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新坐在陳平安身邊,放下那壺已經不知不覺喝完了的酒壺,朱斂雙拳撐在膝蓋上,身形佝偻的幹瘦老人,有些傷感。
這些肺腑之言,陳平安與隋右邊,魏羨和盧白象說,三人多半不會太心陷其中,隋右邊劍心澄澈,專注于劍,魏羨更是坐龍椅的沙場萬人敵,盧白象也是藕花福地那個魔教的開山之祖。其實都不如與朱斂說,來得……有意思。
朱斂看似沒心沒肺,大事小事,一律是那閑事,從來不牽挂我心頭。可朱斂才是四人當中,在藕花福地見過最多人間百态的那個人。
生于世代簪纓的豪閥之家,知道天底下的真正富貴滋味,近距離見過帝王将相公卿,自幼習武天賦異禀,在武道上早早一騎絕塵,卻依然依循家族意願,參與科舉,輕而易舉就得了二甲頭名,那還是擔任座師的世交長輩、一位中樞重臣,故意将朱斂的名次押後,否則不是狀元郎也會是那榜眼,那會兒,朱斂就是京城最有聲望的俊彥,随随便便一幅墨寶,一篇文章,一次踏春,不知多少世家女子爲之心動,結果朱斂當了幾年身份清貴的散淡官,然後找了個由頭,一個人跑去遊學萬裏,其實是遊山玩水,拍拍屁股,混江湖去了。
混着混着,一位浪蕩不羁的貴公子,就莫名其妙成了天下第一人,順便成了無數武林仙子、江湖女俠心裏過不去的那個坎。
之後各國混戰,山河破碎,朱斂就從江湖抽身返回家族,投身沙場,成爲一位橫空出世的儒将,六年戎馬生涯,朱斂隻以兵法,不靠武學,力挽狂瀾,硬生生将将一座傾大廈支撐了多年,隻是大勢所趨,朱斂之後哪怕潛心輔佐一位皇子數年,親手主持朝政,依舊無法改變國祚繃斷的結局,朱斂最終将家族安置好後,他就再次返回江湖,始終孑然一身。
按照朱斂自己的說法,在他四五十歲的時候,依舊風流倜傥,一身的老男人醇酒味道,還是無數豆蔻少女心目中的“朱郎”。
陳平安說道:“接下來我們會路過一座女鬼坐鎮的府邸,懸挂有‘山高水秀’匾額,我打算隻帶上你,讓石柔帶着裴錢,繞過那片山頭,直接去往一個叫紅燭鎮的地方等我們。”
朱斂躍躍欲試,笑問道:“嗯,之前少爺就提過這一茬,不過當時沒細說,現在看來,屬于有危險,又不是大危險的那種?”
陳平安點點頭,“那棟府邸住着一位嫁衣女鬼,當年我和寶瓶他們路過,有些過節,就想着了結一下。”
朱斂恍然道:“難怪少爺最近會詳細詢問石柔,陰物鬼魅之屬的一些本命術法,還走走停停,就爲了養足精神,寫下那麽多張黃紙符箓。”
陳平安突然擡起手掌,“住嘴。”
朱斂悻悻然,不愧是自家少爺,懂自己。
上次沒從少爺嘴裏問出嫁衣女鬼的模樣,是美是醜,是胖是瘦?朱斂一直心癢癢來着。
畢竟在藕花福地,可沒有以墳冢做家的美豔女鬼仰慕過自己,到了浩然天下,豈能錯過?
不過那位白鹄江的水神娘娘,與石柔差不多,一位神祇一位女鬼,好像都沒瞧上自己,朱斂揉了揉下巴,憤憤道:“咋的,這兒的女子,無論是鬼是神,都喜好以貌取人啊?”
陳平安拿起養劍葫,“走一個。”
朱斂瞥了眼腳邊的酒壺,苦着臉道:“少爺,我酒壺可是空了。”
朱斂舔着臉搓着手,“少爺,不用擔心老奴的酒量,用裴錢的話講,就是麽的問題!再來一壺,剛剛解渴,兩壺,微醺,三壺,便快活了。”
陳平安笑呵呵,張大嘴巴,晃了晃腦袋,做了個吸氣的動作,然後轉頭,一臉幸災樂禍道:“喝西北風去吧你。”
朱斂憋了半天,打算做一回死谏的忠臣,打死不做那谄媚奸佞了,一身正氣道:“少爺,這麽不好笑的笑話,老奴真是很難拍馬屁了。”
陳平安心意微動,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,丢給朱斂,問道:“朱斂,你覺得我是怎麽樣的一個人?”
朱斂接過酒,不假思索道:“好人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這酒沒白給你。”
朱斂搖頭道:“便是沒有這壺酒,也是這般說。”
陳平安自言自語道:“我就是好人了啊。”
朱斂爽朗大笑,“少爺就當我又說了馬屁話,莫當真。喝酒喝酒!”
一個鍾鳴鼎食之家的老人,一個陋巷泥腿子的年輕人,兩人其實都沒将那主仆之分放在心上,在崖畔慢飲美酒。
朱斂抹了抹嘴,突然說道:“少爺,老奴給你唱一支家鄉曲兒?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行啊。”
朱斂趕緊小抿一口酒水,潤了潤嗓子,這才開始開腔哼唱,搖頭晃腦,是那藕花福地某個早已亡國朝廷的官話。
陳平安自然聽不懂,隻是朱斂哼得悠然陶醉,哪怕不知内容,陳平安仍是聽得别有韻味。
朱斂唱完一段後,問道:“少爺,咋樣?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不錯不錯。”
朱斂晃着剩下半壺酒的酒壺,“若是少爺能夠再賞賜一壺,老奴就以大骊官話唱出來。”
陳平安二話不說,直接丢給朱斂一壺。
朱斂将那壺酒放在一旁,輕聲哼唱,“春宵燈燭如人眼,見那娘子褪放紐扣兒,青蔥手指撚動羅帶結,酥胸白雪聳如峰,肚皮軟綿綿,可憐燭光不得見,背脊光滑腰收束,懸挂大葫蘆,小娘子啊,思量那遠遊未歸負心郎,心如撞鹿,心肝兒千千結……娘子擰轉腰肢回首看雙枕,手捂山尖兒生哀怨,既然一刻值千金,誰來掙取萬兩錢?”
朱斂停下,喝了口酒,覺得比較盡興了。
陳平安問道:“這就完啦?”
朱斂很是意外,愣愣道:“少爺竟然沒有打我的念頭?”
陳平安嗤笑道:“走過那麽多江湖路,我是見過大世面的,這算什麽,以前在那地底下的走龍河道,我乘坐一艘仙家渡船,頭頂上邊船艙不分白晝的神仙打架,呵呵。”
這就叫後知後覺,其實還是歸功于朱斂,當然還有藕花福地那場歲月漫長的光陰長河。
朱斂問道:“給說道說道?”
陳平安笑眯眯道:“可以,不過把那壺酒先還我。”
朱斂猶豫了一下,将酒壺遞給陳平安。
陳平安收入咫尺物後,“那真是一場場蕩氣回腸的慘烈厮殺。”
朱斂等了半天,也沒等到下文,“沒啦?”
陳平安站起身,“不然?”
朱斂趕緊起身,跟上陳平安,“少爺,把酒還我!就這麽可憐兮兮的幾個字,說了等于沒說,不值一壺酒!”
陳平安沒理朱斂。
在棧道上,一個身形翻轉,以天地樁倒立而走。
朱斂站在原地,懊惱不已。突然轉頭望向那個坐忘修行的石柔,朱斂咧嘴一笑。
石柔睜開眼,怒道“滾遠點!”
朱斂擡起手,拈起蘭花指,朝石柔輕輕一揮,“讨厭。”
石柔給惡心的不行。
驟然間,驚鴻一瞥後,她呆若木雞。
原來朱斂一根手指按住鬓角處,做了兩個動作,一個撕扯,一個覆抹,期間有片刻停留。
老人對石柔扯了扯嘴角,然後轉過身,雙手負後,佝偻緩行,開始在夜幕中獨自散步。
隻留下一個好像見了鬼的昔年枯骨豔鬼。
遠處朱斂啧啧道:“麽的意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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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完了棧道,過了南苑國和大骊王朝的邊境線,在一片雄山峻嶺之間,陳平安和朱斂兩人行走在山路之上。
石柔已經帶着裴錢繞路,會沿着那條繡花江,去往紅燭鎮,到時候在那邊雙方彙合。隻是陳平安讓石柔背着裴錢,可以施展神通,所以不出意外,肯定是石柔裴錢更早到達那座紅燭鎮。
陳平安笑着說起了一樁陳年舊事,當年就是在這條山路上,遇到師徒三人,由一個跛子少年,扛着“降妖捉鬼,除魔衛道”的破舊幡子,結果淪爲難兄難弟,都給那頭嫁衣女鬼抓去了懸挂無數大紅燈籠的府邸。好在最後雙方都安然無恙,分别之時,寒酸老道士還送了一幅師門祖傳的搜山圖,不過師徒三人路過了龍泉郡,但是沒有在小鎮留下,在騎龍巷鋪子那邊,他們與阮秀姑娘見過,最後繼續北上大骊京城,說是要去那邊碰碰運氣。
故意揀選了一個暮色時分登山,走到當初那段鬼打牆的山間小路後,陳平安停下腳步,環顧四周,并無異樣。
陳平安背着劍仙和竹箱,覺得自己好歹像是半個讀書人。
不過那頭嫁衣女鬼不爲所動,這也正常,當初風雪廟魏晉一劍破開天幕,又有豪俠許弱出場,想必吃過大虧的嫁衣女鬼,如今已經不太敢胡亂殘害過路讀書人了。
陳平安想了想,對朱斂說道:“你去天上高處看看,能否看到那座府邸,不過我估計可能性不大,肯定會有障眼法遮蔽。”
朱斂拔地而起,遠遊境武夫,就是如此,天地四方皆可去。
片刻之後,朱斂落回小道,搖頭道:“确實看不到,還得浪費少爺兩張符箓。”
陳平安笑着拿出兩張符箓,陽氣挑燈符和山水破障符,分别撚住,都是以李希聖贈送那一摞符紙中的黃紙畫成。
将來自體内那顆金色文膽所在氣府的積蓄靈氣,澆灌入其中一張陽氣挑燈符。
火苗極小。
陳平安掠上樹林枝頭,繞了一圈,仔細觀察指尖挑燈符的燃燒速度、火苗大小,最後确定了一個大緻方向。
就靠着挑燈符的指引,去尋找那座府邸的山水屏障,恰如凡俗夫子挑燈夜行,以手中燈籠照亮道路。
最後陳平安來到一堵山壁前,火苗蓦然炸開,陳平安一抖手腕,山水破障符的符膽灌滿靈氣,大放光明,陳平安将這張符箓往山壁一貼,眼前景象随之急劇變化,山壁如積雪遇火,迅速消融,出現一個巴掌大小的窟窿,透過窟窿,已經可以看到裏邊是一條陰氣森森的山谷小徑,不斷有陰煞之氣往外湧出。
等到山水破障符燃燒将近,窟窿已經變成院門大小,陳平安與朱斂跨入其中。
古樹參天的山坳中,陳平安依舊手持那張猶有大半的陽氣挑燈符,帶着朱斂一掠向前。
朱斂腳不着地,跟在陳平安身後。
陳平安并未細說與嫁衣女鬼的那樁恩怨。
但是朱斂以前從未在陳平安身上,對于某件“小事”,看到陳平安如此真真切切的執着。
爲了見那嫁衣女鬼,陳平安事先做了諸多安排和手段,朱斂曾經與陳平安一起經曆過老龍城變故,感覺陳平安在灰塵藥鋪也很謹小慎微,事無巨細,都在權衡,但是兩者相似,卻不全是,比如陳平安好像等這一天,已經等了很久,當這一天真的到來,陳平安的心态,比較古怪,就像……他朱斂猿猴之形的那個拳架,每逢大戰,出手之前,要先垮下去,縮起來,而不是尋常純粹武夫的意氣飛揚,拳意傾瀉外放。
那張陽氣挑燈符燃燒變快,當最後一點灰燼飄落。
兩人終于站在了一座廣場上,眼前正是那座懸挂如仙人執筆“秀水高風”匾額的威嚴府邸,門口有兩尊巨大石獅。
陳平安眯起眼,擡頭望向那塊匾額。
曾有一襲鮮紅嫁衣的女鬼,飄浮在那邊。
她癡情,她曾經是良善鬼物,她一直有自己的道理。
據說最早有一位走夜路的讀書人,在山路上大聲朗誦聖賢詩篇,爲自己壯膽,被她看在了眼中。
讀書人與女鬼,兩人陰陽有别,但是依舊相親相愛,她仍然心甘情願地穿上了那件紅嫁衣。
陳平安扯了扯嘴角。
道理沒有親疏有别,這是陳平安他自己講的。
不講道理的,随你高興,怎麽活怎麽活得更好,都是自己走的路,但是哪天遇上了講道理又拳頭比你硬的,那就下輩子投個好胎,這也是陳平安講的。
陳平安就那麽站在那裏。
朱斂忍不住轉過頭。
饒是朱斂這位遠遊境武夫,都從陳平安身上感到一股異樣氣勢。
這就是純粹武夫五境大圓滿的氣象?
如明月升空。
但是這都不算什麽,比起這種依舊屬于武學範疇内的事情,朱斂更震驚于陳平安心境與氣勢的外顯。
那輪明月,如一條蛟龍所銜骊珠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