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安推門而入。
宅子沒有人。
沒了絮叨埋怨的老妪,自然就沒了她的罵天罵地,刀子嘴,臭豆腐心。沒了看似淳樸憨厚卻會偷書的婦人,她望向自己兒子的眼神,永遠充滿了驕傲。沒了臭棋簍子的老翁,也沒了背着包袱去碰運氣的漢子,他每次大清早出門之前,都會蹑手蹑腳,估計是怕吵到了要去學塾讀書的兒子。
陳平安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,回到自己屋子,将長氣劍放回桌上的劍鞘,桌上的書已經不見。陳平安蹲在地上,伸出手掌貼在在地面,閉上眼睛,試圖找到一些蛛絲馬迹,飛劍十五嗖一下飛出養劍葫,貼着地面,疾速飛旋,最後劍尖朝地,指向一處。
陳平安立即開始用雙手刨開地面,以他當下的武道境界,五指都可以稱爲削鐵如泥了。
大街上跟種秋一戰,跻身五境,之後跟丁嬰一戰,這兩塊磨刀石,用來砥砺武道,比起在桂花島與老金丹劍修的切磋,無論是體魄還是心性,都要強出太多,尤其是與丁嬰從城頭轉戰牯牛山,這種涉及武學大道根本以及“天下”武運的生死之戰,哪怕以落魄山竹樓的崔姓老人眼光來看,也會贊賞有加,要說一句八九境的純粹武夫,都未必能夠打出那種氣勢。
片刻之後,挖出一個将近等人高的大坑,陳平安雙手捧起奄奄一息的蓮花小人兒,躍出大坑,将它小心翼翼放在桌上,先脫了身上那件法袍金醴,裹成一團,像是個小草窩似的,把小東西放在法袍之中。
之後趕緊從方寸物裏頭拿出一顆谷雨錢,比起靈氣淡薄的小雪錢,以手觸摸、依稀可以感覺到靈氣如水流轉的小暑錢,谷雨錢蘊含靈氣最盛,如冰凍結,陳平安将這顆山上神仙錢币攥在手心,猛然一握,谷雨錢在手中粉碎,陳平安微微松開,撒在蓮花小人兒身上。
至于這顆谷雨錢,能夠在仙家店鋪購買多少古怪精魅,多少在王侯之家、富貴門庭都難得一見的精靈,陳平安早已不是初出茅廬的江湖雛兒,不是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窯工學徒,所以一清二楚。
陳平安知道這個世界,越來越多。
骊珠洞天,大骊王朝,寶瓶洲,劍氣長城,桐葉洲,藕花福地。
陳平安仔細觀察着蓮花小人兒,靈氣如泉水流淌全身,就像緩慢滲入一塊幹裂的旱田。
陳平安微微放下心來,隻要還能汲取靈氣,就說明可以挽回。伸出拇指,輕柔摩挲着小家夥的素潔額頭。
安頓好蓮花小人兒,将坑重新填好後,陳平安走出屋子,坐在檐下的一條小闆凳上,摘了酒葫蘆,搖搖晃晃,也不喝酒。
脫去法袍金醴後,陳平安散發出濃重的血腥氣,跟丁嬰拼死一戰,可謂傷透,正因爲如此,才會被那麽多靈氣如海水倒灌,有機可乘,大量湧入陳平安的各大氣府竅穴,此時那些靈氣盤踞在一座座洞府内,像是一股股藩鎮割據勢力,因爲不涉及之前一口武夫純粹真氣的行走路徑,這些個氣府城池像是關外之地,形成了“藩鎮”各自偏居一隅的格局,多卻零散,并未勾連在一起,所以不成氣候。
陳平安不知道這是好是壞,但是暫時實在是沒辦法去解決。
如何搭建好那座長生橋,以及離開這座天下,是當務之急。
這座觀道觀,竟然不是真正的道觀,而是老道人行走于人間何處,道觀就在何處,這讓陳平安哭笑不得。
劍氣長城上那位結茅修行的老大劍仙,爲何不早早提上一嘴?
不過回頭想一想,當初進了南苑國京師,成天無頭蒼蠅亂撞,心煩意亂之後,幹脆靜下心來随便逛蕩,是一種很不一樣的感覺,見過了市井百态,看似遊手好閑,但是讓陳平安想起早年的學徒生涯,在龍窯掙到的錢,不足以讓人大手大腳,但已經能夠養活自己,不至于餓死,所以陳平安在溫飽以後,每次跟随姚老頭進山采土,大概就是這般心情,哪怕風餐露宿,山路難行,每天都會精疲力竭,可心不累,倒頭就能睡。
自陳平安第一次離開龍泉,護送李寶瓶他們去大隋求學,再到莫名其妙闖入這座天下。
睡過幾個安穩覺?
陳平安隔三岔五就會起身,去屋内看看蓮花小人兒的情況,雖然進展緩慢,可是在朝好的方向一點一點痊愈,這才徹底放下心。
那些近在咫尺的生離死别,哪裏是借酒澆愁可以擺平的,一個人總有酒醒的時候。
屋内可以放下心了,可是屋外?
陳平安彎腰坐在小闆凳上,等着那個名叫曹晴朗的孩子回家。
從今往後,這條無名小巷的宅子,跟當年泥瓶巷的那棟小宅子,沒什麽兩樣了。
陳平安站起身,暮色裏,一個孩子走在小巷中,院門沒關,他看到了陳平安後,神色木然,低下頭,曹晴朗默然且漠然,走入自己的屋子。
陳平安欲言又止,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麽,坐回闆凳,一直坐到了深夜。大暑時節,哪怕到了夜裏,微風拂面,還是算不得如何清涼,陳平安期間去探望小蓮人的時候,無意間瞥見一柄造工粗劣的蒲草團扇,就拿着走出屋子。
後半夜,遙遙傳來更夫敲更聲。
曹晴朗走出屋子,拎着小闆凳坐在陳平安旁邊。
陳平安遞過去蒲扇,曹晴朗猶豫了一下,還是接過去。
沉默片刻,陳平安輕聲道:“對不起啊。”
從頭到尾,孩子沒有說什麽,沒有怪陳平安,也沒有說不怪,就隻是低頭嗚咽。
第二天曹晴朗起床很晚,也沒有了晨讀的琅琅書聲,陳平安便去了那座學塾,想要幫着曹晴朗跟學塾打聲招呼,結果一路上行人寥寥,到了學塾,發現閉門,連教書先生的面都沒有見到。
不過陳平安發現沒有一個南苑國諜子,出現在附近。
想來應該是國師種秋的意思。
之後兩天,不斷有人家偷偷摸摸搬離這附近,狀元巷那邊的青樓酒肆,一夜之間就清淨了下來,門可羅雀。
這天黃昏裏,陳平安拎了條闆凳坐在街巷拐角處,若是以往,這邊就會有個棋攤子,兩個臭棋簍子厮殺得天昏地暗,旁邊無數個臭棋簍子在支昏招。
大街還是溝壑縱橫,斷壁殘牆,不堪入目。
陳平安站起身,原來是種秋來了。
種秋和陳平安沿着大街散步,種秋滿臉疲倦,微笑道:“京師這一塊坊市已經暗中戒嚴了,各路小道消息也被控制下來,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,都對你很好奇,想要見你,被我勸阻下來。不過你要是願意的話,随時可以進宮,或是去我住處那邊散散心。”
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。
種秋一襲青衫,雙鬓微白,短短數日,竟是有了幾分滄桑老态,可見這位國師當下心情并不輕松,繼續說道:“俞真意在牯牛山遺址,自己搭建了一座小茅屋,要在那邊潛心修行,陛下提出要求,除非是俞真意将湖山派遷入南苑國境内,否則就要動用武力驅逐俞真意,俞真意不予理會,我希望陛下能夠再等等,但是陛下沒有同意,已經調動兵馬,很快就會有萬餘精銳,圍住牯牛山一帶。”
陳平安想了想,問道:“那個鏡心齋樊莞爾?”
種秋先将樊莞爾的大略生平說給陳平安,然後無奈道:“我猜陛下應該是私下見了她,才有此決心和舉措,想着隻要有她壓陣,加上滞留京師的北晉大将軍唐鐵意,當然,還要加上我種秋,形勢再差也差不到哪裏去。”
說到這裏,種秋站在一處溝壑邊緣,正是當時陳平安以頂峰拳架校大龍、禦風而過,一拳将他擊飛的位置,笑了笑,“陛下多次拿話試探我,詢問你的心性和來曆,我既不好欺騙陛下,也不好将你扯入這些俗世恩怨,隻說你既不會扶持南苑國,但也不會幫着俞真意,閑雲野鶴,隻在雲深處,是不會與雞犬爲伍的,更不會與它們争食。”
陳平安抱拳緻謝。
種秋擺擺手,“換成是我,隻會比你更加心煩。”
陳平安摘下酒葫蘆,喝了口酒。
種秋想起一事,“你住處那戶人家的慘事,是我親自處理的,朝廷這邊抓了不少魔教餘孽,可以确定,當時是丁嬰下令讓人行兇,大概是爲了讓春潮宮的簪花郎周仕,要他與你早早交手,沒辦法置身事外,以便水到渠成地扯出陸舫以及周肥。而且通過曹晴朗在衙門那邊的口供,得知丁嬰之所以如此,與你關系不大,是因爲丁嬰誤認爲曹晴朗這個孩子,與鏡心齋童青青有關。”
陳平安嗯了一聲。
陳平安突然問道:“這裏到底是哪裏?”
種秋愣了一下,滿臉疑惑。
陳平安指了指身後的長氣,解釋道:“我是背着這把劍,誤打誤撞進來的,兜兜轉轉,找了很久,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身在其中。”
種秋笑着介紹了一些關于藕花福地和谪仙人的曆史記載。
陳平安這才了然。
老道人當時話隻說了一半,觀道觀的确是不存在,但其實可以說整座藕花福地,就是老道人的“觀道之地”。
一開始,陳平安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,是發現一洲之内竟然有兩個北晉國,要知道蓮花小人兒就是在北晉寺廟内尋見的,起先陳平安還覺得可能是桐葉洲與寶瓶洲風土不同,還專門去狀元巷書肆翻閱了許多稗官野史和文人筆劄,結果越看越奇怪,還不死心,又去了那家一看就是權貴之家的私人藏書樓,想要通過正史才确定南苑國在桐葉洲的具體方位,還是雲遮霧繞,書上始終唯有四國曆史。
後來白河寺醜聞暴露,牯牛山四大宗師聚首,陳平安更覺得匪夷所思,竟然都喜歡用“天下”這個詞彙,國師種秋是天下第一手,南苑是天下第一強國,鏡心亭的董青青是天下第一美人,等等,不勝枚舉。
後來白河寺那一晚,丁嬰和周仕鴉兒一起潛入大殿,尋找那副羅漢金身。
在這之前,陳平安由于身邊就有心相寺老僧這麽一位練氣士,加上進入這座京城沒多久,很快就遇到了那件喜歡在月色下翩翩起舞的青色衣裙。所以陳平安就沒有往深處想,隻當做是環境阻塞的一處“無法之地”,就像老劍聖宋雨燒所在的寶瓶洲梳水國,武夫強盛。
如今細細思量,陳平安倍覺悚然,寒意陣陣。
就像當初看了一眼那口水井。
雖然知道了自己身處藕花福地,可是如何進入,何時進入,陳平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。
老道人隻要一天不出現,那陳平安就始終不知道答案。
種秋身爲國師,一場大戰過後,天下形勢都變得雲波詭谲,還有無數事情需要他去定奪,今天過來拜訪陳平安,一是防止出現誤會,二是存了私心,來這邊散心,透口氣。所以聊完該聊的,種秋就告辭離去。
離别之際,陳平安歉意道:“我暫時還無法離開藕花福地。”
種秋笑着說了一句,“沒關系,反正你陳平安也不像是個谪仙人。”
種秋離去後,獨自走在清冷大街上,神色黯然。
如果自己和俞真意當年遇上的第一個谪仙人,是陳平安,會不會如今就是另外一種結局?
陳平安拎起小闆凳,走入晦暗的小巷。
陳平安突然眯起眼。
院門外站着一個枯瘦小女孩。
她下意識退了一步,擡起頭,仔細看了看那個家夥的面容,好些醞釀好的說法,竟是一個字都不敢說出口。
陳平安問道:“那些書呢?”
小女孩眨了眨眼睛,使勁搖頭,“我不知道啊。”
似乎是害怕陳平安不相信,她滿臉委屈道:“前幾天你跟那些壞人打得那麽厲害,而且當時一男一女就是從巷子裏走出大街上的,我哪裏敢回巷子,一直就老老實實坐在闆凳上,後來見不着你,也等不到你,我怕壞人找上我,就趕緊跑了。”
陳平安揮揮手,示意她可以走了,不想再見到這個心機深沉的小女孩。
小女孩可憐兮兮道:“求求你了,讓我吃完飯再走吧?”
原來是聞到了飯香。
陳平安沒理睬她,進門後就拴上了院門,竟是曹晴朗做好了一頓晚飯,孩子聰明且孝順,雖然之前從未親自下廚,但是見多了娘親燒飯做菜,等到他自己獨力來做,做出來飯菜,當然不會可口,但是能吃。
這兩天,都是曹晴朗自己做飯。
陳平安從來沒有湊上去,往往是曹晴朗去了竈房,就主動離開院子,今天也是如此。
以往回去的時候,孩子就肯定已經吃好飯,收拾了碗筷飯桌,就回到自己屋子待着,偶爾晚上納涼,曹晴朗才會出來坐一會兒。但是今天不一樣,曹晴朗坐在桌旁,吃得很慢,而且他桌對面,多擺了一副碗筷。
陳平安輕輕走入屋子,坐下後,細嚼慢咽,沒有發出任何聲音。
院子裏撲通一聲。
枯瘦小女孩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塵土,蹑手蹑腳來到屋子外邊,沒敢進去,就蹲坐在那裏,伸長脖子,看着桌上的飯菜。
曹晴朗想了想,還是去竈房那邊給她盛了一碗米飯,走到她跟前,碗筷一起遞給她,“一起吃吧。”
陳平安放下碗筷,看着她。
她便泫然欲泣,放下碗筷,一動不動。
曹晴朗無奈道:“沒事,吃吧。”
她仍是目不轉睛望着陳平安,陳平安拿起碗筷,不想看她。
她這才開始低頭扒飯,偶爾往菜碟子那邊夾一筷子,跟做賊似的。
三人差不多時候吃完,曹晴朗起身收拾飯桌,小女孩瞥了眼陳平安,裝模作樣幫着曹晴朗收拾起來。
兩個同齡人,端着碗碟盤子一起回到竈房,她看了眼院子,那個家夥不在,便壓低嗓音埋怨道:“油水也沒有,還那麽鹹,你到底會不會做飯?!恁大一個人了,能不能有點出息?”
曹晴朗啞然,看她不依不饒的模樣,他隻好說道:“下回我注意。”
結果陳平安突然出現在竈房門口,枯瘦小女孩立即閉嘴,剛要轉頭不認賬,假裝沒看到陳平安,已經看到他招了招手,而且眼神淩厲。
她隻好耷拉着腦袋走出去,被陳平安扯着領子,提雞崽兒差不多,一手開門,一手将她放在外邊,關門前撂下一句,“再敢翻牆,我直接把你丢到京城外邊去。”
這天夜裏,陳平安一直在閉目養神,曹晴朗出來乘涼沒多久,就聽到了院門外的咳嗽聲。
他過去打開門,看到了蹲在地上的她,正仰着頭,雙臂環胸,笑眯眯道:“不用管我,外邊巷子裏更涼快哩。”
曹晴朗雙手撓頭,他是真怕了這個家夥了。
陳平安擡起頭,皺了皺眉頭,遠處一座屋脊上,月光皎潔,有個懸刀的男子,身穿黑袍,氣質儒雅,一手拎着一壺酒,對着陳平安微笑示意,見陳平安沒有說話,他腳尖一點,往陳平安這棟宅子飄蕩而來。
陳平安趁着曹晴朗還在門外,一拳遞出,渾然天成。
那位堂堂北晉國大将軍唐鐵意,被無聲無息的一道拳罡砸在胸口,直接倒飛出去,落回屋脊原處。
拳罡勁道,妙至巅峰,唐鐵意本身就是天下屈指可數的大宗師,沒有受傷,但是狼狽至極。
可唐鐵意非但沒有惱羞成怒,反而對着陳平安歉意一笑,像是在說多有叨擾,爲自己的不請自來而愧疚,腰佩煉師的唐鐵意,就這麽轉身一掠而走。
對于此人,陳平安沒有太深的印象,也不願意過多接觸。
陳平安想了想,跟曹晴朗說不用等他回來了,走出巷子,去往狀元巷。
剛好養劍葫裏邊沒酒了,出去一趟也好。
大半夜,狀元巷那邊的一棟冷清酒樓内,仍是彩燈高挂,隻有一桌客人。
算是一桌家宴,因爲廚子都是客人自己從家裏帶出來的。
三男三女。
不但是這棟酒樓,就是整條狀元巷,都戒備森嚴,除了披挂甲胄的将士三步一崗,其中不乏有隐姓埋名的高手坐鎮,除非是榜上十人的大宗師,恐怕任何人想要刺殺,連這些人都見不到。
這六人,分别是南苑國皇帝魏良,皇後周姝真,太子殿下魏衍,還有二皇子和年紀最小的公主。
再就是換上了一身素雅道袍的太平山道姑,黃庭,曾經的鏡心齋樊莞爾和童青青。
少女公主魏真繼承了父母的容貌,是個罕見的美人胚子,但是她在那個道姑身邊,還是會自慚形穢,本來挺活潑的她,今夜不太敢說話,一直依偎在娘親周姝真身邊,她尤其是仰慕這個美若天仙的道姑,能夠在她的父皇面前,表現得比種國師還要更……江湖!
她這些年珍藏了許多禁書,都是兩個哥哥經不起她的哀求,從市井書坊搜羅而來的種種志怪演義小說。
江湖是什麽?她憧憬的江湖,就是在一個月黑風高夜,一對神仙眷侶的俠客男女,殺入在武林中令人膽寒的壞人老巢,當天空泛起魚肚白的時候,賊寇魔頭們都已經授首,那對男女相視一笑,最後策馬離去,繼續縱馬江湖。
皇帝魏良笑問道:“外有俞真意,内有陳平安,當真沒事嗎?”
黃庭的答案,不太客氣:“其實這兩個人都在京城内,也沒事,一個是修道之心異常堅定,一個是根本不稀罕搭理你們,隻不過你們當皇帝的,喜歡那套‘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’的措辭,你心裏别扭,這個我能理解,加上我對俞真意也瞧不順眼,那就幹幹脆脆跟他打一架好了。”
接下來黃庭的言語,就更加放肆了,“我保證出十分氣力,與俞真意交手,在那之後,如果我輸了,所謂的南苑國精銳大軍都沒能留下俞真意,還給他闖入皇宮,殺了你們一大家子,我隻能在飛升之前,争取幫你們報仇。”
魏良搖頭苦笑,喝酒解悶。
其實最别扭的還是皇後周姝真,師妹變成了師父,又變成了太平山黃庭。
最失落的,恐怕就是太子殿下魏衍了。
他心中愛慕的那個樊莞爾,再也找不回來了。哪怕眼前道姑,比樊莞爾還要姿色動人,可魏衍反而喜歡不起來。
最忐忑不安的,則是與魏衍相貌酷似的二皇子,魔教從太上教主丁嬰,到鴉兒,再到一大群潛伏京師的高手,被種國師聯手鏡心齋仙子和朝廷供奉,來了個一鍋端,悉數入獄。而魔教三門勢力,跟他這位天潢貴胄的魏氏皇子,都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。
這頓飯,二皇子吃得索然無味,味同嚼蠟。
他有些羨慕妹妹的沒心沒肺,更嫉妒太子魏衍的洪福齊天。
誰能想到,舉世無敵的老魔頭丁嬰,會給人宰掉?
那個叫鴉兒的臭娘們,曾經還信誓旦旦對他說,你老死了,我家師爺爺都未必會死。
酒樓外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亂。
黃庭笑道:“貴客來了。”
皇帝魏良第一時間望向窗戶外邊,很是緊張,有些後悔沒有喊上國師種秋,畢竟國師跟那人關系不錯,是有香火情的。
但是等了半天,才發現那人從樓梯口出現,竟是規規矩矩走了酒樓大門和樓梯。
那位年紀輕輕的谪仙人陳平安,沒有身穿那紮眼的一襲白袍,而是一身南苑國尋常殷實人家的普通衣衫。
魏良穩了穩心神,站起身。
皇帝都起身迎客了,周姝真和皇室三人都趕緊起身。
黃庭沒有擺架子,隻是也未太過殷勤,站了起來,卻離開酒桌,走到了窗口那邊,像是把自己摘了出去,交給地頭蛇跟過江龍,雙方自己看着辦,她誰也不偏袒。
魏良朗聲笑道:“我魏氏招待不周,鬧出這麽大陣仗,陳仙師恕罪。”
陳平安搖頭道:“陛下不用在意這些,這次風波,跟南苑國關系不大。”
皇帝魏良有些吃不準,擔心話裏有話,自己沒有領會深意。
陳平安已經開口說道:“我這次來,是想着既然陛下都親自來了,剛好有些話,我可以直說了,南苑國可以當我不存在,請陛下放心,如果不是丁嬰和俞真意主動找上門,可能這場架從始至終,都沒有我陳平安的事情。”
魏良笑着點頭附和,“陳仙師是山上神仙,自然不願理會人間紛争。”
陳平安突然也笑了起來,“你們南苑國京城,風景挺好的,尤其是有樣吃食,很不錯,我離開京城之前,肯定還會再去吃一次。”
皇帝好奇問道:“敢問仙師,是何處何物?寡人可以……”
隻是說到一半,魏良就自己打住了話頭,舉起酒杯,一口飲盡,“陳仙師才定下規矩,寡人這就壞了規矩,必須自罰一杯。”
陳平安摘下酒葫蘆,“可能還要麻煩陛下送兩壇酒給我。”
魏良哈哈大笑,“陳仙師你這貴客,當得也太好糊弄了!”
皇帝說了個笑話,皇後周姝真和兩位皇子以及少女公主,就都馬上跟着笑了起來。
陳平安略顯後知後覺,跟着笑了笑,否則就顯得太不近人情了點。
遠處道姑黃庭,雖然面朝窗外,可是嘴角翹起。
陳平安将養劍葫裝滿了酒,就離開酒樓,卻沒有返回巷子住處,而是憑借記憶去找了白河寺附近的那個夜市,吃了一大碗那個又麻又辣又燙的玩意兒。
不吃辣,不喝酒,不喝着烈酒吃最辣的火鍋,人生還有什麽樂趣可言?
這是梳水國老劍聖說的。
以前沒覺得多有道理,這會兒陳平安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中,覺得老前輩的老話真是不騙人。
陳平安付過錢結了賬,離開熱鬧喧嚣的夜市,緩緩而行,在寂靜無人處,掠上一座屋脊,又去了那家庭院深深的官宦人家,去了他家的私人藏書樓,這一次不是去查詢“這座天下”的曆史和堪輿,而是去尋找有關橋梁建造的書籍,可惜搜尋無果,就打起了工部衙門藏書和檔案的主意,一番權衡,想着還是有機會就跟種秋說一聲,請人家國師幫這個忙,應該不會太爲難。
再就是還要跟種秋讨要一個書生的消息。
出了書樓。
陳平安最後在一座高樓屋頂停下,坐下來喝酒,喝到最後,對着天空伸出了中指。
天沒打雷。
陳平安收了酒壺,迎着清風,怔怔出神。
在離開飛鷹堡上陽台和進入南苑國之間,遇到過一座紙人城鎮。
心相寺住持老僧,曾經重複說了一句話,你看着它,它也在看着你。
那個當時還是樊莞爾的女子,在白河寺和夜市,兩次使勁盯着自己兩次,眼神似乎有些熟悉,但她卻沒有開口說話,應該不是不想,是不能。
細細思量,倍感悚然。
陳平安歎了口氣。
人間的燈火,天上的星辰。
有人說過,後者可能是諸多神靈的屍骸。
是誰說來着的,陳平安拍了拍腦袋,想不起來了,今夜喝酒其實不算多,但是偏偏醉得厲害。
陳平安後仰倒去,呼呼大睡。
一位老道人站在翹檐之上,瞥了眼正在酣睡的年輕谪仙人。
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幕,老道人扯了扯嘴角。
小院内,年輕人跟一個孩子輕聲說着對不起的時候,其實滿臉淚水。
老道人自言自語道:“在你眼中,人間無小事嗎?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