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後的破廟裏邊,篝火帶來一些暖意。
陳平安膝蓋上盤腿坐着蓮花小人兒,小家夥悄悄指了指裴錢的眼睛。
陳平安心中了然,讓裴錢跟他出去一趟,小家夥沒入土地,幫着陳平安去巡視小廟四方。
先前裴錢在破廟内的異象,陳平安雖未親見,但是大戰落幕後,裴錢袖子上全是鮮血,滿身泥濘,說是先前眼睛疼,在地上打滾了很久。蓮花小人兒當時手腳亂舞,給陳平安大緻解釋了過程。
一大一小走出破廟,陳平安走出一段距離後,轉身停步,蹲下身凝視着裴錢的那雙眼眸,“你的眼睛怎麽就突然流血了?”
裴錢心有餘悸,臉色慘白,委屈得眼眶都是淚水,搖頭哽咽道:“不知道啊,突然就疼得死去活來了,好像有東西要炸開,跟有錢人家過年時候那爆竹似的,對了,咱們到了家鄉,過年的時候能放爆竹不?可喜慶了,我一直想要親手試試看哩。”
陳平安哭笑不得,哪跟哪啊,輕聲道:“當初離開家鄉,有人讓我五年之内都不要返回龍泉郡,不過過年的時候,放爆竹沒什麽難的,咱們說正事,是不是當初把咱倆丢出藕花福地的老道人,在你眼睛裏動了手腳?他有跟你說了什麽話嗎?”
裴錢想了想,“在老魏他家裏,就是南苑國京城,不是有一口水井嘛,我看了會兒水井底下,又看了會兒頭頂的大太陽,煩着呢,然後我就在那兒見到了一個個子很高的老家夥,身上穿着道袍,他說要往我眼睛裏放點小東西,我當然不答應啊,可老道人說值錢得很,我想了一會兒,就答應了……”
裴錢哎呦一聲,趕緊歪着腦袋。
原來是陳平安扯住了她的耳朵,教訓道:“鑽錢眼裏,連命都不要了?”
裴錢嚷嚷着疼疼疼,眼睛疼,陳平安這才松手。
陳平安若有所思,鍾魁就一直說裴錢的眼睛好看,應該是看出了些端倪,隻是沒有明說。
其實鍾魁私底下說了句谶語,日出東海,萬裏熔金。月落西山時,啾啾夜猿起。
陳平安自言自語道:“總不能真是将藕花福地的日月,放進了裴錢眼睛裏吧?”
最少裴錢能夠看得出地底下的蓮花小人兒,還能夠看破太平山祖師爺那一手隔絕天地的方丈神通。
經過“太平山年輕道士”贈送祖師堂玉牌一事,陳平安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。不過對于那位自稱認識文聖的東海觀道老道人,而且是天底下最早聽說過“順序”學說的人,想來即便真要算計他陳平安,陳平安暫時也沒破局的本事,隻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,走一步算一步,之所以是算計,而不是太平山祖師堂玉牌這類用心險惡的陰謀,不是陳平安如何仰慕觀道觀觀主,而是到了老道人,或是掌教陸沉這種層次的修行之人,早已不屑使用陰謀詭計,皆是光明正大的陽謀,争取處處與玄之又玄的天地大道契合。
陳平安站起身,“以後給你買一把新的油紙傘。”
裴錢訝異道:“花這冤枉錢做啥?”
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,讓她先回破廟裏去。
等到裴錢一路跑回廟内,陳平安轉過身,看到了自己一眼就能看出身份的男子,申國公高适真,因爲高樹毅長得跟這位國公爺有七八分相似。高适真身後站着一位管家模樣的持傘老者,應該是位深藏不露的練氣士,還有一位手持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,對陳平安笑容谄媚。
高适真死死盯着陳平安,突然感慨道:“比想象中還要年輕很多啊。”
高适真問道:“如果不是在那座邊陲小鎮,三皇子想要順手牽羊,希冀着裹挾大勢逼死姚家,爲自己的功勞簿錦上添花,才有了那樁禍事,如果換成在蜃景城,你跟我兒子高樹毅相逢,就像今夜的大雨,隻是兩個陌生人,在某個老字号的酒樓各自喝着美酒,你們會不會成爲朋友?”
陳平安搖搖頭。
高适真臉龐扭曲起來。
陳平安緩緩道:“我之前跟那個大皇子劉琮說過,其實我們道理都懂,就是有些時候再好再對的道理,比起自己想要拿到手裏的東西來說,太輕飄飄的。高樹毅這樣的人,我希望他下輩子投胎,别再碰到我,不然我再殺他一次。”
高适真臉色陰沉,“你是想惹怒我,誘使我對你出手,你好借機斬草除根,讓申國公府一脈從此從大泉除名?”
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,在身前随便一抹,道:“這就是你和高樹毅的爲人處世,做什麽說什麽,總有軌迹可尋。”
陳平安這個并無惡意的動作,就讓那持傘老者心弦緊繃,差點就要護在高适真身前,拄着老藤拐杖的老翁更是差點遁地而逃,乖乖,以雷霆手段鎮殺埋河水妖,再一劍逼退書院君子,哪裏是他這麽個小小土地公能夠掰手腕的,打個噴嚏都能讓他魂飛魄散了吧。那兩張聞所未聞的金色符箓,真乃神仙手段也。
高适真反而是最鎮定的那個人,“我此次上山,是爲了将陣亡邊軍的屍體搬下山,你不會阻攔吧?”
陳平安道:“這就是我還願意站在這裏跟你說話的原因。”
高适真滿臉怒容。
申國公府在大泉王朝屹立兩百年,與國同齡,何曾受此奇恥大辱?!
老管家輕聲道:“老爺。”
高适真深呼吸一口氣,轉頭望向那位山水神祇中胥吏之流的土地公,“有屁快放!”
白衣老翁壯着膽子上前一步,對陳平安低頭彎腰,笑道:“陳仙師,小的我要幫着國公爺收拾屍體,可能會派遣一些山精鬼魅,擔心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東西,不小心動靜大了,會叨擾仙師在破廟的休息,所以趕來提前與陳仙師打聲招呼,還希望仙師大人有大量,不與小的計較這些。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隻管搬運。”
老翁怯生生道:“小的鬥膽再多嘴一句,不知陳仙師打算如何處置那頭大妖的屍體?可否需要小的使喚山精鬼魅們,爲仙師代勞,做些例如剝皮抽筋、汲取大妖丹室精血裝入瓶瓶罐罐,這類力所能及的瑣碎事情?”
隻取了埋河水妖一顆妖丹的陳平安笑道:“那就有勞土地爺,事成之後,我會給些報酬答謝你們。”
老翁受寵若驚,連說不敢讓仙師破費,差點熱淚盈眶。
天底下竟然還有如此溫良恭儉讓的神仙?
高适真冷哼一聲,轉身下山。
陳平安獨自走向破廟。
埋河鳝妖距離結成金丹,隻有一步之隔,最後那顆晶瑩剔透的幽綠丹丸,棗核大小,不知是否因爲挨了一張龍虎山五雷正法符箓的關系,妖丹内隐約有絲絲縷縷的雷電閃爍。但是今晚與這頭埋河水妖一戰,入不敷出,是闆上釘釘的了,一顆尚未成熟的僞金丹丸,陳平安付出了足足三張龍爪篆紋的符紙,毀了這套鍾魁親筆的鐵騎繞城兵家符,再加上那張陳平安自己掏腰包拿出的金色材質的五龍銜珠符,到現在陳平安都還在心疼。
走向破廟的時候,這位白衣飄飄、頭别玉簪、腰系朱紅酒葫蘆的陳仙師,一直碎碎念念,破财消災破财消災。
至于隋右邊兩次戰死消耗的兩顆金精銅錢。
陳平安根本不願意去想,一想到就心肝顫。
入了破廟,魏羨難得主動開口,“要不要返回蜃景城,痛打落水狗?如今大泉劉氏已經膽子都碎了,掀不起風浪。說不得那個書院君子還要砸鍋賣鐵,主動求和,央求咱們别走漏風聲。”
陳平安想了想,還是搖頭道:“趕緊去往天阙峰仙家渡口,到時候我以飛劍傳訊,分别給大伏書院和太平山說今夜事。其餘我們不用多管了。王颀的所作所爲,尤其是勾結妖族一事,必須要讓鍾魁和書院知曉。如今連太平山都如此不太平,桐葉洲實在太亂,我們早早乘坐渡船返回寶瓶洲的老龍城。”
今晚守夜一事,交由盧白象和隋右邊。
受傷最重的朱斂去遠處溪澗梳洗一番,換了身潔淨衣衫,在火堆旁盤腿而坐,安然酣睡,讓裴錢佩服不已。
摘了甘露甲的魏羨雖然不用守夜,卻去了破廟外邊,在武瘋子朱斂與随軍修士厮殺的戰場處,蹲下身,對着那些淩亂腳印怔怔出神。
陳平安在牆根那邊,坐忘而眠,神色如常。
如何都睡不着的裴錢,卻知道陳平安心情不太好,難道是賠錢的關系?因爲沒了落魄書生鍾魁那兩張符箓?她很想拎了行山杖就去揍蓮花小人兒,都怪它是個賠錢貨。迷迷糊糊,唯獨她有個牛皮小帳篷的枯瘦小女孩,就此睡去。
天亮時分,魏羨坐在門檻上,破廟門外,有個笑了足足一個時辰的白衣老翁,手持老藤拐杖,更遠一些,站着一些道行淺薄的山精鬼魅,很是滑稽,背着兩隻大行囊,還有捧着瓷瓶陶罐的。老翁天未亮就到了門外空地上,也不喊話,就拉着一幫喽啰站在那邊當門神,魏羨有些佩服這個老頭兒,能對着破廟笑這麽久。
陳平安睜開眼後,起身走向門檻,見到了恭候已久的土地爺,快步走去,給了老翁一枚小暑錢作爲酬勞。
吓得掌管這方數百裏山水的老翁,像是見着了一碗吃完就要上刑場的斷頭飯,死活不敢收下。
陳平安隻得作罷,再次與這土地爺抱拳緻謝,白衣老翁笑開了花,告辭之後,走出去兩三裏路,才抹了抹額頭汗水。
一頭人身卻鼠首的山精趕緊拍馬屁道:“土地爺,沒想到你老人家還有這麽大面子,能讓那位仙師如此客氣。這等英雄事迹,要是傳出去,那還了得,以後這方圓千裏,誰敢跟土地爺大嗓門說話?”
白衣老翁咳嗽一聲,緩緩而行,覺得手中老藤拐杖頓時輕了幾分,裝模作樣道:“以德服人,以德服人。”
陳平安看着堆放在門口的那些大小行禮,歎息一聲,在老龍城鄭大風贈送的那塊咫尺物,可以派上用場了。
飛劍十五作爲方寸物,雖然一直用得心應手,可到底不夠大,無字玉牌作爲地仙也要垂涎的咫尺物,其實極其稀罕,之前隻是因爲陳平安戀舊,才一直給陳平安暴殄天物地雪藏起來。方寸物和咫尺物,被山上修士譽爲“最小洞天”,可遇不可求,崔東山作爲走到過十二境巅峰的大修士,随身攜帶不過是一件咫尺物。
飛劍十五是極其特殊的存在。
尋常方寸物和咫尺物,各有一把打開“洞天”的鑰匙,正是這些物件本身蘊含的脈絡,被人煉化後,極難破解,除非是以大神通強力摧毀,一旦出此下策,裏頭的物件最少也要銷毀大半,說不定連同“洞府”一起全部崩碎都有可能。鄭大風自然不可能隻給咫尺物而不給鑰匙,說清楚了破解駕馭以及重新煉化之法。
此行去往天阙峰,再無波瀾。
大泉王朝的真正底子,其實因爲陳平安,已經傷得不輕。
守宮槐宦官李禮,申國公府,大皇子劉琮,草木庵徐桐,将種許氏,坐鎮蜃景城多年的君子王颀。
一路北行,陳平安背着竹箱,裴錢手持行山杖,斜挎包裹,額頭上貼着一張百看不厭的寶塔鎮妖符。
盧白象腰佩停雪,手心攥着幾顆棋子,吱呀作響。
隋右邊背負着那把品秩暴漲的癡心,眼神恍惚的次數有些多,比起最初走出畫卷那位劍心純粹通明的女子劍仙,多了幾分人味兒。
朱斂喜歡邊走邊看書,裴錢就納悶了,老家夥走路也不看地面啊,怎麽不摔個半死?
魏羨閑來無事,行走之時,竟然用上了陳平安的六步走樁,陳平安對此沒說什麽。
天阙峰,是大泉北邊清境山的最高峰,清境山群峰綿延,林木尤爲蔥茏幽翠,遠勝别處,以一個幽字冠絕大泉山水。
天阙峰有丹梯三千階,從山腳直達山頂,山頂有一座青虎宮,隻是在此間修行之人,與外隔絕,從不涉足市井,對于達官顯貴的登山訪仙,一律拒之門外,加上清境山多野獸出沒,又沒有直達天阙峰的道路,使得青虎宮的存在,一直雲遮霧繞,山野樵夫也不敢擅自靠近天阙峰,老人都說容易鬼打牆,是山上的神仙們不願沾染俗氣。
一行人行走在清境山小路上,
草木庵雖然是大泉名義上的第一修行門派,可是任何一個擁有跨洲渡口的修行之地,都不容小觑。
哪怕天阙峰肯定比不上倒懸山和老龍城,可也絕不是草木庵能夠媲美。
陳平安便提醒了魏羨他們幾句。
畫卷四人,都是才智卓絕之輩,自然知曉輕重利害。
那本購自倒懸山的九洲神仙書,其中就有專門提及天阙峰的女仙梳妝台,雖然寥寥幾句,卻也極爲傳神,令人好奇不已。
走得累了半死的裴錢突然擡頭,驚訝出聲道:“快看快看,天上有船!”
陳平安伸手按下裴錢的手指,輕聲道:“山神娶親一事,你給忘了?”
裴錢趕緊點頭,拍胸脯保證道:“下次肯定不會了!”
陳平安笑道:“就算有了下次,也沒關系,你畢竟還小,但是我說是這麽說,你不能因此松懈。”
裴錢笑容燦爛,“明年就十一歲啦,可不小了。”
陳平安笑問道:“那你來背我的竹箱?”
裴錢苦着臉道:“可我今年才十歲啊。”
陳平安一個闆栗敲過去。
裴錢靈巧躲過,挪了幾步,哈哈大笑。
朱斂笑眯眯看着兩人。
天阙峰,一峰獨高,周邊群峰如俯首低眉。
所以很惹眼,隻是臨近山頂就開始雲霧缭繞,看不清那邊的具體景象。
大緻算是進入天阙峰地界後,經過一座石拱橋,底下就是嘩嘩作響的清澈溪澗,遊魚悠哉。
陳平安剛走上橋就停步了,往南望去。
登山之後,就不知下一次是什麽時候,才能雙腳踩在桐葉洲的大地上了。
扶乩宗那條有着千奇百怪的喊天街,大妖作亂後,是不是從此就沒了?
那個撞破天大陰謀的外門雜役少年,會不會像自己這樣,從一個泥腿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?
飛鷹堡那邊,陸台在那座上陽台觀道可有成效?當時爲何要偷偷将價值二十枚谷雨錢的狹刀停雪,偷偷放入他的行囊?當時陳平安見陸台收了陶斜陽三人做記名弟子,還不太理解陸台那句“不近惡不知善”,如今才有些理解其中意味。
鍾魁以後還是不是大伏書院的君子?
女冠黃庭追殺那頭背劍白猿,會不會又是一番造化?
藕花福地的春潮宮周肥,返回玉圭宗後,搖身一變就成了整個雲窟福地的主人,是叫姜尚真來着?
碧遊府和埋河水神廟的香火,有沒有更加鼎盛?
大泉蜃景城到底有沒有迎來今年的第一場冬雪?
曹晴朗在那個小宅子裏,一個人過得還好嗎?學塾先生的學問大不大?會不會教他書本以外的道理?
橋上,盧白象四人見陳平安停下,就跟着站在橋上。
陳平安看着遠方,黑炭小女孩便擡頭看着跟平時不太一樣的陳平安。
朱斂是一得空就開始翻書看,裴錢看過了陳平安,就踮起腳跟,想要看清楚這瘋老頭到底成天看些什麽,鬼鬼祟祟的,見不得人。
朱斂又是一巴掌抵住裴錢腦袋,輕輕推開。
裴錢問道:“書上寫了啥?”
朱斂答非所問,“沒寫啥,就是些個老套故事。”
裴錢刨根問底,“啥叫老套的故事?”
朱斂呵呵笑道:“對你這個年紀的小娃兒來說,不老套,見啥都新鮮。隻不過書上故事,那些悲歡離合,紙上看來終究淺,淡,輕。看過就看過了,很快就會忘記的。可是人活着,餓得肚子咕咕叫,腳底磨出了水泡,給人打了一拳鼻青臉腫,都是實實在在的。”
裴錢皺眉道:“你到底想說啥?能不能好好說話,多學學人家老魏,行不?”
朱斂斜眼打量着手持行山杖的小丫頭,啧啧笑道:“膽兒肥了不少啊。”
裴錢笑着退後了兩步,擺手道:“不肥不肥,就我這小身闆,瘦了吧唧的。”
朱斂合上書籍,埋怨道:“給你一攪和,書上那般蕩氣回腸的貼身厮殺,索然無味啦,不看了不看了。”
裴錢一頭霧水,“書上的人,殺得很痛快?有我爹和神仙姐姐在破廟外那麽厲害嗎?”
隋右邊黑着臉,強忍住一劍削去那老色胚腦袋的沖動,再一巴掌拍死這個口無遮攔的小丫頭。
朱斂收起那本香豔異常的書籍,雙手負後,搖頭笑道:“比不得比不得。”
覺得自己這一記馬屁十分出神入化的裴錢,邀功地轉頭笑望向隋右邊這位神仙姐姐。
隋右邊轉過身,徑直走下石拱橋,眼不見心不煩。
裴錢有些納悶,心想這個臭臉娘們今兒吃錯藥啦?
盧白象依舊雲淡風輕微笑着,此地景色宜人,以後若是自己能夠結茅修行,也該尋一處這樣風景如畫的風水寶地。
陳平安沒有理會裴錢那邊。
到了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,就可以見到那個範二了,還有性情溫婉的桂夫人,當然還有灰塵藥鋪的鄭大風。
再往北走,去大髯豪俠徐遠霞,徐大哥的家鄉,找他和張山峰去,告訴他們此次分别,自己喝過多少的好酒,一雙手能數過來就算他陳平安輸!
還要去書簡湖,看看顧璨那個小鼻涕蟲過得如何,見面的時候,會不會成了仙家弟子的顧璨,就再也不會是自己屁股後頭的拖油瓶了?
再去大隋山崖書院,那裏有李寶瓶,李槐,林守一,于祿,謝謝。
當然還有個弟子崔東山。
估計這一趟走下來,五年之期也就差不多到了,到時候就可以回到家鄉,走入泥瓶巷,走上落魄山。
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,更何況自己如今的家,可真不是什麽草窩了。
隻有真正走過外邊的世界,才知道如今的龍泉郡地界,是何等的洞天福地适合修行,山水氣運被大骊王朝強行截留在原地的各座大山,可以說每一座都是蓋了水字印後的碧遊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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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阙峰青羊宮,有大殿六重之多,分别香火供奉祭祀有各路道家神仙,主殿大柱上的對聯,号稱一絕,将近四百個字,有“仙人篆書榜金門”的美譽,青羊宮右側有一堵巨大石壁,雲霧袅繞,是一幅天然而生的蛟龍布雨圖,左翼靠近懸崖,正是最著名的仙子梳妝台,源于有一棵古老青藤紮根崖畔,枝葉茂盛,一直蔓延垂挂下去,長達百丈,宛如一位天上仙子,以雲海作爲溪水,梳洗一頭長達百丈的青絲。
青羊宮宮主陸雍,是一位潛心修行、不理俗事的老元嬰,名聲不顯,而且這輩子隻注重煉丹一事,在山上練氣士眼中屬于最極端的“文修”,戰力極其不符元嬰身份,在桐葉洲中部,一些個擅長厮殺的金丹地仙,都不太把青羊宮當回事,因爲天阙峰的仙家渡口規模不小,經常有地仙往來,所以青羊宮的練氣士沒少受氣。
昨天青羊宮來了一位身份比天大的貴客,報上名号後,山門弟子趕緊跑去通報,陸雍竟然舍了一爐丹藥毀壞的風險,離開丹爐房,親自陪同那位大修士逛了一圈天阙峰,戰戰兢兢,汗如雨下。怪不得陸雍這般伏低做小的作态,實在是青羊宮早年招惹過對方所在宗門,畢竟青羊宮與桐葉宗更近些,桐葉宗又是桐葉洲仙家執牛耳者,經常有弟子下山修行時,路過這座渡口,有此青羊宮一個不長眼的龍門境長老,在一場沖突中,偏袒桐葉宗一位嫡傳小仙師,本來這不算什麽,人之常情,可哪裏知道那個給青羊宮羞辱的下五境年輕修士,竟是不顯山不露水的玉圭宗弟子,而且關鍵是那人姓姜!
玉圭宗姓姜的人,有錢。爲何有錢?雲窟福地都是姜家的,能不有錢嗎?
當年那個姜氏子弟也沒喊打喊殺,就是砸了一大把錢,預定了整整一個月天阙峰渡口所有渡船的名額,使得數百位桐葉洲練氣士,滞留清境山,在青羊宮附近大眼瞪小眼,待足了一個月後才得以啓程,人人恨不得把青羊宮給砸得稀巴爛。
至于說跟那個姜氏年輕人抱怨半句,沒誰有這膽子。陸雍身爲堂堂元嬰地仙,直接躲了起來煉丹,煉出一大爐丹藥後,讓青羊宮弟子們一個個送出去賠禮,這才沒徹底砸了祖師爺辛苦打造出來的金字招牌。
一個姜氏子弟就這麽牛氣沖天了。
那麽姜氏家主親臨青羊宮,陸雍能怎麽辦?
天阙峰那條被稱爲“丹梯”的台階頂部,站着姜尚真和陸雍,就兩個人。
陸雍試探性問道:“真不用老朽讓青羊宮子弟下山去,幫着前輩迎接那些貴客?”
萬裏迢迢從桐葉洲西海趕到這大泉北境的姜尚真,默不作聲,高深莫測。
陸雍隻覺得苦不堪言。
難不成會是一場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?小小青羊宮,哪裏經得起姜尚真這種上五境神仙的一跺腳一揮袖?
陸雍隻能祈求祖師爺們顯靈保佑了。
與這種性情難測的上五境大修士相處,真是難熬,陸雍感慨萬分,等這尊神仙離開清境山後,自己一定要閉關煉出一爐靈丹,不然實在憋屈。
陸雍小心翼翼問道:“不然老朽親自下山相迎?”
陸雍覺得自己一位元嬰,卑躬屈膝到了這個份上,姜氏家主好歹要稍稍念些香火情吧。
姜尚真淡然道:“你配嗎?”
陸雍膝蓋一軟。
我青羊宮危矣!
姜尚真蓦然大笑起來,拍了拍老元嬰的肩膀,“哈哈,開個玩笑,别怕别怕。隻要今兒順利,之前那件你們青羊宮惹出的破爛事,一筆勾銷不說,我姜氏再跟你購買一百爐最貴的丹藥。”
陸雍咽了口唾沫,隻得賠笑。
姜尚真啧啧道:“說這三個字,确實讓人神清氣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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橋上。
朱斂三人也走過了石拱橋,與隋右邊站在一起。
所以橋上就隻剩下陳平安和裴錢。
陳平安回過神後,趴在欄杆上,探出腦袋,似乎想要尋找什麽。
裴錢蹦跳着,好奇詢問:“找什麽?”
陳平安說道:“想看橋底有沒有懸劍。”
裴錢挺直腰杆,又開始施展她的馬屁神功了,“在橋上哪裏看得到,我去橋底下幫你找找看!”
陳平安笑着站起身,揉了揉她的小腦袋,“不用了。”
裴錢仰起頭,滿臉疑惑。
陳平安低頭看着她的那雙眼眸。
裴錢配合着瞪大眼睛,使勁瞪圓了,“給瞅瞅,我眼睛裏邊真有錢嗎?”
陳平安愣了一下,拍了拍她腦袋,往橋那一頭指了指,笑道:“去,咱們過了橋開始登山。”
裴錢好嘞一句,颠了颠包裹,揮動着行山杖,大搖大擺走下了石拱橋。
陳平安閉上眼睛,記起少年時在家鄉坐在橋上,入夢後看到了另外一座橋。
金色,極長。
雲海滔滔,左邊望去,日出大海,轉頭右往,月落西天。
陳平安就這麽閉着眼睛,從腳底下這座不起眼的石拱橋一端,大步走向另外一端。
一襲白衣,山風拂過,雙袖飄搖。
裴錢剛剛蹦跳着下了橋那邊的台階,轉頭望去,眼睛一亮,老氣橫秋道:“我爹真神仙也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