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442一如浮萍


長安來的消息,隻在極小的範圍内傳播。

這些人正是這支軍隊最頂層的小圈子。

王允、李肅、樊稠、蔡琰、徐晃,以及少量的校尉、軍候。

在得知消息的全部内容後,所有人都不敢大聲說話,隻時不時看上董白那邊一眼。

他們不知該如何安慰她的悲傷,也不知道以她的身份,在接下來的日子該如何自處。

王允心中則又是歡喜又是遺憾。

喜的是,漢室終于複興了,這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事情。遺憾是,籌劃了這麽久,這臨門一腳卻沒有他的份兒。

這讓他不但在曆史上少了濃墨重彩的一筆,說不定,因爲他猥瑣發育的事情,有些心理陰暗的還會私下質疑他的立場。

原本穩穩的一場大功,現在卻變的有些不清不白。

王允蛋疼,李肅也有些失落。

雙赢變成了單赢,這一票怎麽看都沒有賺。

樊稠的心情就郁悶多了。

董卓一死,西涼軍就像是少了魂一樣。

樊稠和手下的上千西涼精銳還沒有努力過,就成了輸家。

如今大勢已定,樊稠既有強烈的不甘心,又有對之後前程的迷茫。

如他這樣在長安之亂中置身事外的,是要投靠新任的涼州牧李儒?還是像徐榮、段煨那樣投靠朝廷?

又或者,被當做董卓餘孽斬盡殺絕?

蔡琰唯一擔心的就是她的老父蔡邕。

蔡邕深受董卓的知遇之恩,董卓以國士相待,那蔡邕又當如何回報這份恩情呢?

一旦有些迂腐的蔡邕觸怒了某些急于表明立場的人,恐怕後果不堪設想。

徐晃想的就沒那麽多了。

他本來就是流賊出身,又在西涼軍中無足輕重,若非師父庾獻看重,恐怕這次長安之亂就會如同草芥一般死掉。

就算沒到什麽士爲知己者死的程度,但眼前的局面,還不足以讓他背叛心中的底線。

這些人有的得意,有的惶恐,有的憂心忡忡。

不管是出于同情,還是别的什麽原因,都沒人敢去打擾一個人默默流淚的董白。

直到時間足夠長了,王允才示意了蔡琰一下。

蔡琰有些抗拒。

這時候去将那少女叫回到現實中有些殘忍,不過這會兒,也隻能由她去打破這甯靜。

蔡琰走上前,輕聲對董白說道,“渭陽君,你也不要太難過了。事情已經這樣,還是節哀爲好。”

王允聞言,也想假惺惺的說上兩句。

可是如今他處在随時跳反的關鍵時候,這時候說錯一句話,很可能會後患無窮。

索性沉默。

蔡琰勸了一會兒,董白才沙啞着嗓子說話。

“小師弟,爲我準備祭台。”

徐晃聞言,沉穩的應了聲,“師姐先好好休息一下,我這就去辦。”

說完轉身離去。

樊稠唏噓了一聲,說道,“我也盡份心吧。”

說着也帶着手下的軍候去了。

剩下的人都不多言。

王允摸着胡子暗想道,無論如何,董卓都是董白的祖父,祭祀一番也是應有之義。隻是這件事頗爲敏感,老夫不該在場,不然難免惹得一身騷。

王允眼珠一轉,向遠處的貂蟬悄悄招手。

貂蟬莫名奇妙,湊上前來。

王允忽然一個踉跄,老臉上都是慌張,“唉喲,肚子疼。老夫去方便方便。”

貂蟬趕緊扶住。

王允一瘸一拐的催着貂蟬離開。

走開了幾步,貂蟬一臉無語的輕輕地戳了戳王允。

王允這才意會,把手捂在小腹上。

還哼哼了兩聲。

董白雙目泛紅,面無表情的看着王允的背影。

不一會兒,嘴角露出個滿是揶揄的笑容。

淚水流下。

似哭似笑。

……

王允進了京兆兵的營地就不再露面。

他一邊時不時派貂蟬出來打探下情報,一邊在琢磨着要不要大義滅親,捉拿了董賊餘孽,洗刷自己的不清不白。

想到這裏,王允忽然覺得自己糊塗了。

——“呸呸呸!”

狗道士庾獻何德何能,可以做我王子師的師父!

當初爲了誅滅董賊,老朽這才委曲求全,認賊爲師。

我和那董白也無親無故,隻有正邪之分!

何況董白有身懷王命的謠言,隐患僅次于董卓。

老夫若趁機說動李肅、樊稠行此義舉,也算長安子午兩開花。

将來,也不至于被人指指點點。

王允在營中悶了一下午,外面的祭台已經建造的有模有樣。

貂蟬被王允使喚着反複回報。

好在原本枯燥無聊的事情,到傍晚終于變得有趣起來。

貂蟬看到祭台上的名字,情不自禁的舔了舔小舌頭,想起了那富含力量的美味血液。

回報王允之後,王子師也詫異無比,“什麽?董白鑄造祭台不是爲了祭祀董卓?”

貂蟬笑着答道,“是啊,我聽說渭陽君要再次向她師父祈禱呢。”

“庾獻?”

王允心中有些糊塗。

都這種時候了,董白不趕緊祭奠董卓,向那小道士祈禱什麽?

王允瞪着眼追問道,“你可看清楚了?不是董卓?”

貂蟬乖巧的點頭,“的确是師祖的名字呢。”

王允聞言,臉色一沉,教訓道,“什麽師祖,以後不許在外人面前這麽提。”

王允心中終究有些不踏實,他整理了下衣衫,從席上起身。

“不行,我得去看看。”

王允出了京兆兵的營地,這才發現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同。

這時天色還未全黑,營地中的火堆,卻是以往的數倍。

到處燃燒的熊熊大火,驅散了寒意,似乎比白日都要暖和幾分。

整束衣甲值守的士兵,也比往常多了不少。

另外還有少量的兵馬,正在營地内來來回回的穿梭,不知是在戒備什麽。

王允心頭一緊,就有些想打退堂鼓。

擡眼一看,董白在祭台上已經注意到了他。

王允隻得硬着頭皮上前,拱手道,“渭陽君。”

董白臉上沒什麽表情,她看着王允點點頭,“你來的正好,我正在向師父祈禱,你也來磕個頭吧。”

???

王允心中掙紮。

他看了董白一眼,發現董白那漆黑的眼睛,正認真的盯着他。

王允心氣一縮,低眉順眼道,“好。”

說着慢慢走上祭台,跪倒在那裏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。

等到禮畢,才按捺不住心頭所想,低聲問道,“渭陽君,你爲何想起祭拜師父?這會兒不該……”

王允沒說下去,有些話點到爲止,更有進退的空間。

董白似乎沒有領會這意思,注視着王允,認真問道,“不然呢,你覺得我該怎麽做?”

王允沒說話。

他倒是想讓董白自我了斷,省得自己費心。可這話說出來,跪在另一邊的徐晃就得給自己一斧子。

董白不看王允,目光注視着前方的祭火。

輕聲說道,“因爲,我已經沒路可走了啊。”

董白脾髒中的傳國玉玺微微散發着寒光,映襯着董白此時的心情。

洛陽之亂。

長安之亂。

董白這小小女子,被時勢的的波濤高高托起,又翻卷拍下,柔弱的如同小小浮萍。

她承擔着世人嫉妒的福分,與此同時,命運也被這福分羁絆,連好好活下去都是一種奢望。

經曆了兩次兵荒馬亂和失去一切的無助之後,董白的心也在悄然變化。

她的目光掃過身邊的人。

王允、徐晃、蔡琰……

董白臉上忽然露出一分說不明的笑容,帶着少許自嘲帶着少許譏諷。

随後又慢慢輕聲說道。

“師父那麽了不起,算定了一切,那麽我這小小徒兒,豈不也在他的股掌之中?放心吧,我們走下去,總有活路。”

失去了一切的董白,庾獻已經成了她的信仰。

她對這信仰有多少信任,就又有多少幽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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