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姑娘已經開始憧憬着那一天的到來,非但沒有畏懼,反而充滿了稚氣的期待,等着小師叔踩着飛劍,咻一下從天涯海角那麽遠的地方,落在她身邊,告訴所有人,他是自己的小師叔。
至于那一天蘊藏的殺機和危險,李寶瓶想得不多,畢竟小姑娘再早慧,也想不到那些書上不曾描繪的人心險惡,她就算想破了小腦袋,都想不出那些暗流湧動,藏在高冠博帶之後的冷酷殺機。
涉世未深的小姑娘,隻是單純地選擇全心全意信賴一個人。
趴在少年後背上酣暢大睡的老秀才,之所以選擇洩露天機,恐怕正是珍惜這份殊爲不易的嬌憨。
李寶瓶輕聲提醒道:“小師叔,如果到時候你吵不過别人,你又打不過别人,咱們可以跑路的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那當然,隻要你别嫌棄丢人就行。”
之後陳平安帶着李寶瓶逛了幾家雜貨鋪子,給三個孩子都買了嶄新靴子,陳平安自己沒買,倒不是摳門到這份上,實在是穿不習慣,試穿的時候,渾身不自在,簡直連走路都不會了。
除此之外還給三人各自買了兩套新衣服,花錢如流水,陳平安說不心疼肯定是假,可錢該花總得花。
李寶瓶還是挑選大紅色的衣裳,不單單是瞧着喜氣的緣故,陳平安很早就聽小姑娘抱怨過,好像是小時候有一位雲遊道人經過福祿街,給李家三兄妹測過命數,其中給李寶瓶算八字的時候,提到了小姑娘以後最好身穿紅色衣衫,可避邪祟,李家這些年不管如何寵溺這個小閨女,在這件事上沒得商量,李寶瓶雖然越長大越郁悶,可還是照做,上次在紅燭鎮驿站收到家裏人的三封書信,無一例外,從父親到李希聖、李寶箴兩個哥哥,全部提醒過小姑娘,千萬别圖新鮮就換了其它顔色的衣衫。
小姑娘經常私下跟陳平安說,以後見着了那個臭道士,一定要揍他一頓。
逛鋪子的時候,老秀才還在酩酊大睡,陳平安就隻能始終背着,好在不沉,估摸着還不到一百斤,陳平安真不知道這麽個老先生,怎麽肚子裏就裝得下那麽多的學問?
回去秋蘆客棧的路上,李寶瓶的書箱裝得滿滿當當,不過這一路數千裏走下來,小姑娘看着愈發黝黑消瘦,可長得結結實實,氣力和精氣神都很好,陳平安倒是不擔心這點重量會傷了李寶瓶的身子骨。
到了那條行雲流水巷,依舊是雲霧蒸騰的玄妙場景,陳平安看了多次,仍是覺得匪夷所思,目盲老道臨别贈送的那幅《搜山圖》,雖然上頭繪畫的神神怪怪,也很驚奇怪異,可還不是不如當下置身其中來得震撼人心。
到了刻有兩尊高大彩繪門神的客棧門口,老人突然醒來,雙腳落地的瞬間,背後就多出了那隻行囊,手裏握着一塊銀錠,老秀才看着兩個滿臉茫然的家夥,笑道:“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,我還要去很多地方,需要一直往西邊去,不能再在這裏耽擱下去了。”
老秀才緩緩道:“陳平安,那半個崔瀺呢,善惡已分,雖然不徹底,但是大緻分明,以後就交給你了,言傳身教,其中身教重于言傳,這也是我把他放在你身邊的原因。”
李寶瓶皺眉道:“那個叫崔瀺的家夥,是個大壞蛋唉,文聖老爺你怎麽總護着他啊?”
“沒有辦法啊。”
老秀才有些無奈,笑着耐心解釋道:“我已經撤去他身上的禁制,如果下一次你覺得他還是該殺,那就不用管我這個糟老頭子怎麽想的,該如何就如何,我之所以如此偏袒護短于他,一是他的走錯道路,大半在于我當年的教導有誤,不該那麽斬釘截鐵全盤否定,給崔瀺造成一種我很武斷下了結論的誤會。”
老人神情疲憊,語氣低沉,“何況我當時委實是分不開心,有一場架必須要赢的,所以根本來不及跟他好好講解緣由,幫他一點一點向後推演,所以後邊的事情就是那樣了,這小子一氣之下,幹脆就叛出師門,留下好大一個爛攤子,馬瞻就是其中之一。再則,他挑選的那條新路,如果每一步都能夠走得踏實,确實有望恩澤世道百年千年,說不定能夠爲我們儒家道統再添上一炷香火……這些既千秋大業又狗屁倒竈的糊塗賬,當你們以後有機會登高望遠,說不得也會碰上的,到時候别學我,多想一想,不要急着做決定,要有耐心,尤其是對身邊人,莫要燈下黑,要不然會很傷心的。”
說到這裏,老人幹枯消瘦的手掌,摸了摸陳平安的腦袋,又揉了揉李寶瓶的小腦袋,“你們啊,不要總想着快點長大。真要是長大了,身不由己的事情,會越來越多,而朋友很少有一直陪在身邊的,衣服靴子這些是越新越好,朋友卻是越老越好,可老了老了,就會有老死的那天啊。”
李寶瓶問道:“林守一說練氣士那樣的山上神仙,若是修道有成,能活一百年甚至是一千年呢!”
老人笑問道:“那一百年後,一千年後呢?”
李寶瓶試探性問道:“那我先走?”
老人被小姑娘的童真童趣給逗樂,啞然失笑道:“那麽反過來說,小寶瓶你這樣頂呱呱的好姑娘,若是有天你不在人間了,那你的朋友得多傷心啊。反正我這個老頭子會傷心得哇哇大哭,到時候一定連酒都喝不下嘴。”
李寶瓶恍然大悟,小雞啄米點頭道:“對對對,誰都不能死!”
老秀才伸手遞出那顆銀錠,陳平安看着它,問道:“不會是蟲銀吧?崔瀺就有一顆。”
老秀才搖頭笑道:“那小玩意兒,也就小時候的崔瀺會稀罕,覺得有趣,換成老的崔瀺,懶得多看一眼。這顆看着像是銀錠的東西,是一塊沒了主人的劍胚,比起崔瀺藏在方寸物裏頭的那一塊,品秩要高出許多,關鍵是淵源很深,以後你要是有機會去往中土神洲,一定要帶着它去趟穗山,說不定還能喝上某個家夥的一頓美酒,穗山的花果釀,世間一絕!”
老秀才伸出大拇指,“神仙也要醉倒。”
陳平安接過銀錠。
老人打趣道:“呦,之前不樂意做我的弟子,我說磨破嘴皮子都不肯點頭答應,現在怎麽收下了。”
陳平安尴尬道:“覺得要是再拒絕好意,就傷感情了。”
李寶瓶小聲道:“文聖老爺,是因爲這東西像銀子啊,小師叔能不喜歡?”
陳平安一個闆栗敲過去。
李寶瓶抱着腦袋,不敢再說什麽。
老人哈哈笑道:“小寶瓶,下次見面,可别喊我什麽文聖老爺了,你是齊靜春的弟子,我是齊靜春的先生,你該喊我什麽?”
李寶瓶愣了愣,“師祖?師公?”
老人笑眯眯點頭道:“這才對嘛,兩個稱呼都行,随你喜歡。”
小姑娘連忙作揖行禮,彎了一個大腰,隻是忘了自己還背着一隻略顯沉重書箱,身體重心不穩,李寶瓶差點摔了個狗吃屎,陳平安趕緊幫忙提了提小書箱。
老人挺直腰杆,一動不動,坦然接受這份拜禮。
老秀才颠了颠身後行囊,歎了口氣,“劍胚名爲‘小酆都’,隻管放心收下,劍胚上頭的因果緣分,早已被切斷得一幹二淨,至于怎麽駕馭使用,很簡單,隻要用心,船到橋頭自然直,它就會自動認主,如果不用心,你就算捧着它一萬年,它都不會醒過來,比一塊破銅爛鐵還不如。”
陳平安将它小心收起。
老秀才點頭道:“走喽。”
老人轉身離去。
李寶瓶疑惑出聲道:“師公?”
老人轉頭笑問道:“咋了?”
小姑娘指了指天上,“師公,你不是要走遠路嗎?怎麽不咻一下,然後就消失啦?”
老秀才忍俊不禁,點頭笑了笑,果真嗖一下就不見了身影。
陳平安和李寶瓶不約而同地擡起腦袋,望向天空,早已沒了老人的身影。
但其實在靠近街道那頭的行雲流水巷,有個老秀才,轉頭望向秋蘆客棧門口那邊,緩緩離去。
回到院子,高大女子坐在石凳上,正在仰頭望向天幕,嘴角噙着柔和笑意。
同一座院子,近在咫尺,于祿和謝謝卻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這位劍靈的存在,每當她出現的時候,就會在雙方之間隔絕氣機,使得少年少女看不見聽不着,完全無法感知到她。
李寶瓶打過招呼就去屋内放東西,陳平安坐在劍靈身邊。
高大女子伸手橫抹,手中多出那根懸挂橋底無數年的老劍條,開門見山道:“事情既然有了變化,我就也适當做出改變好了。原本我們訂了一個百年之約,現在仍是不變,但是我接下來會加快磨砺劍條的步伐,争取在一甲子之内,将其打磨得恢複最初相貌的七七八八,這就意味着你那塊斬龍台會不夠,很不夠。”
陳平安一頭霧水,自己那塊突然出現在自家院子裏的小斬龍台,被自己背去鐵匠鋪子那邊了才對。
她微笑道:“還記不記得自己有次坐在橋上做夢,連人帶背簍一起跌入溪水?那一次,其實我就拿走了那塊斬龍台,之後你以爲是斬龍台的石頭,不過是我用了障眼法的普通石頭,嗯,說是普通也不太準确,應該是一塊質地最好的蛇膽石,足夠讓一條小爬蟲變成一條……大爬蟲?爲了從一百年變成六十年左右,付出的代價,就是我需要最少用掉深山裏頭的那座大型斬龍台,也許用不掉整片石崖,但是大半肯定跑不掉,不過你不用擔心,我自有法子來瞞天過海,實在不行,丢給那什麽風雪廟真武山的兵家修士們,幾本秘籍就是了,他們非但不會覺得這筆買賣不劃算,說不定還會喜極而泣的,一個個在那裏抱頭痛哭。”
陳平安聽天書一般,怔怔無言,無話可說。
她向天空伸出手,手心多出那株亭亭玉立的雪白荷葉,“因爲酸秀才的緣故,加上你那一劍有些不同尋常,所以荷葉支撐不了太多時間了,這也是我着急趕回去的原因之一,再就是秀才答應我,不會因爲崔瀺的事情牽連到主人,他會先去一趟颍陰陳氏那邊,跟人說完道理再去西邊,所以接下來,如他所說,安安心心帶着那幫孩子求學便是,有崔瀺這麽個壞蛋,還有那個武夫第六境的于祿一旁護駕,我相信哪怕主人沒了劍氣,便是有些坎坷,也一樣能夠逢兇化吉。”
她眉宇之間有些愁緒,“但是到了大隋書院之後,接下來的這六十年内,我需要畫地爲牢,不可輕易離開,否則就有可能功虧一篑,你既要保證自己别死,又要保證境界持續增長,會有點麻煩啊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阿良曾經無意間說過,不管是武夫境界還是練氣士,到了三境修爲,就可以試着獨自遊曆一國,隻要自己不找死,多半沒有太大問題,五六境的話,就可以把半洲版圖走下來,前提是不要胡亂湊熱鬧,不要往那些出了名的湖澤險地走,再就是别熱血上頭,遇上什麽事情都覺得可以行俠仗義,或是斬妖除魔,那麽就可以大體上安然無恙了,如果說遇上飛來橫禍,因此死翹翹,那就隻能怪命不好,這麽糟糕的命數,待在家裏一樣不安穩,所以出門不出門,結果大緻是一樣的。”
她點頭欣慰道:“你能這麽想是最好,是該如此,畏手畏腳,縮頭縮腦,一輩子都别想修行出結果。”
她突然眯眼玩味問道:“爲什麽到現在,我快要離開了,你還是不問我,怎麽幫你續命,解決後患?既然我們休戚與共,你就不好奇我爲何不幫你修複長生橋,讓你順利走上修行之路?于情于理,這都不是什麽非分請求吧?”
陳平安坦誠道:“昨晚睡覺前我就想起床問這些問題,但是後來忍住了。”
劍靈問道:“爲何?”
陳平安滿臉認真道:“不是我不好意思開口,爲了活命這麽大的事情,我臉皮再薄,也不會難爲情。而是我一直很信姚老頭,也就是我當時燒瓷的半個師父,相信他說過的一句話……”
劍靈打斷少年的言語,點頭道:“我知道,在那抔光陰流水展現出來的景象之中,我看到也聽到了。很有意思的一句話。”
她随即有些惱火,撐着荷葉傘站起身,“知道爲何你們人間有個‘破相’的說法嗎?确實是真事,但是凡夫俗子的破相一事,本就是在命理之中,哪怕是改名字,都在大的規矩之内,所以不礙事。但如果涉及到長生橋,體内諸多氣府竅穴的改變,就是一樁大事了。”
“修行本就是逆流而上的舉動,說難聽點,就是悖逆天道,練氣士所謂的證道,實則是證明自己的大道,能夠讓天道低頭,老天要我生老病死,我偏要修成無垢金身、福壽綿延、永享自由,要老天爺捏着鼻子承認自己的長生久視,你想想看,何其艱難。”
“若是能夠輕而易舉搭建長生橋,那些山上的仙家門閥,隻要老祖宗動動手,豈不是輕輕松松就滿門子孫皆神仙了?因爲人之經脈、氣府和血統,本就是天底下最玄之又玄的存在,要知道道家推崇的‘内外大小兩天地’,這座小天地,說的就是人之身軀體魄,除了寓意自身是天然的洞天福地,而長生橋的意義,就是勾連兩座天地的橋梁,故而此事當真是難如登天,不是沒有人能做到,但是付出的代價會很大,對于修路建橋之人的境界,要求極高,而且僅限于陰陽家、醫家這些流派的大練氣士,這也是這些學說流派之所以不擅殺伐,卻依然屹立不倒的緣由之一。”
看到少年雖然眼底有些失落,可并不沮喪,劍靈便放下心來,促狹笑道:“現在不管如何,小平安你先淬煉體魄,打好基礎,肯定是好事。要不然以後,等我磨砺好了劍條,你要是連提劍都提不起來,那就太丢人了。可别以爲提劍一事很簡單,在酸秀才的山河畫卷裏頭,那是他給了你十境修士的‘假象’,尋常九境修士的體魄,可能比不得五六境純粹武夫,可是志在打破門檻的十境修士,就沒有一個敢小觑淬體一事的蠢貨,絕大多數都會在這一層境界裏,靠着實打實的水磨功夫,變得比純粹武夫還勤懇,一點一滴打磨身軀和神魂,容不得有半點瑕疵漏洞,所以這才造就了世間十境練氣士,全是水底老王八的有趣格局。”
陳平安把這些話全部牢牢記在心頭。
白衣女子站在院子裏,笑道:“小平安,一定要等我六十年啊,還有,到時候可别變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,實在是大煞風景,小心我不認你這個主人。”
陳平安站起身,剛要說話。
她已經向他走來,伸出手掌,做出要擊掌爲誓的姿勢。
陳平安連忙高高擡起手。
隻是兩人的手掌,最終在空中交錯而過。
原來白衣女子已經消散不見,就此離去。
陳平安坐回原位,突然一拍腦袋,想起那把槐木劍,忘了詢問她和文聖老先生,那個躲在木劍中的金衣女童到底是什麽了!
崔瀺在秋蘆客棧的一間密室喝着茶,客棧的二當家,劉嘉卉,在郡城高層大名鼎鼎的劉夫人,就像一名卑微婢女,小心翼翼察言觀色,謹慎打量着這名表露身份的大骊國師。
她所在的紫陽府,本就是被大骊拉攏過去的黃庭國棋子,這樁盟約,是極少露面的開山祖師,親自點頭許可的,紫陽府上上下下,自然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。尤其是像劉嘉卉這種自認大道無望的外派子弟,對于朝廷官府這類世俗權勢的象征,會格外上心。
雖說黃庭國洪氏皇帝,曆來奉行祖制優待仙家,隻可惜一個小小的黃庭國,能夠讓牽連極深的靈韻派死心塌地,卻沒辦法讓紫陽府這類門派勢力效忠,因爲池塘太小了,水底下的蛟龍希望擁有更加寬廣的地盤。
紫陽府比起那個隻想要一個“宮”字的伏龍觀,野心更大。
劉嘉卉沒有傻到眉心有痣的俊秀少年自報家門,就願意相信,理由隻有一個,是站在少年身邊的那個青袍男子,表現得比她更像一個下人。
劉嘉卉想不出黃庭國有誰,能夠讓這位心狠手辣的寒食江水神,心甘情願地擔任奴仆。
崔瀺随口問過了紫陽府内部的情況後,突然笑問道:“魏禮這個郡守大人,是劉夫人的情郎吧,以後多半會成爲大骊的攔路石,如果我要你今天親手殺了他,夫人舍不舍得動手啊?”
劉嘉卉頭腦一片空白,身體緊繃。
崔瀺樂呵呵道:“瞧把你吓的,我是那種棒打鴛鴦的人嘛。”
劉嘉卉微微擡起視線。
隻見那位白衣少年自顧自點頭笑道:“對啊,我就是這種人。”
劉嘉卉欲哭無淚,臉色慘白。
少年擺擺手,“善解人意”道:“但是要你親手殺人,太殘忍了,況且紫陽府如今跟大骊結盟,我不會讓兢兢業業操持這份家業的劉夫人爲難,我身後這位水神老爺,本就跟那魏大人關系一般,由他來殺好了。”
劉嘉卉竭力忍住即将奪眶而出的淚水,低下頭,顫聲道:“國師大人,魏禮如果真的要死,我來殺便是!無需水神老爺動手。”
崔瀺好似悲天憫人地歎息一聲,自言自語道:“這樣的話,劉夫人一定對我和大骊懷恨在心,不如這樣,你殺了情郎之後,我再讓水神老爺宰掉你,你們最少可以做一對亡命鴛鴦……”
風情萬種的婦人擡起頭,那雙勾人心魄的桃花眸子,充滿了想要玉石俱焚的濃重殺機。
青袍男子輕輕向前踏出一步,輕輕發出一聲嗤笑。
劉嘉卉之流,在他眼中無異于自不量力的蝼蟻。
婦人猛然驚醒,後退數步。
盤腿坐在椅子上的崔瀺撚住杯蓋,輕輕扇動茶水霧氣,清香撲鼻,有些陶醉地閉上眼睛嗅了嗅,然後緩緩睜開眼睛,盯着正在心中天人交戰的婦人,崔瀺展顔一笑,啧啧道:“衆生皆苦,有情爲最。看在這杯好茶的份上,我就放過魏禮好了,真的,不騙你。”
婦人身子一軟,差點摔倒,鼓起最後僅剩的膽氣,怯生生哽咽問道:“國師大人,真的不騙奴婢?”
崔瀺忍俊不禁道:“騙你有多大意思啊?”
劉嘉卉當然不敢信以爲真,原本極爲精明的一個婦人,頓時失魂落魄。
崔瀺沒好氣道:“行了,出去吧,以後記得盯緊魏禮,别讓他做出什麽不可救藥的蠢事,将來你能不能當大骊的诰命夫人,魏禮能不能在大骊官場飛黃騰達,全看你劉嘉卉的本事了。”
這麽說,劉嘉卉就聽得明白了,要不然大骊國師那種天馬行空的想法,她是真的追不上,畏懼的感覺,已經滲透到了她的骨子裏。
不單單是怕一個心思難測、貌似孱弱的少年,而是怕那所向披靡的大骊大軍,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骊國師。
一想到和和睦睦的初次見面,婦人隻覺得是一個天大的笑話,還心安理得地收了他兩千兩銀子。
那恐怕是天底下最燙手的銀子了。
崔瀺見她還愣在當場,冷聲道:“滾出去。”
婦人連忙告辭離去。
等到婦人離開密室,青袍男子問道:“國師大人,當真不殺魏禮?”
崔瀺一臉壞笑,“你猜?”
青袍男子有些頭大,苦笑道:“實在猜不出國師大人的想法,反正我隻管聽命行事。”
崔瀺呲溜一下喝了大口茶水,然後蓋上茶杯,一起放在桌上,緩緩給出真相,“不殺,魏禮跟你手底下的那個河伯,是我大骊以後願意大用的人才。”
青袍男子這次是真的有點措手不及。
重用魏禮?這是爲何?一個沒有家世的黃庭國四品地方官,能入得了大骊國師的法眼?
崔瀺不理會寒食江水神的疑惑,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,說道:“接下來,不是快要秋收了嗎,你們大水府邸按照熟能生巧的那些老法子,讓這個郡冒出一些事故,來點民不聊生的慘事,在快要民怨沸騰的時候,給劉嘉卉一個機會,捎話給魏禮,就說你這位水神老爺答應幫他擺平那些狀況,嗯,魏禮肯定會生出疑心,沒關系,你就假裝跟他要錢嘛,要他去跟禮部讨要匾額嘛,這麽一來,他哪怕依舊心存疑慮,爲了轄境内的老百姓,一樣會戰戰兢兢地點頭答應,之後一直到大骊大軍快要南下,你就始終這麽逗弄魏禮,等到大骊兵臨城下,在魏禮心存死志,要死守郡城的關鍵時刻,你就可以放出風聲,就說魏禮勾結你們大水府邸,故意爲了名望口碑,才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高位。到時候我倒要看看一座郡城小二十萬百姓,有幾個不大罵他魏禮豬狗不如,身邊有幾個親近人還敢相信他。”
青袍男子小心問道:“這是?”
崔瀺白眼道:“這還看不出來?我是要魏禮生不如死啊。不是我說你啊,你比劉嘉卉真聰明不到哪裏去。”
堂堂寒食江水神,如同蒙學稚童,虛心求教道:“懇請國師大人指點。”
崔瀺懶洋洋縮在椅子裏,“真正的讀書人,知道他們最受不了什麽嗎?不是當了官,卻碰到一個王八蛋昏君,不得不爲社稷蒼生仗義執言,不惜死谏君王,然後被咔嚓一下砍了頭,因爲這樣是無愧良知的,說不得還會青史留名。甚至不是山河破碎,卻沒辦法力挽狂瀾,眼睜睜看着家國皆無,因爲哪怕這樣,也可以逃禅出世,或者可以國家不幸詩家幸,寫點悲憤詩來着。真正無法接受的事情,是……”
這位白衣少年晃了晃腦袋,“是魏禮這些個真正的讀書人,身爲儒家門生,爲了一個所謂的天下太平,毅然入世,在官場摸爬滾打,滿身傷痕,但是到最後,他對這個世界付出了最大的心血,最多的善意,可是得到的卻不是同等的善意,甚至反而會是撲面而來的惡意,他真正想要的,一點,一丁點兒,都沒有得到,衆叛親離不說,看似他辜負了國家百姓不說,事實上所有人也都辜負了他。嗯,我就是想要讓魏禮嘗一嘗這個滋味。”
青袍男子感慨道:“設身處地想一想,确實生不如死。”
他很快記起那個用情頗深的婦人,唏噓道:“假使魏禮知道有今天密室的内幕,他一定希望劉嘉卉今天答應親手殺了他。”
崔瀺伸手覆蓋住茶杯,面無表情道:“在魏禮徹底絕望之後,在一個适當的時機,我會讓他會知道的,因爲那個時候劉嘉卉會選擇‘自殺’,寫下一封遺書,原原本本告訴他所有的真相,說她其實是大水府的座上賓,是大骊的諜子,說她很愧疚,說她對不起他魏禮,最後……大概還會說她很愛他魏禮。”
青袍男子在這一刻,身爲山水正神,竟然幾乎汗毛倒豎,心頭寒氣直冒。
“魏禮是棵好苗子,說不定将來就是我的得意門生之一,所以你可别光顧着看笑話,到時候他如果真鐵了心自殺,你一定要攔下來。”
崔瀺笑着站起身,轉頭望向臉色僵硬的寒食江水神,打趣道:“再就是你怕個什麽,你有個好爹。”
聽到這句話後,青袍男子心情複雜至極。
崔瀺踮起腳跟,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微笑“安慰”道:“你内心深處,是有殺機的,你可能自己都不曉得,不過沒關系,你和你爹對我崔瀺而言,就是大隻一些的蝼蟻,你們的悲歡離合,仇恨敬意,我心情好的時候,會照顧照顧,幫着安撫一下,心情不好的時候,要知道上古蜀國,有一種罕見蛟龍,生性喜好同類相食,我就……”
俊美少年的眼眸,毫無征兆地出現一抹詭谲金色,豎立在瞳孔内,他用極其輕微低聲的嗓音,滿臉天真無邪地補充下文道:“吃掉你們。”
青袍男子紋絲不動,但是喉結微動,這次是真的汗流浃背了。
崔瀺踮起的腳跟重新落回地面,笑道:“看把你吓的。回你的大水府,以後你跟魏禮一樣,都是咱們大骊的座上賓,頭等新貴,别怕啊。”
青袍男子打死都沒挪步,也不說話,就是打定主意站在原地。
先前劉嘉卉被這個家夥打賞了一句“瞧把你吓的”,看似有驚無險的結果,其實呢?
那自己現在聽到這麽一句,“看把你吓的”,不過是一字之差而已,有什麽不同?
崔瀺故作恍然,歉意道:“你這次是真的想多了。”
青袍男子隻是擡起手臂,擦去額頭的冷汗。
崔瀺想了想,轉身去拿起茶杯,喝完最後一點茶水,思索片刻,放下茶杯,輕聲道:“你以後要是在我和你爹的幫助下,如果将來可以成功吃掉‘那半個’,與大骊國祚緊密捆綁在一起,相信你就可以徹底放寬心了。你應該也清楚,在這件幾乎比大道還要大的事情上,你爹反而不如你有天然優勢,我也一樣,到時候你才有資格,真正跟我平起平坐。”
青袍男子愣在當場,之後低頭抱拳,眼神炙熱,一言不發,因爲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崔瀺揮手趕人,“滾吧。”
青袍男子如獲大赦,還有些喜出望外,整個人化身一團淡青色水霧,呼嘯離去。
崔瀺雙手負後,閉上眼睛,在寬敞豪奢的密室内,一圈圈重複踱步。
最後崔瀺擡起頭,視線直勾勾望向一堵牆壁,仿佛要看到很遠的地方,“老家夥,總算走了啊。”
崔瀺眯眼笑了起來,大步走出密室。
當崔瀺蹑手蹑腳走回院子的時候,眉宇之間,還有些志得意滿。
沒了修爲又如何?不一樣将那些蠢貨玩弄于鼓掌之中?
院内,陳平安正在跟李寶瓶請教富貴人家的墳墓建造情況,到底有哪些講究。
因爲陳平安一直就想以後自己有錢了,要将連塊墓碑都沒有的小墳頭,修建得盡可能好一些。
既然如今距離大隋不遠了,這就意味着很快就要踏上歸程,回到家鄉之後,肯定第一件事就是這個。
雖說陳平安每次進山出山,都會攜帶一捧土壤,做那爲爹娘墳頭添土的“厚土”之事,可這個老一輩燒瓷人傳下來的老規矩,終究不如修建一座好一些的墳墓,來得更加讓人安心。這趟出門遠遊,陳平安知道了許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,比如“事死如生”這個說法,這愈發讓陳平安愧疚。
李寶瓶知道的不多,大略說了些,然後就說回頭寄信給大哥問問看。
陳平安也就點到爲止,反正隻要兜裏有了錢,其實都好說,以前的天大問題,就不算什麽了。
陳平安無意間記起一事,就問小姑娘崔瀺的那個瀺字,到底怎麽寫來着。
李寶瓶知道啊,就在石桌上用手指一筆一畫寫了出來。
陳平安就随便感歎了一句,“這麽難寫的字啊。”
身後不遠處那邊,這次輪到崔瀺汗如雨下了,隻覺得自己才剛剛做了點小壞事,報應是不是來得太快了點?
老秀才不才剛剛滾蛋嗎?陳平安這個比自己更心狠手辣的王八蛋,就要開始着手準備給自己花錢造墳,寫墓碑啦?
陳平安轉過頭,看到呆若木雞的白衣少年杵在那邊。
崔瀺吓得轉身就跑,火急火燎找到了膽戰心驚的劉嘉卉,拉着她到了一個僻靜地方,盡量和顔悅色道:“劉夫人啊,我剛才想明白了一個道理,要與人爲善啊,隻要你對我大骊忠心耿耿,以後保證你和魏禮和和美美,子孫滿堂!”
崔瀺這才心滿意足地轉身離去,伸出手揮了揮,不去看那個吓得撲通跪下的婦人,罵罵咧咧道:“信不信由你!他娘的假話聽得歡天喜地,真話反而不信了,反正你和魏禮這次算是撞了大運,以後可勁兒恩愛纏綿去吧!老子祝你們倆白頭偕老啊!”
崔瀺鬼鬼祟祟回到院子,看到陳平安這個心腸歹毒的家夥獨自坐在石凳上,正在用斬龍台磨砺那柄祥符的刀鋒。
崔瀺臉色發白,怔怔道:“怎麽,還要我饒過大水府才罷休?不至于吧,不行,這種事情打死不能更改,随手爲之的事情,可以看心情,涉及大骊霸業的事情,怎麽可能改變初衷和布局……”
陳平安轉頭皺眉問道:“你已經兩次在外邊偷偷摸摸,做什麽?”
崔瀺指了指陳平安手裏的狹刀,“這是做什麽啊?磨刀霍霍的,多滲人。”
陳平安沒好氣道:“接下來你隻要安分守己,我們井水不犯河水。”
若是這種話,是自己這種人說出口,崔瀺打死不信,可要是陳平安嘴裏說出來的,崔瀺當然深信不疑,隻是起先腳步還是有些飄忽,不過越走越快,越來越輕松,最後小跑到石桌旁,趴在桌面上,壓低嗓音道:“先生,我剛才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,千真萬确!你信不信?”
陳平安擡起頭,認真看着這家夥的眼睛,最後點了點頭。
崔瀺在這一刻,竟然差點感動得熱淚盈眶。
可想而知,這趟出關之行,對于少年崔瀺而言,是如何得多災多難。
崔瀺谄媚笑道:“先生,不然我幫你磨刀?做弟子的,總是這麽遊手好閑不務正業,寝食難安啊。”
陳平安瞥了他一眼,“滾。”
崔瀺裝模作樣地重重歎了口氣,直腰起身,畢恭畢敬作揖行禮後,這才告辭轉身,大搖大擺走回自己屋子,吹着口哨,心情大好。
陳平安看着那家夥的潇灑背影,有些莫名其妙,是不是之前在水井底下待久了,腦子也進水了?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