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心一樣。
入秋之後,鄭大風有些憂愁。
曬着秋天的和煦日頭,鄭大風低頭瞥了眼褲裆,更愁了,總覺得對不住自己這位小兄弟,難道真要從一位英俊潇灑的年輕光棍,變成老光棍?
沒來由想到灰塵藥鋪外邊街上,那個最後自稱姓姜的女子,體重估計能有兩個鄭大風,鄭大風打了個激靈,姑娘是好姑娘,可有些事情,真不是關了燈就可以對付過去的,那麽大一隻的姑娘,性情再好,再願意做朋友,鄭大風也甯願虧待了小兄弟,也不能虧待自己!
在鄭大風對爲自己這種念頭,而對那位姜姑娘滿懷愧疚的時候,今天阮邛突然出現在藥鋪後院,楊老頭今兒破天荒沒有抽旱煙,在那兒曬太陽打盹,撐開眼皮子,瞥了眼阮邛,“稀客。”
阮邛拎了兩壺酒,揚起手臂。
楊老頭搖頭笑道:“不好這一口。”
阮邛搬了條長凳坐在正屋對面,與楊老頭隔着一座天井院子。
楊老頭問道:“難得阮聖人心神不甯,怎麽,擔心阮秀?”
阮邛點了點頭。
楊老頭難得開玩笑,“收陳平安當女婿,就那麽難嗎?”
阮邛喝了口酒,“陳平安,人不差,我雖然不願收他爲弟子,卻非不認可陳平安的人品,如果阮秀不是阮秀,換成是個尋常的閨女,就由着她去了。說不定……我還會經常跟這個女婿喝個小酒兒,想來不壞。而且還不用擔心自己女兒受委屈,隻有害怕自己女兒過于蠻橫、女婿跑了的份。可我女兒,是秀秀。”
楊老頭點了點頭,“事情太好,也有煩憂。我能理解。”
阮邛喝着名副其實的愁酒,一大口酒水下肚後,抹了把嘴,悶悶道:“因爲先前老神君就聊過些,所以此次崔瀺大緻的謀劃,我猜得出一點苗頭,隻是其中具體的怎麽個用心險惡,怎麽個環環相扣、精心設置,我是猜不出,這本就不是我的強項,也懶得去想。不過修行一事,最忌諱拖泥帶水,我家秀秀,如果越陷越深,遲早要出事,所以這趟就讓秀秀去了書簡湖。”
楊老頭道:“你肯投桃,崔瀺那麽頂聰明的人,肯定會報李,放心好了。會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,天衣無縫,最少不至于适得其反。”
說到這裏,楊老頭微微一笑,似乎想起一事,“投桃報李,李代桃僵,嗯,都有些嚼頭,至于是嚼出了黃連滋味,還是糖水味道,就看人了。”
阮邛一樣不在這類啞謎上作心思糾纏,别說是他,恐怕除了齊靜春之外,所有坐鎮骊珠洞天的三教人物,都猜不出這位老神君的所思所想、所謀所求。阮邛從來不做無謂的較勁,大好光陰,打鐵鑄劍已經足夠忙碌,還要憂心秀秀的前程,哪裏那麽多閑散功夫來跟人打機鋒。
楊老頭本就是随口一說,轉回正題,“你想要做個了斷,借助泥瓶巷顧璨,再假借那頭繡虎不爲人知的謀劃,讓阮秀和陳平安之間心生間隙,兩個人,心境越通透,就越喜歡鑽牛角尖,犟起來,芝麻大小的瑕疵,就比天大了,所以我沒攔着阮秀離開龍泉郡,這也是你阮邛爲人父的人之常情。”
阮邛沒來由感慨了一句,“這個崔瀺,真是厲害。”
他阮邛希望女兒阮秀,不再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多做糾纏,安心修行。早日跻身上五境,好歹先擁有自保之力。
想要睡覺就有人遞過來枕頭了。
阮邛與崔瀺沒有任何接觸,崔瀺更沒有暗示什麽。
一切都是阮邛自願投身棋盤,與女兒阮邛一同擔任崔瀺棋盤上的棋子之一。
這就是崔瀺在人心上的精準算計和正确預測,這才是一位國手在棋盤外的棋力。
楊老頭笑道:“可别不把昔年的文聖首徒不當根蔥,那場決定整個浩然天下文脈走勢的三四之争,一半的規矩,都等于是崔瀺制定的,你說能不厲害?隻不過那會兒崔瀺已經是驚弓之鳥,又有些心虛,躲來躲去,很是辛苦,死活不敢現身,所以才失去了修補師徒關系的最後機會,當然了,這未嘗不是文聖對崔瀺的一種無形庇護,你看我這大弟子如此欺師滅祖了,混得比至聖先師當年還要像條喪家犬,你們亞聖一脈還好意思對他糾纏不休嗎?你們不是自己嚷嚷着要有恻隐之心嗎,那就把崔瀺當個屁放了吧。于是崔瀺就安然無恙跑到了咱們寶瓶洲。阮邛,别用這種眼神看我,這種耍無賴的事情,文聖是做得出來的。所以那麽多陪祀聖人,我就隻看這位先生順眼一些。”
阮邛扯了扯嘴角,“讀書人的彎彎腸子,估摸着比浩然天下的所有山脈還要繞。”
楊老頭呵呵笑道:“加上道家的青冥天下、佛家的蓮花天下和妖族的蠻荒天下,一樣比不上。”
阮邛是第一次覺得跟這位老神君喝酒聊天,比想象中要好不少,以後可以常來?反正女大不中留,就算留在了身邊,也不太把他這個爹放心上,每次想到這個,阮邛就恨不得自己在小鎮上開家酒鋪,省得每次去那鋪子買酒,還要給一個市井婦人揩油和取笑。
阮邛走後,鄭大風走入後院。
作爲徒弟,鄭大風回到小鎮第一件事,當然就是拜訪師父。
那次見面,是鄭大風這輩子頭一次膽敢正視楊老頭,心平氣和說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語,比如說這輩子就算是沒出息了,以後要麽繼續去驿站混碗飯吃,要麽去給陳平安的落魄山,繼續當個看大門的,而且他鄭大風沒覺得有啥丢人,安安穩穩,挺好的。
楊老頭就在那邊吞雲吐霧,既不說好,也不罵人。
鄭大風說完了心裏話,就離開藥鋪後院,雖然還是有點心虛,可心中有着從未有過的輕松。
繼而覺得有些可笑,以前好歹是個八境武夫,都不敢跟師父這麽講話,每次講話,師父說出口的言語,從來不會超過十個字。鄭大風就害怕師父誤以爲自己是破罐子破摔,更看不起他。隻是思來想去,鄭大風覺得這樣也好,留在小鎮,隔三岔五,來藥鋪找找老頭兒,管老頭兒見着自己會不會煩。
鄭大風進了後院,坐在闆凳上,也沒說話,打算就是陪着師父坐會兒,然後就走。
雖然憋了一肚子的話,可是師父的脾氣,鄭大風一清二楚,隻要做了決定,别說是他,李二,恐怕天底下任何人,都改變不了師父的心意。
楊老頭抽着旱煙,吐出一口煙圈,緩緩道:“回家的時候,不是帶了把煙杆嗎,怎麽丢掉了?見不得人?”
鄭大風給天雷劈得外焦裏嫩,第一件事就是開始掰手指頭,驚喜道:“師父,你今天一口氣說了二十二個字!”
楊老頭問道:“一個見着了師父都不敢正眼看的弟子,值得當師父的,說幾個字?當年的你,配嗎?”
鄭大風正襟危坐,“是弟子讓師父失望了。”
楊老頭接下來的言語,就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了,“沒抱希望,何來失望。”
八個字。
這才是鄭大風離鄉之前,最正常的師徒對話。
鄭大風沒覺着委屈,還是挺樂呵的,再加上這八個字,今天師父已經講了三十個字,以後見着了李二,一定要吹噓吹噓!
楊老頭伸手一抛,是那被鄭大風偷偷丢在小鎮外邊的煙杆,鄭大風接在手中,發現竟是連煙草都裝了。
楊老頭說道:“我隻問你一句話,其他人,配這麽被崔瀺算計嗎?”
鄭大風歎了口氣,雙指随手一搓,點燃煙草,如今這點能耐還是有的。
楊老頭說道:“陳平安如果沒有被打碎本命瓷,本就是地仙資質,不好不壞,隻是算不得拔尖。如今他陳平安便是本心崩碎,斷了練氣士的前程,還有武道一途可以走,最不濟,徹底心灰意冷,在落魄山當個失魂落魄卻日子安穩的富家翁,有什麽不好?”
師徒二人都在吞雲吐霧,鄭大風突然說道:“這樣不好。”
楊老頭譏笑道:“哦?”
鄭大風擡起頭,鼓起勇氣道:“他是陳平安!”
楊老頭在台階上敲了敲煙杆,随口道:“之所以選中陳平安,真正的關鍵,是齊靜春的一句話,才說動了那個存在,選擇去賭一賭那個一,你真以爲是陳平安的資質、性情、天賦和境遇?”
鄭大風針鋒相對,“齊靜春,會挑選馬苦玄,或是謝家長眉兒,去說服那個存在嗎?我看齊靜春都不好意思開這個口!所以按照陳平安的學說,想要弄清楚一個結果如何,要步步回推,齊靜春的那句話,當然至關重要,可難道陳平安的資質、性情、天賦和境遇,就可以忽略嗎?走出去,我才愈發知道,外邊的世道,原來比小鎮百姓,更信奉世間苦難,隻要某人得到了回報,那就不再是苦難,那些身處苦難之中的漫長煎熬,那些人心起伏,原來都比不得他們眼中的一個境界、一件法寶、一把飛劍、一份機緣。”
楊老頭笑了笑,眼神冰冷,“這些蠢人,也配你我去挂在嘴邊?一群蝼蟻争搶食物的那點碎屑,你要如何與它們對話?趴在地上跟它們講嗎?看來你這趟出門遠遊,真是越活越回去了。”
鄭大風嬉皮笑臉,趕緊轉移話題,“師父押了不少在陳平安身上,就不擔心血本無歸?”
楊老頭搖頭道:“自己眼光差,做買賣虧了,就别怨天怨地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