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一行人吃過早餐即将動身的時候,阿良牽着毛驢,突然讓所有人稍等片刻,然後喊了句出來吧,年輕俊美猶勝女子的棋墩山土地,一身飄飄欲仙的大袖白衣,很快就從山巅石坪鑽了出來,手裏捧着一隻長條木匣,彎下腰,對鬥笠漢子滿臉谄媚道:“大仙,小的已經備好了車駕,餘下兩百裏山路,保管暢通無阻,如履平地。”
阿良與昨天那個一刀制敵的家夥判若兩人,和顔悅色道:“辛苦了辛苦了,東西勞煩你先拿着,等到快要離開棋墩山轄境,你再交給我。”
年輕土地受寵若驚,“大仙如此客氣,折煞小的了。”
阿良上前一步,拍了拍這位一地神靈的肩膀後,将白色驢子的缰繩交給他,“那就不跟你客氣了,還有那匹馬,一并由你帶去邊界。”
年輕土地大義凜然道:“應該的,爲大仙擔任馬前卒,實乃小人的榮幸。”
阿良轉頭看着李槐,小兔崽子方才吃飯的時候,爲了跟他争搶一塊醬牛肉,一哭二鬧三上吊,無所不用其極,賣了他娘他姐不說,如果阿良願意收下的話,兔崽子指不定連他爹都能賣給阿良,當然了,阿良沒有心慈手軟,最後氣得李槐張牙舞爪就要跟阿良決鬥,到現在一大一小還是劍拔弩張的敵對關系。
阿良伸出拇指,指向自己身後溜須拍馬的年輕土地,意思是你小子瞧見沒,大爺阿良我在江湖上是很混得開的,以後放尊重點。
李槐翻了個白眼,扭頭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。
阿良沒好氣道:“動身動身。”
言語落地片刻之後,就有三隻背甲大如圓桌的山龜,依次登頂,它們背甲爲鮮紅色,如同一大團火焰。當手持綠竹杖的年輕土地望向它們後,山龜同時縮了縮脖子,一物降一物,作爲棋墩山名義上的山大王,年輕土地之前礙于修爲束縛,數百年間一直無法收拾兩條蛇蟒,但是其餘氣候未成的飛禽走獸,在他跟前,無異于市井百姓圈養的牛羊雞犬。
每隻山龜背甲皆可容納三人落座,年輕土地心細如發,在背甲邊緣釘了一圈低矮欄杆,材質爲就地取材的堅固硬木,充當扶手,以防那些貴客們颠簸摔落。李寶瓶,李槐和林守一,陸續爬上背甲,陳平安被李寶瓶喊到她挑中的山龜背甲上, 阿良陪着李槐林守一,朱河朱鹿這對父女自有一塊清淨地。
李槐雀躍不已,當山龜動身後,孩子身形僅是微微搖晃,絲毫不顯颠簸,竟是比那牛車馬車還要舒适許多,雖然看似笨拙,可是山龜下山速度并不慢。
李槐大樂,使勁捶打阿良的膝蓋,“我的親娘咧!這輩子頭一回坐這麽大烏龜背上,阿良,你這個缺德鬼總算做了件善事啦!”
阿良用憐憫的眼神看着李槐,“你能長到這麽大,看來小鎮民風很樸素啊。”
李槐轉頭望向林守一,“阿良是不是說我壞話了?”
林守一正在閉目養神,好像在默默感受暮春山風的徐徐而來,對李槐的問話,置若罔聞。
李槐賊兮兮望向阿良,試圖從鬥笠漢子的臉色眼神當中找到蛛絲馬迹。
阿良闆着臉正色道:“是好話。”
李槐瞥了眼阿良橫在腿上的綠鞘長刀,又看了眼他腰間的銀色小葫蘆,問道:“阿良,竹刀給我耍耍?”
阿良搖頭道:“你不适合用刀。”
李槐皺眉道:“那我适合啥兵器?”
阿良臉色嚴肅,“你可以跟人講道理啊,以理服人,以德服人。”
李槐歎息一聲,垂頭喪氣道:“不行的。”
本來就是逗孩子玩的阿良真正有些奇怪了,“爲何?”
李槐擡起頭,望向别處,綠樹蔥蔥,偶有春花絢爛一閃而逝,孩子輕聲道:“我嗓門太小,我娘說過,吵架的時候誰的嗓門大,誰就有道理。可是在家裏,我爹不愛說話,一棍子打不出個屁,我姐也是扭扭捏捏的軟綿脾氣,悶葫蘆得很,所以家裏出了事情的時候,隻要我娘不在,爹和姐兩個人,就隻會大眼瞪小眼,能把人急死。其實我也不喜歡跟人吵架,可是有些時候,坐在牆頭看着娘親跟人粗脖子紅臉,就很怕哪天我娘老了,吵不動架了,咋辦?我們家本來就窮,連屋子破了個洞也沒錢修,我爹沒出息,我姐長大後,又是注定要嫁人的,到時候如果連個吵架的人都沒了,我們家豈不是要被外人欺負死?”
林守一神意微動。
阿良打趣道:“啧啧,屁大年紀,就想這麽遠?”
孩子無奈道:“沒辦法啊,我娘總說家裏就隻有我是帶把的,齊先生教過我們,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,所以我必須未雨……那個啥了。”
阿良笑着幫忙說出那兩個字:“綢缪。”
李槐搖頭,“林守一,齊先生說過君子是要如何的?”
林守一睜開眼睛,緩緩道:“藏器于身,待時而動。”
李槐指了指阿良,“阿良你啊,就是半桶水瞎晃蕩。”
林守一有點想要坐到陳平安李寶瓶那邊去,最少耳根清淨。
阿良摘下酒葫蘆喝了口酒,笑呵呵道:“我呢,昨天就跟那個棋墩山土地爺談好了,分别之時,作爲補償,他和那兩頭孽畜會拿出一份贈别禮物,之前看到那隻長條木匣了吧,江湖人稱橫寶閣,跟豎立起來的百寶架,有異曲同工之妙,裏頭裝着的全是值錢寶貝,本來說好給你們人手一件,你李槐當然也不例外,現在嘛,沒了。”
李槐不爲所動,隻是一闆一眼說道:“阿良,我知道你肚子裏有一百條大船!”
阿良愣了愣,“什麽亂七八糟的。”
林守一看似随意道:“宰相肚裏能撐船。”
阿良一巴掌摔在李槐腦袋上,爽朗大笑。
山龜一路揀選僻靜山道跋山涉水,輕松惬意,使得一行人優哉遊哉,到了一些風景秀美的地方,阿良便讓陳平安略作休憩,在此期間,陳平安路過一片竹竿碧綠如玉的小小竹林,就提着那隻剩半截的柴刀去砍了兩棵竹子,分成一截截長短不一的竹筒,裝入背簍,李槐知道緣由,高興得亂蹦亂跳,嚷着要背書箱喽。
那三隻山龜趴在遠處,看着草鞋少年砍伐竹子的時候,拳頭大小的黃色眼珠子,充滿了欽佩。
阿良在旁邊喝着酒,看着手腳利索的忙碌少年,樂呵道:“眼光倒是不錯,隻可惜狗屎運……還是沒有。”
上路之前,紅棉襖小姑娘跟朱河提出,她要跟朱鹿單獨坐在一起,朱河自然不會拒絕,隻是叮囑女兒一定要照看好小姐,朱鹿點頭。朱河便去和陳平安坐在同一塊龜背上,少年将一節節翠綠欲滴的竹筒,又劈剖削成竹片竹篾,如今欠缺麻繩,所以要竹箱真正成形,最早也要到了那座紅燭鎮之後了。
朱河撚起一片竹子,發現入手極輕,卻頗爲堅韌,想起棋墩山年輕土地手中的那根綠竹杖,頓時心中了然,方才那片不過一兩畝大的竹林,肯定不是尋常竹子,說不定正是棋墩山靈氣所聚的泉眼地帶之一。
朱河是打心眼喜歡自家小姐的,忍不住提醒道:“這些竹子大有來頭,如果是一般的柴刀,早就崩出缺口或是砍到卷刃了。所以等到這兩隻書箱做成之後,我家小姐說不定會郁悶的,因爲到頭來反而是她的小竹箱最普通。”
陳平安愕然,就轉頭望向身後馱着阿良三人的山龜,試探性問道:“那片竹林是不是跟棋墩山土地有關系?”
阿良點頭道:“算是他的老底子,汲取山地靈氣,百年才能生出這種翠綠沁色,再過四五百年,才有希望凝聚出一點點青木精華。不過沒事,你砍掉的兩棵竹子,隻是兩百來歲的年齡,還不至于讓那家夥心頭滴血,最多一陣肉疼而已,屁事沒有。”
陳平安歎了口氣,打消了返回再砍一棵綠竹的念頭。
阿良問道:“怎麽?嫌兩根少了?要不要幫你挑幾根好點的竹子?”
陳平安搖頭道:“算了。”
朱河好奇問道:“來回一趟,不到半個時辰,又不麻煩。”
陳平安看了眼腳邊的背簍,擁簇着一根根竹片一枝枝竹篾,猶有挺大的餘地,不過少年仍是搖頭道:“趕路要緊。”
朱河對此不以爲意,笑道:“習武一途,重在‘磨砺’二字,不跟人過招,沒有人喂拳,練不出大名堂,所以有空的時候,我們切磋切磋,醜話說在前頭,說是切磋,可我除了保證不會打傷你,此外出手,絕不含糊,所以你做好鼻青臉腫的心理準備。”
陳平安滿臉驚喜,咧嘴笑道:“朱叔叔你隻管使勁揍。”
不到正午,山龜就已經走了小半程山路,衆人在一條瀑布下的水潭旁,分工明确,熟門熟路地燒火煮飯,陳平安就把小竹箱的事情跟小姑娘說了一下,聽過了他悄悄告訴她的理由後,小姑娘笑得合不攏嘴,最後臉上滿是自豪,拍了拍身旁每天形影不離的小竹箱,跟她小師叔說,天底下最好的書箱就在這裏,而且她還給它取了個綽号,叫綠衣。
吃過了飯,阿良把陳平安喊到幽綠深潭的水畔,瀑布水量不大,故而寒氣不重,兩人并肩前行,阿良猶豫了一下,問道:“按照你之前的說法,你如今在龍泉縣西山一帶,擁有落魄山,寶箓山,彩雲峰,仙草山和真珠山,總計五座大小山頭?”
陳平安疑惑點頭,沒有任何隐瞞,緩緩道:“其中落魄山最值錢,寶箓山也不錯,其餘三座很一般,尤其是真珠山,就是個不起眼的小山包。”
阿良手心輕輕拍打刀柄,思考片刻後,說道:“如今這些山頭的真正價值,在于靈氣蘊藉,遠勝外方天地,所以我們這一路行來,不單單是那五位化形妖物循着鐵符河,試圖進入你們家鄉,近水樓台汲取靈氣,其實還有許多剛剛懵懂開竅的山魈精怪,正向那邊飛奔而去,不過最終有哪些幸運兒能夠成功占據一隅,得看它們各自的造化,到底有沒有大道機緣了。”
阿良喝了口酒,繼續說道:“也别以爲有了精怪入山,就是家裏遭賊,就像這座氣勢不俗的棋墩山,那土地爲何任由兩條蛇蟒在他眼皮子底下,一點一點成長壯大?原因很簡單,他被摘去正統身份後,棋墩山想要留住靈氣,就需要有人站出來,幫着他坐鎮山頭、壓勝陰煞和吸納氣數。”
陳平安問道:“阿良,你的意思是要我邀請那位棋墩山土地,或是兩條蛇蟒,去往我的山頭?有點像是……幫我看家護院?”
阿良蹲下身,随意撿起一顆石子,丢入水潭,笑着搖頭,“你隻說對了一半,敕封山水正神,是近期大骊朝廷的重中之重,涉及王朝氣數,絕對不容外人染指插手,所以你家鄉那些山頭,到底有哪幾座山峰能夠擁有朝廷認可的山神,必然是大骊皇帝禦筆欽點的某些死人,準确說來是英靈,棋墩山的土地,去了你的山頭,名不正言不順的,算怎麽回事。”
“再說了,即便你的落魄山或是寶箓山,運氣很好,得到朝廷敕封的山神落戶,建立山神廟,豎立起泥塑金身,有資格享受香火。但是這裏的一方土地,未經欽天監嚴密審查,如何也做不成落魄山的山神,隻有留在棋墩山,說不定還有幾分希望,畢竟這幾百年來,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,更沒有闖下什麽禍事,說不定大骊皇帝會對他網開一面,在将棋墩山升格的同時,将他順理成章地一并提拔爲山神。所以就算你求他去,他也不會答應的,香火神位一事,對于這些山水神靈而言,就像是凡夫俗子的性命攸關,甚至更重要,因爲這條道,隻要走出一步,就沒有回頭路了。”
陳平安蹲在阿良身邊,試探性問道:“是要我拉攏那兩條蛇蟒?”
阿良丢着石子,笑道:“是有些難以抉擇,那兩條畜生雖然出身不差,但是這些年來作孽不少,傳出去名聲也不好聽……”
陳平安問道:“如果我準許它們去落魄山或是寶箓山,它們能夠保證不吃人嗎?”
阿良愣了愣,揉了揉下巴說道:“吃人?一般情況下,有那麽充沛的靈氣,修行還來不及,不過蛇蟒終究屬于蛟龍之屬,生性冷血,偶爾吃飽了撐着吃人嘗嘗鮮,也說不定。比如什麽山野樵夫之類的,運氣不好的話,遇上出洞覓食的它們,就難說了。”
陳平安又問,“那能不能一開始就跟它們說好,在我的山頭修行,可以,但是不準吃人,阿良,這樣行不行?”
鬥笠漢子反問道:“你就不怕它們嘴上答應,回頭進了山,見着了人,一口就是一條人命?反正你近期又不在山上。”
陳平安神采奕奕,緩緩說道:“阿良你不是說紅燭鎮有驿站嘛,驿站可以傳遞書信,我可以寫一封信給阮師傅,将寶箓山在内三座山頭,多租借給他五十年,如果萬一阮師傅嫌少,我可以再加五十年,然後讓阮師傅幫我盯着那兩頭畜生,隻要敢傷人,就一拳打死算了,省得留在這棋墩山害人,當然這是最壞的情況。”
“到時候我讓那條有望成爲墨蛟的黑蛇,去落魄山待着,年複一年幫我積攢家底,阿良你說過,如果一條蛇蟒,成功走江化龍,那麽它最早走江的發源地,冥冥之中也會得到很大的福運,對吧?我甚至還可以厚着臉皮,懇求阮師傅答應我,讓它借住在寶箓山,你想想看,萬一連白蟒也能走江的話,那我可不就是賺大了,正好我愁着買了山頭之後,一直心裏沒底,如果有了黑蛇白蟒入駐山頭的話,估計就會覺得這些山峰沒白買,每天都像是有大把銅錢落進自己的口袋,嘩啦啦的……”
阿良一臉呆滞看着滔滔不絕的少年,有些哭笑不得,心情複雜地問道:“陳平安,你就這麽喜歡賺錢啊?”
陳平安滿臉震驚,反問道:“天底下難道有不喜歡掙錢的人?”
阿良扶了扶鬥笠,不想說話,省得對牛彈琴。
這個男人歎了口氣,笑道:“本來還以爲你小子會義正言辭拒絕的。”
陳平安一頭霧水,“爲什麽會這麽覺得?”
阿良掬水洗了把臉,轉頭笑道:“比如會說那兩頭孽畜殺都來不及,我陳平安雖然窮,但是我老陳家的家風很正,怎麽可能願意讓他們進自己家門,噼裏啪啦,一大通,我原本已經做好挨訓的打算了。”
陳平安神色安靜下來,撿起一顆石子,輕輕抛入水潭,沉默片刻,突然轉頭拍了拍阿良肩膀, “阿良,你還是太年輕啊。”
鬥笠漢子挑了挑眉頭,“呦,看來心情真是不錯,都會開玩笑了。”
陳平安也學漢子挑了挑眉頭, 竟然給人感覺也挺賤兮兮的。
阿良哈哈大笑,站起身。
陳平安跟着起身,突然想起一事,憂心問道:“阿良,關鍵是那兩條蛇蟒真的願意挪窩嗎?”
阿良笑呵呵,就是不說話。
陳平安看到鬥笠漢子,手心抵住了刀柄。
阿良拍了拍刀柄,玩笑道:“所以你也趕緊習武練拳,以後再學劍,因爲你願意講道理,别人不講道理的時候,就用得着這個了。”
陳平安不置可否。
兩人一起走回原地,阿良好奇問道:“之前爲什麽不多砍幾棵竹子?這樣的好東西,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,以後你有錢也買不着。”
陳平安随口答道:“以前有人說過,人要知足,見好就收。”
阿良哭笑不得,“就這麽句屁話,你還真聽進去了?”
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,難得這麽懶散閑适,腦袋搖搖晃晃,如山林修竹随清風微晃,少年輕聲道:“因爲我從小到大,就沒聽過什麽大道理啊,所以好不容易聽到一兩句,想忘記都難。”
遠處朱河突然喊道:“陳平安,咱們找個空地搭搭手?”
少年撒腿飛奔而去,“好嘞!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