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阙峰青虎宮這艘渡船,在到達寶瓶洲老龍城之前,還有三座渡口需要停靠,最北一座正是桐葉宗山門外的常春渡,四季如春。
隻是陳平安如今隻想着安穩到達老龍城,期間三座渡口,加在一起停留了将近一旬光陰,始終不許裴錢下船去渡口店鋪逛蕩,黑炭丫頭隻能搬了條凳子在觀景台,眼巴巴望着三座渡口熙熙攘攘的繁榮風光,偶爾魏羨會過來陪裴錢聊會兒天。
不過雖未下船,陳平安卻請了這艘渡船的青虎宮長老管事,幫着購買了許多物品,魏羨四人都給了一份單子,一起交予管事。
魏羨要了些各地風土人情的書籍,盧白象買了一把人間王朝流散出宮的禦制古琴,隋右邊沒提要求,仍是孑然一身唯劍足矣的架勢,朱斂倒是給了一大串書單,結果陳平安直接就讓朱斂收回去,說是仙家渡口不賣這些書籍,到了老龍城自己去市坊書肆搜羅,朱斂扼腕痛惜,隻得作罷,原來佝偻老人想要買一大堆小說,光看紙上的書名,陳平安看得頭皮發麻,打死不樂意交給渡船管事了,實在是丢不起這個人。
陳平安除了練習撼山拳走、立、睡三樁,那部《劍術正經》所記載劍術也沒落下,反正兩者可以一起練習,再就是鑽研那道仙家口訣,雖然法訣極其上乘,可是世間煉器,最怕巧婦難爲無米之炊,空有一身好手藝而無從下手,飛劍初一和十五,因爲不是陳平安自己煉成的本命飛劍,所以隻需要養劍即可,又有“姜壺”這枚養劍葫,已經不能更加省心省力,可一旦自己煉化本命物,所需天材地寶的數量和價值,那真是令人咋舌,品相越高,越是無底洞。
觀道觀觀主那位東海老道人,讓盧白象捎給自己的那句“花錢如流水”,除了調侃之外,也是個颠簸不破的大事實。
如今長生橋建成了大半,府門大開,迎接八方來客,越是身處靈氣盎然的洞天福地,陳平安就越危險,所以在清境山臨近天阙峰的石拱橋上,陳平安才會摔跟頭,當時他還無法完全駕馭法袍金醴,去阻擋那股靈氣的鐵騎洪流,靈氣與體内一口武夫純粹真氣相沖,才會失控。
法袍金醴能夠收納、轉化的靈氣再多,終究也有個瓶頸,一旦金醴蓄水飽滿,任由靈氣沖入各大體魄氣府竅穴,就該輪到陳平安的武道境界下跌了。
現在的問題,就在于煉化第一座洞府的法寶,到底選哪一件,若是選擇五行之水,會相對簡單,因爲玉簡上,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就是以煉水作爲例子,闡述祈雨碑文的蘊含大道,講解過大緻的煉水所需材料,其中着重提及了“水精”這關鍵一物,凝聚了水運精華之寶物,皆可爲水精,隻是品相差别懸殊,河伯坐鎮的河水,跟上古龍宮坐鎮的江渎之水,應運而生的水精材寶,天壤之别。
可以說,用什麽品秩的水精來“煉水”,會直接決定陳平安五行之水本命物的品相高低。
渡船懸空停靠常春渡旁,裴錢在觀景台站在凳子上望着渡口那邊,眼饞得很,惆怅得很。
陳平安這會兒坐在桌旁,對着桌上那方可愛可親的水字印,也愁。
更愁的是,當陳平安深入了解了“可煉萬物”的那門法訣後,猜測一旦煉化水字印爲本命物,每次蓋章,幫助世間有緣的水神提升水運,極有可能會讓陳平安傷及本命元氣,好處就是原本钤印一次就會消耗一部分神通的水字印,不再有淪爲尋常印章的擔憂。所以陳平安打定主意,五行之水,就是煉化這方水字印了!
涉及到了本命物,不再是像那條老蛟金須煉制而成的捆妖索,由于不是尋常的煉化爲虛而已,那麽接下來必須擁有一隻煉物的丹鼎,這又是一樁天大的麻煩,購買不易,得去找肯賣的仙家,然後找到了,再想要購買到好的,說容易也容易,說不容易更是難如登天,就看陳平安兜裏有多少神仙錢了。
老子現在沒幾個錢了!
陳平安滿臉憤憤不平。
谷雨錢已經一顆不剩,如今沒了骊珠洞天,意味着天底下就再無新的金精銅錢出現,每用一顆世間就少一顆,破廟一役,一下子就用掉兩顆。
如果不是隋右邊,是魏羨三個糙爺們,陳平安真想拎出來揍一頓。
裴錢扛着凳子返回屋内,坐在陳平安身邊,擔憂問道:“咋了?咱們錢不夠花了?”
無心之言,卻恰好一語中的。
陳平安看了眼裴錢,這丫頭安慰人的本事,到底是跟誰學的?
裴錢以爲陳平安開始嫌棄自己是個賠錢貨,吓得不輕,泫然欲泣,皺着那張黝黑小臉,“别把我從船上扔下去啊,我以後每天不嚷嚷着吃魚吃肉了,一碗白米飯加三筷子腌菜,就可以打發我了!”
陳平安笑道:“跟你吃多吃少沒關系,你這會兒是長個子的年齡,多吃幾碗飯能有多少錢。”
裴錢一抹臉,瞬間笑容燦爛,“到了老龍城,咱們有落腳地兒嗎?如果有的話,就可以少花點冤枉錢喽。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有的,我有個朋友在那邊,還算比較有錢,不過事先說好,人家大方是人家的事情,不是你胡亂伸手要東西的理由。”
裴錢病恹恹的,有氣無力道:“知道了。”
她還以爲又能碰到個姚近之這樣的家夥呢,送東西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,還會求着她收下,關鍵是陳平安還無法拒絕。早知如此,當初就不該刺姚近之那句話了,有次頭戴帷帽的姚近之私底下跟裴錢閑聊,裴錢見她摘下帷帽,皮膚那白嫩白嫩的,讓裴錢自慚形穢得很,後來忘記聊到了什麽事情,裴錢就笑呵呵拍了一記暗藏刀子的馬屁,“近之姐姐你長得這麽美,想得美也是應該的。”姚近之也未生氣,隻是笑着伸出纖嫩如青蔥的手指,輕輕點了點裴錢額頭。
日複一日。
從初冬時節就這樣到了冬至,渡船已經離開了桐葉洲版圖,位于兩洲之間的海上。等到停靠老龍城海外孤島那座渡口,估計已是冬末時分。
盧白象期間看陳平安在屋内枯燥走樁,問道:“這拳架很普通,爲何如此堅持?”
陳平安回了一句立身之本,不在多高。
盧白象若有所思。
等到盧白象離開屋子,裴錢小聲詢問陳平安啥個意思,陳平安就笑着說想不出多高明的言語,随便糊弄一下,下棋厲害的人都喜歡往複雜了想。把裴錢樂得不行。
這天陳平安坐在書房,毛筆卻拿了放放了拿,把坐在對面抄書的裴錢,給看得比陳平安還着急。
陳平安最後站起身,離開屋子去找了朱斂,回來的時候裴錢發現陳平安愈發猶豫不決,最後隻得收起紙筆。
裴錢很是納悶。
之前他寫給大伏書院、太平山的書信,讓飛劍嗖一下帶走的兩封,陳平安寫得可都很快。
那麽這封信,是寫給誰的呢?
陳平安來到觀景台,練習劍爐立樁。
有人敲門,裴錢跑去開門,見了那人後,有模有樣作揖道:“裴錢拜見青虎宮陸老神仙!”
老人笑着點頭,心情舒暢幾分。
正是天阙峰的元嬰地仙陸雍,陳平安趕緊過來相迎。
落座後,裴錢又手腳伶俐地倒了三杯茶水,先給陳平安,再給陸雍,當然沒忘記給她自己倒一杯。
陸雍轉彎抹角、兜兜圈圈聊了差不多一刻鍾的場面話,陳平安便耐着性子,與天阙峰上這位風頭被姜尚真碾壓的陸地神仙,客氣寒暄。
可别把地仙不當回事。
陳平安走過大大小小的江湖,知道一位陸地神仙的分量,不會因爲自己認識左右、所以能夠在姜尚真面前不卑不亢,而對眼前這位青虎宮宮主心存輕視。能夠坐鎮一片風水寶地、擁有一座仙家渡口的老元嬰修士,說句難聽的,一旦撇開盤根交錯的關系,鐵了心要殺他陳平安,撐死了就是陸雍兩三袖子的事情。
見這陳平安并未仗勢淩人,陸雍對這個年輕人的印象又好了幾分。
仗勢的勢,既是萬裏迢迢趕到天阙峰的玉璞境姜尚真,更是那個讓姜氏家主如今作爲的幕後大佬。
不然陸雍對于一個外鄉年輕人,無親無故的,惹不起,無非是各走各的修行路,何至于如此谄媚,上杆子給人登門送禮物?
陸雍喝過了兩杯寡淡茶水,終于轉入正題,“陳公子大駕光臨天阙峰,是我青虎宮的幸事,我當時其實正好在煉一爐丹藥,是道家的坐忘丹,此丹性情溫和,最适合修士在打坐吐納時服用,除了可以靜心,最重要還是可以養神,尤其溫補心竅,丹名坐忘,其實還有一個世俗說法,雖糙卻準,就是吃了吃丹,坐着就已是修行,忘記原本的修行一事也無妨。”
一聊起了煉丹,陸雍神采奕奕,跟站在姜尚真身旁判若兩人,“心是一身之主,百神之将帥。隻是自古心難定,佛家就有說心猿不定,意馬四馳,故而修行一事,就有了靈山拴意馬,玉府鎖心猿。我所煉的坐忘丹,極難煉成,就算僥幸煉成了,一爐可出丹十顆的材料,最多不過三四顆而已。之所以還算受桐葉洲諸多地仙的歡迎,就在于其中有一妙,别家煉丹仙師不曾有,青虎宮出自我陸雍之手的坐忘丹,能夠讓修士心扉之上,如同養出山下百姓張貼大門上的兩尊門神,庇護心關!”
陳平安由衷贊歎道:“養出門神在心扉外,可謂神仙手筆了。”
陸雍很是受用,撫須而笑。
他自然不是“正好”煉這爐坐忘丹,事實上此丹想要煉就,除了天材地寶一大堆,還要等待天時,耗費“地利”,也就是清境山這一方山水的珍貴氣數。不然如何讓桐葉宗的金丹元嬰地仙都來争搶?至于爲何其他煉丹神仙煉不出,除了陸雍煉丹之術确實高明之外,清境山蘊含的獨到山水氣數,更加至關重要。
這就是爲何陸地神仙開宗立派和開辟府邸,都要慎之又慎的根源所在了。
陳平安突然問道:“既然桐葉洲的地仙們都要奉若珍寶,那麽六七境左右的純粹武夫,也可以用來穩固魂魄?”
陸雍愣了一下,點頭道:“當然,隻是我這青虎宮坐忘丹,給那些斷頭路的莽夫,過于大材小用了,簡直就是牛嚼牡丹。”
陳平安笑問道:“宮主與我說起這坐忘丹,是想要看在姜尚真的面子上,價格略低,賣與我陳平安?”
陸雍心一緊。
這家夥竟敢直呼姜尚真的名字。
陸雍臉色不變,“陳公子未免太小觑我青虎宮了,與朋友打交道,談什麽價格,這一爐丹藥說來巧了,陳公子這一到天阙峰,我送了公子與姜氏家主離開後,有如天助!竟然破天荒煉出六顆之多,是我陸雍煉丹以來,數百年來頭一遭,這等福緣,一生當中就隻有兩次,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可見陳公子與我青虎宮,與我陸雍絕對是有大緣分的,大道機緣所在,我豈敢藏私?便爲陳公子拿來了六顆坐忘丹!”
裴錢微微張大嘴巴。
娘咧,世上還有比自己更能睜眼說瞎話的家夥?
這老神仙的馬屁功夫,她可以學上一學啊,似乎比她确實要更加“讀書人”一些?
陸雍大概也覺得自己的這番措辭,有些“失了火候”,故作心疼道:“雖是大道所指,不得不順着天意行事,可我仍是有些心疼,隻希望陳公子以後能夠爲我青虎宮,在姜氏家主面前美言幾句,姜氏生意遍及大半個桐葉洲,說不定以後青虎宮出爐的靈丹妙藥,就能從這六顆坐忘丹上,找補回來了,亦是幸事,所以陳公子隻管坦然收下,退一萬步說,即便姜氏家主瞧不起青虎宮這點出産,青虎宮能夠與陳公子成爲朋友,也是不虧!”
裴錢趕緊給陸老馬屁精,哦不對,是陸老神仙又遞過去一杯茶水。
陳平安自然比裴錢想得更多。
比如涉及到了姜尚真,以及姜家生意和青虎宮出産。
這六顆坐忘丹,其實比較燙手。
陳平安略作思量,就打算婉拒了,如果把姜尚真換成老龍城範家,說不定還有商量的餘地,生意一事,本就是你我雙方錦上添花,可陳平安不願意跟姜尚真有更多往來。
所以陳平安開口道:“陸宮主好意,我心領萬分,隻是這一爐坐忘丹太過價值連城,不敢奪人之美。再者,我其實與姜尚真關系平平……不過關于陸宮主贈丹一事,我可以書信一封玉圭宗給姜尚真,拒收丹藥此事,絕不讓陸宮主爲難便是。”
陸雍神色自若,似乎在權衡利弊。
心底則有些懊惱自己的畫蛇添足了。
就不該動那小心思,想要陳平安聞弦知雅意,幫着青虎宮與姜氏牽線搭橋。
這艘渡船底下一樓,有位年輕修士站在窗口,臉色陰沉。
這個蠢貨陸雍,真是不知死活。
屋内還有一位姿容出彩卻臉色慘白的女修,正是那位先前在天阙峰被姜尚真一巴掌差點拍死的金丹地仙。
而站在窗口那位施展了障眼法的年輕修士,則是潛入渡船的姜尚真,他突發奇想,在青虎宮開壇講學後,并沒有立即返回玉圭宗,而是選擇偷偷登上了渡船,直接找上了那位給人從石頭縫裏拔出來的可憐金丹女修,在姜尚真敲門她惱火開門後,姜尚真撤了遮掩氣機和面容的術法那一瞬間,後者吓得差點跪地求饒。
姜尚真沒打算在陳平安面前現身,也沒有任何多餘的企圖。
在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拖泥帶水,從來都是修行大忌,滴水可破心境,泥點可污金身,不可不慎。
隻是等着陸雍出現辦妥他交代過的事情,就會返回位于桐葉洲最南端的玉圭宗,一大堆狗屁倒竈的事情,還需要他回去處置,比如那個膽大包天擅作主張的“獨子”姜北海,姜尚真就恨不得打斷這個敗家子的手腳,丢進雲窟福地生生世世當那乞丐娼妓。看來自己一甲子不在家族,讓這個志大才疏的家夥有些忘乎所以了。
上五境修士,子嗣尤其來之不易,遠遠不如中五境隻要想要開枝散葉,就可以子孫滿堂。
樓上,陸雍不敢再有更多念頭,終于隻想着送出那瓶坐忘丹。
隻是萬事開頭難,之後就未必簡單了,一步走錯,反而更難。
陳平安不知道姜尚真之後對青虎宮的恩威并濟,隻認定一件事,跟姜尚真攀扯上關系的事情,就隻能是左右要姜尚真轉贈妖丹一事,絕對不可再多。
練拳吊命,是陳平安外在的立身之本。
心思純粹,拴得住立得穩,在人心複雜的世道,其實更是。
陳平安隻要清楚有了姜尚真出現天阙峰,陸雍就不敢對自己心生歹意,所以不收這瓶坐忘丹,不擔心青虎宮翻臉不認人。
尤其陸雍還是一位元嬰地仙,隻會更珍惜當下的修爲和地位。
于是就苦了悔之莫及的青虎宮老宮主。
竟是到最後,不管如何軟磨硬纏,那個年輕人言語和善,措辭溫和,偏偏就隻是不收那瓶坐忘丹。
難不成真要按照姜尚真的玩笑話,一位元嬰地仙在自家地盤上,對着一個後生一哭二鬧三上吊?
陸雍做不出來。
所以隻得讓陳平安再考慮考慮,陸雍則離開屋子,去了渡船同一樓層的另外一間。
結果剛打開門,就看到了最不願意見到的一張面孔,臉色淡漠的姜尚真。
生平最恨别人“自作聰明”的姜尚真,根本不與陸雍廢話半句,直接拿出了玉璞境的大神通,早早将這間屋子打造成一座方丈天地的牢獄,伸手一抓,将措手不及的老元嬰拽入屋内天地中,屋内憑空浮現出一根根有金龍盤踞纏繞的金色棟梁,它們開始從柱子上飛掠離開,如同一條條金色鎖鏈,穿過陸雍一座座關鍵氣府,最後一條最爲威嚴的金龍一爪按住陸雍頭顱,拍倒在地上。
姜尚真走到匍匐在地的老元嬰身前,一腳踩在他的後腦勺上,輕聲笑道:“天大的面子都給了你青虎宮,還人心不足,真當我姜尚真是心善的菩薩,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陳平安出現在天阙峰,因爲那根玉簪子,給了我一點小念頭,我就不是爲青虎宮弟子講大道送福緣了,是要将你陸老兒的元神硬生生拍進那堵石壁當壁畫了?!”
姜尚真微微加重腳上的力道,可憐陸雍身處小天地當中,連哀嚎聲都發不出,唯有神魂劇烈顫抖,痛得這位不擅争鬥厮殺的元嬰地仙,隻覺得生不如死。
姜尚真眯起眼,加上力道越來越大,“世間多少修士,全是你陸雍這般不講究,不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!憑着一點機緣,成了半吊子的山上人,就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?連我姜尚真都要夾着尾巴做人,隻爲了一個劍修,就可以壓着自己的一肚子殺機,在陳平安面前好好說話,你陸雍倒好,真是比我姜尚真還要牛氣啊!”
陸雍後腦勺已經略微凹陷下去,如果再有片刻,估計就會元神爆裂,金丹與元嬰一起在這座小天地炸開,姜尚真當然會被波及,受傷不輕,可看樣子,姜尚真是全然不在乎這份後果。
姜尚真原本已經答應送給青虎宮一位資質尚可的弟子,在未來跻身中五境的當天,就可以去往雲窟福地曆練,尋覓自己的機緣。
青虎宮也算因此結交了姜氏和玉圭宗。
不出意外的話,以後最少再不會有一名金丹修士,就敢頂撞青虎宮渡船長老、指名道姓罵陸雍。
可又如何?
福緣到了手,抓不住,反成禍事,萬事皆休。
更遠一些,同樣是骊珠洞天出身的少年,趙繇和宋集薪,比起從未上過學塾的陳平安,兩個同齡人甚至還算是齊靜春的學塾嫡傳弟子,尤其是趙繇得到了齊靜春最根本的那枚“春字印”,可當少年面對當時的大骊國師崔瀺,被齊靜春寄予厚望的少年趙繇,甚至連看門人鄭大風都喜歡的騎牛車少年,不一樣連崔瀺都覺得是個稍大一些的蝼蟻而已?使得一方春字印,徹底消散天地間。
若是趙繇沒那麽“聰明”,誓死不以春字印與崔瀺換取機緣。
當時“春風猶在少年袖”的齊靜春,豈會任由崔瀺拿走印章。
眼前,陸雍同樣因爲一念之差,就要喪命于此。
姜尚真深呼吸一口氣,收回腳,隻是又一腳踹在陸雍臉面上,踹得他撞在一根金龍纏繞的柱子上。
陸雍掙紮着坐起身,背靠大柱,頭頂就是那條倒挂的金龍,它那頭顱緩緩扭轉,随時可以一口咬掉陸雍的腦袋。
姜尚真壓下怒氣,收斂笑意,蹲下身,與那陸雍平視而笑,“受此大辱,有沒有生氣啊?”
陸雍惶恐道:“不敢不敢!”
姜尚真心念微動,他身前出現了一片翠綠欲滴的柳葉。
陸雍心神大駭,竟是直接開始磕頭,砰砰作響,“懇求前輩饒命!”
玉圭宗的姜尚真,一向隻是以錢囊鼓鼓著稱于桐葉洲,極少與人厮殺的消息傳出。
不過玉圭宗的老宗主,對姜尚真青眼相看,一洲皆知,原本宗門與姜氏共同經營的雲窟福地,不顧非議,全盤交給了當時的年輕姜氏家主。
約莫五百年前,桐葉宗卻有了一條“玉圭可欺,繞姜而走”的不成文規矩,并且傳聞這是因爲桐葉宗一位元嬰修士的臨終遺言。
姜氏家主姜尚真,本命之物隻是一片柳葉,别說是桐葉宗,就算是玉圭宗的地仙,都未見過。
桐葉宗那位老元嬰的遺憾後半句,則是“一片柳葉斬地仙”。
姜尚真揉了揉下巴,“在我手上,姜氏威名沉寂兩百年,此次出山,不殺個地仙,對不起列祖列宗。”
陸雍淚流滿面,擡起頭,“前輩殺我陸雍這等末流元嬰,豈不是更辱姜氏?前輩應該換一個殺啊!”
姜尚真啧啧道:“這句話,說得如我一般機敏過人啊,有點意思,有點意思。”
姜尚真打了個響指,那片柳葉與小天地一同消失。
鬼門關轉悠了一圈的陸雍仍是不敢起身,狼狽坐在地闆上,“求前輩再給陸雍一個機會,此次若是不讓前輩滿意,陸雍自求一死,隻是萬一如此,還希望前輩不要遷怒青虎宮。”
姜尚真點點頭,“還算說了句人話,行了,起來吧,堂堂元嬰地仙,哭哭啼啼,傳出去還以爲我姜尚真仗着境界欺負人。算你運氣好,你陸雍今天要是玉璞境,就已經死了。”
陸雍果然立即站起身,再次老淚縱橫,“謝前輩不殺之恩。”
姜尚真感慨道:“看着你這番作态,我竟然覺得有些可憐,看來是在某個地方待久了,心腸也跟着軟了。要知道當年遇上同境的桐葉宗地仙,最後任由他跪地磕頭一千個後,我仍然覺得誠意不夠,還是賞了他一柳葉,割掉了他體内那尊元嬰的頭顱。此次返回宗門,得找點棘手的事情做做才行。”
姜尚真擺擺手,“出去吧,你送完了東西,事情就算到此結清,不用擔心我跟你秋後算賬,青虎宮那名弟子,依舊可以去往雲窟福地。”
姜尚真沒來由心情好轉,哈哈笑道:“對了,這叫一碼歸一碼。”
陸雍倒退着走出屋子,關上門後,突然意識到這間屋子,才是他在渡船上的下榻之地,不過哪敢再敲門,直接跟渡船管事要了一間尋常屋子。
在夜幕中,陸雍重新去往陳平安房間,落座後,什麽都沒有多說,拿出了三隻造型古樸的小瓷瓶,在陳平安的疑惑眼神中,陸雍站起身說道:“居中瓷瓶裝了六顆坐忘丹,其餘兩瓶各裝了六顆火龍丹、布雨丹,瓶底有銘文落款,前者主材選自一條火蛟遺蛻,後者取自山門那堵牆壁的獨有青苔,适合地仙以下的所有練氣士,兩顆一起服用,效果極佳,可以壯大魂魄,有‘金身描漆’的美譽,尤其是被阻攔在金丹境門檻上的練氣士,視爲破境捷徑。”
不等陳平安拒絕。
陸雍沉聲道:“若是陳公子今天不收下,陸雍不敢強求,那麽懇請下次路過天阙峰,記得在我青虎宮廢墟上,爲我陸雍上三炷香。”
說完之後,陸雍直接身形不見。
裴錢瞪大眼睛。
天底下還有這麽送禮的路數?
這個她可不想學。
陳平安站起身,環顧四周,“姜尚真,出來一見?”
姜尚真站在觀景台那邊,笑眯眯揮揮手。
揮手打招呼之後,姜尚真身體後仰,直接倒掠出了觀景台,撞入渡船一側的雲海之中,潇潇灑灑走了。
陳平安伸手揉着眉心。
頭疼。
陸雍惴惴不安去了姜尚真“與自己講道理”的屋子,敲門後無人響應,壯起膽子又敲了一次,仍是沒有動靜。
等了許久,這才推門而入。
已不見姜尚真。
隻有桌上多出一大把谷雨錢。
陸雍怔怔坐在桌旁,老元嬰沉默片刻後,擡起手,狠狠抹了一把辛酸淚。
打定主意,這次返回天阙峰,煉丹,這輩子就隻煉丹了,再不與這些性情多變的山頂修士打交道!
那邊。
陳平安喊來了畫卷四人,商議此事,沒有任何遮掩,桌上就放着那三隻瓷瓶。
魏羨的意思是丹藥必然沒有問題,大可以放心。
盧白象的建議,是山上手段防不勝防,小心起見,到了老龍城,以天價轉售出去便是。
隋右邊沒有開口說話,這不是她所擅長的事情。
朱斂最直截了當,笑着說取個折中的法子,懇請少爺賞賜他一顆火龍丹和布雨丹,試試看滋味如何,到了老龍城之前,若是他既沒有暴斃,又确有滋養魂魄的效果,那就說明這三隻瓷瓶裏頭的靈丹妙藥,沒問題,到時候再來決定是自己吃,還是賣出去坑人。
陳平安隻是收起了三隻瓷瓶在飛劍十五當中。
當晚朱斂就偷偷來敲門,懇求陳平安賣他兩顆青虎宮丹藥,錢他先欠着。
陳平安無奈道:“朱斂,你是真不怕死啊?”
佝偻老人笑呵呵坐在桌旁,搓手道:“在藕花福地當慣了天下第一,如今到了這麽大一座天下,再當個天下第一是不用想了,可好歹要争一争四人當中的第一吧,不然老奴哪有臉皮伺候少爺,連個小娘們都比不上,拿塊豆腐撞死算了。”
朱斂繼續道:“富貴險中求,之前破廟一役,老奴圖一時痛快,放開手腳厮殺,留了些病根在身上,難道真忍心老奴最後一個跻身那金身境?”
陳平安問道:“真想好了?”
朱斂點頭正色道:“不想好,就老奴這種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德行,能敲這門,打攪公子休息?”
陳平安拿出兩隻瓷瓶,倒出兩粒色澤迥異的仙家丹藥,無奈道:“生死自負。這兩顆丹藥,就當是你朱斂在破廟死戰不退的報酬。”
朱斂手心接過了兩粒丹藥,直接拍入嘴中,嘿嘿笑着起身與陳平安告辭,“少爺賞罰分明,老奴就忠心耿耿相随了。”
這等馬屁話,陳平安左耳進右耳出就好。
朱斂瞥了眼歪腦袋、臉頰貼在桌面上的裴錢,後者與他愣愣直視。
朱斂就此離去。
後半夜,裴錢已經去隔壁睡覺,陳平安獨自在屋子裏練習立樁,歎息一聲,去開門。
隋右邊站在門外。
她說道:“我不要那火龍丹和布雨丹,隻要一顆坐忘丹。”
“就這麽想要陪着朱斂一起火中取栗?是想要殉情,還是怎麽着?連到了老龍城都不願意等,我看給你隋右邊一整瓶坐忘丹都是浪費!”
陳平安說完後,連門都沒有讓她進,砰然關上門。
隋右邊面無表情在門外站了很久,最後默然離去。
之後半旬,風平浪靜,雲海絕美。
距離寶瓶洲最南端如龍探首入海的那座巨城,還有月餘光陰。
陳平安這天去找到了負責渡船事務的青虎宮管事,主動開口詢問有無上品丹鼎可以售賣。
管事說有的,雖然青虎宮不經營此事,可是老宮主一輩子心血都在煉丹上,珍藏有不少丹爐,既然陳公子是我們青虎宮的朋友,那麽他才敢與老宮主開這個口,隻是老宮主願不願意割愛,他一個渡船打雜的,不敢保證,他需要先以飛劍傳訊給青虎宮。
陳平安抱拳感謝。
那名自稱“打雜的”金丹境地仙,确實不知諸多内幕,隻确定這個年輕公子哥,是個背景吓人的仙家豪閥子弟,與高不可攀的姜氏家主好像有那世交之誼,不然他還真不敢擅自答應,向老宮主詢問丹爐售賣一事,那可是老宮主的命-根子,每一隻暫時不用的丹鼎都被陸雍小心珍藏起來,隻要不煉丹,每天都要親自仔細擦拭一番。
天阙峰的飛劍傳訊,是北俱蘆洲一家劍修大宗門的特産,價格昂貴,不過一分錢一分貨,物有所值,速度極快,遠勝這艘隻以平穩見長的渡船。
結果當那名仿佛見了鬼的管事,找到陳平安,陳平安同樣有些心虛和尴尬。
陸雍的答複是他會親自送來一隻珍藏多年的上品丹鼎,而陳平安的尴尬之處,在于身上的神仙錢,闆上釘釘是買不起那隻丹鼎的,隻能到了老龍城,與範二或是鄭大風借錢才行,可是如此一來,也太跋扈了,做生意,似乎不該如此。畢竟陳平安早已習慣了家鄉楊家鋪子那位老人的買賣風格。
在陳平安滿懷愧疚,見到那位風塵仆仆趕來渡船的老元嬰後,道明此事,不曾想陸雍爽朗大笑,反而神色愈發輕松,到了陳平安屋子,要那青虎宮金丹地仙在門外守着,陸雍這才拿出那隻堪堪裝下心愛丹鼎的特殊方寸物,當丹鼎現世,懸停桌面一尺上空,頓時有一陣陣五彩雲霧升騰袅繞,香味彌漫于整間屋子。
恐怕除了瞎子,誰都看得出這隻丹爐的異常珍貴。
裴錢蹑手蹑腳,繞着桌子打轉,使勁瞧着那隻一臂長寬高的朱紅丹鼎。
丹鼎五足,分别是五頭異獸的并攏雙腿爲一鼎足,異獸頭顱則在丹鼎邊沿上方張開嘴,五彩雲霧正是它們嘴中吐露而出,似乎對應着五行色彩。
老元嬰陸雍滿臉傲氣,指着懸空丹鼎笑道:“此丹鼎名爲五彩-金匮竈,丹鼎鑄造材質主要爲五行之金,是因爲咱們煉丹老祖宗的那句千古祖訓,‘金性不敗朽,故爲萬寶物’。我早年有一樁修道大福緣,得自一座破碎小洞天的仙人府邸,那次各方勢力的争奪,如今想來,也是驚心動魄,我隻是運氣最好,才拿到了這座丹爐。因爲是福緣,不是購買而來,所以我就喊個公道的價,不敢跟陳公子獅子大開口,五十顆谷雨錢,隻要五十顆!”
說到最後,老元嬰伸出一隻手掌。
陳平安嘴角抽搐。
整整五十顆谷雨錢!
天價。
可是内心深處,知道陸雍報出的這個價格,絕對是公道得不能再公道了,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,不再有絲毫糾結,毫不猶豫道:“陸宮主,我肯定是想要買下來的,但是不怕笑話,老龍城那邊的朋友,願不願意借給我這麽多谷雨錢,我現在真不好說。”
說完之後,陳平安抱拳道:“如果萬一讓陸宮主白跑了一趟,我先在這裏賠罪了。”
陸雍心情複雜,心想他娘的如果山上修士,不管修爲高低,都是眼前這陳平安好說話、懂禮數的,該有多好。
要說他樂不樂意賣出這隻堪稱奇異的五彩-金匮竈,在遇上姜尚真和陳平安之前,那是誰敢開口他就敢罵誰,若是個元嬰之下的練氣士,說不得還要被他揍一頓。
隻是這會兒,心境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,在陸雍此次返回青虎宮後,帶着那把幾乎是用命換來的谷雨錢,思來想去,還真給陸雍想通了一件事情,那就是應該如何跟姜尚真打交道。所以得到陳平安來自渡船的飛劍傳訊後,不怒反喜,忍着心頭滴血的痛楚,帶上了可謂陸雍棺材本的這隻丹鼎,他陳平安隻要敢買,他陸雍就肯賣!
這其中又有一樁不爲人知的密事,那就是五彩-金匮竈,品相太高,反而是一直是陸雍的憾事,因爲他所擅長的煉物訣不夠最上乘,以及所擁有的天材地寶、或是别人送來的各色材料,可能他陸雍每百年才用得上一次五彩丹鼎,而且每次出爐的丹藥或是煉化之物,收支堪堪持平,偶爾還會虧本,便是陸雍都不得不承認,此鼎擱放在青虎宮,于他陸雍而言,它是雞肋,于鼎而言,他陸雍就是個……廢物。
在陸雍返回自己屋子前,陳平安隻得說了句客氣話,“大恩不言謝。”
陸雍心情舒暢,笑着離去,竟是直接将五彩-金匮竈留在了陳平安這邊,還給了一本材質不明的煉丹書籍。
陳平安小心翼翼将那丹鼎收入咫尺物當中,開始翻閱那本陸雍親筆撰寫的煉丹秘籍,看了一會兒。
離開屋子,去了渡船上專門提供飛劍傳訊的劍房,寄了一封信給玉圭宗姜尚真。
除了大略說過陸雍賣鼎一事後,密信末尾寫道:一大一小,欠了你兩個人情。
一間屋内,渡船金丹管事站在陸雍身旁,說了陳平安寫一封信,送去了玉圭宗。
至于具體内容,自然不知。
不然天底下誰還敢飛劍傳訊。
陸雍嗯了一聲。
金丹地仙好奇問道:“宮主,這位陳公子,來曆極其不俗?”
陸雍小心斟酌,笑道:“年紀輕輕就擁有一件咫尺物,你覺得如何?”
之前剛剛離開屋子,吃一虧長一智的陸雍就意識到不妙,他是爲了表明誠意,才将那五彩-金匮竈大大方方留給陳平安,隻是此鼎極其不凡,尋常方寸物未必放得下,而且哪怕強塞進去,也會有撐破“小洞天”的絮亂迹象,但是陸雍稍稍留步,就驚訝發現丹鼎氣息瞬間不見了,而且陳平安所在屋子的氣機極其平靜。
咫尺物無疑了。
金丹地仙喟歎道:“有錢,真有錢!必然是傳承千年的山上豪閥嫡系子弟。隻是這般出身的年輕仙家,行走天下,卻喜歡身邊攜帶純粹武夫擔任扈從,倒也有趣。”
陸雍不願多談陳平安,揮揮手。
獨自一人,陸雍感慨道:“沒白遭那頓罪受,我青虎宮興矣,”
當渡船終于緩緩停靠在孤懸海外的那座老龍城島嶼渡口,陳平安松了口氣。
到寶瓶洲了。
已是冬末。
渡口未見範家的桂花島渡船,應該是往返倒懸山,如今尚未歸來,就是不知道,還有沒有機會見到桂夫人一面。
可當陳平安看到金丹管事站在門口,而無宮主陸雍的身影,陳平安就知道不妙了。
果不其然,那金丹管事也臉色頗爲古怪,說道:“宮主有急事需要立即返回天阙峰,所以要我捎話給陳公子,那幾顆谷雨錢,什麽時候托人交給渡船這邊,都無妨,希望陳公子别太把這件小事挂在心頭。”
陳平安無奈道:“我會盡量将谷雨錢交給前輩。”
金丹地仙笑道:“可不敢催促陳公子,宮主都發話了,而且宮主離開渡船之前,與我說得語氣極重,我不敢不從。”
在陸雍返回清境山天阙峰沒幾天,就有一柄極其迅猛的傳訊飛劍來到青虎宮,一座劍房差點當場崩潰。
陸雍戰戰兢兢取出密信後,闆着臉走回府邸,這才大笑出聲。
從今天起,除了姜氏長房會單獨贈予陸雍一百顆谷雨錢,玉圭宗還要全盤包圓了青虎宮出爐的每一顆丹藥,幫助行銷桐葉洲四方。
陸雍以拳擊掌,趕緊讓人去山下招徕弟子,市井鄉野尋找苗子也好,直接跟大泉、南齊數國開口讨要也罷,總之青虎宮需要大肆招徕弟子進入青虎宮!資質稍差也無所謂,修行個七八年,隻要青虎宮用心調教,總能夠煉制最簡單的丹藥,每一粒出爐,可都是一筆穩賺不賠的小雪錢啊!
陸雍去了祖師堂,對着挂像上那些祖師爺們,上香之時,輕聲道:“祖師爺保佑青虎宮香火鼎盛,傳承千年萬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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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平安背着竹箱從渡船走到渡口岸上。
裴錢剩下最後一步的時候,故意雙腳并攏,以一個蹦跳姿勢落在了地上,挺起胸膛道:“寶瓶洲,我來了!”
哼哼,好像還有個喜歡穿紅棉襖的小丫頭片子,就叫李寶瓶,如今傻乎乎在那啥山崖書院讀死書呢,竟敢喊他爹叫小師叔,你等着!
魏羨四人紛紛走下渡船,站在陳平安兩側。
朱斂彎腰問道:“少爺,接下來咱們去哪兒?直接入城?”
陳平安早有腹稿,笑着說道:“渡口這邊,有桂花島渡船的範家人待着,我們過去找他們便是,我跟他們的家族繼承人,一個爹娘名字取得很好的家夥,是朋友,好朋友!”
朱斂贊歎道:“少爺的朋友果真不俗。”
朱斂吃了那兩顆青虎宮丹藥後,筋骨積傷痊愈不說,魂魄還得到了極大溫補,受益匪淺。
隻是大概何時能夠順利跻身金身境,陳平安不問,朱斂也未說。
盧白象和隋右邊則不約而同想起一事,能夠被陳平安稱呼爲“好朋友”,可不容易。
魏羨對裴錢說道:“欠我的那串糖人,别忘了。”
裴錢眼珠子急轉,可憐兮兮道:“我窮的叮當響,暫時沒錢哩。”
魏羨一闆一眼道:“要是擱在當年,欺君犯上,是要掉腦袋的。”
裴錢偷偷指了指陳平安,然後擡起小胳膊,拇指食指黏在一起,對魏羨悄悄道:“你看我爹是怎麽跟人做朋友的,再瞧瞧老魏你是怎麽跟我當朋友的,老魏你就不感到一丢丢的羞愧嗎?”
魏羨呵呵笑道:“親兄弟明算賬,不然打下了江山,也坐不穩龍椅。”
裴錢踹了魏羨一腳,埋怨道:“跟你當朋友,真沒勁。”
陳平安轉過頭。
裴錢趕緊蹲下身,拍了拍魏羨褲管,“老魏你也真是的,恁大人了,也這麽不幹不淨的見人,我給你拍掉塵土啊。”
陳平安憑借記憶,率先走向範氏桂花島渡口那邊。
一想到身上如今背着五十顆谷雨錢的債務,陳平安腳步就有些沉重。
少年肩頭就該挑着草長莺飛和楊柳依依,對吧?
可我如今也不是少年了啊。
用裴錢的口頭禅,就是愁啊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