拂曉時分,一輛馬車停在袁氏老宅門外,高大少年于祿和膚黑少女謝謝,各自背着包裹等在馬車旁,少年崔瀺打着哈欠走出宅子,一襲質地考究、手工精良的象牙色白袍,他身後跟着個容貌精緻如瓷器的少年,戀戀不舍。
于祿忍不住問道:“公子,我們這是要去哪裏?”
崔瀺懶洋洋道:“帶你們遠遊求學,去大隋逛逛,你們兩個本來就是山崖書院的學生。”
于祿和謝謝這兩位盧氏王朝的遺民刑徒,面面相觑。
車夫是個大骊駐留龍泉縣城的大諜子,眼觀鼻鼻觀心,紋絲不動坐在駕車位置上,崔瀺上了車彎腰掀起簾子後,突然轉頭道:“去把王毅甫喊過來擔任車夫,你繼續留在縣城,負責盯着騎龍巷和杏花巷兩處地方的動靜。”
那諜子點點頭,一言不發地下車離去。
約莫一盞茶功夫,一個高大男子大步流星走來,高大少年目不斜視,神色從容,少女眼神冷冽,似乎不太喜歡這位名叫王毅甫的男人。
王毅甫,正是那個奉命親手擰掉宋煜章頭顱的男子,昔年盧氏王朝的沙場猛将,既沒有淪爲大骊階下囚,也沒有成爲新王朝的座上賓,更沒有重掌兵權,而是成爲了那位娘娘的鷹犬,随着她被“貶谪”到長春宮去結茅修道,王毅甫的主人,就從大骊娘娘換成了眼前的這位少年國師。
因爲是走驿路官道,馬車不小,足以容納三人,可崔瀺仍是讓少年少女坐在外邊,他獨自霸占着寬敞車廂,沒過多久,車廂内就傳來琅琅讀書聲,堂堂大骊國師,享譽一洲的圍棋聖手,卻每天都要朗誦這些蒙學内容,實在是讓人覺得好笑。
馬車由東門駛出小鎮,崔瀺掀起窗簾,看了眼東門口附近的新建縣衙,尚未完全竣工,隻是有了個雛形,在衙署胥吏督促下,小鎮青壯現在就已經開始忙碌,使得整個東門都塵土飛揚,崔瀺眼神陰沉地放下簾子。
離開小鎮後,沿着驿路駛出大概一個時辰,崔瀺讓王毅甫停車,他獨自走向一座小山坡,觀湖書院的“君子”崔明皇等候已久,見到這位被驅逐出家門的祖輩後,畢恭畢敬作揖行禮。
崔瀺站在山頂,回望小鎮,隻可惜如今境界大跌,修爲低微,哪怕窮盡目力,也無法見着那邊的風景了,“尊奉披雲山爲大骊北嶽一事,還需要醞釀,一時半會很難成功。但是在披雲山建造新書院,勢在必行,最多半年就會有結果。放心,你這次冒了這麽大的風險,差點連命都丢了,我肯定不會過河拆橋,一個書院副山主,是跑不掉的。之後大骊肯定會傾盡國力,将這座嶄新書院,打造得比山崖書院更像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。”
崔明皇松了口氣後,眼神堅毅,承諾道:“絕不會讓老祖失望的!”
崔瀺對此不置一詞,繼續說自己的,“我将那個瓷人少年留給你,到時候你把他安插進入新書院,不出意外的話,他的修行會很順利,可能會以一種吓人的速度跻身中五境,你做好心理準備,但是你最好将他雪藏起來,不要太早浮水出面。我從瓷山千挑萬選出了那些碎瓷,好不容易才拼湊出這麽個神魂具備的瓷人,這少年能夠從一堆破瓷片,到現在的活靈活現,與人無異,既是我崔瀺畢生心血的凝聚,也有很大的運氣成分,所以你務必多上點心。說句不吉利的話,這已經相當于是我在跟你托孤了。”
崔明皇心情激蕩,彎腰抱拳道:“老祖放心,我崔明皇一定将其視爲己出!”
崔瀺有些疲憊神色,“在小鎮這邊,除了藩王宋長鏡之外,其餘兩撥諜子死士,你能夠随便使喚,我已經幫你打過招呼了。再就是沒事的時候,多跟楊家鋪子的楊老頭聊聊,這個老不死的東西,做事最是公道,從不談什麽好壞、正邪、敵我,你争取能夠讓老頭子答應跟你做買賣。”
“至于阮邛,我勸你别去自讨無趣。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四大姓十大族,如今七零八落,人心渙散,你多留心李家,嗯,就是李希聖所在的李家,至于那個心比天高的二公子李寶箴,如今靠山一倒,雖說算不上被一夜之間打回原形,但是也算領教過我們大骊京城的雲波詭谲了,這對兄弟之間,你選誰都行,不過隻能選一個。”
“至于吳鸢,你自己看着辦吧,就事論事,不要交心就行。”
崔瀺說到最後,分明是青蔥少年的俊美相貌,卻給崔明皇一種耄耋老人、萬事皆休的錯覺。
崔明皇試探性問道道:“那個學生吳鸢,難不成是?”
崔瀺耷拉着雙肩,向山下走去,點了點頭,有氣無力道:“他是娘娘的人。她就喜歡挑選這類人,出身不太好,但是聰明,有抱負,能隐忍,隻是各有各的緻命缺陷,易于她掌控。”
崔明皇恍然大悟道:“難怪,老祖宗你那次在袁氏祖宅洩露天機,我總覺得不對勁,後來才想明白,是因爲吳鸢在場的緣故。”
崔瀺歎了口氣,并沒有藏掖真相,打開天窗說亮話,“當時在袁氏老宅,我給了他一次機會,之前芝麻綠豆大小的瑣事,他把消息全部傳遞出去,我懶得計較。可他如果走出宅子後,選擇在那件事情上洩密給那位娘娘,那他就死了,弟子欺師滅祖,那麽先生打死學生,天經地義嘛。”
崔明皇默然無語。
崔瀺拍了拍這位家族晚輩的肩膀,“我對你寄予很大期望啊,不然不會跟你講這些的。”
崔明皇苦笑道:“誠惶誠恐。”
“行了,你就别送了。”
崔瀺加快步伐走下山,走出十數步後,轉頭笑道:“你我都是聰明人,你肯定在想我能這麽給吳鸢挖坑,一定不會放過你,事實上……你沒有猜錯,确實是這樣的,不過陷阱在哪裏,需要在哪天做出生死抉擇,得你自己去琢磨。”
崔明皇沒有驚慌失措,更沒有委屈無辜,反而鬥志昂揚,“該讀的書,差不多已經讀完了,以後人生的樂趣,就在于此了。”
崔瀺轉過身,望向山腳那輛馬車,雙手攏在袖子裏,啧啧道:“果然三種弟子都得有啊,你崔明皇,吳鸢,瓷人,齊全了。以後就看我們師徒四人各自的造化了。”
走着走着,崔瀺打了個激靈,呢喃道:“如果哪天知道了真相,以泥瓶巷那個小子的脾氣,一定會打死我的啊,說不定眼睛都不會眨一下。”
眉心一點朱砂痣的少年滿臉焦慮和悲傷,“關鍵是師父打死徒弟,還他娘的天經地義啊。不行不行,我崔瀺不能混得這麽凄慘,得想個法子……”
少年突然眯眼笑起來,順帶着走路也大搖大擺起來,哈哈大笑道:“可以把髒水全部潑給大骊國師嘛,我是崔東山,不是崔瀺!”
他當下寄居的這副身軀皮囊,可以視爲一件極其珍稀的重寶,天生無垢,但是先天癡呆,不到六歲,就魂魄遊離散盡,崔瀺經過多年秘法煉制,使其成爲一件易于魂魄借住的客棧旅社,當初因爲骊珠洞天太過重要,涉及到他的大道契機,他必須親臨此地,所以就搬出了這具身體,分出魂魄進入其中,如此一來,等于世間出現了兩個崔瀺,一老一少,老崔瀺待在大骊京城當他的國師大人,運籌帷幄于千裏之外,少年崔瀺則莅臨小鎮,躲在袁氏老宅,以防意外發生,當然,内心深處,崔瀺未必沒有親眼目送齊靜春走完最後一程的意思。
他想堂堂正正打敗齊靜春一次。
隻可惜崔瀺如何都想不到,先是輸給齊靜春,輸得一敗塗地不說,之後更慘,被分明已經死在學宮功德林的老頭子找上門,随随便便就切斷了他與本體崔瀺的聯系不說,還罰他每天讀那幾本破爛書,可笑的是,沒有一本屬于老頭子編撰的聖賢經典。最後更是做出一個荒謬至極的決定,要他崔瀺給那個姓陳的少年當學生!
我崔瀺能跟他陳平安學什麽?學燒瓷還是學燒炭啊?
至于那個老頭子到底是怎麽想的?
天曉得!
就是字面意義上的那個天曉得。
老頭子,雖然一輩子最高的俗世功名不過秀才而已。
但是當初在儒教文廟,曾經排在第四高位啊,那會兒老秀才真可謂如日中天,要不然老頭子人都沒死,神像能硬生生給人搬進去豎起來?老秀才自己攔都攔不住。
不過崔瀺總覺得當時老頭子其實偷着樂呵,根本就沒真想着去攔。
總之這樁公案,注定會消失于正統青史和稗官野史,并且随着時間推移,僅剩的蛛絲馬迹也會一點一點消失。
通往大骊南邊關隘野夫關的必經之路上。
一輛馬車停在驿站外的路邊,眉心朱砂的白衣少年站在車頂上,面朝北方,翹首以盼。
王毅甫坐在駕車位置上,像往常一樣悶不吭聲。
高大少年于祿在清點行囊裏的物件,身材婀娜卻容顔粗鄙的少女最閑散惬意,坐在王毅甫身邊,和少年背對背,她正晃蕩着雙腿,一顆顆嗑着瓜子。
少年崔瀺一跺腳,“總算來了!”
王毅甫沒有轉身,輕聲道:“殿下,以後保重。”
已經改名爲于祿的高大少年,點頭笑道:“王将軍也是如此。”
王毅甫嗯了一聲,正要開口。
嗑完一大把瓜子的少女拍拍手,雲淡風輕飄出一句話來,“王大将軍沒必要跟我這種刑徒賤民客套寒暄了。”
王毅甫苦笑道:“是我們對不住你的師門。”
少女雙手疊放在膝蓋上,仰頭望向蔚藍天空,笑道:“那你就跟那些魂飛魄散的死人們說去。我既沒有參加那場大戰,事後也沒有自盡,相反活得還不錯,很快就是新山崖書院的學生了。所以王大将軍你跟我說這個,挺沒意思的。”
于祿突然說道:“王毅甫,不用理她,她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而已,心裏有氣,又不知道跟誰發洩。這個時候誰好說話她就刺誰。”
少女笑道:“呦,還當自己是貴不可言的盧氏太子啊,還有資格教我做人?”
于祿微笑不言,繼續低頭收拾行李。
王毅甫一陣頭大。
若非擔心這兩個孩子的安危,王毅甫又怎麽可能答應大骊娘娘,爲她效命。
陳平安一行人沿着驿路邊緣南下。
然後看到一個臉熟的白衣少年飛奔而來,那種熱情,簡直比一位懷春少女面對心儀情郎,還來得誇張。
眉心朱砂的白衣少年笑容燦爛道:“陳平安,雖然聽上去很像個玩笑,但我其實是很認真很嚴肅地告訴你,從今天起,我就是你的學生了!你不認我做學生的話,我就死給你看!等我死了之後,你記得幫我立起一塊碑文,就寫陳平安弟子之墓!”
陳平安呆滞了很久才緩過來,問道:“你的真實姓名叫什麽?”
少年開懷大笑,“崔東山!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那我在碑上幫你再添三個字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