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安也在等。
無論是近水樓台的朱熒王朝得以占據書簡湖,還是遠在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骊鐵騎入主書簡湖,或是觀湖書院居中調節,不願看到某方一家獨大,那就會出現新的微妙平衡。
都會出現一國之法足可覆蓋一地鄉俗的迹象。
宮柳島那邊,還是每天争吵得面紅耳赤。
這在書簡湖是極其少見的畫面,以往哪裏需要磨嘴皮子,早開始砸法寶見真章了。
既然是島主會盟,台面上的規矩還是要講的,顧璨和呂采桑和元袁這些朋友都沒有去那座山富堂露面,雖然絕大多數島主見着了他們幾個,都得笑臉相向,說不定與三個小兔崽子稱兄道弟,也不覺得是恥辱。宮柳島這段時間人滿爲患,多是各個島主的親信和心腹,在上任擔任書簡湖江湖君王的女修在一次外出途中暴斃後,原本受她照拂的宮柳島,已經兩百來年無人打理,隻有一些還算念情的年邁野修,會時不時派人來宮柳島收拾收拾,不然宮柳島早就變成一座荒草叢生、狐兔出沒的破敗廢墟了。
宮柳島的老主人,正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,劉老成。
此人出身于寶瓶洲東南一個叫蜂尾渡的小破地方,結丹于一座仙家小門派懸挂兩山間的一條棧道上,名聲大振于書簡湖。
當初劉老成跻身上五境後,本該按照儒家書院訂立的山上禮儀,可以開宗立派,隻是劉老成卻隻是将一位關系莫逆的書簡湖女修,推上江湖君王的寶座,自己則離開了書簡湖,居無定所,遊曆四方,再無音訊傳回書簡湖,這才使得好不容易有望統一的書簡湖,繼續保持群雄割據的亂世格局,這才有了劉志茂和青峽島的飛快崛起,任由顧璨這麽個無法無天的外鄉小崽子,在書簡湖翻江倒海。
入冬時分,陳平安開始經常往來于青峽島馬姓鬼修府邸、珠钗島寶珠閣,月鈎島俞桧與那位陰陽家大修士之間。
就在連陳平安都覺得宮柳島即将吵出一個結果的時候,書簡湖芙蓉山出現了一場驚天變故。
芙蓉山島主本身修爲不高,芙蓉山一向是依附于天姥島的一個小島嶼,而天姥島則是反對劉志茂成爲江湖君王的大島之一。
以盛産絕佳印章芙蓉石著稱于寶瓶洲中部的芙蓉山,位于書簡湖邊緣地帶,靠近湖邊四大城池之一的綠桐城,結果在一夜之間,大火熊熊燃燒,爆發了一場不遜色于兩位元嬰之戰的劇烈戰事,芙蓉山修士與潛入島上的十餘位不知名修士,大打出手,寶光照徹大半座書簡湖,其中又以一盞宛如天庭仙宮的巨大燈籠,懸挂書簡湖夜幕上空,最爲驚世駭俗,簡直是要與月争輝。
最後更是有一條長達數百丈的火焰長龍,咆哮現身,盤踞在芙蓉山之巅,地動山搖水掀浪,看得宮柳島原本想要趕去一探究竟的大修士,一個個打消了念頭,所有人看待截江真君劉志茂的眼神,都有些玩味,以及更大的畏懼。
芙蓉山島主如喪考妣。
天姥島島主更是暴跳如雷,大聲斥責劉志茂竟然壞了會盟規矩,在此期間,擅自對芙蓉山下死手!
劉志茂辯駁了幾句,說自己又不是傻子,偏要在這會兒犯衆怒,對一個屬于青峽島“飛地”的芙蓉山玩什麽偷襲?
天姥島将劉志茂罵了個狗血淋頭,劉志茂二話不說,就跟雖非元嬰修爲卻有一件極其罕見法寶的天姥島島主,來了一場捉對厮殺。
當天晚上,顧璨與小泥鳅并肩而立,眺望芙蓉山那條氣勢驚人的火龍。
顧璨笑問道:“同類?”
小泥鳅抹了把嘴,“隻要吃了它,說不定可以直接跻身上五境,還可以最少一百年不跟主人喊餓。”
顧璨眼神炙熱,問道:“勝算有多大?”
小泥鳅死死盯住那座芙蓉山的那片絢爛火光,口水直流,隻得捂住嘴巴,笑呵呵道:“如果隻是與它打架,沒有任何修士插手,在這書簡湖,六-四分,我赢面稍稍大一些。”
顧璨想了想,“事情沒這麽簡單,咱們這次就聽陳平安的,不急。那撥人敢在這個時候出手,肯定不是來送死的。”
小泥鳅躍躍欲試道:“那我潛入湖底,就隻是去芙蓉山附近瞅一眼?”
顧璨搖頭道:“最好别這樣做,小心自投羅網。等到那邊的消息傳到青峽島,我自會跟劉志茂商量出一個萬全之策。”
小泥鳅委屈道:“劉志茂那條老狐狸,可未必願意看到我再次破境。”
顧璨眯起眼,輕聲道:“那麽如果宮柳島的劉老成出現了呢?你覺得我師父還坐不坐得住?”
小泥鳅歪着腦袋,“那個玉璞境野修,偷偷回來了嗎?”
顧璨扯了扯嘴角,“隻要事後确定了,真有機會讓你飽餐一頓,吃完了這頓可以百年不餓肚子,那麽就算劉老成沒來宮柳島,我都會讓‘劉老成’出現在書簡湖某座城池。田湖君,呂采桑,元袁,俞桧等等,這些家夥都可以派上用場了,要做就做一筆大的!”
芙蓉山之巅。
夜幕中,一位馬尾辮的青衣女子,抖了抖手腕,那條火龍化作手镯盤踞在她白嫩手腕上。
董谷和徐小橋面面相觑,有些苦笑,他們從破開山水大陣到一路登山,打得那麽辛苦,兩位武道七境宗師都戰死了一人,結果大師姐一出手,就結束了。
青衣女子别過頭,拿出一塊帕巾,小口小口吃着一塊糕點。
沒辦法,宋老夫子都用上了那盞燈籠本命物,也還是差點讓那位擅長分魂之法的老金丹修士逃離遠遁。
總這麽在人家師徒屁股後頭追着,讓她很不滿。
隻是這一路南下,奔波勞碌,她沒好意思說自己其實已經很無聊很無聊了而已。
她此刻身前,還站着一個滿臉血污、衣衫褴褛的高大少年,他滿臉仇恨盯着她。
她吃完了糕點,心情高興了一些,與他對視,問道:“想死?”
高大少年吐出一口血水,想起那個被火龍一口吞入腹中的凄慘師父,少年心中恨意滔天,眼神堅毅得令人動容,隻見他雙手握拳,譏笑道:“追了我們這麽遠,你們大骊這幫鼻子屬狗的修士,圖什麽?還不是想讓我返回大骊,給你們賣力?增加你們大骊宋氏的武運?”
她看着那個高大少年,緩緩說道:“你挺聰明的,其實一點都不想死,隻是知道大骊粘杆郎絕對不會殺你,你又很想要從你師父手上得到那部仙家玉牒和一件本命法寶,所以就一直跟着你師父。不過我看得出來,你對師父還是有些真感情的,現在很想要爲他報仇雪恨,打算哪天學會了那玉牒上的仙法,煉化了那件本命法寶,再反出大骊,嗯,還想将我……不是千刀萬剮,而是打造成一具保存靈智的玩物傀儡……你先等會兒。”
她轉過頭,又吃了一小塊糕點,看着帕巾上邊所剩不多的幾塊桃花糕,她心情便有些糟糕了,重新望向那個滿心驚駭的高大少年,“你再想想,我再看看。反正你都是要死的。”
高大少年終于流露出一絲驚慌,轉頭望向那位他看出是地位最高的宋夫子,大骊禮部清吏司郎中,冷笑道:“她說要殺我,你覺得可行嗎?”
她眨了眨眼睛,“我要殺你,他們所有人加在一起,都攔不住的。”
宋夫子陷入兩難境地。
此行南下之前,老人大緻知道一些最隐秘的内幕,比如大骊朝廷爲何如此推崇聖人阮邛,十一境修士,确實在寶瓶洲屬于鳳毛麟角的存在,可大骊不是寶瓶洲任何一個世俗王朝,爲何連國師大人自己都願意對阮邛百般遷就?
答案就在于眼前這個溫婉秀美的姑娘身上。
國師對這位禮部郎中隻說了一句話,阮秀如果死了,你們所有人就死在大骊國境之外,不會有人幫你們收屍。如果阮秀要殺你們,那更是你們咎由自取,大骊朝廷非但不會替你們撐腰,還會追責問罪你們的上司。
阮秀輕輕一抖手腕,那條袖珍可愛如手镯的火龍真身,“滴落”在地面,最終變成一位面覆金甲的神人,大踏步走向那個開始求饒的高大少年。
高大少年刹那之間,渾身上下纏繞有一條條金色熔漿,如困牢籠,大聲哀嚎不已。
金色神人隻是一把擰掉高大少年的頭顱,張開大嘴,将頭顱與身軀一并吞入腹中。
宋老夫子臉色悲苦,卻不敢攔阻。
萬裏迢迢的辛苦追捕,竹籃打水一場空。
阮秀轉頭望向宮柳島方向,想了想,打開帕巾,見着那幾塊糕點,又戀戀不舍合上帕巾,想着還是要省着點吃,這兒沒可有騎龍巷的糕點鋪子了。
從來眼神寂然如古井深淵的青衣姑娘,蓦然間,眼中亮起璀璨光彩,歪着腦袋,一臉匪夷所思的神采,視線偏移,望向距離那座宮柳島有一段距離的某個地方。
她就像看到了比糕點更美味的熟悉存在。
她飛快重新取出帕巾,一口一塊糕點,還使勁抖了抖帕巾,這才放入袖中,最後拍拍手,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。
她兩邊腮幫鼓鼓的,怎麽就跟銷贓似的?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