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嘉樹這一晚,本該要宴請一位東南大洲的某位大人物,可是年輕家主臨時起意,讓内城孫府推掉這次接風宴,雖然很不合适,以至于那邊的管事破天荒提出了異議,但是孫嘉樹沒有任何解釋,在書房已經掐斷老宅與孫府的聯系,然後去往後邊的小祠堂。
那邊的管事有些束手無策,孫氏元嬰老祖不願孫府爲難,已經百年光陰不在孫府那邊現身的老人,親自向那位管事面授機宜,這才讓孫府上下吃了一顆定心丸。
之後一番沐浴更衣的孫嘉樹,獨自站在祠堂内,敬香後,如同面壁思過,沉默不語。
祠堂除了靈位,牆上還懸挂有一幅幅孫家曆代已逝家主的畫像,多是如今孫嘉樹這般不起眼的裝束,這一代孫氏家主之位,屬于爺傳孫的隔代傳承,孫嘉樹爺爺在卸任家主之後,就去遊曆中土神洲,當年孫嘉樹以弱冠之齡,繼承如此大的一份家業,孫嘉樹這些年可謂甘苦自知。
孫嘉樹望着那些挂像,有人在家族危難之際力挽狂瀾,有人開辟出新的商路,有人爲家族結識拉攏了上五境修士的至交好友,有人一生碌碌無爲,連累孫家在老龍城擡不起頭,有人決策失誤,害得孫家不斷讓出外城地盤,祖宗家業不斷被蠶食分割,有人誤入歧途,潛心修道,家族大權旁落外戚之手……
孫嘉樹很想知道将來自己被挂在牆上,後世子孫又是如何看待自己,是振臂奮發的中興之祖,還是埋下家族禍根的罪魁禍首,亦或是一個錯失千載難逢良機的蠢貨?
夜幕深沉,那位元嬰老祖緩緩走入祠堂,沉默許久,終于開口安慰道:“事不過三,你願意選擇相信那少年,賭第四次,已經殊爲不易,輸在了第五次上,無需如此懊惱。那位有望跻身元嬰的金丹供奉,其實願意陪你賭這四次,本就傾向于留在孫氏祖宅,而不是被苻東海拉攏過去。”
孫嘉樹沒有轉身,依舊擡頭凝望着一幅畫像,點頭道:“這一點,我已經想通了,并無太多心結。在押注這件事上,事情沒有變得更好,也沒變得更差,結果我能夠接受。退一步說,我孫家還不至于少了一位未來元嬰境,就要死要活。”
孫氏老祖欲言又止,涉及到孫嘉樹的大道根本,哪怕是他,也不好随便詢問。這就像孫氏祖宅三位供奉,不管與孫嘉樹個人關系如何好,再好奇那名少年的境界修爲,也絕不會主動開口問,而隻是當一個樂子在那邊猜測。
孫嘉樹攤開一隻手掌,“我與陳平安相處,從頭到尾,都隻是在做生意。不是我不把劉灞橋當朋友,而是陳平安此人,太過奇怪,我忍不住要在他身上搏一把大的,沒辦法,我孫嘉樹是商人,是孫家家主。原來知道得太多,也不好。”
孫嘉樹轉過頭,舉起那隻手掌,“等到陳平安第二次打退朝霞金龍,等到苻家的按兵不動,讓我一切謀劃落空,反受其害,我才知道自己這次撈偏門,錯得離譜,以至于我眼睜睜看着自己失去了……一座老龍城。”
哪怕是被世間譽爲地仙的一位元嬰老祖,也看不出年輕人那隻手掌有任何異樣。
但是老人無比确定,孫嘉樹看到的,就是最終的真相。
孫嘉樹滿臉悲怆神色,“若隻是少了陳平安一個本就不是朋友的朋友,失去一座老龍城,我孫嘉樹打落牙齒和血吞,其實我照樣能忍!錢跑了,再掙就是,賺錢的能耐,我孫嘉樹絕不會比任何人差!”
老人隻能一言不發,靜待下文。
孫嘉樹收起手掌,握緊拳頭,顫聲道:“可是經過這番波折,我發現自己的取财之道,原本一直堅信堂堂正正,是毋庸置疑的商家大道,最爲契合正大光明、源遠流長八字祖訓,但是卻被才認識不到一個月的陳平安,驗證爲偏門小道,商家老祖早就遺言後世,偏财如流水,來去皆快,興勃焉亡也忽焉,故而絕不可取。”
孫嘉樹轉過頭去,不讓老祖看到自己的面容。
他微微低頭,仿佛也不願那些家族老祖看到他的神色。
元嬰境老人緩緩走到孫嘉樹身邊,“事已至此,難道你就此心灰意冷,什麽事情也不做了?”
孫嘉樹雙手放在嘴邊輕輕呵氣,“苻家莫名其妙地沒有動作,裏外不是人的,隻有我孫嘉樹。關鍵是我現在還不确定,陳平安認爲我是怎麽樣一個人,他又到底是怎麽樣一個人,這才是問題症結所在。”
老人皺眉道:“陳平安對你如何,不好說。可他的性情,你還沒有吃透?”
孫嘉樹無奈道:“之前我覺得已經看透,所以哪怕事後他知道了真相,孫家該有的,陳平安不會少了一分,大不了以後形同陌路,老死不相往來。可現在,不好說了。我不确定陳平安對人對己,是否完全一緻。”
老人拍了拍孫嘉樹的肩膀,“嘉樹,你很聰明,又有天賦,當個孫氏家主,沒有任何問題,哪怕是現在捅出這麽個簍子,我還是這麽認爲。那我今天便不以老祖身份,不對一位孫氏家主指手畫腳,隻以長輩對晚輩多說一句,抛開種種算計,家族榮辱,以及那寶瓶洲大勢,你到底還是孫嘉樹,是劉灞橋最好的朋友,陳平安又是劉灞橋介紹給你的朋友,你不妨以簡簡單單的朋友之道,與之相處,暫時就不要考慮什麽家族了。”
孫嘉樹轉過頭,疑惑道:“可行?”
老人笑道:“不妨試試看,反正事情已經不能再糟糕了。而有些事,不是你想躲就躲得掉的。人生在世,遇到一個坎不怕,努力走過去就是了,過不過得去,兩說,你好歹嘗試過。如你所言,孫家還扛得住。”
孫嘉樹還有些猶豫狐疑,“那我試試看?”
老人轉頭望向祠堂外的天色,“去吧。别忘了,今天就是山海龜起航的日子。”
孫嘉樹深呼吸一口氣,轉身離開祠堂,雖然下定決心,年輕人的步伐并不輕松。
“這次嘉樹這孩子是真輸慘了,輸怕了。一口氣接連輸了三次,輸小暑錢,錯失一位有望元嬰的百年供奉。輸給不動如山的苻家,最後輸道心,本心開始動搖,最是緻命。換成是我站在他這個位置上,恐怕隻會比他更差,心境早已崩碎,連挽回的機會都沒有。”
老人不再凝視孫嘉樹的背影,重新望向那些挂像,笑了笑,“有此一劫,也算好事。總好過将來闖下大禍,再難亡羊補牢。太過順風順水,一直自負于聰明才智,終歸不是長久之道。諸位以爲然?”
牆壁上一幅幅挂像,嘩啦啦作響,似在附和。
符城内,宋集薪身邊時刻跟随有那名林鹿書院副山長。
老龍城與大骊的買賣,早于苻南華進入骊珠洞天就已經敲定,宋集薪此行,不過是以大骊皇子宋睦的身份,象征性抛頭露面。這一切,既是大骊國師崔瀺的運籌帷幄,更是皇帝陛下的旨意。此次宋集薪由龍泉郡渡口南下老龍城,在大骊京城調養身體的皇帝陛下,對宋集薪沒有提出什麽要求,以至于宋集薪在渡船上的時候,生出一些錯覺,婢女稚圭才是此次遠遊的真正主心骨。
龍泉郡,老龍城。
稚圭,王朱爲珠。
宋集薪知道這些他知道的蛛絲馬迹,和尚未水落石出的伏線千裏,已經編織成一張大網,最終會形成一個南下一個北上的局面,加上大隋高氏願意退讓一大步,與大骊宋氏結盟,寶瓶洲中部有北俱蘆洲天君謝實,攔腰斬斷觀湖書院對北方地帶的嚴密控制,雖然書院第一次出手就雷霆萬鈞,扼殺了彩衣國梳水國在内中部十數國蠢蠢欲動的戰争苗頭,但是宋集薪依稀看出了一條大骊鐵騎的推進路徑,勢如破竹,長驅南下,策馬揚鞭于南海之濱……
宋集薪對此默不作聲,隻是看在眼中,放在肚裏。
寶瓶洲形勢如何有利于大骊宋氏,不等于有利于他宋集薪,不提他跟廟堂重臣、柱國功勳們毫無交集,長春宮還有一個同胞弟弟,以及一位死心塌地偏愛幼子的娘娘,當初他去了一趟長春宮,名義上是骨肉分離多年,兒子認祖歸宗後,應當主動問候娘親,但是不管那位娘娘在長春宮,表現得如何傷心,宋集薪内心深處,發現自己很難感同身受,就像在看一位陌生人在那邊痛徹心扉,而他毫無恻隐之心,宋集薪當時就像一個沒有七情六欲的木頭人,除了擠出一點淚水,跟那位被打入冷宮的權貴婦人,就再沒有更多的言語,隻是她問一句,宋集薪答一句,不像是母子重聚,反而像是一場生搬硬套的君臣奏對。
再加上一個弟弟宋和在旁邊流淚,那次見面,母子三人應該都很别扭。
宋集薪獨自走在苻家的庭院廊道之中,他說想要自己散步逛逛,林鹿書院副山長便不再跟随。宋集薪一路上遇見了不少俊朗男子和丫鬟婢女,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,隻不過宋集薪腰間的那對老龍翻雲佩和老龍布雨佩,足夠讓他在苻家暢通無阻。
今天稚圭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玩了。劍仙許弱也不知所蹤,這個人,據說在中土神洲都有偌大名頭的墨家豪俠,宋集薪一直想要結交示好,但是總覺得對誰都和顔悅色的許弱,其實最不好說話,雙方很難交心,也許哪天等自己走到那個位置上,才會好一些?宋集薪便忍着,以免适得其反。
一路行去,宋集薪欣賞着苻家精心打造的山水園林和亭台樓閣,看多了,便有些無聊。以前他在小鎮那些街巷瞎逛,不管身邊有沒有帶着婢女稚圭,都沒覺得風景如此不耐看。宋集薪想起稚圭,心中陰霾越來越濃郁。
他很怕有一天,她不再是自己的婢女,一回頭,再沒有她的纖細身影。
就像現在這樣,宋集薪轉過頭,空蕩蕩的廊道,隻有不識趣的籠中鹦鹉在那裏說着人話,還是拗口晦澀的老龍城方言,宋集薪轉身走到鳥籠前,用手指重重敲擊竹編鳥籠,“閉嘴!”
鹦鹉學舌極快極準,回了宋集薪一句寶瓶洲雅言,“閉嘴!”
宋集薪一挑眉頭,又道:“宋睦是大爺。”
那隻五彩鹦鹉默默轉過身去,用屁股對着宋集薪,然後來了一句,“你大爺!”
宋集薪不怒反笑,心情好轉,笑着離去。
苻家有一座登龍台,是老龍城一處禁地,不在符城内,而是在老龍城最東邊的海邊大崖上,登龍台高數十丈,是老龍城最高的建築,但是空無一物,一直有位金丹境練氣士在此結茅修行,以防外人擅自闖入。
今天苻畦親自領着一位客人登台觀景,此外隻有嫡子苻南華作陪,再無他人。
而且最奇怪的地方,是苻畦在登龍台腳就停下身影,隻讓那位客人獨自登上高台。
金丹境練氣士跟苻畦恭敬打過招呼之後,多看了眼苻南華,就返回茅屋,繼續感悟大海潮汐,用以砥砺神魂。
苻畦輕聲道:“南華,你之前沒有選擇對陳平安出手,是不是認爲孫嘉樹那麽聰明的人,隻會做出比你更聰明的舉動?”
苻南華老老實實回答:“除此之外,我始終在扪心自問,若是以老龍城城主的身份,對待此事,我應該如何做。是公器私用,還是……”
苻南華神色尴尬,不再說下去。
苻畦贊賞道:“如此看來,那天我跟你說的那些話,你是真聽進去了。苻家子孫,不能等到當了城主的那一天,才開始以城主身份行事,這點視野眼界都沒有的話,哪怕是家族最強者,隻知道爲了一己私欲,打打殺殺,橫行無忌,一旦遇上真正的上五境仙人,莫說是苻家,整座老龍城,又算個什麽東西?”
苻南華一狠心,咬牙道:“父親,但是我如今境界低微,将來如何能夠名正言順繼承城主?”
苻畦啞然失笑,“如何?用錢砸啊,老龍城苻家别的不說,錢是真不少。你以爲當初我是怎麽從金丹境跻身十境元嬰的?我所消耗的天材地寶,都夠買下孫家在城外的三百裏長街。在那之後,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十境巅峰?除了還算勤勉修行,更多還是用錢堆出來的,不然你以爲?”
苻南華目瞪口呆。
就這麽簡單?
苻畦雙手負後,擡頭望向那個步步登高的清瘦身影,微笑道:“我看好你之外,她的意見,哪怕隻是一句無心之言,還是最重要,形容爲一錘定音也不誇張。老龍城苻家有些人和事,你目前無法接觸,但是接下來你會了解得越來越多,寶瓶洲山巅的真正風景,也會逐一呈現在你眼前。”
苻南華眼神炙熱起來。
苻畦笑意晦暗,“然後總有一天,你就會發現四周全是血腥味。”
那個拾級而上的外鄉人,是一位少女,她走上登龍台後,她滿臉血污,不斷有血淚從金黃眼眸中流淌而下。
她茕茕孑立,形單影隻,環顧四周。
九大洲,五湖四海,山上山下,盡是墳冢,皆是仇寇!
這一天陳平安依舊守夜釣魚,然後掐着時辰,開始練習劍爐立樁,等到天亮後,又一次睜眼望向東邊的海面上空。隻是這次陳平安沒有再惹來金色氣流的下墜,但是陳平安咧嘴笑,站起身朝那邊揮揮手,像是在跟熟人打招呼。
陳平安收起魚竿魚簍,返回孫家祖宅,結果看到孫嘉樹在河邊等待自己。
他在等陳平安,其實陳平安也在等他孫嘉樹。
鄭大風當初在内城小巷,慫恿自己摘掉那張遮掩容貌的面皮,之後更有陰神對鄭大風從中作梗。
看似與孫家無關的隻言片語,陳平安稍作咀嚼,就能嘗出裏頭的暗藏殺機。
失望?當然會有。
怒火滔天?談不上。
劉灞橋介紹孫嘉樹給自己認識,肯定是好心好意,所以願不願意來到孫氏祖宅,是陳平安自己的選擇,歸根結底,還是趨利避害的本能,隻是回頭來看,這個選擇可能不是最差的,但也不是最好的。
苻家和孫家信奉的商賈之道,學問宗旨是什麽?孫嘉樹在閑聊之中,其實已經透露過一些。
陳平安對孫嘉樹的印象再次模糊起來,而且内心已經充滿了戒備和審視。
一個人的本性單純淳樸,完全不等同于憨傻遲鈍。要做真正的好人,得知道什麽是壞人。一個好人能夠好好活着,就是對這個世界最大的善意。
這些淺顯的東西,陳平安根本不用書上告訴他,市井巷弄的雞飛狗跳,街坊鄰居的雞毛蒜皮,龍窯學徒的勾心鬥角,不都在講這些?
孫嘉樹看着那個愈行愈近的背劍少年,深呼吸一口氣,先什麽都沒有說,隻是作揖賠禮。
陳平安挪開腳步,避讓了孫嘉樹這個看似無緣無故的賠罪。
孫嘉樹起身後,對此不以爲意,苦笑道:“陳平安,我已經幫你安排了範家的桂花島渡船,我孫家已經沒有顔面請你登上山海龜。”
陳平安問道:“孫嘉樹,這是爲什麽?”
孫嘉樹猶豫片刻,幹脆蹲下身,面朝河水,撿起腳邊的一粒粒石子,輕輕丢入水中,“我之前想要富貴險中求,撈取一筆大偏财。故意隐瞞苻家對老龍城的掌控力度,隻讓你帶上那張不足以遮掩所有真相的面皮,然後從那棟苻家盯得很緊的高樓走出,賭的就是性情執拗的苻南華咽不下那口氣,要興師動衆帶人殺你,在那之後,我會拼了半個孫家不要,也要保住你陳平安,事後你安然乘船去往倒懸山,就會覺得欠我孫嘉樹一個天大人情,我相信遲早有一天,孫家的回報,隻會比失去的更多。”
陳平安還是那麽提着魚竿拎着魚簍,站在原地,問了一個關鍵問題,“你怎麽确定保得住我的性命?”
孫嘉樹頭也不回,伸手指了指頭頂,“有些人間最高處的人和事,苻南華沒資格知道,但是我孫嘉樹作爲孫家家主,知道,老龍城城主苻畦當然更知道。這場晚輩之間的意氣之争,我隻要押上全部家當,擺出不惜與苻家玉石俱焚的姿态,那麽苻畦就會在狠狠敲打一番孫家之後,在某個火候主動收手。你陳平安當然隻會有驚無險,不會死,而我孫嘉樹就能夠趁機跟你成爲患難之交。”
直到這一刻,陳平安才滿腔怒火,臉色陰沉,悄然運轉氣機,将那股怒意死死壓在心湖。
孫嘉樹又丢出一顆石子,“孫家這些年聲勢正盛,表面上與苻家有了一争高下的實力,但是我看得稍微遠一點,除了一門心思投靠大骊王朝的苻家,五大姓氏中,範家緊随苻家其後,其餘三家也各有依附,有觀湖書院,有北俱蘆洲的仙家府邸,有東南大洲的頂尖豪閥,都找到了靠山和退路,唯獨我孫家,一直舉棋不定,因爲我也看中了大骊宋氏,隻是我找不到門路,早些年我讓一位金丹境家族供奉去往大骊京城,别說是大骊皇帝,就連藩王宋長鏡的王府大門都進不去,一個買賣人,提着豬頭找不到廟的感覺,實在太讓人絕望了。”
陳平安問了第二個問題,“你不把我陳平安當朋友,很正常,那麽劉灞橋呢?”
孫嘉樹肚子裏早就想好的千言萬語,竟然沒有一句能夠回答這個問題。
孫嘉樹滿臉苦澀望向河水。
直指人心,不過如此。
暗中觀察此處對話的孫氏老祖,都爲孫嘉樹捏了一把汗。
孫嘉樹微微低頭,雙手托住腮幫,既然再無應對良策,這個聰明至極的生意人,便幹脆順着本心自言自語道:“我當然是把他當朋友的,但是可能這一次之後,隻會多了你陳平安一個敵人,少了劉灞橋一個朋友。”
陳平安問了第三個問題,“之所以說這些,是不敢殺我?怕将來有一天,給人重返浩然天下後,一腳踏平孫氏祖宅?”
孫嘉樹搖頭道:“我不想殺你。”
他轉過頭,強顔歡笑,“陳平安,這句話,你信不信?”
陳平安沒有回答。
孫嘉樹站起身,像是卸下了萬斤重擔,不再那麽神色萎靡,終于恢複了幾分老龍城孫嘉樹的風采,“該說的,不該說的,我都說了。之後不管你陳平安做什麽,我都不會後悔,這點擔當,我孫嘉樹還是有的。”
陳平安歎了口氣,“拿了行李,我就會去内城灰塵藥鋪,之後乘坐範家桂花島去往倒懸山。”
孫嘉樹點頭道:“好。”
兩人一前一後,默默走回孫氏祖宅,陳平安果真挎好包裹,就憑借記憶,走上那條黃泥土路。
孫嘉樹獨自吃着早餐,還是腌菜米粥饅頭,孫氏老祖坐在對面,剛要說話,孫嘉樹已經說道:“這件事的來龍去脈,我會盡快跟劉灞橋說清楚。”
老人問道:“是怕陳平安搶先告發,到時候更加爲難?還是自己良心難安,不吐不快?”
孫嘉樹停下筷子,用心想了想,坦誠道:“好像都有。”
老人試探性問道:“爲什麽不一不做二不休,在桃花島渡船上做點手腳?”
孫嘉樹解開心結後,精神振作不少,笑着搖頭:“不能以一個錯去掩蓋另一個錯,我是再也不敢心存僥幸了。”
聽到這個答複後,老人好像比孫嘉樹如釋重負,笑道:“那這個悶虧,孫家就算沒白吃。大勢之下,先行一步,當然是最好,但是能夠始終不犯大錯,一樣不容易。已經有了大家大業,就不能總想着孤注一擲,要不得啊。”
孫嘉樹笑道:“家有一老,如有一寶!”
老人站起身,“你慢慢吃,好好調整心态,近期不要再有太大的情緒起伏。”
孫嘉樹放下手中筷子,起身恭送,等到老人走出屋子,他才重新坐下,繼續埋頭吃早餐。
苦味難當。
至于孫嘉樹若是應對不當,就要被孫氏老祖強行剝奪家主身份,這一點,先前相對而坐的一老一小,心知肚明,而且雙方都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妥。
走出孫氏祖宅的地盤,來到一處繁華市井,問過了路,雇傭一輛普通馬車駛向内城,這一次開銷,就很正常,畢竟不用跟種種飛禽走獸、蛟龍屬裔的駿馬豪車,在那條大街上同行三百裏。
由外城進入内城才是一筆不小的花費。
坐上馬車後,之後反而是陳平安在爲車夫指路。
因爲車廂内多出了一尊陰神,正是灰塵藥鋪外出現的那位,自稱姓趙,陳平安便尊稱爲趙先生。
到了小巷外,陳平安付過車錢,今天鄭大風沒有在槐樹下,而是坐在藥鋪櫃台後發呆,見着了陳平安也不覺得奇怪,告訴陳平安藥鋪是小,但是藥鋪後邊很大,陳平安掀開門簾,發現竟然與楊家藥鋪是差不多的格局,後邊有個青石闆大院子,一樣是正房和兩側廂房,廂房都空着,随便陳平安挑選,陳平安選了左手邊一間,在屋内放下劍匣和行囊,隻别了養劍葫在腰間,鄭大風學着楊老頭坐在正房外的屋檐下,不知道從哪個古董雜項店淘了一支老煙杆,坐在闆凳上吞雲吐霧。
隻不過在陳平安看來,老人抽旱煙,是深沉如古井。
鄭大風抽旱煙,就隻有滑稽了。
陳平安坐在自己屋子門口,說了準備乘坐桂花島渡船一事,鄭大風點頭說很容易,保證把他陳平安當自家老祖宗供奉起來。
然後各自不對脾氣的兩個家夥,兩兩無言,一個抽旱煙,一個喝着酒。
這讓門簾後頭那些個腦袋,覺得好生無趣,很快紛紛散去。
鄭大風百無聊賴抽着旱煙,實在不知道老頭子爲何好這一口,根本沒啥滋味嘛。時不時斜眼瞥一下那個沉悶少年,月有陰晴圓缺,盈虧自有定數,随着骊珠洞天的破碎下墜,如今這小子的運道不算太差了,隻說陳平安這次進入老龍城的時機,若非大骊渡口和雲林姜氏的先後到來,苻畦未必會如此好說話。
陳平安則是想着如何将那五文錢的事情。
鄭大風突然開口問道:“随口一問,如果當初齊先生說你陳平安,這輩子都沒辦法跻身第四境,你會如何?”
陳平安思量片刻,“那我應該就會認命了。”
鄭大風似乎有些意外,然後翻了個白眼,愈發覺得沒勁。
就這也能當自己的傳道人?在這種事情上,陳平安跟自己不是一路貨色嗎?
鄭大風不願死心,問道:“認命之後呢?”
這種事情不痛不癢,陳平安就随口回答:“當然是繼續練拳啊,還能如何?我當時需要靠練拳吊命,再說了練拳又不隻是破境,能夠強身健體,多點氣力總是好事。”
鄭大風眯起眼,笑問道:“那如果你不小心走到了三境瓶頸,看到了第四境的希望,咋辦?”
陳平安轉頭看着這個漢子,差一點就要将梳水國老劍聖的那句口頭禅脫口而出,你似不似個傻子?練拳是好事,破境更是好事,你既然都到了瓶頸,當然是想着如何破境。
鄭大風啧啧道:“你難道就不會想起齊先生的蓋棺定論,說你無法跻身第四境?”
陳平安瞪大眼睛,覺得鄭大風這家夥腦子肯定給門闆夾過吧,怎的八境巅峰的武道宗師,也如此莫名其妙,陳平安喝了口酒,“齊先生學問當然很大,可是齊先生的心意初衷,定然是想着我好的,若是破境是壞事,我就忍着,若是好事,但如果是齊先生一開始想錯了,難道我就真不破境了?”
說到這裏,陳平安在心中喃喃道:“如果是這樣,齊先生才會失望。”
鄭大風臉色越來越凝重,已經顧不得抽旱煙,“齊先生怎麽可能會錯?!”
陳平安正色道:“如果我……還有機會站在齊先生面前,問先生你會不會犯錯,你覺得齊先生會怎麽回答?”
鄭大風如遭雷擊,滿臉痛苦之色,丢了煙杆,雙手直撓頭。
鄭大風眼眶通紅,布滿血絲,直愣愣望向陳平安,大聲喝道:“陳平安!齊先生可有話要你帶給我?!說,直接說,有的話,我便心甘情願做你的護道人!十年,一百年都無妨!”
陳平安搖頭道:“沒有。”
鄭大風猛然起身,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,在院子裏瘋狂打轉,腳步絮亂,連一個三境武夫都不如。
陳平安喃喃道:“該不會是走火入魔了吧?”
那尊陰神浮現在他身側,他早已遮蔽了院子這一方小天地的氣象,不會有任何聲音動靜穿過那道門簾。
鄭大風四處亂撞,“齊先生,我聽過你的很多次傳道受業解惑,你一定暗藏玄機說與我聽了,隻是我當初不曾領會而已,想想,好好想想,鄭大風,不要急不要急……”
小院之内,地面上出現一縷縷雜亂罡風,凝聚如實質劍鋒刀刃,好在有陰神從旁小心翼翼壓制,才沒有擊碎青石闆撞爛廊柱門扉。
陳平安默默喝酒,用心仔細觀看鄭大風和那些奇異景象。
最後鄭大風滿臉淚水,腳步不停,隻是擡頭望向了陳平安,“齊先生可有道理教你,陳平安,你快快說來,不管是什麽,隻管說,不管是讀書人三不朽的聖賢大道,還是爲人處世的修身齊家,你隻管說來……”
陳平安懷抱養劍葫,面無表情問道:“憑什麽?”
鄭大風幾近哀嚎,“你是我的傳道人!陳平安,你才是我鄭大風的傳道人!”
陰神輕聲提醒道:“陳平安,事情不妙,如果鄭大風再這麽下去,極有可能變成一個魂魄分離的武道瘋子,哪怕清醒過來,也真的一輩子無望山巅境了。而且我未必壓得住他,這座藥鋪,連同這條巷子和臨近街道,恐怕都要被鄭大風全部打爛,死傷無數。”
陳平安其實心境遠遠沒有臉色那麽平靜,但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傳道人?還要他一個剛剛跻身第四境的家夥,去指點一位八境巅峰的大宗師?陳平安看着院中越來越多的罡風,許多已經如條條溪澗彙聚爲江河,形成一道道高達七八尺的陸地龍卷,所經之處,青石地闆悉數崩碎。
陳平安趕緊駕馭養劍葫蘆裏的飛劍十五,從中取出那些刻滿他道理的小竹簡,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,将上邊的文字内容一一說給鄭大風,可鄭大風隻是痛苦搖頭,說不對不對,鄭大風腳下生風,已經離開地面,像一隻斷線風筝胡亂飄蕩,并且七竅流血,慘不忍睹。
哪怕陳平安将李希聖許多提筆寫在竹樓牆壁上的美好詩詞、文章佳句,竭盡可能記起,大聲說出,鄭大風還是搖頭,此事這位遠遊境武夫已經再也說不出半個字,隻能在空中踉跄出拳,盡量以此維持頭腦中的最後一絲清明。
武道山巅的八九境之間,比起三四和六七,風光更加壯闊,卻也更加險峻。
被稱爲叩心關。
至于九十之間的關隘,更是恐怖駭人,被譽爲撞天門,想要跨出那一步的難度,可想而知。
鄭大風這一切都知道,所以才會羨慕那個整天渾渾噩噩的師兄李二,才會嫉妒那個一次生死大戰就跻身十境的宋長鏡!
他與李二私底下的交手,差點被打死的次數,一隻手都數不過來!
爲何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宋長鏡都可以,偏偏他一路攀升、勢如破竹直達第八境的鄭大風,就不行?!
爲何老頭子偏偏還要說他此生無望第九境?在他已經不堪重負的心關之上,再雪上加霜?!
爲何翻過了那篇《精誠篇》,見過了傳道人的兩次出拳打退天大機緣,悟透了精誠之意,仍是瓶頸有所松動,卻死活跨不過去?
陰神下意識攥緊拳頭,死死盯住那個幾乎要心神崩潰的鄭大風,這尊陰神好像在猶豫不決,到底要不要悍然出手。
但是他始終不敢輕舉妄動,這次若是阻攔鄭大風的發狂,那鄭大風的武道前程就真的廢了。
鄭大風突然驟然停下身形,懸停在空中,渾身浴血,鮮紅面容模糊不清,哀莫大于心死,“師父,我做不到了,我真的做不到,對不起……”
看着一身鮮血的鄭大風,已經束手無策的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一個小姑娘,一年到頭身穿紅棉襖,活蹦亂跳,天真爛漫。
記得李槐說過,小姑娘經常會問一些她先生都回答不上來的問題,而齊先生從不會覺得這有何不對。
陳平安仿佛心有靈犀,輕聲呢喃道:“弟子不必不如師。”
一句細若蚊蠅的自言自語。
在鄭大風耳畔,卻響若大潮拍打老龍城。
鄭大風癡癡低頭,望向那隻老煙杆。
依稀記得,從來不願跟他多說什麽的老人,每次透過煙霧冷冷望向自己,每當這種時候,就會讓心高氣高的鄭大風,與之直視的勇氣都生不出來半點。
在今天之前,鄭大風從來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對。世人不知老頭子的身份來曆,他鄭大風知道。世人不知道老頭子的神通廣大,他無比清楚。世人不知老頭子的輝煌事迹,他鄭大風還是知道。既然如此,他鄭大風如何能夠以弟子身份,不過八境武夫修爲,就有資格去跟那位老人對視?
鄭大風擡起頭,深深呼吸一口氣,伸手抹掉滿臉血迹,輕聲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
鄭大風沒有豪言壯語,沒有放肆大笑,隻是一步步向院子上方的空中禦風走去,在心中對自己默念道:“師父,你已在極高處,沒關系,弟子鄭大風,會一步一步走來見你。”
這一天,有人步步登天,直接破開了那片雲海,踩在高高雲海之上,那人登高望向更高處。
一座老龍城,大風起兮雲飛揚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