦夕禍福。
章靥是一個性情寡淡的修士,其實不太喜歡與誰絮叨,便是在劉志茂那邊,章靥同樣言語不多,隻是事關重大,不得不再次提醒道:“曾掖,我們那位供奉陳先生,他的諸多事迹,你多少也聽過,是個很厲害的大人物。他如今就住在山門口附近,等下你見着了陳先生,不用故意替我和青峽島說好話,一切照實說。在茅月島,你自己也親耳聽到你師父與祖師與我坦白的謀劃,所以你這條小命,歸根結底,其實算是陳先生救下來的。再者,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,是不是才出龍潭,又入虎穴?不妨與你直說了,這位陳先生,肯定不會害你。你在茅月島,隻會死相凄慘,到了我們青峽島,卻是真正的修道機緣。說實話,連我都要羨慕你,在仙家洞府,就算是那些個祖師堂嫡傳的譜牒仙師,都不會有你這樣的好運氣。”
曾掖性情軟弱,在茅月島那邊吓破了膽子,也被師父傷透了心,這會兒還是有些失魂落魄,隻是不斷點頭,想着情況再壞也壞不到茅月島。
章靥沉默片刻,緩緩道:“隻是飛黃騰達了之後,也别太忘本,終究是我們青峽島把你從火坑裏拽出來的,以後不管跟着那位陳先生在哪裏享福,還是要想一想青峽島的這份救命恩情。曾掖,你覺得呢?”
曾掖咽了口唾沫,“曉得了,我絕不會忘記神仙老爺你的大恩大德。”
章靥笑了笑,“這些話,我隻聽你說一次,以後放在心裏就是了,别總挂在嘴上,說着說着,就跟一壇酒似的,今天一口,明天一嘴,很快就會見底,心裏就不當回事了。”
曾掖隻是一個當年師父從石毫國市井帶回茅月島的孤兒,他師父眼拙,隻看出了一點端倪,倒是茅月島的龍門境祖師爺,慧眼獨具,一眼相中了曾掖的稀奇根骨,打算以邪門的鬼道秘法,掏空曾掖的根骨元氣,養出兩三頭中五境的陰靈鬼魅。茅月島老祖之前在曾掖面前坦言,若是自家有青峽島的底蘊,倒也不會如此涸澤而漁,說不得曾掖就會成長爲茅月島第一位金丹地仙,委實是沒那麽多神仙錢可以糟蹋。
曾掖自然聽得背脊發寒透心涼。
該說的該做的,都差不多了,章靥領着曾掖來到門外,輕輕敲門,“陳先生,那個合适人選,給你帶來了。”
曾掖驟然間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惶恐,如被潮水淹沒,兩腿發軟。
就像那位老神仙說的,他怎麽會不怕是從一個火坑跳入另外一個油鍋?
然後少年曾掖就生平第一次,見到了那個叫陳平安的男人。
屋門被打開。
曾掖雖然才十四歲,但是身材高大,已經不輸青壯男子,所以無需仰視,就能看清楚那個男人的面容。
那人穿了一件厚實的青色棉袍,頭頂别有一根白玉簪子,身材修長,面容消瘦。
既不像章靥這樣的老神仙,也不像呂采桑、元袁那樣的貴公子。
然後那人微笑道:“你好,我叫陳平安,你呢?”
曾掖想要說話,但是整個人身體緊繃,四肢僵硬,嘴唇微動,愣是沒能說出半個字來。
章靥有些無奈,隻得代替這個呆頭鵝回答那位賬房先生的問題,“陳先生,他叫曾掖,掖庭的掖,是我從茅月島揪出來的一個可憐蟲,符合陳先生的要求,資質根骨天生适宜鬼道修行,是陰物附身和鬼魅栖息的首選,雙方一同行走陽間,非但不會損耗少年本元,反而能夠助長修行。”
陳平安點了點頭,然後對曾掖笑道:“我略通一門旁門稱斤法,你隻需要站好,我試試看你的骨氣有多重。”
曾掖呆在原地,毫無反應。
陳平安就遲遲沒有動手。
章靥輕輕一拍曾掖,笑道:“已經話都不會說了,如今連點個頭都不會啦?”
曾掖給章靥這一拍肩膀,整個人終于還魂,使勁點頭。
陳平安抓住少年肩頭,輕輕提起,曾掖腳尖點起,卻沒有離地。
陳平安松手後,點頭道:“不是特别沉,今後我會注意留心你的魂魄迹象,隻要稍有不對,就不會讓你強撐着。”
曾掖還是不說話,是不敢說,也不知道說什麽。
就像又丢了魂魄。
畢竟在那座陰氣森森的茅月島,在被老祖相中根骨之前,就給那幫門内弟子欺負慣了,對于章靥這樣高高在上的青峽島老神仙,以及比老神仙好像還要更了不得的年輕神仙,沒讓人攙扶着,就已經是曾掖最大的努力了。
章靥無奈道:“陳先生,這少年的性情,是不是過于差了點?不然我再去書簡湖周邊找找?”
陳平安其實一直在留心曾掖的臉色與眼神,搖頭笑道:“沒關系,我覺得挺不錯的。”
章靥松了口氣,算是交差了。
茅月島那邊沒敢獅子大開口,卻也不會白送。這就是書簡湖的不成文規矩,要麽青峽島打上門去,直接搶人,連同茅月島一起吞并了,别說是一個曾掖,茅月島所有的人和财物,都可以白拿白得,可既然青峽島選擇了和氣生财,就得有做買賣的樣子,所以章靥在茅月島開出一個還算公道的價格後,沒有讨價還價,就給了那筆神仙錢。
陳平安對此并不陌生,問道:“茅月島那邊開了什麽價?”
章靥猶豫了一下,緩緩道:“按照茅月島祖師的說法,保守點,一個曾掖最終可以養育出鬼胎、陰靈各一,二十年内,最少相當于兩個洞府境修士,再刨開将曾掖栽培到中五境的成本,所以茅月島開價十顆谷雨錢。”
陳平安想了想,“到了我這邊,還得加上章老先生與青峽島釣魚房的所有人力耗費,那就當十五顆谷雨錢算,先記在青峽島賬上,回頭我與其它開銷,一并支付。”
章靥點頭道:“沒問題。”
自家那位混世魔王顧璨也好,鼓鳴島呂采桑、黃鹂島元袁也罷,現在這撥最拔尖的年輕後生,都與老一輩書簡湖野修大不相同了,人人以破壞老規矩爲樂,以此作爲聚攏人心的養望之本。
章靥不敢說他們就一定是錯,畢竟這些小崽子,他見着了都要笑臉相向,可到底章靥心裏頭是不舒服的。
隻是如今什麽規矩都不講的年輕人,好像反而混得更好,這讓章靥這種書簡湖老人有些無奈。
所以陳平安這等作爲,讓章靥心生一絲好感。
不然以此人在書簡湖積攢出來的威望,硬是一顆雪花錢都不掏,他章靥和青峽島不一樣得捏着鼻子認了?
不過這點好感,不頂用就是了。
章靥一想到這些,就更加煩悶,總覺得哪裏不對,又想不出個所以然。
書簡湖就是這樣了。
他一個大道無望的龍門境修士,結丹已經徹底不用奢望,劉志茂私底下已經做了所有該做的事情,仁至義盡,在人人奮發、朝氣勃勃的書簡湖,章靥無異于風燭殘年的市井老人,而且相比後者,練氣士對于自己的身軀腐朽、魂魄凋零,擁有更加敏銳的感知,那種仿佛一寸一寸深埋入土的垂死之感,如果不是章靥還算心寬,性情并不極端和偏激,不然早就做出什麽喪心病狂的舉動了,反正在爲惡無忌、行善找死的書簡湖,多的是發洩法子。
少年曾掖就這麽在青峽島住下。
在陳平安隔壁屋子裏。
當茅月島少年關上門,坐在床邊,隻覺得恍若隔世。
一宿沒睡踏實,迷迷糊糊睡去,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,曾掖睜開眼後,看着極爲陌生的住處,一臉茫然,好不容易才記起自己如今不是茅月島修士了,思來想去,不斷給自己鼓氣壯膽,結果剛剛走出屋子,就看到一個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家夥坐在隔壁門口,在小竹椅上嗑着瓜子,正轉頭望向他。
曾掖差點沒吓得掉頭跑回屋子躲進被子。
顧璨問道:“你就是曾掖?從茅月島那邊過來的?”
曾掖額頭已經滲出汗水。
這個小魔頭在書簡湖,掀起了一場場腥風血雨,曾掖雖然沒有親眼見過本人,隻在柳絮島邸報上看到過顧璨的容貌,可是那些個邸報内容,以及茅月島修士提及顧璨的那種神态語氣,都讓曾掖記憶猶新,原本以爲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顧璨,曾掖不希望見到,不然多半就是顧璨帶着那條大泥鳅踏平茅月島的那天了。
顧璨沒好氣道:“原來是個傻子。”
曾掖哪敢還嘴。
顧璨竟然沒有一巴掌拍碎自己的腦袋瓜子,曾掖都差點想要跪地謝恩。
幾乎讓曾掖感到窒息的凝重氣氛,陡然間一掃而空。
原來是那位青色棉袍的男人走到了門口。
他對顧璨說道:“你現在身子骨弱,屬于盛極而衰,比尋常市井百姓,更容易被陰寒煞氣滲透氣府,趕緊回春庭府修養。”
顧璨點點頭,看了看手中還剩下一小堆瓜子,遞給陳平安,“那我走了啊。”
陳平安接過瓜子,撿起一顆嗑了起來,說道:“回頭等炭雪可以返回岸上,你讓她來找我,我有東西給她。”
顧璨笑容燦爛,“好嘞。”
陳平安在顧璨離開後,對曾掖遞出手中瓜子,後者趕緊搖頭。
陳平安轉身去屋子裏邊搬了條椅子,遞給曾掖,自己坐在顧璨原先那條竹椅上。
曾掖戰戰兢兢把屁股擱在椅子上,手腳都不知道應該放在哪裏。
陳平安嗑着瓜子,微笑道:“你可能需要跟在我身邊,短則兩三年,長則七八年都說不定,你平時可以喊我陳先生,倒不是我的名字如何金貴,喊不得,隻是你喊了,不合适,青峽島上上下下,如今都盯着這邊,你幹脆就像現在這樣,不用變,多看少說,至于做事情,除了我交待的事情,你暫時不用多做,最好也不要多做。現在聽不明白,沒有關系。”
曾掖默然點頭。
陳平安突然問道:“怕不怕鬼?”
曾掖欲言又止。
陳平安說道:“曾掖,那我就再跟你絮叨一句,在我這裏,不用怕說錯話,心裏想什麽就說什麽。”
曾掖這才說道:“不怕鬼,從小就我能見着髒東西,跟着師父到了茅月島,那邊好多師祖師兄師姐,都養着鬼。”
陳平安随口問道:“恨不恨你師父。”
曾掖抿起嘴,又不說話了。憨厚少年,臉上有傷感,還有一絲倔強。
陳平安點點頭:“那就是有些恨意的,可傷心更多,對吧?而且想來想去,好像師父人其實不壞,如果不是他,說不定早就死了,所以不管是對師父,還是對茅月島,還是願意當做親人和真正的家。”
曾掖低下頭,嗯了一聲,淚眼朦胧,含含糊糊道:“我知道自己傻,對不起,陳先生,以後肯定幫不上你大忙,說不定還要經常出錯,到時候你打我罵我,我都認。”
陳平安嗑着瓜子,望向遠方,輕聲道:“這就是傻啊?我倒是不覺得。”
曾掖隻顧着傷心,沒能聽真切,才記得自己身邊坐着一位青峽島供奉的時候,自己應該一個不漏聽着那些金科玉律,曾掖就愈發覺得自己沒出息,活該遭罪。
陳平安說道:“不過不是我說你啊,曾掖,你膽子太小,倒是真的,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,都算是獨當一面了。見着了所謂的大人物,可從來不會心虛犯怵的。”
陳平安磕完了瓜子,掌心摩挲着胡茬下巴,自嘲道:“這麽講話,有點不要臉了。嗯,幹脆回頭再去趟紫竹島,再讨要一竿竹子,給自個兒做把竹刀。加上那把猿哭街買來的大仿渠黃,學一學自己的開山大弟子,刀劍錯,吓唬吓唬人,還是可以的。”
曾掖比較後知後覺,這會兒才說道:“我哪裏能跟陳先生比。”
陳平安笑了笑,站起身,“識字嗎?如果認得字,我先傳授你兩門秘術,品秩不算太高,修行得法,比你在茅月島不會差。”
曾掖連忙跟着起身,“識字,就是總給師父罵笨。”
陳平安拎着椅子,說道:“沒關系,遇到不解的地方,就問我。”
陳平安跨過門檻,轉頭望去,曾掖小心翼翼跟在身後,兩手空空。
陳平安無奈道:“你師父罵你笨,我看沒冤枉你,倒是把竹椅拎着啊。”
曾掖恍然大悟,立即轉身跑去拿起了竹椅。
陳平安會心一笑。
自己身邊總算有個正常孩子了。
挺好的。
這麽想的時候,賬房先生根本沒有意識到,他隻比少年曾掖大了三歲而已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