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當,當,當。”
就在馮家院中劍拔弩張,兔伏鷹揚之際,半開着的院門,被人很有禮貌的敲了三下,同時傳來了禮貌的問詢聲:“敢問,是鴻胪寺馮老爺府上嗎?”
聞聲,院中二人愕然回頭。
映入眼簾的,是一個站在院門處的年輕人,以及他身後不經意間露出的半個馬車車廂。
這個年輕後生約莫二十歲許人,面白臉嫩無須,面相周正。
從後世人的角度看,這個都市小白臉社畜的裝束很尋常,就是常見的英倫範小資:公文包,細呢格子三件套,皮鞋,三七分精幹短發。
然而在十七世紀的北京城,這一套裝束,就很是奪人眼球了。
驚愕了兩秒鍾的唐三,先是迅速收腳立定,随即手中佛塵挽了個鞭花,藏于身後。
接下來,他雙手垂立,恭恭敬敬彎腰,請示道:“老爺,有客到,小的迎一下。”
剛剛起身的馮老爺,面色紅白變幻之際,隻好就勢點了下頭。
下一刻,堆起滿面笑容的唐三,急步來到院門前,躬身問道:“小哥可是忠勇伯府上的?”
“在下徐甯,是在忠勇伯府上當差。”
對于被人猜出來曆這件事,年輕人絲毫不感到驚訝。因爲在保守的京城,這幾年敢于如此穿着的,隻有忠勇伯府上的人。徐甯已經習慣了被土著當稀罕物件了:“敢問您是?”
按理說,小院裏姑舅二人,彼此間身份是一目了然的,更何況馮老爺還穿着官袍。
而叫做徐甯的年輕人無視了唐三的接洽,非要問個清楚,這自然是有疑惑在裏面的。
“小姓唐,是馮府管事。”唐三混老了市井的,眉眼通透。一聽這年輕後生發問,就知道剛才他施暴的動作被人家看到了,于是趕緊解釋:“呵呵,不滿徐小哥,我家老爺是梨園中人,最愛逢場作戲這幾日老爺迷上了前門老班的《挑滑車》.這不,一放衙,就緊着扮一段兒過瘾。”
“哦,哦,原來如此.馮老爺好興緻,好興緻!”
徐甯聽到這裏,不疑有他,恍然大悟,這才隔空拱手,微笑着走進院内。
全程被動的馮老爺,這時候已經恢複了官員架子,隻是面色略有點讪讪。眼看着年輕人走到面前,馮老爺咳嗽一聲,背手主動問道:“忠勇伯府?尋本官何事?”
“哦,是這樣。”
徐甯說話間又躬身行了個禮,然後這才拉開手上的牛皮公文包,在唐三眼巴巴的注視中,掏出了一份深紅色的镂空燙金請柬,遞給了已經伸出雙手的唐三:“府上薛經曆想請馮老爺一晤。”
“忠勇伯府上的薛經曆”,是北京站站長薛海元的官方職稱。
現如今,“薛經曆”這個低等官位名詞,早已變成了代表着南方某勢力的特殊符号。上至皇帝,下至官賈,對這個名詞的重視程度,都是最高級别。
馮老爺再是官場閑魚,對于近幾年在京城崛起的薛經曆大名,那也是如雷貫耳的。接過唐管家彎腰遞來的請柬,打開,一目掃過内頁上的文字。
“呼還好,是三日後。”
原本馮老爺還擔心,傳說中強兇霸道的忠勇伯府會發過來一張盛氣淩人的請柬。現在看來,人家也是懂禮數的,給出了起碼的三天時間:“看來傳言也不盡實。”
“還請回報薛大人,本官屆時定當登門拜會。”
“如此,在下告辭。”
得了答複的年輕人随即轉身出門。與此同時,馮老爺表情複雜地也扭頭回了屋。
這時候,滿面狂喜的唐管家,已經将自己高大的身軀扭成了鹌鹑狀,一邊送徐小哥出門,一邊掏出銀子要塞給人家車馬費。
然而,唐管家卻被年輕人溫和的拒絕了。直到上了挂着忠勇伯府煤油燈的黑漆大馬車,年輕人也沒有收唐管家白花花的車馬銀子。
“了不得啊了不得!果真是有金山的,銀子都不收。大明朝的門子,這忠勇伯府是獨一份了!”
京城是特殊的,就連城牆根下的一隻螞蟻都有政治嗅覺,更不要說唐三這種信息面廣博的社會人士了。這些年下來,土著遠比想像中更加了解穿越勢力的所思所想。
“朋黨!啊哈哈朋黨!”
回到屋裏的唐管家,仰天大笑:“老天開眼啊!姐夫,馮老爺,馮大官人,您終于被人看上點什麽了!我老唐家這回要沾光了!”
下一刻,狂喜的唐管家卻發現,坐在交椅上的馮大官人,面帶沉思,一臉忐忑。
和這個屌絲打了半輩子交道,唐管家如何不知道自己這個姐夫是個沒擔當的。看這副模樣,唐管家頓時意識到,未來幾天,自己怕是還有不少工作要做。
拍拍額頭,唐管家定一定神,将自己從狂喜的情緒中摘出來。接下來,他從袖中掏出一錠碎銀,拍在桌上,沖裏屋喊道:“大姐兒,去街口喚一桌席面來。今兒個不談别的,咱們先給姐夫賀喜!”
發生在馮家小院裏,大悲大喜的一天,就這樣過去了。
又過了兩天。
時間:傍晚。
地點:馮家堂屋。
人物,還是馮老爺和唐管家。
今天的馮老爺,已經不是之前那個中年危機男了。隻見他面色紅潤,胡須齊整,臉上的雜毛和糙皮也不知去向,明顯在街口的修面攤子消費過。
除了顔面,馮老爺行頭也換過了:一件合身的機制棉員外袍,腳下是黑色反光的新皮鞋,正是時下流行的款式。
俗話說,人靠衣裝佛靠金裝。馮老爺這裏外一捯饬,再加上他多年積攢的官氣,逼格一下就上來了。
“好好好。”全程爲老爺新形象買單的天使投資人唐舅哥,捏着下巴表示了滿意:“這一身行頭,明日去伯爺府上也不寒顫。”
對于新行頭,馮老爺心下自然是滿意的,但嘴上多少還是謙虛一下下:“大約也不是什麽要事,無須如此隆重。”
“要不要事的,咱們說了也不算。不拘何事,總要用到姐夫你,才請你與會的,對吧?”
擔任總導演的唐舅哥,從袖中掏出一張模拟卷:“咱們把言辭對一對,免得明日去了你再辦砸事情。”
馮老爺見舅哥認真,舔了舔嘴唇:“無須如此吧”
“要得。”
壓根不相信自家這位姑爺“操守”的唐舅哥,這時已然肅正面容,擺出了“吃老子的就不要多廢話”的嘴臉,認真坐在馮老爺對面,展開卷子:“我說,你回。”
“不知馮大人如何看待南方曹伯爺啊?”
“咳這個,曹伯爺鎮守天南,安國定邦,忠肝義膽,實爲當朝擎天白玉柱,架海紫金梁。”
“馮大人久在鴻胪寺,不知如何看待暹羅等國啊?”
“嗯,彼輩魑魅,經年冒貢,僞朝廷目無天朝,合當嚴懲!”
“不知馮大人對當朝諸公.”
一串模拟考題答下來,唐舅哥欣喜的發現,馮老爺居然都答對了。看來這兩日他自己也想通了。
“不錯不錯。”
點頭誇贊一聲後,唐舅哥念出了最後一道大題:“今上行事操切,連年加賦,緻使天下紛亂,民不聊生,國本動搖.馮大人有以教我啊?”
“何至于何至于!”
一串模拟考題,馮老爺原本就答得滿頭冒汗。現在冷不防遇到這種超綱題,馮老爺這次冷汗真的流下來了:“我一介微官,初次與會,人家怎能問出此等虎狼之詞?”
唐舅哥仰頭翻了個白眼。
他當然知道人家不會和一個芝麻官談什麽大事。但今天模拟考的目的,其實是探究馮老爺破釜沉舟的勇氣。
唐舅哥仿佛看到老唐家的好日子長了翅膀就此遠去
“唉”
無奈下,唐舅爺伸出手臂,朝後方做了個手勢。
随着手勢,一聲小孩的啼哭聲從内屋冒了出來。緊接着,唐家大姐兒掀開門簾,抹着眼淚走将出來。
“來來來,給你家老爺說道說道。”
唐舅爺話音剛落,唐家大姐兒咕咚一聲跪在了自家老爺面前,哭哭啼啼地喊道:“老爺,可憐可憐您一雙兒女吧!”
沒想到老唐家還有這一招,算是半入贅的馮老姑爺,頓時被婦孺的吵鬧聲攪的頭都大了。
面對這種兇險局面,無奈的馮老爺隻能不太使勁的拍了拍桌子:“一個應對不好,這就是抄家殺頭的勾當。你個婦道人家,懂什麽!?”
“抄也是抄那些大門檻的,你一個破落戶,有什麽抄頭?”
唐舅爺滿臉的恨鐵不成鋼。他現在萬分後悔,自個當年沒有堅持做學問,混個朝廷一官半職,如今隻能硬扶這位不靠譜的姑爺上位:“丈夫生不五鼎食,死即五鼎烹!爺爺,祖宗,你半生爲官,卻連個朋黨都沒有混進去,好意思說抄家殺頭?”
見姑爺張口結舌,舅爺語重心長地分析道:“那曹伯爺砍了多少鞑子腦袋?那是響當當的漢家大英雄!京城爺們,提起他,誰人不挑大拇指?”
“如今這位正是千金買馬骨的時候,這可是世間第一等的機會。姐夫你隻需貼上去,怎能沒有下場?”
最後,唐舅爺一錘定音:“大不了,咱阖家卷包,随你去暹羅做同知!我唐家人不悔!”
舅哥斬釘截鐵的面龐,耳中幼子的哭鬧聲,還有抽涕的大姐兒,這一切令此時的贅婿老爺,百感交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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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。
上午。
敕封忠勇伯府。
一輛暖轎,徐徐經過一排停候在伯府門側的車轎,穩穩停在了府門前。和那些跑來求見的機會人士不同,馮老爺是有請柬的,所以直接登門。
保持着傳統建築風格的忠勇伯府門前,不但有穿着短裝的門子,還有配刀的兵丁。不起眼的角落裏,穿越衆标配的持槍安保人員也時隐時現。
總之,等閑武裝團隊,沒有幾百人是突不進去的。
一身元寶緞子管家服飾的唐三兒,先去側門遞上了請柬。不一刻,穿着三件套的年輕幹事徐甯,笑眯眯地從府内迎了出來。
這個時候,穿着員外袍的馮老爺,才下了轎。
接下來,馮老爺的行止就不歸唐管事負責了。徐幹事一邊引着老爺往府内行去,一邊熱情的與老爺交流起了《挑滑車》.一聽就是臨時惡補的,什麽黑洞洞,插來插去的。
敕封忠勇伯府,加上後期購置擴展的部分,占地面積非常大,沒事埋伏下一個團是沒問題的。
馮老爺一路随着年輕幹事,穿過二進院落,才被安排在了一處花廳看茶。
好在馮老爺是會見名單上的人。所以隻等了半盞茶功夫,忠勇伯府明面上的主持人,北京站站長薛海元薛經曆,結束了上一撥的會見,便輪到了馮老爺。
會客廳在三進正堂。
這裏的裝飾,可就很“現代化”了:奶白色純羊毛地毯,大型沙發組合,玻璃茶幾。
這點場面對于馮老爺來說,倒是沒什麽。沙發這種東西已經在很多官宦人家普及開了,馮老爺自然是見過的。
令馮老爺感到壓力的,到底還是人,尤其是對方和藹的伸出胳膊,與他握手的時候。
居移氣養移體。在京城當了這些年的隐形大佬,如今的薛海元,原本的方臉盤已經變得圓潤,高大的身材也開始發福。
成天和各路皇親國戚,高官大賈接觸,令薛海元舉手投足間都帶着上位者的風範。甫一見面,馮老爺就有些局促。
薛海元一眼就看出了馮老爺的不适,畢竟類似情景他經曆過太多。于是,開場握手寒暄後,薛經曆先是挑了近日發生在朝堂上的兩個笑話活躍氣氛。
稱呼是經曆,但對方确确實實屬于京城的頂級大佬,級别不下于閣輔的那種。這種級别的人物,願意說笑話活躍氣氛,馮老爺還是很吃這一套的。
見對方面上帶了笑容,身體也放松靠在沙發上了,薛海元接下來就直接進入了正題——他每天要面見很多人,根本沒時間和馮老爺再兜圈子。
下一刻,薛海元單刀直入問道:“那阮洪成日在皇城門前撒潑,影響極其惡劣,鴻胪寺諸公就沒有個态度?”
馮寺丞聞言,咕咚一聲,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回到了肚子裏:果不其然,就是安南那檔子事。
在事前分析中,馮老爺和小舅子一緻認定,促成本次會晤的原因,最大可能是因安南人而起。畢竟說到底,馮寺丞的本職工作就是和安南人打交道。
對這個話題準備極其充分的馮老爺,下一刻照着模拟卷就背了出來:“彼輩禍亂朝綱,實爲跳梁!下官亦有心整治奈何人微言輕.這個,有心無力啊!”
“這是有備而來啊。”薛海元見這個小官兒如此上道,嘴角不由得微微翹起。伸出手,将茶幾上一碟罐頭荔枝推了推。
示意對方随意後,薛經曆這才說道:“得道多助。現如今大明蒸蒸日上,衆正盈朝,馮大人無須擔憂,放手去做便是。”
馮寺丞準備這幾天,等的就是這句話。他知道,接下來就要對組織交投名狀了:“有薛大人這句話,下官就放心了。”
短短幾句交流,解決了問題。
感覺到節省了不少時間的薛海元,心情不錯。于是他又特意給這個“頭腦清楚”的小官兒解釋了兩句:“之前呢,南洋諸事紛雜,騰不出手。下一步,伯爺是要對安南僞朝徹底清理的畢竟是咱大明的交趾承宣布政使司,也不能一直不回歸,你說是吧?”
可憐馮寺丞芝麻大的官兒,哪裏能對這種國際時政發表見解,聞言隻好連連點頭:“理當如是,理當如是!”
“既然要徹底解決,那麽像阮洪這種人,就不能留了。”
面帶微笑的薛海元,此刻說出的話,卻是殘酷:“這種人,是民族精氣之所在,一定要鏟除的!”
薛經曆的高論,馮荊介贊同之餘,心下卻是悲涼。
要說這大明朝廷上下内外,唯一和安南使節阮洪有過深刻交流的,還真就是馮老爺。
之前阮洪剛到時,同爲士林中人,負責接待的馮老爺,也是曾與阮洪邀月把酒,談古論今,激揚文字,算得上是酒友了。
不想世事難料,馮老爺今日卻聽聞了阮洪的死刑宣告,這令他心下一時黯然。
然而下一刻,馮老爺卻赫然警醒:中年危機的陰霾,舅哥恨鐵不成鋼的眼神,自家女人幽怨的眼神,這些畫面如鋼針一般紮醒了他。
死道友不死頻道,顧不上阮兄了,得罪則個.
“咳,咳。”
回過神來的馮老爺,卻是以玩笑的語氣,講了一個小故事:“說到安南使節,薛大人恐怕有所不知除了阮洪這正副二使之外,當日同來的,京城中還有一位副使。”
“哦?”
薛海元從沙發背上一挺身,明顯來了興趣。
“阮洪二人在明,另有一暗子,隐與市井,出沒于權貴宅邸,以爲奧援。”
“還有這等事?”
當薛海元再次從馮老爺眼中得到肯定的答複後,不禁狠狠一拍茶幾,自嘲道:“還是小觑了天下英雄啊!”
下一刻,薛海元伸手在一旁的按鈴上摁了一下。
随即,年輕的徐幹事走了進來。
“馮老爺是貴客,帶去花園坐一坐,用過午飯再走,用心招待。”
“是。”徐幹事臉上的笑容更親切了:“馮老爺這邊請。”
“再把劉隊長喊來,我有事要問。”
(本章完)