洶洶一劍從陸地來到大海中央的桂花島,再有一劍緊随其後,仍是從老龍城雲海之巅破空而至。
兩劍之威,驚天動地。
在老龍城和桂花島之間的海面上,先後兩次被天上劍氣斬出溝壑。
在陳平安閉眼體悟劍意的同時,金丹老劍修已經回過神,之所以沒有像陳平安這樣去抓住一閃而逝的劍意,試圖以他山之石攻玉,不是老劍修的閱曆還不如一個四境武夫,而是老人深知,當自己的劍意塑造成型後,其它劍仙一劍之中蘊含的意氣精神,若是旁觀者胡亂借鑒和汲取,反而容易自相矛盾,使得自身純粹劍意變得駁雜。
不過如果兩者劍意大緻相近,當然是好事。
馬緻那把本命飛劍蔭涼的劍意根柢,爲樹蔭乘涼,故而劍意近春寒、大雪、清泉等等,而遠大火、酷暑、熔爐等,與那雲海兩劍類似取自沙場真意的“絞殺、攻伐”,大不相同,因此老劍修不會去循着蛛絲馬迹,去采撷兩劍劍意,化爲己用。反倒是一些初入中五境的晚輩劍修,劍意尚未穩固,哪怕兩種劍意截然相反,一樣會有所裨益。
陳平安站在原地,下意識擺出了劍爐立樁。
馬緻何等老辣,當然不會去打攪少年的這份小機緣,甚至刻意擡手一拂袖,不但打散了一些祖宗樹涼蔭的遮蔽,還主動抓取了一些稍縱即逝的絲絲縷縷劍氣,讓其滲入圭脈小院,讓陳平安感受劍意更深。
馬緻在這個過程中,對那名老龍城劍修的敬畏更濃,地仙一劍,威力大到摧山倒海,是一種震懾,算不得如何出奇,真正決定地仙劍修距離上五境到底有多遠,其實已經不在表面威勢,而是考驗劍意的凝聚程度,若是劍氣渙散,精神絮亂,一劍遞出,威力大,劍意卻是四處流溢,說明劍修對劍意的掌控,還稱不上盡善盡美。
而那位從老龍城悍然出手的劍修,哪怕一劍遞出,跨海如此遙遠,劍意之凝聚,幾乎等同于馬緻的百丈出劍,這讓馬緻如何不驚歎佩服?
被譽爲地仙境的十境劍修,隻差一步就可以破開瓶頸,跻身上五境,由于劍修殺力太大,在此之前的整個中五境生涯,往往鋒芒畢露,所以比起尋常十境元嬰的陸地神仙,反而要更加“出世”,就像風雪廟魏晉,成爲玉璞境劍仙之前,就徹底離開江湖,一直在閉生死關。
看來這位老龍城的老劍修,一定是被範家桂花島上某人惹惱得厲害,否則絕不會冒着惹來天劫的風險,如此淩厲出劍。
馬緻以心聲相問于那位桂姨,“桂夫人,是何方神聖出手了?是針對我們範家的手段,還是跟外鄉客人起了糾紛?”
桂姨猶豫了一下,含糊回答:“應該是一位老龍城的世外高人,跟桐葉洲玉圭宗的姜氏子弟,出現了一些沖突,咱們範家和桂花島不用理會,保持中立即可。”
馬緻感慨道:“既然是山頂兩撥神仙打架,咱們看戲就成。”
桂姨微微一笑,“理該如此。”
馬緻突然驚訝道:“玉圭宗姜氏?可是那個手握雲窟福地的姜氏?”
桂姨卻已經早早關閉心扉,掐斷心聲,不再理睬老劍修的詢問。
馬緻對此不以爲意,隻當是那位身份特殊的桂夫人,擔心桂花島本體會被殃及池魚,需要她分心應對。
馬緻眼見着少年還在立樁,便幹脆收起了蔭涼飛劍,坐在石桌旁,世間的洞天福地,總計十大洞天,三十六小洞天,七十二福地,爲幾座天下所共有,分三六九等,品秩高低有别,寶瓶洲神诰宗掌握的那塊清潭福地,品秩就很低,而桐葉洲姜氏手中那塊雲窟福地,就極其不俗。
在陳平安睜眼後,老人笑問道:“如何?”
陳平安笑道:“隻知道這一劍很厲害,到底怎麽個厲害,說不上來。琢磨了半天,隻模模糊糊抓到丁點兒意思,太可惜了,若是這一劍能夠再慢一點,就好了。”
馬緻打趣道:“一位元嬰境地仙劍修,出劍的快慢,事先還要跟你陳平安打聲招呼?”
陳平安撓撓頭,“這哪裏敢。”
陳平安突然憂心忡忡問道:“難道是有劍修想對桂花島不利?”
馬緻擺擺手,神态閑适,笑着解釋道:“不是,隻是跟島上的桐葉洲客人有過節,便出了兩劍示威,兩劍很有講究,不曾傷及桂花島半點根本,這其實無異于在對桂花島表達善意,否則地仙之間的過招,除非是在人迹罕至的偏遠地帶,否則一個收不住手,多多少少會有些氣機流散,很正常。”
馬緻說得比較淺淡,老人想得更加深遠。
這位不知名的地仙劍修,要麽是一個極其講規矩的存在,要麽就是跟老龍城範家有舊,後者可能性顯然更大。
在桂花島别處,可就沒有圭脈小院這麽融洽和氣的氛圍了。
姜北海臉色陰沉得能夠滴出水來。
家族十境元嬰供奉老人,倒在血泊之中,那件價值連城的法袍“墨竹林”,已經算是銷毀殆盡,想要完全修複的開銷之巨,恐怕還不如直接買一件新的上乘法袍。老人受傷不重,很快就搖搖晃晃站起身,隻是瞧着凄涼滲人,因爲第二劍的威勢,大多被身上這件姜氏老祖賜下的珍貴法袍所抵消。
高瘦老人死死盯住陸地上的那座老龍城,咬牙切齒道:“賊子先後兩劍暗算偷襲,欺人太甚!”
“蘇老,到底怎麽回事?”姜北海輕聲詢問,身體則一動不動,雙腳紮根站在原地,不但是他這位姜氏嫡子,其餘家族扈從和玉圭宗嫡系,如出一轍,個個紋絲不動,大氣都不敢喘。
老供奉氣急敗壞,語氣卻頗爲無奈,道:“隻知道那兩劍,出自同一人之手,出劍之地,在老龍城上空的那座雲海。難道是某位苻家老祖,手持一件半仙兵,向我們示威?”
姜北海思量片刻,“苻家向來不喜歡丁家,而丁家跟桐葉宗關系不錯,丁家之前正是靠着那個家夥才能在老龍城屹立不倒,我們玉圭宗跟桐葉宗那是千年之久的死對頭了,照理來說,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,哪怕我們這次選擇範家的桂花島去往倒懸山,沒有選擇苻家的吞寶鲸
也不該對我們有這麽大的怨氣,苻家不蠢,不會不知道玉圭宗的實力,也不會不清楚我們姜氏在玉圭宗的地位。而且苻家一向跟範家關系很好……”
那位宮裝婦人小心翼翼道:“會不會是桂夫人的緣故?有可能是某位苻家老祖,心儀于她?”
姜北海壓低嗓音,氣笑道:“咱們又不是明着搶奪桂夫人?隻是開誠布公談買賣而已,若說桂花島是苻畦的産業,桂夫人是那苻畦的姘頭,那麽有此風波,還勉強算過得去,這座桂花島,是範家先祖當年憑借運氣得來的,苻家爲此出頭?真當我們玉圭宗是吃素的?你信不信,我隻要稍稍添油加醋一番,咱們玉圭宗那兩位脾氣火爆的老祖,馬上就會殺到老龍城興師問罪?”
女子總愛在情愛一事上動腦筋,男子喜好在江山一事上花心思。
高瘦老人目露厲色,以心聲告誡姜北海:“少爺,我們此次去往倒懸山,不可禀告宗門!”
姜北海在心中點頭苦笑道:“蘇老,我知道輕重利害。”
老人深呼吸一口氣,“我馬上去趟老龍城,親自去見一見那位劍仙,總得把這件事情了解和了結,咱們才能安心去往倒懸山。我盡量早點返回桂花島。”
姜北海輕聲道:“蘇老小心行事。”
“放心,絕不會辱沒玉圭宗和雲窟姜氏的名頭。”
老人撂下這句話後,拔地而起,禦風去往老龍城。在此之前,老人已經收起那件價值連城的法袍“墨竹林”,血肉模糊的傷口,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愈,真正是白骨生肉的神仙手段,不愧是桐葉洲成名已久的元嬰境大佬。
風雲跌宕的兩劍過後,桂花島上,無論是範家人還是乘客,都議論紛紛,好在幾乎人人都是走南闖北的山上人氏,見多識廣,既然有資格親自去往倒懸山,不管是去做生意還是遊曆,都不會簡單,雖然震驚,卻也談不上驚吓恐慌,加上桂花島很快就出面安撫,風波很快就平息下去。
金粟給圭脈小院送去了山腳取回的藥材,飛快返回師父桂姨身邊,看到雲淡風輕的婦人,難得有好心情煮了一壺茶水,見到弟子歸來,遞給金粟一杯熱茶,金粟落座後,尚未喝茶品嘗師父的手藝,就已經跟着心境沉靜下來。
婦人知道金粟一肚子疑問,卻不想多說什麽,隻是微笑道:“對于那位姜氏大少爺,無疑是飛來橫禍,對于你我師徒二人,則是喜從天降,金粟,你不用多問,此次出海,從倒懸山返回後,我會盡量争取讓你與出劍之人,見一次面。”
桂姨輕聲笑道:“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,可不是什麽廢話,以後你獨自行走四方,還是收斂一點爲妙。”
最後一句老成之見的金玉良言,金粟并未如何上心,早已轉頭眺望老龍城方向,充滿了期待。
一座與世無争的圭脈小院,根本無需計較這些山頂風雲。
陳平安之後每天就是與金丹老劍修練劍,後者做三件事,一是祭出本命飛劍,化虛入體,幫助陳平安淬煉三魂,夯實胎光、爽靈和幽精三條魂路的路基,再就是馬緻會壓境,以劍修手段駕馭飛劍涼蔭,跟陳平安對敵,最後則是旁觀陳平安練習《劍術正經》的劍招,指點一二,矯正陳平安出劍姿勢上的瑕疵。
但是陳平安練劍,很有意思,并沒有抽出背後木匣裏任何一把劍,每次隻是做握劍式,假想自己單手持劍。對此馬緻有所疑問,結果陳平安給出的答案,比較荒誕不經,說是背後雙劍,被他取名爲“降妖”的那一把,是别人的劍,不能使用,名爲“除魔”的槐木劍,曾經在沙場戰陣上拔出劍鞘一次,但是事後發現木劍實在太輕了,他覺得自己開始練劍用的劍,最好去找一把分量足夠的鐵劍之流,否則手上輕飄飄的,拿劍跟沒拿差不多,總覺得不對勁。
隻有手握重劍,做到出劍猶然極快,那麽才有可能在将來某一天,遇上重劍不敵的強敵,他陳平安才會換上一把木劍,以出劍最快的一劍對敵。
馬緻身爲一名世俗眼中的天上神仙,對于武學劍術本就興緻平平,對于陳平安這種江湖劍客的執拗追求,其實談不上有何感觸,甚至内心深處還有一絲不屑,莊稼地裏刨食吃,能刨出什麽天材地寶?可若說陳平安是在劍意大道上下功夫,鑽牛角尖,馬緻恐怕就要情不自禁,滔滔不絕給陳平安說上三天三夜都不難。
桂花小娘金粟會定時送來一日三餐,讓這位女子如釋重負的是陳平安沒有得寸進尺,真将她當做了端茶送水的婢女丫鬟,非要讓她服侍沐浴更衣之事,要不然她還真要頭疼。哪怕是水桶藥水的更換,還是陳平安自力更生,這讓金粟對這位年紀輕輕的範氏桂客,總算生出一絲好感。
再就是圭脈小院儲藏的桂花小釀,需要隔三差五就補充一次。
以金粟的身份,不是不可以一口氣給小院搬來數十壺醇酒,但是她最後還是放棄了這種一勞永逸的打算,未嘗不是希望借着多見一次面的機會,看出那位外鄉少年的深淺。畢竟一次跨海遠遊,對于她們這些早已熟悉航線的桂花小娘而言,略顯枯燥乏味,所謂的桂花島十景,例如明月共潮生、依稀可見月中生桂樹,幻化出古代宮阙奇景的那座海市蜃樓,海上飛魚群的環繞桂花島,等等,初看會倍覺驚豔,甚至會讓人主動掏錢聘請畫師在筆下留下一幅幅美景,可真正看多了,也就很難引人入勝。一些發生在桂花島身邊的奇人怪事,反而更能讓她們這些桂花小娘覺得有趣。
陳平安現在每天卯時之初起床,天未亮,先練習六步走樁約莫一個時辰,老劍修馬緻會在辰時左右露面,優哉遊哉喝上一壺桂花小娘,等到陳平安練完那個平淡無奇的拳樁,或者準确說是陳平安等老人喝完一壺酒,差不多剛好是金粟送來早餐食盒,耗時兩刻鍾左右,期間馬緻會大緻說一下今天出劍的力道輕重、劍意側重的緣由,和一些有關天下劍修的奇聞趣事。
之後陳平安将食盒交還給等在院門口的金粟,大多是道一聲謝而已,若是圭脈小院需要添酒,也不會難爲情,跟那位年輕女子直說便是。
一天修行,在馬緻的提議下,由易到難,陳平安先練習那本《劍術正經》的劍招,上午兩個時辰,期間馬緻會毫無征兆地出劍,故意破壞陳平安一氣呵成的劍招,所以陳平安既需要打磨雪崩式、鎮神頭在内四種劍招,更需要時刻留心一位金丹劍修的襲擾,偶爾馬緻會幹脆就将下午的陪同試劍提前到上午。
午時末尾之前,兩人一定會解決午餐,然後開始下午的切磋試劍,如今馬緻已經默默将境界從洞府境劍修提升到第七觀海境,坐在石桌旁,自飲自酌,出劍不斷,駕馭本命飛劍涼蔭刺殺陳平安,随便陳平安以什麽手段迎敵,是那些氣勢吓人的古樸拳架,還是從《劍術正經》新學來的攻守四招,或是一通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王八拳,馬緻從來不管這些,隻要你陳平安躲得掉滿院子迅猛飛逝的涼蔭,或是一拳打得退那把本命飛劍,都成。
往往一個下午不等練劍完畢,陳平安就已經皮開肉綻,衣衫褴褛。
有些時候馬緻會放緩出劍速度,放過狼狽不堪的陳平安一馬,多喝幾口酒,桌上那些小菜碟裏的酒鬼花生、蒜香花甲、油炸小雜魚、涼拌豬耳朵,足夠老人下酒了。但是每次陳平安難得喘口氣之後,老人下一次驟然出劍,必然雷霆萬鈞,可能當時老人嘴裏還嚼着清脆的雜魚幹,陳平安卻要被迅猛一劍刺入心髒,飛劍畫弧返回,又從後背刺穿陳平安後心,然後老人就會嗤笑道:“若非飛劍化虛,你已經死了兩次。就再也嘗不到這份椒鹽小魚幹,陳平安,哪怕隻是爲了這份佐酒美食,你也該多努力啊。”
爲了保證練劍的延續性,圭脈小院沒有晚餐一說,隻有宵夜,金粟隻需要将食盒放在院門口就行。
一般在酉時過後,陳平安就要站着挨打,借助飛劍涼蔭在神魂之中的“穿廊過棟”、“馳騁驿路”,打熬三魂的厚度和韌性。
老劍修最近已經不再詳細解釋他的出劍法門,隻是小心拿捏分寸,讓陳平安細細咀嚼那份苦楚便是。
陳平安喜歡又最不喜歡這段時光,喜歡是知道這份磨砺,武道修行收益最大,不喜歡是總會讓他記起落魄山竹樓的磨難,好在老劍修出手比較含蓄,比起光腳老人的大開大合,好似天庭神人捶殺凡夫俗子的狠辣手段,要輕松許多,陳平安不但熬得住,而且還能趁此機會,練習六步走樁和《劍術正經》的兩個劍招守勢,山嶽式和披甲式,比起自己修行的文火慢炖,有了老劍修的幫忙,無異于武火大煮,事半功倍。
但是久而久之,給苦中作樂的陳平安琢磨出一件趣事,那就是出劍迅猛且繁雜的雪崩式,配合老劍修飛劍淬煉帶來的開膛破肚、錐心剁肝之痛,隻要咬牙堅持,出劍就會更快,對于這一劍術攻招的領會,陳平安進展神速,越到後來,陳平安每次“握劍”遞出雪崩式,連他自己都覺得隻要手中真有一把神兵利器,當真要有幾分劍氣光寒沖天的氣象,說不定還真可以凜凜照徹小院。
一天練劍完畢,多在戌時亥時之交,然後陳平安就去燒水,将藥材放入水桶,在等水燒開之前,陳平安去院門口拿食盒,一老一少将石桌當作餐桌,吃過宵夜,若是有些時候陳平安傷得比較重,或是一身血迹太過凄慘,就會先去水桶浸泡,沐浴更衣後再吃宵夜,老劍修馬緻哪怕先行吃過,也會坐在石桌旁等着陳平安,在後者進餐期間,爲陳平安講解今日練劍的得失,如同棋局的複盤,馬緻到底是一位金丹劍修,眼光獨到,而且比起落魄山竹樓的崔姓老人,馬緻雖然境界相差懸殊,但是更願意仔仔細細說清楚一件事情,陳平安所有疑問,大多能夠得到答案。
收拾過食盒,陳平安就會繼續練習撼山拳譜的走樁,哪怕再過十年百年,不管到時候自己境界到了何種高度,陳平安可能都不會落下這個堪稱武道最入門的粗陋拳架。
在子時過半,陳平安就會回到屋子睡覺。
幾乎每天就是這樣循環往複,不知不覺之中,桂花島已經日出日落三十多次,海上九景也已悄然過去三景。
又過去一旬,關于桂花島在航線上的海上第四景,老劍修建議陳平安可以适當停下修行,去祖宗桂樹那邊賞景。
既然老人都這麽講了,陳平安就照做,剛好是在一個拂曉時分,陳平安來到人頭攢動的桂花島山頂,舉目遠眺,看到一處巨大的豁口,桂花島航線筆直穿過,兩側是山勢由高到低、依次下降的兩座島嶼山脈,山峰之上,一座座建築鱗次栉比,依山而建,雲霧袅繞。
這處景象之奇,不在島上那座孤懸海外、與世隔絕的仙家門派,而在于桂花島途徑兩座對峙的懸崖峭壁之間,兩側峭壁之巅,各有一尊高達百丈的金身神像聳立,巍峨非凡,而且神像在經曆過無數年的光陰流水沖刷,依然金光燦爛,哪怕是練氣士,都要望之生畏。
傳聞那兩尊神像雕塑的金身正神,一位曾是鎮守南天門的神将,一位曾是掌管天下大渎水運的神祇,是天上諸多雨師的正神第一尊,名義上掌管着世間所有真龍的行雲布雨。天門神将拄劍于身前,雙手疊放抵住劍柄,是一位好似正在俯瞰人間的巨大神靈。
那尊雨師神祇,面容模糊,雲遮霧繞,分不出性别,有不知何種材質鑄造的五彩飄帶,萦繞身軀四周,緩緩飄蕩,活靈活現,襯托得那尊金身消散不知多少萬年的神祇,仿佛猶在人間施展神威,掌管着整個南方水運的流轉。
陳平安挑了山頂一處欄杆的長凳上坐着,盤腿而坐,面朝兩尊神像,緩緩喝酒。
身邊練氣士交談所用言語,多是俱蘆洲和桐葉洲的雅言,偶爾夾雜一些老龍城方言,陳平安自然都聽不懂,好在不遠處有一位桂花島範家練氣士,少女模樣,卻不是桂花小娘的裝束,她嗓音清脆,應該是專門爲乘客講解此處海景的奇異所在,正在以寶瓶洲雅言闡述“兩神對峙”景象,說了兩尊神像的淵源,還順帶說了那座仙家門派的悠久曆史,似乎有人詢問爲何桂花島渡船不在島嶼靠岸,那位範家練氣士便笑着解釋雖然渡船能夠從中穿過,但是這座門派卻從不接納還是任何一艘渡船,若有人膽敢擅自登陸,輕則被當場驅逐出境,重則被囚禁在島上牢獄,曆史上甚至還有過被那座仙門直接斬殺的慘劇。
最後少女練氣士跟山頂衆人笑着說,半旬之後的下一處景象,尤爲壯觀,不可錯過。
在桂花島緩緩駛過峭壁之間,突然有一顆繡球模樣的物件,急墜直下,掠向山頂賞景的某位年輕人。
那人下意識伸手握住那隻繡球,癡癡擡頭,不知爲何那座仙家門第要如此行事。
那位範氏少女練氣士一臉震驚,然後火急火燎喊道:“公子,聽我們桂花島老前輩說,這是那座仙家有女子在招婿,獨獨相中了你,這可是百年難遇的天大機遇!公子你若是尚未娶妻,一定要答應下來,哪怕已經……總之,隻有這座仙家的嫡傳仙子,才能夠向途徑渡船抛下繡球,這等福緣,實在是不容錯過,公子一定要謹慎對待……”
顯而易見,年輕練氣士手握繡球,擡頭望向峭壁某處,他正在經曆一場心湖之間的問答。
然後年輕男人好像通過了考驗,以一根彩帶裹成的繡球蓦然舒展開來,彩帶一頭系住了男子手腕,另外一端飛掠向山巅,就這樣帶着男子飄向了山頂一座位于神像腳下的彩樓,彩樓之中,有位國色天香的女子,臉頰绯紅,手中攥緊着那根彩帶一端,身邊有數位氣度不凡、仙師之姿的女子婦人,面帶微笑,似乎在祝福這對天作之合的神仙美眷。
陳平安将這一切看在心中,望向那位年輕男子的一步登天,既沒有羨慕嫉妒,也沒有感慨唏噓這份世間奇遇,隻是有點眼神恍惚,先前那名年輕男子方才就站在十數步外,當範氏練氣士說到是否娶妻的時候,男子明顯神色微變,多半是福緣臨頭,便果斷舍棄了家中糟糠之妻不去管了。
陳平安仰頭瞥了眼彩樓方向,覺得那個抛出繡球的神仙女子,修爲可能很高,可眼神真的不太好。
回到圭脈小院,老劍修哈哈大笑,喝着酒就着小菜,“沒想到還真有繡球抛下,隻可惜不是你小子,可惜,太可惜了!要知道桂花島曆史上,遇到山頂彩樓抛下繡球的光景,說是百年一遇,半點也不過分,隻可惜你小子沒這份豔遇福分……”
陳平安呲牙咧嘴,老人收斂神色,輕聲道:“桂花島十景,其實都蘊藏着大大小小的機緣,當然可遇不可求,隻能看命,就像這海外仙島的彩樓繡球,誰能想到一位洞府境的山澤野修,修道資質平平,反而成了最終的幸運兒?”
老人正色道:“若說其餘九景,可以不用在意,哪怕是去碰碰運氣的念頭都沒有,沒關系,唯獨接下來這一景象,必須親身去桂花島山腳走一趟,距離渡船外的海水越近越好。因爲這份運氣,萬一真給誰碰上了,那就是金丹元嬰也要豔羨不已的一份洪福。”
陳平安無奈道:“碰運氣這種事情,我就不去了,還是在院子裏練劍比較實在。”
老劍修瞪眼道:“去,必須去,哪怕是萬中無一的渺茫機會,你小子也要去湊個熱鬧,修行路上,是不該奢望事事順遂,可總該有點念想才行,你跑一趟,既能欣賞奇景,還能碰碰運氣,便是沒有撞大運,又少了你什麽?你這小子!切記,‘萬一’二字,既是練氣士最怕的,也是練氣士最夢寐以求的……”
陳平安小心翼翼道:“馬先生,我不是練氣士,是純粹武夫。”
老劍修一拍額頭,起身道:“氣煞老夫!這兩天你自個兒練劍,我需要四處走走,散散心,成天對着你這麽悶葫蘆,忒沒意思。”
之後兩天,老劍修果然沒有露面,陳平安便自己練劍。
再之後,老人隻是風塵仆仆地返回圭脈小院,見了陳平安一面,說陳平安練得不錯,繼續努力便是,然後就又消失不見。
陳平安隻當老人自己有應酬,并不奇怪。
然後就到了那處桂花島跨洲航線的海上第五景,蛟龍溝。
因爲老人又提醒了一次,陳平安就當休息半天,先跟金粟打了一聲招呼,然後當天正午時分,金粟就來到小院門口,提醒陳平安可以下山觀景。因爲是範氏桂客,桂宮有專門的僻靜道路下山,路上客人稀少,陳平安和金粟并肩走在路上,桂花小娘爲陳平安解釋那條蛟龍溝的由來。
那條海溝之中,栖息着數目衆多的蛟龍之屬,多是血統雜亂的蛟龍後裔,而它們當中一部分名副其實的水蛟,會憑借本能,去往陸地大洲的上空,翻雲覆雨,一次往返,不知道要禦風多少萬裏,等到返回巢穴,已是筋疲力盡,而且經常有蛟龍沒有了規矩約束,又沒有上邊神祇的部署旨意,施展神通,降下雨露,往往容易泛濫成災,所以經常會淪爲世人眼中的“惡蛟”,被當地練氣士瘋狂追殺,既是替天行道爲民伸張,也爲蛟龍那一身價值連城的先天至寶。
陳平安聽得一驚一乍,趕緊加快腳步,去往桂花島山腳,他出身于世間最後一條真龍隕落的骊珠洞天,當然一定要親眼看看蛟龍之屬的真正模樣,蛟龍溝裏的那些靈物,算不算是真龍的徒子徒孫?
很快陳平安就來到山腳,渡口處停泊有一艘艘小舟,舟子皆是經常擺渡蛟龍溝的範家練氣士,桂花島保證泛舟遊曆海溝,隻要乘客不大聲喧嘩、不擅自運用神通驚擾水底蛟龍,絕不會有任何意外,即便有危險發生,桂花島的金丹修士也會第一時間出手相救。
桂客登船,無需掏錢。
其實哪怕需要支付雪花錢,陳平安也會掏這個腰包,和金粟一起登上了一艘小舟,撐船的舟子是一位老者,陳平安發現老人手中丈餘長度的竹篙,篆刻有一連串的符箓,其中四個好似蚯蚓的古體字,有點類似《丹書真迹》上記載的“作甚務甚”,符箓名爲《斬鎖符》,品秩極高,而且《丹書》在此符末尾,告訴後人,一旦成符,符紙自會滲出斑斑血迹,畫符之人無需擔心,此乃符箓大成之彰顯。
陳平安便詢問金粟,竹篙上的符箓名稱,她一臉茫然,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,便去問舟子,老人笑道:“這可說真不明白喽,自範家航線開辟第一天起,竹篙上好像就有這些丹字符文了,就沒個準确說法,我師父将小舟和竹篙一并傳到我手裏的時候,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,咱們桂花島隻說成是打龍篙,能夠吓退水底蛟龍,其實我們這些舟子自己都不信,咱們啊,還是更信這個……”
老人從腳邊口袋抓起一堆雪白銀箔折疊而成的紙人紙馬,“若是遇上蛟龍在船底下遊曳而過,隻要抓起一把,丢入水底,它們就會很快散去,百試百靈。沒辦法,若是繞過蛟龍溝,咱們這條航線就要多出二十多萬裏。不過好在蛟龍溝瞧着吓人,讓人心驚膽戰,可其實數百年來,咱們桂花島跟那些蛟龍一直相安無事,所以公子無須擔心。”
舟子哈哈大笑,明顯是個耿直老漢,“話說回來,真要出了事情,那就真是滅頂之災,别說是咱們這艘小船,恐怕整個桂花島,也不用奢望逃出生天,那麽多蛟龍之屬,若是一起掀風作浪,何等可怕?要我說啊,恐怕就算一位元嬰境的劍仙,如果真敢在此出劍,惹來蛟龍反撲,一樣難逃一劫。”
金粟臉色不悅,埋怨道:“客人就在船上,你說這晦氣話作甚?”
撐船老漢汗顔道:“不說了,不說了,公子坐好,咱們這就去欣賞蛟龍溝的水中奇景,保證平平安安的……”
蛟龍溝,是一處海水清澈見底的古怪深壑,寬達十餘裏,長達數千裏,下邊盤踞潛伏着一條條海中蛟龍之屬,色彩不一,身軀蜿蜒,大小不一,有細如水盆,粗如井口,相傳更有最大者,僅是蛟龍之目,就大如甕,水底之下,鱗甲熠熠,曆曆在目,讓人悚然不敢言語,唯恐驚擾到那些蛟龍,惹來殺身之禍。
舟子老漢突然伸手指向空中某處,“公子你瞧,那就是一條去往陸地布雨歸來的疲龍,呦,好像還受了不輕的傷勢,多半是給婆娑洲的練氣士當做了箭靶子,追剿了很長一段路程,可不是每條水蛟都有這般運氣活着回來的,一些個死于歸途的蛟龍屍體,往往成爲跨洲渡船的意外收獲,隻是咱們桂花島厚道,遇上水蛟漂浮海面的屍體,不會打撈上岸,反而拖拽在桂花島礁石上,一路送到這蛟龍溝……”
陳平安和金粟順着老漢手指方向,看到一條龐然大物從雲海之中墜下,摔入遠處大海之中,濺起巨大水花。所幸布雨疲龍墜落之地距離桂花島有十數裏遠,對于泛海小舟沒有什麽影響,隻是左右搖晃幅度稍大而已。
小舟就在桂花島兩側緩緩向前航行,幾乎都不會離開桂花島岸邊太遠,最多兩三裏,海水清澈,一艘艘小舟,如同禦風懸停于空中的一把把飛劍,而水底深處,許多正在酣眠或是嬉戲的蛟龍之屬,如同蜿蜒盤踞在起伏的山脈之上,讓人渾然忘卻當下是航行于海面之上。
陳平安突然眉頭緊皺。
伸手握住身後劍匣中的一把劍,沉聲問道:“這蛟龍之屬,算不算山澤精怪之一?”
老漢隻當是少年見識不多,此刻小舟離開桂花島已經有兩裏路之遠,即将到達蛟龍溝的最深處,低頭望去深不見底,少年便有了幾分懼意,舟子便笑道:“若是遠古時代,這蛟龍之屬還算天地之間的天潢貴胄呢,不過如今嘛,時過境遷,公子所說不差,這些家夥,就隻能算是精怪之一喽。”
舟子笑道:“公子莫怕,桂花島是此地的熟客,根據咱們範家的家譜記載,先祖還曾親眼見到兩位元嬰境練氣士,大戰于此,兩位神仙腳下的蛟龍溝雖有蠢蠢欲動,可到最後都沒有一條水蛟躍出水面,所以說那些不可大聲喧嘩的規矩,其實是咱們故意吓唬尋常客人的,公子既然懸挂桂客木牌,老漢我也就不故弄玄虛了……”
金粟沒好氣地瞪了眼舟子,這些範氏家族内幕,豈能輕易道破天機。
老漢縮了縮脖子,繼續撐起竹篙,老實劃船,時不時往水底抛下一把雪白的銀箔折紙,除了紙人紙馬,其中還有折疊精妙的紙質高樓和車輛。
老人突然瞪大眼睛,望向前方一處,“不好!有人故意陷害我桂花島!”
桂姨幾乎同時從山巅桂宮,一掠來到這艘小舟,與舟子老漢一起望向最前邊的一艘小船,怒容道:“是有人拿出了一隻龍王簍,私自捕捉一條淺水嬉鬧的小水蛟!”
老人站起身,“可是姜北海故意報複?他們當初選擇中途下船,我們讓馬緻暗中跟随了差不多一旬時光,并無異樣。還是丁家有人暗中使壞?可是丁家不該有龍王簍才對,苻家?苻家是有一隻,可是沒有理由坑害我們才對……”
桂姨搖頭道:“暫時還不好說,當務之急,是安撫這條蛟龍溝,一旦引發衆怒,便是上五境修士願意相助,也要束手無策,有心無力!整座桂花島,數千條性命……唉,這可如何是好?糟糕,所有人都已經被盯上了!此時誰敢禦風升空……”
舟子神色凜然,立即放聲道:“所有小舟立即靠岸,桂花島所有練氣士,不可擅自升空離去,否則就會被蛟龍溝視爲挑釁,馬緻,勞煩你展示一手,免得客人以爲我們在危言聳聽!”
金丹境劍修馬緻,取出一柄長劍,迅猛丢向高空,趨勢之快,快若奔雷,肯定要比一位金丹境的禦風速度還要快速,但是這把飛劍在呼嘯遠去的途中,才剛剛離開桂花島幾裏路,就被一隻從雲海之中的虛幻爪子重重按下,飛劍瞬間在高空爆裂。
之後又是一劍丢擲而出,還是如出一轍的下場。
那位桂姨轉頭對金粟和陳平安柔聲道:“你們倆先回圭脈小院,不管發生什麽,一定要記住死死抓牢桂花樹根,才有一線生機。”
金粟腳尖一點,已經離開小舟,身形飄落在岸邊渡口,回頭一看。
那背劍少年好像竟然還站在小舟之中,最後返回的時候,手中多了一根竹篙。
金粟問道:“你這是做什麽?”
陳平安回答道:“打龍篙,說不定真有用。”
金粟一臉看白癡的眼神瞥了眼少年,轉身掠向山頂。
刹那之間,好似山崩地裂,整艘桂花島驟然随着海面下沉百餘丈。
以桂花島爲圓心的方圓數裏距離,所有海面都莫名其妙同時下降。
如此一來,四周原本在桂花島和小舟之下的蛟龍溝,一下由海底景象,變成了隐沒在水中的高大山脈。
所有蛟龍之屬的靈物,紛紛凝視着那座桂花島,這才叫做真正的暗流湧動。
桂姨飄掠向前,最終懸停空中,以一種所有人都晦暗難明的古老言語,在跟遠處一條金色鱗甲的水蛟交流着什麽,後者眼神冷漠。
陳平安背後那把聖人阮邛所鑄之劍,“降妖”,已經在劍鞘中顫鳴不已。
如果按照之前阮邛的提醒,遇上這等大妖,陳平安就該能跑多遠跑多遠,可這會兒陳平安能跑到哪裏去?
他既沒有跑向山頂圭脈小院躲起來,也沒有站在原地束手待斃。
陳平安看了眼手中那杆依舊保持翠綠顔色的竹篙,想了想,盤腿而坐,将竹篙橫放在膝蓋上,以手指使勁抹去上邊那些不合《丹書真迹》的符箓文字,然後憑借記憶,陳平安掏出那支李希聖贈送的毛筆小雪錐,呵了一口氣,潤筆之後,毫尖朱紅,如染濃墨,陳平安笑了笑,将竹篙放在地上左側,左撇子少年屏氣凝神,懸臂空中,手持筆管刻有“下筆有神”的毛筆,開始在竹篙上一筆一劃篆刻《真迹》上所謂的“斬鎖符”。
這叫死馬當活馬醫。
實在不行,就隻能抽出背後那把聖人鑄造的名劍,來一場古書記載的壯舉,學那上古劍仙做那有蛟龍處斬蛟龍了。
符成之後,那根翠綠竹篙之上,果真浮現出血迹斑斑的景象。
陳平安心中微定,手持竹篙,腳尖一點,躍向一艘來不及系在渡口的漂泊孤舟上,獨自站在其中,深呼吸一口氣,伸出手掌往小舟兩側各自一拍,小舟如箭矢迅猛向前激射而去。
陳平安一肩扛着竹篙,一手摘下養劍葫,仰頭喝着酒,在心中默念道:“斬鎖符,斬什麽鎖什麽,最好是上古劍仙的斬龍,咱們家鄉鐵鎖井的鎖龍,成與不成,在此一舉。”
大海之中,蛟龍環伺,分明已是大難臨頭,神仙難逃。
落在桂花島所有人的視野當中,則是極其潇灑的一幕。
一葉扁舟,悠哉前行。
肩挑竹篙,少年飲酒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