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鸾夫人不知是醉酒的緣故,與平時的雍容端莊大不相同,此刻竟是有些小女人嬌憨模樣,可憐兮兮望向孫登先。
孫登先有些無奈,他倒是對這位江神娘娘唯有敬重而無思慕,可是天底下的英雄好漢,見着了美人蹙眉、秋波流轉的旖旎畫面,有幾個能夠鐵石心腸的?
孫登先隻得點頭,起身持杯,就要去陳平安那邊敬杯酒。
孫登先便是這等犟脾氣,若是不曉得陳平安是紫陽府的頭等貴人,老祖吳懿都要讨好的座上賓,隻是當年印象中那個三四境的年輕遊俠,大夥兒相逢于江湖,既然又重逢于江湖,别說是陳平安不來敬酒,他孫登先也會主動找他去碰杯,聊那麽幾句。可如今孫登先反而渾身不自在,豪氣全無。
孫登先愣住。
隻見那白衣負劍的年輕人,身邊跟着個蹦蹦跳跳的黑炭丫頭。
陳平安走到孫登先身前,“孫大俠,敬你一杯。”
孫登先雖說先前有些扭捏,隻是人家陳平安都來了,孫登先還是有些高興,也覺得自己臉上有光,難得這趟憋屈窩囊的紫陽府之行,能有這麽個小小舒心的時候,孫登先笑着與陳平安相對而立,碰杯後,各自喝完杯中酒,碰杯之時,陳平安稍稍放低酒杯,孫登先覺得不太妥當,便也跟着放低些,不曾想陳平安又放低,孫登先這才算了。
孫登先喝完一杯酒後,今晚本就獨自喝着悶酒,也有些微醺,一些跑到嘴邊的言語,便脫口而出道:“陳平安,從哪兒學來的酒桌規矩,俗氣得很!再說了,我也當不起這份禮數。”
蕭鸾夫人已經站起身,老者在内兩位水神府朋友,見着孫登先如此不拘小節,都有些啞然。
陳平安眼神明亮,“孫大俠,當得起!”
孫登先樂了,“不就抓了頭狐魅嗎,至于把你給這麽念念不忘的?”
陳平安沒有說那些關于江湖感觸的心裏話,隻是就近從一人幾案上拿起酒壇,給自己倒了一杯酒,也給孫登先滿上,笑道:“人間路窄酒杯寬,與孫大俠再走一個!”
兩人依舊一口飲盡杯中醇酒,孫登先開懷笑道:“好家夥,勸酒本事也不小嘛。”
陳平安笑眯眯,先前一口氣喝了一壇後勁十足的老蛟垂涎酒,也已滿臉通紅。
與孫登先告别,并未長久寒暄客套。
更沒有與那位白鹄江水神娘娘閑聊一個字。
陳平安離開前,望向大門口那邊。
那位隻能守在門檻外的管事,一直眼巴巴望向陳平安和蕭鸾夫人這邊,總算瞅見了陳平安的視線後,他立即低頭哈腰。
陳平安笑了笑,手舉空杯,這才返回原位。
那位已經惶恐許久的管事得了這個表示後,激動得差點老淚縱橫。
蕭鸾夫人坐在位置上,低下頭去,輕輕擦拭衣襟酒漬,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和酒氣。
比這種往死裏喝罰酒更可怕的是,你想喝罰酒千百斤,對方都不給你舉杯喝二三兩的機會。
婢女看着那個年輕人的遠去背影,一番思量後,心頭有些感激。
裴錢仰起頭,好奇問道:“那老頭兒,可會狗眼看人低唉,師父你也不生氣?”
陳平安笑道:“這有什麽好氣的。”
裴錢小聲問道:“師父是想着孫大俠他們好吧。”
陳平安一拍她的腦袋,“就你聰明。”
離着座位已經沒幾步路,裴錢一把抓住陳平安的溫柔手掌,陳平安好奇問道:“怎麽了?”
裴錢笑嘻嘻道:“蹭蹭好人師父的仙氣兒和江湖氣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對,能夠跟着一路蹭吃蹭喝,上哪兒找這樣的師父去。”
裴錢小心翼翼問道:“師父,我能一丁點兒老蛟垂涎酒嗎,可香啦,饞死我了。”
陳平安問道:“你說呢?”
裴錢點頭道:“我覺得可以喝那麽一小杯,我也想人間路窄酒杯寬。”
陳平安扯着她耳朵,把她丢在小繡凳小幾案的獨有座位上,“喝你的果釀。”
陳平安正要落座,吳懿已經走下主位,來到他身前,她擺擺手,示意瞬間安靜下來的雪茫堂繼續喝酒,等到酒宴重歸喧鬧後,
吳懿以心聲問道:“陳公子,你是不是斬殺過不少的蛟龍之屬?”
陳平安搖搖頭。
蛟龍溝一役,不是他親手殺的那條元嬰老蛟。
突然記起桐葉洲大泉王朝邊境上的黃鳝妖物,則是陳平安從頭到尾一手打殺,陳平安皺了皺眉頭,問道:“元君可是瞧出了什麽?”
吳懿見陳平安搖頭,心底便有些不悅,隻是一想到那兩封比聖旨還管用的家書,隻得耐着性子解釋道:“我也不好細問公子的過往,但是我看得出來,公子身上沾染了不少業障。”
陳平安好奇問道:“怎麽說?”
吳懿笑道:“世間有些妖物,殺了是功德在身,也可能是業障纏身。這種不同尋常的規矩,儒家一直諱莫如深,所以陳公子可能不太清楚。”
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:“可有破解和祛除之法?”
吳懿賣了一個關子,“不着急,反正公子還要在紫陽府待一兩天,等到酒醒之後,我再與公子說這個,今夜隻管喝酒,不聊這些掃興事。”
天下無不散的筵席。
吳懿率先離場。
陳平安也很快帶着裴錢他們離開雪茫堂,原路返回。
裴錢還是很興奮,沒忘記拿上那根行山杖,一路上哼唱着自編自曲的歌謠,都是她從師父那兒聽來的一些龍泉郡家鄉俗語,“
今兒雷公唱曲兒,明兒有雨也不多。燕子低飛蛇過道,螞蟻搬家山戴帽……月亮生毛,大雨沖壕。天上挂滿鯉魚斑,明日曬谷不用翻……”
就沒個消停。
朱斂早将這首歌謠聽得耳朵起繭了,勸說道:“裴女俠,你行行好,放過我的耳朵吧?”
裴錢哀歎一聲,今夜心情大好,就順着老廚子一回好了,她在幽靜道路上前沖幾步,揮動行山杖,“天底下野狗亂竄,豺狼當道,才使得如此江湖險惡,人人自危。可我還沒有練成絕世的劍術和刀法,怪我,都怪我啊。”
朱斂一腳踹在她屁股上。
裴錢踉跄幾步,依然飄然站定,扭頭怒道:“幹嘛?”
朱斂正要笑話她幾句,突然咦了一聲,擡頭望去,伸出手去,“下雨了?”
陳平安嗯了一聲。
還真下起了綿綿細雨。
一行人加快腳步返回那棟藏寶閣。
石柔是陰物,無需睡眠,便守在了一樓。
朱斂和裴錢分别住在二三樓。
陳平安獨自站在四樓廊道,今夜雨水不大。
在廊道中走樁半個時辰,散去一身内外酒氣。
陳平安就返回房間睡覺,睡眠極淺,終究是在紫陽府,有個性情難測的主人吳懿。
後半夜,突然響起輕輕的敲門聲。
陳平安穿衣起身,開門後,卻看到一個絕對想不到的人。
白鹄江水神,蕭鸾夫人。
隻見她眼神複雜,嬌羞不已,欲語還休,好像還換上了一身愈發合身的衣裙,她側過頭,咬着嘴唇,鼓起勇氣,細語呢喃道:“陳公子……”
陳平安已經砰然關門。
蕭鸾夫人站在門外,滿臉震驚。
隻聽那位年輕人在裏邊怒道:“夫人請自重!”
蕭鸾夫人怔怔站在門外,許久沒有離開,當她猶豫要不要再次敲門的時候,轉過頭去,看到了那位不甚起眼的佝偻老人。
去往雪茫堂酒宴的廊道那邊,蕭鸾夫人擅長察言觀色,初見此人,從每次呼吸長短,到腳步觸底的聲響,隐藏極深,竟是故意維持在了武道五境修爲,而這次老家夥悄無聲息出現四樓,已是與孫登先差不多的武道氣象。
可見必然是城府深沉之輩。
蕭鸾夫人隻看得出這位年老扈從,是位武學高于孫登先的宗師,可是否已經跻身金身境,雙腳開始邁上去往武道止境的煉神台階,她看不出。
看不出一位純粹武夫的深淺,這就意味着蕭鸾必須小心。
佝偻老人笑得讓白鹄江水神娘娘差點起雞皮疙瘩,所說言語,更是讓她渾身不适,“蕭鸾夫人,吃了我家少爺的閉門羹啦?别上心,我家少爺從來就是這樣,并非針對夫人一人。”
蕭鸾夫人醞釀措辭一番,神色自若,微笑道:“老先生,今夜驟然有雨,你也知道我是江水神祇,自然會心生親近,好不容易散去酒氣,就借此機會夜遊紫氣宮,湊巧看到你家公子在樓上廊道練拳,我本以爲陳公子是修道之人,是一位前程似錦的小劍仙,不曾想陳公子的拳意竟是如此上乘,不輸我們黃庭國任何一位江湖宗師,實在好奇,便冒昧拜訪此地,是我唐突了。”
朱斂大義凜然道:“不唐突不唐突,天底下隻有莽夫不解風情、唐突佳人的份,美人說什麽做什麽,都不唐突!”
蕭鸾不願與此人糾纏不休,今夜之事,注定要無疾而終,就沒有必要留在這裏耗費光陰。
再者,真當她不知半點廉恥?堂堂黃庭國第三大江的正神,已經比本國五嶽神祇并不遜色太多。如果不是吳懿和紫陽府太強勢,而且如今更是坐擁大勢,傍上了大骊王朝,否則蕭鸾換作黃庭國其它任何酒宴聚會,都會是陳平安在今晚享受的待遇。
于是蕭鸾客氣了幾句,就打算就此離去。
在這紫陽府,真是諸事不順,今夜離開這棟藏寶樓,一樣還有頭疼事在後邊等着。
朱斂笑眯眯道:“夫人請留步。”
蕭鸾心中惱火不已,隻是一身氣态依舊雍容華貴,疑惑道:“老先生可是有事?若是不着急,可以明天找我慢聊。”
朱斂伸出一隻手掌,晃了晃,“哪裏是什麽老先生,比起蕭鸾夫人的歲月悠悠,我就是個面相稍稍顯老的少年郎罷了。蕭鸾夫人可以喊我小朱,綠鬓朱顔、朱墨燦然的那個朱。事情不着急,就是在下在雪茫堂,沒那膽氣給夫人敬酒,剛好這會兒夜深人靜,沒有外人,就想要與夫人一樣,有了夜遊紫陽府的興緻,不知夫人意下如何?”
蕭鸾感覺比喝了四壇老蛟垂涎酒還反胃。
她仍是笑臉相向,“夜已深,明早就要動身離開紫陽府,返回白鹄江,有些乏了,想要早些歇息,還望體諒。”
朱斂已經大步前行,“必須體諒夫人!那就容我護送夫人返回住處,夫人一個人回去,我實在放心不下,夫人國色天香,雖說自有絕代佳人那種凜然不可侵的氣度,可我總覺得哪怕是給紫陽府一些個巡夜修士,多看了夫人兩眼,我就要心疼不已,不行不行,夫人莫要替我考慮了,我一定要送一送夫人!”
蕭鸾一笑置之,以她的養氣功夫,都快要忍不住惡語相向了。
她徑直轉身,既不拒絕,也沒答應,一掠出樓,曲線玲珑的曼妙身形,瞬間化虹而去,你有本事跟得上就跟。
不曾想那朱斂刹那之間就出現在她身邊,跟随她一同禦風而遊!
蕭鸾心神震蕩,差點沒摔落地面。
遠遊境!
這個老色胚,竟是第八境的純粹武夫?!
享譽黃庭國江湖四餘十年的武學第一人,不過是金身境而已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