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志茂離開春庭府後,直接返回了自家府邸,先讓人去朱熒王朝京城購買幾斤最貴的茶葉。
這位書簡湖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截江真君,坐在密室一張價值連城的蒲團上,攤開手心,有一小團水球,晶瑩剔透,從袖中取出一隻白碗,将掌心水球放入碗中。
一直枯坐到深夜時分,劉志茂才施展神通,出現在山門口那座屋前,輕輕敲門。
推門而入,陳平安已經繞出書案,坐在桌旁,朝劉志茂伸手示意落座。
這個出身泥瓶巷的大骊年輕人,沒有指着自己鼻子,當場破口大罵,既是好事,也是壞事。
劉志茂與陳平安相對而坐,笑着解釋道:“先前陳先生不準我擅自打攪,我便隻好不去講什麽地主之誼了。現在陳先生說要找我,自然不敢讓先生多走幾步路,便登門拜訪,事先沒有打招呼,還望陳先生見諒。”
堂堂元嬰老修士,又是青峽島自家地盤上,把話說到這個份上,可謂能屈能伸。
陳平安面無表情,伸出手。
劉志茂趕緊手腕翻擰,手心上方懸停一枚晶瑩剔透的玉牌,竟是都不敢觸碰絲毫,輕輕一推,被陳平安收起。
劉志茂又拿出一隻水碗,以手指推向陳平安那邊,最終停在桌面中央,微笑道:“顧璨母親,找過我,有些言語,我希望陳先生可以聽一聽,我這等小人行徑,自然龌龊,可也算聊表誠意。”
白碗水面,漣漪微動。
很快就傳出了春庭府客廳,劉志茂與婦人的對話嗓音。
不曾想陳平安伸出手臂,以掌心捂住碗口,震碎漣漪,盛放有回音水的白碗,複歸寂靜。
另外一隻手掌,那晚握着半仙兵劍仙劍的那隻手,哪怕事後,陳平安塗抹了陸台贈送那瓶能夠白骨生肉的中土陸氏秘煉丹藥,如今仍是觸目驚心,慘不忍睹。
劉志茂一臉由衷佩服神色,道:“陳先生真乃正人君子也,劉志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。”
陳平安縮回手,雙手籠袖,“我知道她是怎麽樣的人,是怎麽想的,可能她說的言語,比我想象中更糟糕。但是在我搬出春庭府的那一刻,她的任何言行,都已經與我關系不大了。”
劉志茂點點頭,表示理解。
陳平安緩緩道:“當年在泥瓶巷,你爲了幫助自己挑中的顧璨,留住那條小泥鳅的機緣,你不但先以秘術蠱惑了雲霞山蔡金簡,更以陰毒的旁門神通,悄悄在我心頭,刻寫了一心求死四個字,誘使我去刺殺蔡金簡和苻南華,以卵擊石,好讓我徹底消失。”
劉志茂道:“我承認是有這回事,絕不否認。陳先生不是有一把半仙兵嗎?可以往我心口或是頭顱,刺上一劍,我絕不還手。你我從此恩怨兩清!在那之後,如果陳先生再要不依不饒,那就試試看。”
陳平安笑了笑,“你們書簡湖的行事風格,我又領教到了,真是百看不厭,每天都有新鮮事。”
劉志茂闆着臉,不言不語。
其實在書簡湖,顧璨和婦人除外,劉志茂給人的印象,就是沉默寡言,惜字如金,唯有對誰都是笑臉相向。尤其是在田湖君這些嫡傳弟子與俞桧這些藩屬“重臣”眼中,劉志茂道貌岸然與心狠手辣,實在是極具威懾力。
常年不言不語之人,要麽性情憨厚不善言辭,要麽就是心計多如毛了。
所以天姥島那個最看不順眼劉志茂的老島主,曾經書簡湖唯一的八境劍修,那個如今已經神魂俱滅的可憐蟲,給了劉志茂一句“假真君,笑面佛,袖藏修羅刀”的尖酸評價。
陳平安接下來做了一個讓劉志茂都眼皮子微顫的動作,從袖中擡起那隻裹有棉布的手掌,摘下腰間養劍葫,往桌子中間那隻白碗,倒了大半碗烏啼酒,推回給劉志茂,陳平安将養劍葫放在桌邊,微笑道:“刺你一劍,又能如何。且不說能不能傷到真君,就算可以,狡兔三窟,我是知道山上仙家那些替死之法的,還不止一種。”
劉志茂拿過白碗,大大方方喝完了碗中酒,“陳先生天資聰慧,福緣深厚,當年是我劉志茂眼拙了,我認罰,陳先生不妨開出條件來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我如果說既往不咎,你不信,我自己也不信。”
劉志茂爽朗大笑,推出白碗,“就沖陳先生這句天大的敞亮話,我再跟陳先生求一碗酒喝。”
陳平安果真又給劉志茂倒了一碗酒,差不多剛好是半碗。
劉志茂一飲而盡。
若是青峽島修士看到這一幕,估計隻當是主賓盡歡,相逢唯一笑,杯中泯恩仇。
陳平安說道:“在開出條件之前,我有一事詢問真君。”
劉志茂點頭道:“知無不言言無不盡。”
陳平安問道:“真君修心,根祇爲何。”
劉志茂毫不猶豫道:“道人修道,自然求真。”
陳平安問道:“能否細一些說?說些自家功夫?”
劉志茂稍稍猶豫,仍是開口答道:“七情六欲,一團亂麻。那就抽絲剝繭,分門别類……”
說到這裏,劉志茂伸手指了指書案之後的那排櫃子,“正如陳先生這般放置不同的秘檔。”
劉志茂繼續道:“此後,選擇走我這條旁門左道的修士,又各有取舍,各有各的小徑可走。或者縮爲芥子大小,擱置一旁,或者大化爲山嶽,不斷穩固,都是修行法,至于凝練芥子有幾粒,積土成山有幾座,就是每個人修道的資質和天賦了。其中關隘重重,險阻極多,對付那些芥子,例如又可以衍生出上古流傳下來的斬三屍之術,内煉金丹之道,至于如何成山,又有餐霞飲露、外丹服餌之途。其中修行快慢,以及瓶頸高低,就看各家祖傳的修真法訣,品秩如何。”
劉志茂就此打住,“隻能細說到這一步,涉及根本大道,再說下去,這才是真正的一心求死。還不如幹脆讓陳先生多刺一劍。”
劉志茂問道:“我知道陳先生已經有了盤算,不如給句痛快話?”
陳平安笑道:“不着急。我還有個問題,劉老成黃雀在後,将青峽島在書簡湖的數百年聲勢,一夜之間,連同小泥鳅一起,打入湖底。那麽真君還能當這個江湖君主嗎?真君是将到嘴的肥肉吐出去,雙手奉送給劉老成,從此封禁十數島嶼山門,當個藩鎮割據的書簡湖異姓王,還是打算搏一搏?劉老成黃雀在後,真君還有大骊彈弓在更後?”
劉志茂沒有直接回答什麽,隻是既感慨又委屈,無奈道:“怕就怕大骊如今已經悄悄轉去支持劉老成,沒了靠山,青峽島小胳膊細腿的,折騰不起半點風浪,我劉志茂,在劉老成眼中,如今不比島上那些開襟小娘好到哪裏去,莫說是剝掉幾件衣裳,便是剝皮抽筋,又有何難?”
陳平安笑道:“聽說真君煮得一手好茶,也喝得便宜酒,我就不行,怎麽都喝不慣茶水,隻知道些紙上說法。”
劉志茂悻悻然道:“陳先生教誨,劉志茂銘記。”
陳平安收斂笑意,“你我之間的恩怨,想要一筆揭過,可以,但是你要交給我一個人。”
劉志茂直接搖頭道:“此事不行,陳先生你就不要想了。”
劉志茂笑道:“說句實在話,一個朱弦府半人半鬼的女子而已,劉老成那晚自己強行擄走,或是跟你一樣,與我開口讨要,我敢不給嗎?可爲何劉老成沒有這麽做,你想過嗎?”
陳平安雙手籠袖,安安靜靜坐在劉志茂對面,如靈氣稀薄之地,一尊彩繪剝落的破敗神像。
劉志茂好奇問道:“這樁密事,别說她蒙在鼓裏,就算朱弦府鬼修馬遠緻都不清楚,你又是如何猜出來的?”
陳平安沒有掩飾,“先是朱弦府這個名稱的由來,然後是一壺酒的名字。”
劉志茂愈發納悶,再次敬稱陳平安爲陳先生,“請陳先生爲我解惑。”
陳平安緩緩道:“馱飯人出身的鬼修馬遠緻,對珠钗島劉重潤情有獨鍾,我聽過他自己講述的陳年往事,說到朱弦府的時候,頗爲自得,但是不願給出答案,我便去了趟珠钗島,以朱弦府三字,試探劉重潤,這位女修立即惱羞成怒,雖然一樣沒有說破真相,但是罵了馬遠緻一句無恥之徒。我便專程去了趟池水城,在猿哭街以購買古籍之名,問過了幾座書肆的老掌櫃,才知道了原來在劉重潤和馬緻遠故國,有一句相對生僻的詩詞,‘重潤響朱弦’,便解開謎題了,馬遠緻的沾沾自得,在将府邸命名爲朱弦,更在‘響’諧音‘想’。”
劉志茂撫掌而笑,“妙哉,若非陳先生揭開謎底,我都不曉得原來馬緻遠這個身份卑賤的馱飯人,還有此等雅緻腸子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黃藤酒,宮牆柳。紅酥家鄉官家酒,書簡湖宮柳島,以及紅酥身上那股萦繞不去的極重煞氣,細究之下,滿是執着的哀怨憤恨之意。都不用我翻看書簡湖野史秘錄,當年劉老成與弟子女修那樁無疾而終的情愛,後者的暴斃,劉老成的遠離書簡湖,是世人皆知的事情。再聯系你劉志茂如此謹慎,自然知曉成爲書簡湖共主的最大對手,根本不是有粒粟島作爲你和大骊内應的青冢天姥兩島,而是始終沒有露面的劉老成,你膽敢争這個江湖君主,除了大骊是靠山,幫你聚攏大勢,你必然還有陰私手段,可以拿來自保,留一條退路,保證能夠讓上五境修士的劉老成他一旦重返書簡湖,最少不會殺你。”
劉志茂爽朗大笑。
真是知己!
真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到,偌大一座書簡湖,到最後,竟然是這麽個外鄉年輕人,才是他劉志茂的知己!
陳平安神色略顯疲憊,“我先提半個要求,你肯定在顧璨娘親身上動了手腳,撤掉吧。如今顧璨已經對你沒有威脅,而且你當下的燃眉之急,是宮柳島的劉老成,是如何保住江湖君主的位置。在大骊那邊,我會試試看,幫你私底下運作一番。最少不讓你當作一枚棄子,作爲劉老成的登頂之路。”
劉志茂皺眉道:“紅酥的生死,還在我的掌握之中。”
臉頰微微凹陷的年輕賬房先生,拿起養劍葫,喝了一口酒,咳嗽幾聲後,說道:“萬一呢?萬一劉老成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宮柳島島主,萬一涉及到了他的大道前行,紅酥,真的有那麽重要嗎?當年放不下,你确定如今仍是放不下?說不得一個‘萬一’真正臨頭,就是他直接了結了紅酥性命,再将膽敢觸碰到他劉老成逆鱗的你一拳打死。所以說,劉志茂,你自己選擇,我隻是給你一個防止最壞結局的發生。”
劉志茂問了一個關鍵問題,“陳先生,真有本事影響到大骊高層的決策?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可以,但有限,不過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,大骊宋氏如今還欠我一些東西。”
劉志茂看着這個年輕人。
百感交集。
劉志茂收起那隻白碗,站起身,“三天之内,給陳先生一個明确答複。”
陳平安沒有起身,“希望真君在涉及大道走向和自身生死之時,可以做到求真。”
劉志茂嘴角抽動,“會的。”
在劉志茂走後,陳平安咳嗽不斷。
那晚強行駕馭那把劍仙。
隐患無窮。
本就壞了一處本命竅穴,無疑是雪上加霜。
但是這都不算什麽。
陳平安從來不怕自己哪天又變得一窮二白,再次家徒四壁。
可是。
有些許多他人不在意的細微處,那點點失去。
甚至會讓陳平安想喝酒而不敢。
陳平安走出屋子,過了山門,撿了一些石子,蹲在渡口岸邊,一顆顆丢入湖中。
顧璨,我想要的不是那條泥鳅。從一開始就不是這樣,不然在泥瓶巷你說出了那番言語後,我就可以不去在意嬸嬸的那一飯之恩了。
但是我知道,你恰恰是知道這些,你才會說那樣的話,因爲你必須從我嘴裏得到确切的答案,才能在最脆弱的時候,徹底放心。
這是顧璨聰明的地方,也是顧璨還不夠聰明的地方。
這不是說顧璨就對陳平安如何了,事實上,陳平安之于顧璨,依舊是很重要的存在,是那個不涉及根本利益的前提下,可以摔顧璨兩個、二十個耳光,顧璨都不會還手。
真相很簡單,陳平安一直是泥瓶巷的草鞋少年,顧璨其實就還是那個挂着鼻涕蟲的小孩子,隻是那個時候,草鞋少年與小鼻涕蟲,隻能相依爲命,而且都還不清楚自己的本心,與對方的本心,随着光陰長河的緩緩向前,便會有人生聚散,人心離合。
陳平安想要的,隻是顧璨或是嬸嬸,哪怕是随口問一句,陳平安,你受傷重不重,還好嗎?
陳平安丢完了手中石子。
蹲在那邊,擡起頭,輕輕吐出一口氣,隆冬時分,霧蒙蒙。
陳平安縮了縮肩膀,低頭捧起雙掌,輕輕呵氣取暖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