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路上很熱鬧,熱鬧得耐心如陳平安這麽好的人,都覺得耳朵沒個清淨。
這一切歸功于那個比崔瀺還話痨的青衣小童。
一大兩小,初冬時分,已經結伴同行半旬時光,三人緩緩行走在蕭索寒冷的官道旁,青衣小童又開始糾纏陳平安,“到了龍泉縣老爺家裏,能不能不要讓我做那掃地鋪床的雜役夥計啊?有些丢面子,若是不小心傳回州城這邊,能給他們笑話幾百年,怎麽給那幫妖怪水鬼當大哥?老爺你是不知道,我在這兒,要風得風要雨得雨,提起我的大名,誰都要伸出大拇指,頂呱呱!”
陳平安假裝聽不見,因爲他知道隻要接話,那就是一場災難了。
青衣小童自顧自說道:“老爺若是不信,老爺可以問那傻妞兒,便是州城内的達官顯貴,一樣對我奉若神明,也就那位藩邸在城裏的王爺,架子大一些,對我隻能算是客客氣氣,不夠熱絡。不過跟我兄弟關系還不錯,經常一起快活。老爺你也真是的,爲何不順道去我家坐坐?甚至還要我一聲招呼都不許打,要不然不是我吹牛,定然給老爺你一個鑼鼓喧天、江水沸騰的隆重儀式!”
通過私底下跟粉裙女童的閑聊,陳平安大緻了解這條江水大蛇的脾性。
做事情很沖動,經常被水神推出來擋災,好些個轟動黃庭國朝野的禍事,明明跟他不沾邊,水神用言語激将法幾句,便都是他傻乎乎扛下來的,還自覺英雄氣概,有一趟被靈韻派的一位太上長老追殺,逃了兩千多裏路。當時腼腆的小丫頭,聊到這裏,難得吐露心扉,說如果就這麽不回來,倒也好了。
陳平安見他又要吹噓當年的豐功偉績,實在忍不住開口插話道:“你是真不知道那水神,把你當做了擋箭牌?還是知道了卻不在乎?”
粉裙女童深以爲然,偷偷點頭。
青衣小童不敢跟陳平安說什麽,可是眼尖地發現那小蟒的動作,冷笑道:“你一個小娘們,懂什麽兄弟義氣?”
說到這裏,他使勁張大嘴巴,露出潔白森森的牙齒,對女童張牙舞爪道:“再唧唧歪歪,在老爺面前壞我形象,我就找個機會吃掉你!然後把你拉屎拉出來……”
粉裙女童眼神幽怨,心想我分明什麽都沒有說啊,你就知道撿軟柿子捏!
陳平安颠了颠背簍,雖然崔瀺返回大隋京城書院,可他還是有些不放心,隻不過陳平安知道除了擔心,自己也做不了什麽。
陳平安擡起雙手,呵了口氣,擡頭看了眼天色。
冬天了。
就是不知道今年什麽時候會下雪,争取過年前回到小鎮。如果實在趕不及,就先放一放走樁,多練習劍爐立樁便是,可以讓那青衣小童變出水蛇真身,路線盡量揀選人煙罕至的荒郊野嶺。
那一小塊不知齊先生從何處切割下來的斬龍台,陳平安留給了李寶瓶。目盲老道人贈送的《搜山圖》,送給了林守一。
但其實陳平安的家當仍是不少,隻不過不占地方而已,如今不需要照顧那些孩子的求學,背簍裏顯得有些空空蕩蕩,反而讓陳平安不太适應。
阿良當時棋墩山,将土地爺魏檗給打劫了一番,最後陳平安拿到一顆幹癟枯萎的金色蓮花種子,是所有人挑剩下的,至今不知有什麽用處。
槐木劍裏住着一位香火小人,在那座州城現身後,又躲起來不見人了。
給三人做過了綠竹書箱,還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竹片,陳平安有事沒事就練習刻字,記錄下自己覺得有學問的那些個名言警句。
有幾本書,是文聖老先生當時親自挑選的。
一根自己雕琢文字的白玉簪子,陳平安在大隋京城曾經别上發髻,如今又摘掉了,小心翼翼珍藏起來。崔瀺一起離開京城後,說過真正值錢的,其實是那個木盒,不過陳平安當時連同三支簪子一起留給李寶瓶了,對此陳平安當然不會覺得心疼。
一對山水印,還有那枚意義重大的“靜心得意”印。
以及陸姓年輕道長,寫有藥方的那幾張紙,爲了練字的關系,陳平安依然會時不時拿出來翻翻看看。
至于那塊長得像是銀錠的小劍胚,據說跟中土神洲的穗山有關,異常雪亮,夜間光可照人。
不過如今背簍裏,有些東西是陳平安沒有想到的。
除了崔瀺不知何時寫好放入背簍的一封信,還有兩幅春聯,一個福字。崔瀺再信上說這是學生的一點心意,還望先生笑納,放心,字就隻是字,沒有算計。
以此可見,崔瀺不但早就想好了要返回大隋京城,甚至連他陳平安會下定決心,他這個學生都已經算準。
對此陳平安是有些後怕的,隻是一樣沒辦法說什麽。
除此之外,背簍裏還有兩幅字帖,《青山綠水帖》,内容也寫得文绉绉的,這幅字帖寫得比較正兒八經,還有一幅就很符合崔瀺的荒誕性格了,叫《先生請多放點油鹽帖》,全是在埋怨陳平安的摳門吝啬。
字寫得……陳平安說不上門道,就是覺得确實好,賞心悅目,光是看着字帖,就像站在那條行雲流水巷。
一路上,青衣小童繼續絮絮叨叨,完全不知疲倦。
粉裙女童就乖巧地跟在陳平安身後,還背着崔瀺的那個書箱,不管陳平安怎麽勸說,小丫頭就是死活不敢将任何一樣東西,放入他背簍裏。
陳平安回頭一想,記起她是不知活了幾百年的火蟒,又不是李寶瓶,不會累的。
一想到這個,少年就恨不得轉頭走上一步,就能夠直接走到新山崖書院的學塾外,他站在牆角那邊,看着李寶瓶他們高高興興聽着先生講課,沒有受人欺負,過得很好,讓他陳平安知道哪怕自己不在他們身邊了,也過得很好,更好。
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,開始默默走樁。
新山崖書院,如今成了大隋京城茶餘飯後的重要談資,幾乎所有世族豪閥都在議論此事,隔岸觀火,極有意思。當然身處風波之中的那幾個家族,絕對不會覺得有趣。比如楠溪楚家,京城上柱國韓府,還有懷遠侯府,這些個家族的老人們就都心情不太好,每天上朝的時候,一個個臉上烏雲密布。
大隋重文不抑武,可武人在朝野上下,到底還是不如文人雅士吃香。
大隋的言官清貴且勢大,最近朝堂上很熱鬧,禦史台和六科給事中們,各抒己見,紛紛就書院學子打架一事,各自站隊,言語措辭那是一點不客氣,既有爲韓老上柱國、懷遠侯爺那幾位打抱不平的,說那些個外鄉學子出手狠辣,沒有半點文人風雅,也有抨擊這些黃紫公卿們管教無方,那些從大骊龍泉遠道而來的孩子并無過錯,總不能讓人欺負了還不還手吧。然後就又有前者反駁,怎麽叫欺負了,讀書人之間的言語争論,再平常不過,如何上綱上線到欺負二字?爲此引經據典,侃侃而談,舉例曆史上那些個著名辯論,少不得要順帶推崇幾句南澗國的清談之風,後者亦是不願服輸,針鋒相對,一一駁斥。
這樁引來無數矚目的京城風波,起始于書院一間學舍四個孩子間的争執,後來一個名叫李寶瓶的外鄉小姑娘,手持利器打傷了人,其中被揍的一個孩子剛好是懷遠侯爺的寶貝兒子,而懷遠侯與楠溪楚家是親家,楚家的嫡長孫是這一屆書院的翹楚,十六歲,素有神童美譽,是大隋公認的君子之器。
這位長大後不負衆望的楚氏長孫,聽說後并未第一時間露面,但是他的兩個書院同窗好友,韓老上柱國的幼孫,以及大隋地方膏腴華族的一位年輕人,去找那個小姑娘的麻煩,當然不會動手,但是出言不遜是确有其事,湊巧給小姑娘的同鄉林守一撞見,一來二去,就卷起袖子大打了一架。
兩人哪裏是大儒董靜得意弟子的對手,被打得屁滾尿流,凄慘無比,這下子同樣被視爲“修道美玉”的楚氏長孫,沒辦法坐視不理,找到林守一,這場架打得十分精彩,一個拿上了祖傳法器雲雷琴,以大練氣士搜集而來的閃電,以秘法煉制成爲琴弦,每當撫琴,雷聲滾滾,氣勢非凡。而已經在大隋京城名聲鵲起的外鄉少年林守一,同樣表現不俗,一手浩然正大的五雷正法,同樣是三境修爲,哪怕面對擁有上品法器的楚氏俊彥,雖然稍顯下風,可依然打得頗有章法,一鳴驚人。
據說這場意氣之争的鬥法,甚至驚動了大儒董靜和一幫聞訊趕去的老夫子,遠遠觀戰,既是湊熱鬧,又是防止出現意外。
最後的結果,是楚氏長孫不惜崩斷了一根雷電琴弦,林守一受到滿身輕傷,不重,卻皮開肉綻,吃足了苦頭。
其實書院内部亦有陣營之分,皇帝陛下親臨書院的時候,雖然并未親見那麽大的陣仗,但是禦賜重物給那些外鄉人,之後書院夫子先生們明顯極爲關注那些人的功課,這自然會讓大隋本土學子心中憋屈,而當初追随副山主茅小冬從大骊舊書院遷徙而來的學生,估計是在異國他鄉的求學生涯,同樣受了不少氣,所以除去屈指可數的幾人,絕大多數義無反顧地站在了林守一李寶瓶這邊。
如此一來,山崖書院便分成了兩大陣營,各自同仇敵忾。
書院内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。
但是很奇怪,夫子先生們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,很大程度又助長了這種氣氛的蔓延。
在這個關鍵時刻,又有人站了出來,火上加油。
已故大将軍潘茂貞之子,原本一個跟誰都不打交道的孤僻少年,找到痊愈後林守一,拼得被後者一手雷法砸中,一拳打得林守一倒飛出去,這次是真的重傷了林守一,嘔血不止,好不容易掙紮着起身,又被那潘姓少年一拳擊中頭顱,斷線風筝似的摔落地面,出手果決如沙場悍卒的大隋将種子弟,還不忘朝林守一身上吐了口唾沫。
山崖書院的教書先生們這才開始出手介入,不許任何人私下鬥毆。
但是名字古怪的少女謝謝,那個貌不驚人不苟言笑的黝黑姑娘,甚至沒有去探望林守一,當天就直接找到了潘姓少年,打得後者七竅流血,隻能撒腿逃命,若非一位夫子匆忙出手,阻止了少女的追擊,恐怕原本精通武道的将種少年就要變成一杆病秧子。
終于這場愈演愈烈的鬧劇,在一位書院學生的出現後,總算有了收官的迹象。
這名書院學生是一個傳奇人物,寒族出身,尚未及冠,就公認擁有了擔任書院助教的學識,他先前離開大隋,正是去往觀湖書院,通過九位享譽一洲的君子共同考核,獲得正式的儒家賢人頭銜,這次返回的大隋,可謂滿載而歸,衣錦還鄉。
大隋朝廷專門派遣禮部右侍郎出城十裏,親自迎回這位年紀輕輕的儒家賢人,更讓人豔羨不已的還在後頭,皇帝陛下讓宮内一位大貂寺,給這位大隋未來的廟堂棟梁,送去了一套價值連城的文房四寶,以示嘉勉。
所以這個名叫李長英的書院學子,是帶着賢人身份和大隋皇帝的禦賜之物,步入東華山。
他登山入院第一件事,就是找到李槐道歉。
然後是探望卧病在床的林守一,最後是站在少女謝謝面前,說雙方都不要再意氣用事,山崖書院終究是求學之地。
在李長英離開後,謝謝從頭到尾,一言不發。
大隋皇帝并不以勤政君主名動一洲,大抵說來,名聲不顯,不如大骊皇帝那麽雄才偉略,不如南澗國君王那麽文采風流,甚至不如已經亡了國的盧氏皇帝那麽著名,不過東寶瓶洲一向是南方富饒,北方荒涼,大隋在北方算是獨樹一幟,就連南澗國權貴都願意爲之往來,大隋高氏子弟,也是觀湖書院的常客。
大隋皇帝幾乎很少在早朝之後,喊上六部高官在内的大隋砥柱,在養心齋召開小朝會,但今天是例外,不過禮部尚書在内的衆多将相公卿,都心裏有數,看來是書院的那場風波,到了必須皇帝陛下親自過問的地步。
所以那個兼任書院山主的矮小老人,成了目光焦點,這位六部衙門第一人的天官大人,與廟堂好友聯袂而行,臉上不見任何慌張神色。身材矮小卻位高權重的禮部尚書,能夠瞧着胸有成竹,可是韓老柱國在内的幾位“當事人”,那就沒什麽好臉色了。
小朝會開得不溫不火,甚至還不如屋内那對小火盆的炭火旺盛,不過是皇帝陛下拿出一些大朝會的未定事宜,炒了炒冷飯而已,在座各位,在官場修行大半輩子了,大家對于這類尋常朝政事務,早已熟稔在心,很快就依次通過決議,相信很快就會迅速從京城中樞傳達到地方。
等到大事落定,皇帝陛下喝了口尚且溫熱的蓮子羹,所有人都精神一振,知道重頭戲總算要來了。
皇帝陛下放在杯盞,環顧四周,笑道:“怎麽,諸位愛卿,都在等着看寡人的笑話?”
韓老柱國雖然古稀高齡,不過老當益壯,依舊精神矍铄,端坐椅子上,不怒自威,但是此時也有些難堪,而立之年的懷遠侯爺更是坐立難安,像他這種世襲公侯爵位的大隋功勳之後,一般情況都會淡出廟堂視野,除非重大事項,極少主動參加早朝,這是約定俗成的官場規矩,但是今天韓老柱國在内的數位大佬,都給他好心遞了個消息,要他最好參加今日早朝,省得到時候出了狀況卻沒機會辯解。
大隋皇帝看到幾個同時想要起身請罪的大臣,笑着伸手向下虛按數下,“不用起身,坐着說話便是,寡人今天不是興師問罪來的,隻是想知道一些不那麽以訛傳訛的事情。你們是不知道,煊兒在内,所有人最近每天在勸學房聊這個,課業一塌糊塗,害得他們的總師傅抱怨不已,氣得要他們幹脆去山崖書院讀書算了。”
個子最小卻是官位最高的禮部尚書緩緩起身,将大緻經過捋了一遍,說得不偏不倚。
大隋皇帝笑問道:“是茅老親自開口,說不去管孩子們的打鬧?”
禮部尚書點頭道:“确實如此。”
大隋皇帝嗯了一聲,“寡人知道了。”
然後他就陷入沉思。
事實上在座大隋重臣,沒有人幼稚到以爲皇帝陛下當真什麽都不清楚,真當大隋諜報是吃素的?
光是爲了應付大骊死士、諜子的滲透,大隋戶部每年的秘密開銷,那就是如流水一般,就是沒個聲響罷了。
事實上若是盧氏皇帝當時若是聽從大隋的勸告,不那麽自負,相信大隋諜報提供的消息,早做準備,即便盧氏江山的覆滅,結局無法改變,但是絕對不會那麽快,快到整個大隋的儒雅文官,都忍不住破口大罵盧氏朝堂之上,全他娘的是酒囊飯袋。
文官尚且如此,更别提大隋的武将了。
大隋皇帝緩緩回過神,笑着對韓老柱國在内的幾人說道:“那就這樣吧,到此爲止。小孩子之間的打打鬧鬧,哪怕沒有什麽壞心,可也要有個分寸。”
大隋皇帝的前半句話,其實與當初夫子院茅小冬的言語,如出一轍。
然後小朝會就這麽散去。
大隋皇帝單獨留下了禮部尚書。
矮小老人看到這位君主站起身,去往火盆那邊蹲下,親自拿起鐵鉗撥動炭火,守在門外的宦官并沒有代勞,老人也不覺得奇怪。
大隋皇帝放下小鐵鉗,伸手放在炭火上方,輕聲道:“遍觀史書,壓力除了來自不死不休的鄰國強敵,也有内部打着忠君愛民旗号的自己人啊。”
天官大人喉結微動,額頭有汗水滲出。
大隋皇帝自嘲一笑,轉過身朝老人招了招手,禮部尚書連忙小步跑去,有些尴尬地陪着皇帝一起蹲着。
大隋皇帝笑問道:“大骊爲何如此倉促南下?原本觀湖書院态度模糊,不願給句明白話,如今反而比我們還着急,那個叫李長英的年輕人,他的賢人頭銜,之前一直故意拖延着不給,聽說後邊觀湖書院内,連直接給李長英‘君子’身份的聲音都有了。你說好笑不好笑?”
這個問題,是打死都不能随便回答的。
矮小老人愈發局促。
皇帝問道:“如果是換成馬尚書他們,随便哪一個,都不會像你這麽戰戰兢兢,他們的腰杆都硬得很,那你知道爲什麽最後是你,而不是他們遙領山崖書院的山主嗎?”
矮小老人輕聲道:“因爲臣最沒有文人氣,擔任新書院的山主,陛下不用擔心與茅小冬起了龌龊。”
皇帝提醒道:“喊茅老。”
矮小老人惶恐道:“對對對,是茅老。”
皇帝點頭,自言自語道:“大骊能夠給予齊先生多少尊重,寡人甚至能夠給予茅老同等的敬重。這就是寡人和大骊那個宋氏蠻子的最大不同。”
矮小老人正要說什麽。
皇帝已經笑着搖頭,“可是用處不大。”
這位禮部尚書已經完全慌了心神。
事實上皇帝陛下一向很少跟臣子如此說話。
除去老人在十年前,出人意料地擔任大隋天官那一次,這是第二次。
皇帝陛下感慨道:“文人氣書生氣,你們讀書人當然都得有,可光是有文人風骨,隻以道德治理朝政,未必對江山社稷有益啊。”
老人不敢繼續沉默下去,隻得硬着頭皮,幹癟癟地回答道:“陛下英明。”
大隋皇帝轉頭笑道:“你啊,什麽都挺好,就是太謹小慎微了,以後别再做自污名聲的事情了,你那幾個子女什麽品行,寡人會不知道?哪裏敢做出侵吞百姓良田的勾當。尤其是你那個幼子,多好的讀書種子,不說一甲三名是囊中之物,進士及第的科舉制藝,肯定不缺,你爲何一定要壓着他?”
老人嘴唇顫抖,最後一咬牙,站起身又跪下去,哽咽道:“臣隻能以此拙劣手段,爲陛下分憂了!”
大隋皇帝将老人攙扶起身,溫聲道:“廟堂之上,很多人都說你隻是個搗糨糊的好好先生,但是寡人覺得你這樣的臣子,才是大隋真正不可或缺的棟梁!”
老人頓時老淚縱橫,隻覺得十數年來的委屈一掃而空,愣是再次跪倒下去,“臣何德何能,愧對陛下信任!”
大隋皇帝輕輕踹了老人一腳,氣笑道:“堂堂禮部尚書,還耍賴上了?趕緊起來,不像話!”
矮小老人這才起身,趕緊胡亂抹了把臉,“讓陛下見笑了。”
皇帝坐回原位,揮揮手,“回吧。”
矮小老人躬身告退。
皇帝從一座小書堆裏抽出本儒家經典,一頁頁翻過,頭也不擡,随口問道:“聽說世間有許多古怪的風,其中有一種名爲翻書風?”
皇帝的嗓音很低,但是遠處門外的高大宦官依然回答道:“回禀陛下,确實如此,這股清風,起于何處,無據可查,隻知道它喜好翻閱書籍,書籍的新舊不定,此風幽微至極,尋常修士也不可查探。如果被人導引、吸納體内之後,此風就會在五髒六腑之間緩緩流蕩,若是經常翻書讀書,便能夠延年益壽。”
皇帝擡起頭,驚奇道:“這麽好?那咱們大隋有沒有?”
眉發皆白的老宦官搖頭道:“翻書風一向爲儒家學宮書院所獨有,别處并無,哪怕是道教宗門,或是風雪廟真武山這類聖地,同樣找不到一絲一縷。”
皇帝感歎道:“天地造化,如此玄妙。隻可惜寡人是個皇帝啊。”
老宦官微笑道:“這是陛下一人之不幸,卻是大隋百姓之萬幸。”
身穿龍袍的男人開懷大笑,龍顔大悅。
皇帝放下書本,突然對門外的宦官問道:“需不需要讓高煊去山崖書院求學?”
老宦官并無半點猶豫,搖頭道:“上次骊珠洞天之行,雖然兇險,可收獲極豐,殿下幾乎算是一人獨占兩份天大機緣,求學一事,已無必要。更何況殿下既然膽敢答應此事,跟随老奴一起前往敵國大骊腹地,這本就是一份莫大的大道機緣。”
皇帝點點頭,唏噓道:“如此說來,煊兒比寡人幸運啊。”
但是皇帝揉了揉太陽穴,頭疼道:“但是稹兒就是白白遭受一場無妄之災了,他母後好不容易勸說他去藩王封地,挺喜慶的一件好事,結果高煊這家夥,在骊珠洞天自稱高稹,害得被那湊巧過路的仇家少女,帶着數位别洲劍仙,直接從天而降,找到了稹兒,雖說她事後發現認錯了人,便迅速道歉離去了,可是稹兒自幼就性情懦弱,給吓得不輕。”
“這是老奴的過錯。早知如此,當時在骊珠洞天的小巷内,不該那麽沖動。”
高大宦官微微躬身, 滿臉愧疚。
大隋皇帝擺擺手道:“與你無關,不用多想。對了,那少女的真實身份,可曾查出?”
宦官搖頭道:“難,隻知道是倒懸山那邊的人物,說不得跟那道劍氣長城有關系,着實棘手。”
大隋皇帝歎氣道:“查不出來也實屬正常,畢竟跟那撥北地劍修不是一個大洲,一旦牽涉到倒懸山和劍氣長城,就更諱莫如深了,那兩個地方,一向是我們這座天下的大忌。”
大隋皇帝最後無奈道:“天下何其大,關鍵還不止一座。”
林守一如今單獨住着一座學舍,其餘大隋出身的舍友,都已經搬往别處。
今天,原本冷冷清清的學舍,變得有些熱鬧。
林守一靠在枕頭上,閉目養神。
李寶瓶抱着狹刀祥符,黑着臉坐在床頭。
李槐站在稍遠的地方,一臉想哭不敢哭的可憐模樣。
這個孩子鼓起勇氣,向前走出幾步,說道:“要不我去跟那三個人道歉?書院都說那個李長英是儒家的賢人了,連大隋皇帝都很器重,而且還說他是中五境的神仙,我們打不過他的。”
李寶瓶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炸毛小野貓,轉頭死死盯住李槐,憤怒道:“道什麽歉?李槐你怎麽讀的書!如果先生和小師叔在這裏,要被你氣死!”
李槐吓了一大跳,可這次沒有躲起來自己哭,而是硬着脖子嗚咽道:“一切都是因爲我,才害得林守一受傷,我知道這件事情沒完,我不怕被人打死……可是李寶瓶你怎麽辦,如果陳平安知道你因爲我受了傷,他一定會恨死我的,他肯定這輩子都不會理我了……”
李槐終于放聲大哭起來,不管怎麽伸手擦拭,都止不住眼淚。
當李寶瓶看到李槐的傷心樣子,一些到了嘴邊的氣話,被她咽回肚子,悶悶不樂道:“李槐,這事情你沒錯,你就不要道歉,你放心,就算我吃了虧,小師叔不會怪你的……”
說到這裏,李寶瓶眼神堅毅地望向李槐,“因爲小師叔如果在這裏,一樣會跟你說,李槐,你是對的!”
一說到一想到陳平安,李槐就更加傷心了,蹲在地上嚎啕大哭,泣不成聲道:“書院都是壞人,陳平安在的話,一定不會讓林守一受傷的,也不讓李寶瓶你被人罵……”
渾身草藥味道的林守一,輕輕歎了口氣,沒有睜眼,隻是露出苦笑。
林守一知道,這件事情背後肯定有人在推波助瀾,他想不明白那些廟堂上的陽謀、家族幕後陰謀,但是如果陳平安真的留在書院,可能事情會鬧得更大……但是哪怕是那樣,最少屋子裏三個人,絕不會這麽茫然,像是少了主心骨,做什麽好像都不對,因爲做什麽都會覺得心裏沒底。
他們習慣了陳平安在身邊的日子。
這幾天林守一躺在病床上,想了許多事情。
林守一直到現在,才明白那麽多個驚心動魄的抉擇,比如棋墩山,比如嫁衣女鬼,比如面對朱鹿的刺殺,陳平安肩膀上挑着什麽分量的擔子,也明白了那些個看似不痛不癢的決定,比如今天誰來生火做飯、誰來守夜、該怎麽挑選路線、哪些風景名勝我們必須要去瞧一瞧,等等等等,是何等繁瑣磨人。
一個調侃嗓音在門口響起,“呦,咱們李槐李大将軍哭得這麽傷心啊。”
林守一睜眼望去,笑道:“你來了啊。”
李寶瓶看到那個熟悉身影後,滿臉糾結。
李槐轉過頭,怔怔看着身材苗條的黝黑少女,抽了抽鼻子,繼續低下頭抽泣。
謝謝斜靠房門,“打不過就忍着呗,多大的事。”
李寶瓶欲言又止。
謝謝歎了口氣,“沒辦法,就算你把祥符刀借給我,我也打不過那個叫李長英的僞君子。”
說到這裏,她有些無奈,若非那些陰險毒辣的困龍釘,禁锢住了她的大部分修爲,她謝靈越也不用如此束手束腳。
謝謝突然轉過頭去,有些驚訝。
那個不速之客緩緩走來,雙手攏袖,高大少年笑眯眯站在門口,把身邊站着的少女謝謝,蹲着的李槐,坐着的李寶瓶,躺着的林守一,都看了一遍,這才柔聲笑問道:“别怪我姗姗來遲啊,之前我覺得你們能夠應付的。”
林守一重新閉上眼睛,顯然不太待見這個心思深沉的盧氏遺民。
于祿對此沒有惱火,不過收斂了笑意,“我這趟來,就是想問一個問題,如果陳平安在這裏,他會怎麽做?”
李槐沒來由想起繡花江渡船上的風波,低聲道:“陳平安會先好好講道理。”
李寶瓶神采飛揚,“講完了道理,如果對方還是看似講理其實根本不講理,小師叔就會再用拳頭講道理!”
林守一嘴角翹起,不露聲色。
于祿哦了一聲,“那我就懂了。”
高大少年就這麽轉身離去,雲淡風輕。
謝謝皺眉問道:“你要做什麽?”
于祿背對着少女,擺擺手,潇灑離去,“來的路上,都是陳平安守前半夜,我負責後半夜,以前是這樣,以後也該是這樣。”
李槐有些懵。
李寶瓶瞪大眼睛,望向林守一,“于祿不會是找那僞君子的麻煩吧?”
林守一半信半疑道:“不至于吧。”
謝謝納悶道:“可我覺着挺像是找茬去的啊。”
李長英喜歡讀書,也擅長讀書,不但過目不忘,而且能夠舉一反三,是真正的讀書種子。
所以山崖書院的嶄新藏書樓,是他最喜歡待的地方。
書樓并無夜禁,這天深夜,李長英獨自秉燭夜讀,他突然擡起頭,笑道:“你是于祿吧?找我有事嗎?”
于祿雙手籠在袖中,高大少年習慣性微微彎腰,笑眯眯點頭,“有啊。”
一襲儒衫玉樹臨風的李長英站起身,滿臉笑意,“請講。”
于祿從袖中伸出一隻手,高高抛給李長英一隻袋子,裝滿了銀子。
李長英疑惑道:“這是?”
李長英驟然間身體緊繃,如臨大敵。
隻見那個給人印象,一直是彬彬有禮、人畜無害的高大少年,緩緩前行,笑容燦爛,“你買藥的錢,如果不夠,容我先欠着啊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