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怕我顧璨自己已經變了那麽多,陳平安還是那個陳平安。
這會兒陳平安沒有急着說話。
先前在書桌那邊,準備提筆寫字的時候,他就想到了自己曾經對裴錢說過的一件事,是關于三月鲫和三春鳥的事情。陳平安當時給裴錢解釋,那是一個吃飽飯、暖穿衣的人,很珍貴的善心,可是卻不能去與一個快餓死的人,去說這些個慈悲心腸,不占理。人之所以爲人,連将死之人都不憐憫,就跳過去,憐憫鳥與蛙,按照文聖老先生教給陳平安的順序學說,這是不對的。
那麽當陳平安将自己說過的這番話,放在了在書簡湖和青峽島,就是如此。
這不是一個行善不行善的事情,這是一個顧璨和他娘親應該如何活下去的事情。
所以陳平安這才蓦然開始自省。
對錯分先後。
審大小。
定善惡。
一個步驟都不能随便跳過,去與顧璨說自己的道理。
若是自己都沒有想明白,沒有想徹底清楚,說什麽,都是錯的,即便是對的,再對的道理,都是一座空中閣樓。
想到了那個自己講給裴錢的道理,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錢的家鄉,藕花福地,想到了藕花福地,就難免想到當年心神不甯的時候,去了狀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,見到了寺廟裏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,最後想到了那個不愛說佛法的老和尚臨死前,他與自己說的那番話,“萬事莫走極端,與人講道理,最怕‘我要道理全占盡’,最怕一旦與人交惡,便全然不見其善。”
最後便陳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後的文聖老先生,說“讀過多少書,就敢說這個世道‘就是這樣的’,見過多少人,就敢說男人女人‘都是這般德行’?你親眼見過多少太平和苦難,就敢斷言他人的善惡?”
所以在顧璨來之前,陳平安開始提筆寫字,在兩張紙上分别寫了“分先後”、“審大小”。
兩張并排放着,并沒有去拿出第三張紙,寫“定善惡”。
在寫了“分先後”的第一張紙上,陳平安開始寫下一連串名字。
顧璨,嬸嬸,劉志茂,青峽島首席供奉,大師兄,金丹刺客……最後寫了“陳平安”。
寫完之後,看着那些連名字都沒有的供奉、大師兄、刺客等,陳平安開始陷入沉思。
然後顧璨就來了。
隻好放下筆,起身離開書案。
這會兒顧璨看到陳平安又開始發呆。
顧璨便不吵他,趴在桌上,小泥鳅猶豫了一下,也壯着膽子趴在顧璨身邊。
兩顆腦袋,都看着那個眉頭緊皺的陳平安。
其實這條小泥鳅,很好奇這個本該成爲自己主人的陳平安。
在顧璨内心最深處,竟然會存着那麽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,若是哪天顧璨自己的本事足夠高了,那就将它還給陳平安。
要知道哪怕是呂采桑這樣被顧璨認可的朋友,撐死了就是哪天呂采桑給人打殺,他顧璨幫着報仇就算很講朋友義氣了。
顧璨趴在那兒,問道:“陳平安,當年我娘親那碗飯,不就是一碗飯嗎?你去敲開别人家的門,求着街坊鄰居,也不會真的餓死吧?”
陳平安點點頭,“所以我會更加感激嬸嬸。”
顧璨問道:“就因爲那句話?”
陳平安緩緩道:“你忘了?我跟你說過的,我娘親隻讓我這輩子不要做兩件事,一件事是乞丐,一件事是去龍窯當窯工。”
顧璨歎了一口氣。
顧璨又問:“現在來看,就算我當時沒有送你那本破拳譜,可能沒有撼山拳,也會有什麽撼水拳,撼城拳吧?”
陳平安還是點頭,不過說道:“可道理不是這麽講的。”
這個世道給予你一份善意,不是這個有一天當世道又給予我惡意之後,哪怕這個惡意遠遠大于善意,我就要全盤否定這個世界。那點善意還在的,記住,抓住,時時記起。
這就是崔東山提起過的脈絡障。每一個對對錯錯,單獨存在,就像道祖觀道的那座蓮花小洞天,小一點說,每一次對錯是非,大一點講,就是每一門諸子百家的學問,就是每一株浮出水面的蓮花,雖然池塘下邊泥土裏,有着複雜的藕斷絲連,相互盤繞,可若是連上邊那麽明顯的蓮花蓮葉都看不清楚,還怎麽去看水底下的真相。
顧璨笑道:“陳平安,你咋就不會變呢?”
陳平安想了想,“可能是我比你運氣更好,在一些很重要的時刻,都遇到了好的人。”
顧璨使勁搖頭,“可不是這樣的,我也遇到你了啊,當時我那麽小。”
顧璨抽了抽鼻子,“那會兒,我每天還挂着兩條鼻涕呢。”
陳平安皺起了臉,似乎是想要笑一下。
顧璨找了個由頭,拉着小泥鳅走了。
等到房門關上後,不斷遠去的腳步越來越輕微,陳平安的面容和精氣神便一下子垮了,很久之後,抹了一把臉,原來沒有眼淚。
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,走回書房,坐在書案前。
又站起身,陳平安将那把劍仙摘下,養劍葫也摘下,都放在書案一邊。
在“審大小”那一張紙上,寫下四行字。
一地鄉俗。
一國律法。
一洲禮儀。
天下道德。
陳平安寫完之後,神色憔悴,便拿起養劍葫,喝了一口酒,幫着提神。
然後在一地鄉俗之後,又寫下書簡湖三個字。
顧璨回到自己房間,裏邊有三位開襟小娘,一個是池水城範彥送來的,她是石毫國落難的官宦子女,一個是素鱗島上整座師門被青峽島剿滅後,給顧璨強擄過來的,一個是蜀哭島上的外門弟子,她自己要求成爲開襟小娘的。
顧璨坐在桌旁,單手托着腮幫,讓三位開襟小娘站成一排,問道:“小爺我要問你一個問題,隻要照實回答,都有重賞,敢騙我,就當是小泥鳅今天的開胃小菜好了。至于照實回答之後,會不會惹惱小爺,嗯,以前難說,今天不會,今天你們隻要說實話,我就開心。”
三位姿色各異卻都頗爲嬌豔動人的開襟小娘,戰戰兢兢,不知道這個性情難料的小主人,到底想要做什麽。
顧璨問道:“你們覺得成爲了開襟小娘,是一種好事還是壞事,好,有多好,壞,有多壞?”
那位蜀哭島外門弟子的開襟小娘,立即說道:“回禀少爺,對奴婢來說,這就是天大的好事,整座蜀哭島,不但就奴婢活了下來,而且還不用每天擔驚受怕,少爺不會肆意欺辱、打殺我們,少爺你是不知道,如今多少書簡湖年輕女修,想要成爲少爺身邊的丫鬟。”
第二位石毫國世族出身的年輕女子,猶豫了一下,“奴婢覺得不好也不壞,到底是從世族嫡女淪爲了奴婢,可是比起去青樓當花魁,或是那些粗鄙莽夫的玩物,又要好上許多。”
最後一位開襟小娘,是素鱗島島主的嫡傳弟子,冷着臉道:“我恨不得将少爺千刀萬剮!”
顧璨沒有絲毫動怒,問道:“素鱗島怎麽都是要被滅的,膽敢暗中勾結其餘八座大島,試圖圍攻我們青峽島,你們師門是怎麽死的,知道嗎?是蠢死的,九座大島裏邊,就你們素鱗島離着我們青峽島最近,行事還那麽跳。你的那個大師兄,是如何成爲了青峽島的末等供奉?你真不知道?你恨我一個外人做什麽?就因爲我和小泥鳅殺的人多了些?可你恨也行,可好歹還是應該稍稍感激我救了你吧?不然你這會兒可就是你大師兄的胯下玩物了,他如今逐漸顯露出來的那些床笫癖好,你又不是沒聽說過。”
那位開襟小娘咬牙切齒道:“感激?我恨不得把你顧璨的那對眼珠子當做下酒菜!”
顧璨嘿了一聲,“以前我瞧你是不太順眼的,這會兒倒是覺得你最有意思,有賞,重重有賞,三人當中,就你可以拿雙份賞賜。”
顧璨揮揮手,“都退下吧,自個兒領賞去。”
顧璨輕聲問道:“小泥鳅,你覺得我錯了嗎?”
小泥鳅坐在他身邊,柔聲道:“沒呢,我覺得主人和陳平安都沒有錯,隻是陳平安更……對一些?但是這也不能說主人就錯了嘛。”
顧璨轉頭笑道:“小泥鳅,你以前腦子都不好使唉,今兒咋這麽靈光啦?”
小泥鳅突然有些沒精打采,“主人,對不起啊。”
顧璨哈哈大笑,“對不起個啥,你怕陳平安?那你看我怕不怕陳平安?一把鼻涕一把淚的,我都沒覺得不好意思,你對不起個什麽?”
小泥鳅搖頭晃腦,開心起來。
顧璨雙手環胸,挑眉道:“我連娘親都不怕,天大地大,就隻怕陳平安一個人,我覺得咱們倆已經很英雄好漢了。”
顧璨突然耷拉着腦袋,“小泥鳅,你說陳平安幹嘛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?要跟我唠叨那麽多我肯定不會聽的道理呢?”
小泥鳅使勁搖頭。
顧璨伸出一根手指,“所以說你笨,我是知道的。”
顧璨自言自語道:“陳平安,又在犯傻了,想要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,送給我。可是這一次,不是吃的穿的好玩的,所以我不太願意收下了。”
小泥鳅身體前傾,伸出一根手指,輕輕撫平顧璨的緊皺眉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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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