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草背着沉甸甸的藥箱,站在車廂角落裏。
藥箱是以結實的花梨木制成,長三尺,寬兩尺,高亦兩尺。裏面放着針灸用的針包,及常見的止血傷藥繃帶或救急的參丸之類。
這樣的藥箱,程家兒孫人人都有。
程家是杏林世家,祖籍滄州,世代行醫。程家的兒女,自會走路起,學習辨别藥材,學習醫理醫書。稍大一些,開始學習制藥診脈開方針灸等等。
每一輩中最出色的兒郎,皆會考入太醫院任醫官。
程望在醫學上極有天賦,有少年神醫之美譽。十三年前,程望攜妻女入京,便是爲了參加太醫院裏的醫官甄選考試。
沒想到,一場意外,他痛失愛妻。随之大病一場,錯過了太醫院的考試。緊接着被朝廷征爲軍醫,随大軍去了邊關。
次年,程望的同胞兄長程方進京,一舉考中醫官。這些年,程方仕途平順,已是從五品的太醫院副院使。
女子不能爲醫官,不過,同樣可以治病救人。官宦家眷們,也多習慣請女醫進内宅治病。
程錦宜随着父兄學了多年醫術。隻是,她尚且年少,還未正式出診行醫。
見了熟悉的藥箱,程錦宜下意識地多看一眼,心裏暗暗嘀咕不已。
容表姐在永安侯府長大,平日無人教導她學醫。這藥箱,定是二叔程望送來的。隻怕平日就是個擺設吧!
程錦宜忍不住又看了藥箱一眼。
程錦容忽地笑問:“宜堂妹,你是不是覺得,這藥箱就是個擺設?”
程錦宜:“……”
程錦宜秀氣的臉孔一紅,立刻道歉:“對不起,我沒有取笑容堂姐的意思。”
趙氏對兒女教養精心,程家兄妹教養都極好。
程景安口中别扭,實則心腸火熱。程景宜也是個心地善良柔軟的小姑娘。哪怕不喜歡她,也不會當面給她難堪。
程錦容目中閃過一絲笑意,故意垂下頭,用落寞的聲音說道:“我知道,你心裏一定覺得,我沒正式地學過醫,不配擁有程家的藥箱,更不配爲程家女兒……”
一邊說着,肩膀一邊微微顫動。
“容堂姐,你别哭。”程景宜頓時慌了起來,急切地說道:“我真沒有半分瞧不起之意。你往日住在裴家,無人專門教導你醫術。以後你和我一起學,我一定傾囊相授,絕不藏私。容堂姐,你别哭了……”
程景安翻了個白眼,拍了拍傻妹妹的腦門:“容堂妹是在捉弄你呢,傻丫頭!”
程錦容擡起頭來,清豔的臉龐滿是笑意,哪有什麽淚水。
程錦宜:“……”
程錦宜用力瞪了過去。
程錦容抿唇一笑。
小小的促狹,令彼此間的陌生隔閡迅速消退。
趙氏再次欣然一笑:“你們這般和睦友愛,我就放心了。”
程家兄妹:“……”
親娘,你的眼睛該讓爹看看診了!
……
程錦容被程景安兄妹的表情逗得輕笑不已。年輕美麗的臉龐,被清淺而明媚的笑意點亮,如明珠般熠熠生輝。
程錦容的相貌肖似父親程望,那雙清亮的黑眸,和年少時的程望如出一轍。柔潤的嘴角,卻像極了裴婉如。
趙氏看着程錦容,腦海中閃過一張久遠的女子臉孔。
弟媳裴婉如是個溫婉嬌美的女子,蕙質蘭心,聰慧過人。
妯娌兩年,趙氏和裴婉如相處融洽,十分相得。那一年年初,裴婉如接到娘家兄長來信,欣喜萬分地告訴她:“大嫂,大哥讓我回府住上一段時日。”
裴家祖籍亦在滄州。裴婉如身爲裴家庶女,自八歲起便被送至滄州老宅。成親出嫁時,是滄州老宅的管事打點親事。成親前一日,裴家長子裴欽才趕至滄州送嫁。
裴婉如在裴家地位如何,可見一斑。
裴婉如多年未見家人,歡喜地收拾行李,領着女兒,随着夫婿一起去了京城。趙氏去送行時,随口開了句玩笑:“你可别一去不回。”
萬萬沒料到,這句玩笑話成了真。
裴婉如去了裴家,再也沒回來。
留下傷心欲絕的程望,和懵懂無知的幼女……
思及往事,趙氏心中一陣酸澀。
婉如,你放心。我一定好好照顧錦容。
……
半個時辰後,終于到了程家。
這裏是靖善坊,位屬内城,寸土寸金。住的多是四五品的中等京官。
程家遠不及永安侯府地廣屋多,不過,程家隻有五個主子,外加二十餘個下人,三進宅院也足夠住了。
程錦容每年回程府住幾日,都是住在清歡院。這處院子不大,卻雅緻幽靜。院子裏種的不是花草樹木,而是各種藥材。
不僅是清歡院,程府裏所有空閑的地方,都被種上了藥材。就連廊檐下的古樸花盆,養的也不是嬌貴的梅花蘭花,而是可以入藥的白菊半邊蓮之類。
程錦容邁步進了清歡院,觸目所及一片瑩綠的藥草,鼻間嗅到藥草的淡淡清香,眉眼舒展,唇邊露出笑意。
趙氏笑道:“這個清歡院原本就是給你備下的,這些年一直空着。現在你總算回來了,便在這兒安心住下。”
程錦容含笑應下。
趙氏又吩咐身邊丫鬟:“連翹,桂枝,你們兩個領人将院子仔細打掃一遍。”
清歡院常年閑置,院子裏隻有一個看門的婆子和一個灑掃丫鬟。連翹桂枝皆是能幹得用的,領着幾個小丫鬟,不出兩個時辰,便将清歡院收拾得幹淨整潔。
程錦容在趙氏的院子裏吃了午飯,然後回了閨房。
這裏比暢春院小的多,遠不及永安侯府内宅奢華。卻有着裴家沒有的溫暖和閑适自在。
明亮溫暖的午後陽光灑落進來。
程錦容臨窗而坐,打開藥箱。
藥箱裏有金針,有救急的傷藥續命的參丸,有幾把鋒利細長形狀各異的刀……還有厚厚的手稿。
手稿有數百張之多,摞起來足有一尺厚,被細心地裝訂成了數冊。反複仔細看過摩挲過的手稿,紙張已經微微泛黃,墨迹也褪去了鮮亮,顯得黯淡。
這些都是程望親手所寫。
父女兩人遠隔千裏,卻未斷過書信來往。
自她四歲識字起,程望每個月送來的家書裏,俱夾雜着幾張藥方。八歲時,程望送了一整套金針和身體穴位圖來。
待到十二歲時,程望送來了幾把樣式怪異細長鋒利的刀,還有厚厚一摞醫例。随之一同來的,還有丫鬟甘草。
此時醫科已有很具體的分類,大方脈(内科)、小方脈(兒科)、婦人、針灸、眼口咽喉、痘疹科,外科,共有七科。
一個大夫,擅長一兩科是常理。精通三科的,多是一方名醫。
程望天賦驚人,每一科都精通,尤其擅長大方脈和針灸,年少時便有神醫之譽。到了邊軍後,軍士們多是刀箭棍棒之類的外傷,程望潛心研究起了外科,并創出了獨有的治傷醫術。
程望将一身的醫術,毫無保留一一寫了下來,送到了她的手中。
程錦宜以爲無人教導她醫術。
其實,她一直在随父親學醫。
她的學醫天賦,更勝程望年少之時。她讀遍了大楚朝的醫書,将父親送來的藥方醫例融會貫通。
前世她逃出京城後,便以行醫爲生。一開始她不知自己醫術如何,有些忐忑。治好了幾個據說是不治之症的病人後,才踏實下來。在邊關數年,外科醫術更是出神入化。
也正因此,才會引來那一場桃花劫……
當然,對鞑靼太子來說,是生死劫。
“小姐,”甘草如洪鍾一般的聲音打斷了程錦容的思緒:“表少爺來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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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