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懿帶着陳平安步入紫陽府,直接去了居中的那座紫氣宮,交待府主晚上要大擺宴席,爲貴客接風洗塵。
進了紫氣宮,然後吳懿便讓所有人先去劍叱堂候着,她說要親自爲陳公子安排下榻處所。
貴客?
一行人面面相觑。
難道是大骊那邊某位元嬰地仙的嫡傳弟子,或是大骊袁曹之流的上柱國豪閥子弟?
吳懿果然親自将陳平安他們安頓下來,這才去了紫陽府大佬齊聚的劍叱堂,她坐在一張紫檀打造而成的主位龍椅上,開始讓在座各位禀報事務,例如紫陽府這百年間的神仙錢收支,門中一些俊彥弟子的修行進展,府上一些老人的狀況,基本上她都是在聽,不予點評,若非如此,也不可能消失百年,當個甩手掌櫃,更不會明明在世,依舊挑選一位位傀儡府主。
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,老祖宗不愛聽這些瑣事,大家一本正經的彙報,隻是走個過場而已。
吳懿也好不掩飾自己的無聊神态,身體歪斜,單手托腮幫,偶爾點點頭。
大體上,紫陽府可以用“蒸蒸日上”四個字來形容。
這就差不多了。
吳懿懶得去計較那些修行之外的蠅營狗苟。
之所以建造紫陽府,成爲開山鼻祖,當年還是她臨時起意,實在太過無聊使然。
再者,蛟龍之屬的諸多遺種,多喜好開府炫耀,以及用來收藏四處搜刮而來的寶物。
黃庭國算是古蜀國分裂後的舊版圖之一,昔年莫名其妙就仿佛一夜覆滅崩塌的神水國,也是,都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風水寶地,因爲水運濃厚。再者上古劍仙,喜好來此斬殺蛟龍,相互厮殺當中,多有隕落,故而法寶衆多,雖然絕大多數都被神水國之流的強大王朝,搜集在國庫内,成爲一件件傳承有序的國之重器,之後輾轉,不過是從一個老朽王朝傳到另一個新興王朝的皇帝手中,可仍有許多遺落珍寶,被她父親不動聲色地收入囊中。
她是最知道父親家底有多麽雄厚的。
自己身上那件核雕小舟的法寶,不過是父親當年随手賞賜、作爲她跻身洞府境的小禮物而已。
不過她父親的收藏之豐,可以說是寶瓶洲北方所有地仙修士當中,最誇張的一個。
南方老龍城苻家,說不定略勝一籌,不過那是整個苻氏家族積攢了兩千多年的底蘊,而她父親,是僅憑一己之力。
所以吳懿對于這個從來看不懂他内心想法的父親,是既恨又怕且尊敬,恨在表面,怕在骨子裏,尊敬在内心最深處。想必那個弟弟也是相似心态。
吳懿擡起頭,原來是有人問到紫陽府應該如何招待那位陳公子。
吳懿想了想,“你們不用插手此事,該做什麽,我自會吩咐下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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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懿的安排很有趣,将陳平安四人放在了一座完全等同于藏寶閣的六層高樓内。
每一層都擺滿了這位洞靈真君與紫陽府曆代修士的藏寶。
吳懿離去前,隻說最上邊兩層樓,希望不要随便登樓,底下其餘四層,可以任意逛蕩。
由于這棟樓占地頗廣,除了第一層,之後上邊每一層都有屋舍床榻、書房,其中三樓甚至還有一座演武廳,擺放了三具身高一丈的機關傀儡,所以陳平安四人不用擔心空有琳琅滿目的天材地寶,而無歇腳處。
光是一樓,就看得裴錢恨不得多生出一雙眼珠子。
這趟紫陽府遊遊曆,讓裴錢大開眼界,雀躍不已。
以前總覺得将來除了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,再置辦一兩隻多寶架,就已經是裴錢那顆小腦袋的想象力極緻,如今進了紫氣宮這棟樓,才知道真正的有錢人,原來可以如此有錢!
如今已經不用陳平安提醒,裴錢也不會擅自去觸摸那些奇奇怪怪的古物珍寶。
她打算今晚不睡覺了,一定要把四層的數百件寶貝全部看完,不然一定會抱憾終身。
由着裴錢和一樣心動不已的石柔在一樓“賞景”,陳平安和朱斂站在四樓,登高俯瞰半座紫陽府。
陳平安笑道:“以前跟人聊起過,以後我心目中的山頭該是怎麽個樣子,現在看來,那會兒還是個窮光蛋的瞎琢磨,紫陽府才是個鮮活例子。”
陳平安趕緊補了一句,“其實當時我也不窮了。”
朱斂問道:“少爺,這位洞靈真君,好像不是一般的金丹地仙?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相當于大半個元嬰修士吧。”
終究是在人家山頭蹭吃蹭喝,陳平安就沒有與朱斂細說其中玄機。
朱斂心裏有數了。
吳懿身在紫陽府,必然有仙家陣法,相當于一座小天地,幾乎可以視爲元嬰戰力。
朱斂玩笑道:“若是有山澤野修能夠将這棟樓一掃而空,豈不是發大财了。聽說寶瓶洲是有一位玉璞境野修的。”
陳平安從咫尺物取出一壺酒,遞給朱斂,搖頭道:“儒家書院的存在,對于所有地仙,尤其是上五境修士的震懾力,太大了。未必事事顧得過來,可一旦儒家書院出手,盯上了某個人,就意味着天大地大,同樣無處可躲,所以無形中壓制許多大修士的沖突。”
朱斂喝了口酒,笑道:“爲何浩然天下,對我們純粹武夫的約束反而不大?就因爲八境九境武夫太少?聽說一名武夫打死了皇帝君主,儒家書院是不一定派人追剿的。”
陳平安輕聲道:“這裏邊涉及到很多被塵封的遠古内幕,崔東山不太願意講這些,我自己也不太感興趣。以前在龍泉郡家鄉,我第一次出門遠遊的時候,窯務督造官,和後來新設的縣令,就已經是最大的官了,總覺得跟皇帝什麽的,離着太遠。後來一位大骊皇宮的娘娘,也就是宋集薪的親生母親,派人殺過我,我心裏邊一直記着這筆賬,上次跟泥瓶巷鄰居宋集薪在山崖書院見面,也與他聊開了。但是說出來不怕你笑話,我哪怕現在看着宋集薪,還是無法想象,他是一位大骊皇子。高煊還好些,畢竟第一次碰頭,就穿得鮮亮,身邊還有扈從。可宋集薪,怎麽看都是當年那個吊兒郎當的家夥嘛。”
朱斂提起酒壺,跟陳平安手裏的養劍葫輕輕碰了一下,陳平安摘下養劍葫一直沒動靜,這會兒才喝上第一口酒。
朱斂感慨道:“萬一哪天宋集薪當上了大骊皇帝,少爺豈不是更加無法想象?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肯定的。”
兩人沉默片刻。
陳平安突然說道:“崔東山有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,他說三教聖人都在試圖換一種方式,讓注定勢不可擋的那條光陰長河的流速,慢上一些。”
朱斂來了興緻,好奇問道:“怎麽個減慢?”
陳平安趴在欄杆上,拍了拍欄杆,“仙家山頭是一物。”
朱斂一頭霧水。
陳平安繼續道:“人間城池是一物。”
陳平安緩緩道:“戰争,又是一物。”
陳平安最後道:“能夠讓人心神沉浸其中的百家學問,好像也是。”
朱斂聽得頭大,“崔東山說得神神道道,老奴算是更迷糊了。”
陳平安喝着酒,笑道:“我一樣不懂。”
朱斂輕聲問道:“那麽少爺想要懂得這些玄之又玄的大道嗎?”
陳平安想了想,搖頭道:“如果可以不懂,就不懂好了。”
朱斂嗯了一聲,“少爺已經懂得夠多了,确實不必事事探究,都想着去追本溯源。”
陳平安轉頭道:“朱斂,你這見縫插針拍馬屁的習慣,能不能改改?”
朱斂舉起手臂,晃了晃手中酒壺,哈哈笑道:“爲什麽要改?改了,能有酒喝?”
陳平安笑道:“倒也是。”
朱斂試探性問道:“之前少爺說要一個人去北俱蘆洲曆練,真不能帶上老奴?身邊沒個燒火做飯的廚子,也沒個沒事就溜須拍馬的扈從,多沒勁?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你就老老實實留在落魄山吧,我還是希望你能夠……在武道上更上一層樓。那位崔姓老人的喂拳法子,既然适合我,當然更适合你。以後如果你可以跻身山巅境,那麽裴錢第一次遊曆江湖,哪怕走得再遠,甚至是跟李槐去了别洲遊玩,隻要有你暗中護送,我就可以很放心了。”
朱斂隻得放棄說服陳平安改變主意的想法。
陳平安問道:“朱斂,能不能說說你年輕時候的事情?”
朱斂破天荒有些赧顔,“無數糊塗賬,無數風流債,說這些,我怕少爺會沒了喝酒的興緻。”
陳平安跳上欄杆坐着,“說說看,其實你送給裴錢的那幾本江湖演義小說,我都偷偷看過好幾遍了,我覺得寫得都很好。不過畢竟是書齋文人想象中的江湖,不夠實在,相信沒有你口述的親身經曆有趣。”
朱斂也跳上欄杆而坐,咧嘴而笑,“好啊,容老奴娓娓道來,少爺你是不曉得當年老奴是何等年少風流,在那江湖上,有多少仙子女俠,仰慕得那叫一個死去活來,癡心不改。”
結果越聽到後來,朱斂發現自家少爺的嫌棄眼神越來越明顯,最後陳平安拍了拍朱斂肩膀,也沒多說什麽,跳下欄杆就走了。
這讓朱斂有些受傷。
自家少爺其他都好,唯獨在男女情愛一事上,委實是太正人君子,太不同道中人了!
朱斂應該不知道,走入樓内的陳平安,在心中碎碎念念,“你有甯姑娘了,你有甯姑娘了,膽敢胡思亂想,花花腸子,會被甯姑娘二話不說打死的……難道想一想也不成?不成的不成的,你隻要見着了甯姑娘,在她那邊哪裏藏得住,一下子就會被看穿,還不是要被打個半死,你敢還手嗎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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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